邱苑婷
“我覺得我這一生應(yīng)該會很有意思,從情景喜劇——意味著最接地氣的、最市場最商業(yè)的一種類型化的東西出道,然后轉(zhuǎn)型成正劇,最后變成嚴肅藝術(shù)電影。我從28歲到現(xiàn)在38歲,再到以后48歲這20年,從特別不嚴肅的人變?yōu)闃O為嚴肅的人,只是說可能?。‖F(xiàn)在我正好在中間”
見到沙溢第一眼,我差點脫口而出:“老白您好。”
太熟悉了。10年前,開著電視就是《武林外傳》,同學(xué)打鬧時“嗖嗖”在胸口胡亂點兩下,大喊“葵花點穴手”,誰不知道老白“姓白名展堂,是個死跑堂的”?
那時候的沙溢年輕,不留胡子。10年了,叫他老白也好、老沙也罷,他都笑呵呵地應(yīng)著。參加真人秀節(jié)目《了不起的挑戰(zhàn)》,沙溢在街上擺攤烙大餅,人們圍著看,仿佛烙餅的不是沙溢而分明是老白,嘿,老白就該這么推個煎餅攤子,也跟電視里一樣賤兮兮的,和吃餅群眾一來一往,耍嘴皮子;在《爸爸去哪兒》第四季中,明明看著沙溢,觀眾偏要說,“喲,白駒過隙,老白連兒子都有了?!?/p>
有時,連旁觀者都不免替他多想:這老白會不會搶去了沙溢的人生?
當(dāng)然,沙溢的人生也多虧了老白。成名不用說,連婚姻大事都助了一臂之力——妻子胡可當(dāng)時是頗有名的主持人,若不是《武林外傳》火了,胡可也不會邀他來自己的訪談節(jié)目。
注定和另一個名字綁在一起,這是名人的宿命。如何應(yīng)對這命,則是各自的修行。
沙溢如今38歲,家有嬌妻和虎虎二子,活躍在真人秀節(jié)目中,保持著不咸不淡的出鏡率,身形板正,容貌也沒變,只是笑起來時,眼角邊、額頭上多了些皺紋,但不覺得是老態(tài),反而頗為真實親切。采訪那天下午,他剛從昆明錄完節(jié)目飛回北京,落地后第一件事是接兒子放學(xué),再送去英語輔導(dǎo)班,緊接著晚上有兩個采訪。連軸轉(zhuǎn)了一整天,盡管帶妝,淡淡的眼袋還是出賣了些許疲態(tài)。
但很明顯,他有備而來,寒暄過后直奔主題,分享起“以前從沒跟記者說過”的故事。他說,“今天算是對《武林外傳》10年來的一個真正的回顧。”沙溢愛說大道理,講完事例要總結(jié)陳辭,比如小時候?qū)W薩克斯三五年,后來30年的人生都和薩克斯沒了關(guān)系,但他從中收獲了堅毅的品質(zhì),這曾讓他克服了拍《炊事班的故事》第一部時自我放棄的念頭。
這種時候,你能想到沙溢作為父親的樣子:苦口婆心,自有威嚴,笨拙而不得門道,若遇上反叛的靈魂,少不得撞墻而歸。
剛聊了半小時,5歲的大兒子安吉進來了,另一家媒體希望父子倆對著鏡頭錄段視頻。安吉不大配合,低頭玩手指,大部分回答只有“對”和“不知道”,時而扭頭看看爸爸撒嬌,一副“你們?yōu)槭裁匆獑栁疫@些問題”的樣子。沙溢在記者和兒子中間調(diào)解,按住肩膀軟語哄著安吉:“姐姐問你話呢?!辈唤?jīng)意間瞥到神同步的父子倆——沙溢也在掰手指,轉(zhuǎn)動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下又套上。安吉的頭低到話筒下面去了,聲音越來越弱。
安吉走后,我問沙溢會不會無奈,他說自己了解安吉的性格,“有時候我在這兒吧,還不如不在?!蓖樘嫠鈬骸鞍布赡苁怯X得爸爸在,就有可以依靠和保護他的人,不需要做太多應(yīng)對,有人幫他抵擋一些?!鄙骋缣а?,似乎流露出恍然和感激。他曾在節(jié)目中說,“我是一個走不進孩子內(nèi)心世界的父親?!毕裉煜麓蟛糠指赣H那樣,不善春風(fēng)化雨的父愛,恐怕終究得借助時間的穿鑿。
但這和人們想象中那個幽默機智的老白不太一樣。他說這就像調(diào)檔,演喜劇時調(diào)到最高檔,演正劇調(diào)到中間檔,再撥低一檔,“啪,就正常了?!闭f這話時,他把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抬高,然后一檔一檔往下,眼神也跟著手一頓一頓往下走,表情從夸張到嚴肅再到松弛,仿佛空氣中真有一個檔似的。
接受采訪大概是比日常高半檔、比演正劇低半檔的場合。不少時候,他說著說著就演起來——這確實是個好演員,那一刻,你在他身上會看到老白,看到炊事班的帥胡,那些他塑造過的喜劇角色,仿佛一下子重新匯聚到這個人身上。
但沙溢并沒有與生俱來的表演天分。《炊事班的故事》第一部,主演名單里甚至排不上他的名字,帥胡的角色本是為空軍話劇團一位前輩準(zhǔn)備的,前輩排不出檔期才輪上沙溢。演了第一天,導(dǎo)演尚敬覺得不行,小伙子太害羞了放不開,開始給“帥胡”刪臺詞,一集集拍下來,詞越刪越多,到最后,30句能刪成4句。
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拘謹。沙溢身上有種東北爺們兒的親切,是拉家常式的,對人和關(guān)系有著格外的好奇和敏銳:攝影記者道別后,他從我的言語中探出一二,兩肘撐在膝上探過來,以近乎八卦的語氣問:“這應(yīng)該是老師級別的吧?”采訪兩小時,他一會兒斜著身子蹺二郎腿,一會兒把手臂長長地搭在沙發(fā)上,一會兒身體前傾雙掌合十,每過一會兒就要調(diào)整姿勢。他主導(dǎo)著話題方向,說自己想說的話,塑造想要塑造出的那個沙溢。
有時,矛盾藏在話語間,被時間掩蓋過去。當(dāng)我試著指出,他有些訝異又很快圓過去。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錯誤,不過是人之為人共有的一點私心,何況他骨子里的確是真誠的。我們聊那些轉(zhuǎn)型的藝人,聊范曉萱和周筆暢,最后聊到中國情景喜劇,他趕緊謙讓:“導(dǎo)演和編劇給你說的是公正的,演員說的都是‘羅生門?!?/p>
他清楚自己的邊界。
我必須重新以新人的姿態(tài)回歸正劇
人物周刊:第一次感覺《武林外傳》火了,老白火了,是什么情形?
做路演吧。那時候各大衛(wèi)視都在播《武林外傳》,有幾個臺讓我們演員去做節(jié)目,一去,大巴周圍都是人,去演播廳,棚里也都炸了鍋了,基本跟現(xiàn)在鹿晗和吳亦凡似的。但那時候我并不享受這個榮譽,有一種恐懼、一種逃避,有時候甚至不愿意讓別人認出我。
人物周刊:是覺得麻煩嗎?
不是。那時候為什么恐懼,是因為我覺得自身達不到觀眾喜歡的那個程度,我在表演上還是新人,里邊是空的。
2006年,《武林外傳》剛播完,很多粉絲要上劇組探班,貼吧幾千人報名,真的,讓我生生給攔下了。那時候我才二十多歲,我攔下影迷會會長,她說你是有價值的,我們要搞一個聲勢浩大的(探班),讓所有投資方、導(dǎo)演都知道你是有價值的。我說你不能這樣,我在工作,人家找我來拍戲,你們來勢必會影響進度和拍攝。而且知道你們喜歡我,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領(lǐng)這份情了,我不需要你們來為我證實什么。這就是我當(dāng)時的原話。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認為大家喜歡我,是因為這個角色,但從塑造能力、從對劇本的分析和理解來看,我知道自己當(dāng)時幾斤幾兩。所以從零開始,從戲劇本身開始,重新做功課,重新塑造小角色,我要把我自己欠缺的東西補上,這是我作為70年代末的人當(dāng)時對成名的理解。
人物周刊:《武林外傳》之后,你接的大部分都是正劇了?
對,喜劇和正劇的表演是不一樣的。所以到了2006年,我特別火的時候,我說我不能再演情景劇了,演了這么多年,只掌握了這一個門類的表演方式,太單一了。我就想我這么年輕,應(yīng)該在每一個領(lǐng)域里游刃有余。然后再也沒拍過情景劇?,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挺任性的,沒有用商業(yè)藝人的傳統(tǒng)眼光評定我自己,如果把自己當(dāng)作藝人,肯定是趁熱打鐵,要趁著最紅的時候,把經(jīng)濟效益、人氣最大化,演更多喜劇賺更多的錢,樹立自己的品牌,迅速在這個領(lǐng)域占定霸主的地位。我沒有。
正劇那時候不接受我們,不僅僅不接受我,那時候閆妮、姚晨一樣不接受。10年前,媒體對我們的評價就是“諧星”,諧星怎么能演正劇呢。那時那個領(lǐng)域里都是《雍正王朝》、《大宅門》那類劇,我們《武林外傳》的這些人去了,你想想得把人家那劇攪和成什么樣了。
人物周刊:可以說是對喜劇演員的偏見?
不能說是偏見,我只能說,從喜劇到正劇,當(dāng)時的門檻鴻溝是很難跨越的。那怎么辦?我忘掉所有《武林外傳》的光環(huán),重新以新人的姿態(tài)回歸。我不演男一,演男三、男四那當(dāng)然可以了,從制片方來說,怎么說也還算是個出了名的演員,從商業(yè)價值上說,肯定我更好。而且我不談酬金。
人物周刊:就是有機會就上。
完全就是為了轉(zhuǎn)型。我從2006年開始,一部一部演,一直演輔線、邊線的角色,到2008年才開始演到正劇的男一號。我很認真地去演,粉絲都覺得,我演得越認真越一本正經(jīng)他們就越想笑。但是我這人心態(tài)好,做事也從不后悔,因為我的轉(zhuǎn)型是必然的。要是從10年前一直演情景喜劇到今天,觀眾早就看膩了??赡馨l(fā)家致富會早一點,在北京多買幾套房。(笑)
人物周刊:剛才說到10年前覺得要補課,補上來了嗎?
(補了)有四五年的光景。比如說我現(xiàn)在會錄真人秀,但那時候的我絕對不會參加任何娛樂節(jié)目,因為我必須每天研讀劇本、揣摩角色,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為什么現(xiàn)在能參加了,因為我覺得我現(xiàn)在是個好演員,對戲劇、對塑造角色,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原來我是一個骨骼還沒有健全的孩子,但是外表會披上成人的殼。大家以為我是一個成年人,但我自己知道我里邊兒缺鈣。現(xiàn)在我知道我里邊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人了,我的骨骼已經(jīng)長大了。其實錄綜藝節(jié)目,外表就得是一個孩子,你要用自己最真摯、最童真的東西來展現(xiàn)。
人物周刊:你的自信是怎么找回來的?演技得到了肯定?
5年前,我確實特別希望得到別人的肯定,“沙溢不僅是一個喜劇演員,同時是一個實力演員?!钡浇裉煳也恍枰魏稳藢ξ业目隙?,因為我自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四十不惑,我現(xiàn)在對自己有評判、有認知了,不需要別人來評判。
我塑造的老王老李老劉都在超市里,你喜歡哪個隨便挑
人物周刊:老白這個角色活在了大家的記憶中,但你會不會覺得演正劇之后,其實沒有角色能打敗老白了?
演員是這樣,主要一出名,你的成名作就被歸類了,你是這一撥的他是那一撥的,你是碗他是盤子。我現(xiàn)在要你們幾個組成一套茶具,好,就是這個。你突然間這個壺我也能當(dāng)碗使,哎呦,這兒有碗了。如果你想改變,那就要想好,把你積攢的大家對你的人氣、你最頂峰的東西拋掉,忘記那一段。
沒有打敗老白的角色,原因很多。2006年開始轉(zhuǎn)型到2010年,是我自己沒有能力打敗老白,我演正劇的水準(zhǔn)、藝術(shù)造詣沒那么高。但從2010年以后的這幾部作品看,只能說是運氣了。電影《王的盛宴》里我演蕭何,拍了8個月,從人物塑造、表演專業(yè)角度講,我的正劇表演不輸給喜劇表演。那只能說每個作品有自己的命運。
人物周刊:跟作品本身的傳播效應(yīng)更有關(guān)系?
有太多關(guān)系了。我頭幾年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也很苦惱?,F(xiàn)在就想,苦惱啥呀,當(dāng)年《武林外傳》紅,我也沒想到啊。不是說《武林外傳》之后這10年,我沒有認認真真對待角色,我更加認真更加投入,但是每個戲有自己的命運啊。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大家再喊你老白,或者以老白來定義你,你會怎么樣?
我欣然接受啊,那是我曾經(jīng)塑造的一個典型的、成功的角色,有那么多人喜歡甚至兩三代人喜歡,我非常高興。剛開始那會兒,我轉(zhuǎn)型的時候,會躲避別人叫我老白,希望他們盡快忘掉這個角色。而現(xiàn)在我不需要這樣,老白也是我,老沙也是我,我塑造的老王老李老劉都在超市里,你喜歡哪個隨便挑。
我現(xiàn)在進入了瓶頸期
人物周刊:以后還有什么事業(yè)上的目標(biāo)嗎?
我現(xiàn)在其實進入了真正的瓶頸期。對于演員來講,突然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不需要別人來認可你的時候,你就進入瓶頸了。演員最大的動力來自于觀眾,觀眾對你褒,會激勵你不斷前行,觀眾對你貶,也會激勵你超越。最害怕的就是觀眾既沒有褒也沒有貶,然后你自己也沒有一個想法了。
人物周刊:自己會想怎么去打破這個瓶頸?
目前還沒有想好,今年下半年我沒有接戲,也是想再想一想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我感覺,如果從內(nèi)心生發(fā)出對表演的熱情,不管有沒有人看,把這個角色演出來本身就是很開心的事。
是。但是到我這個年齡,希望整個東西都是好的,不能說我只演我那個角色,自己演好就可以了,整個戲好不好看?對手呢?拍攝風(fēng)格呢?會突然間變得有了主人翁意識。不是20歲的時候,只琢磨我這個,只干我這個,別人干什么我不管。
人物周刊:要把時間精力投入到更值得做的事情上。
對。所以我現(xiàn)在接戲更慎重了。
人物周刊:什么事值得,你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首先,劇本得讓我覺得好看吧,我現(xiàn)在就比較尊重自己,我覺得好看就好了。具體播出來有沒有人氣,達到什么程度,這東西成事在人謀事在天。
人物周刊:但你也知道,你選擇了一樣?xùn)|西,就要放棄別的,比如說你接真人秀,就不能同時拍戲。
就是因為我沒有看到好的劇本,所以去找喜歡的、有趣的東西。做真人秀,我的訴求就是開心,然后傳達一些正能量。
人物周刊:其實是玩的心態(tài)居多?
那,不然你覺得是想出名的心態(tài)嗎?
人物周刊:一般的邏輯就是,這樣曝光率會比較高啊。
這個年齡就不能太考慮這個了。急功近利往往得不到相應(yīng)的結(jié)果,那得不到怎么辦,每天在屋里以淚洗面?不能這么想。現(xiàn)在就隨遇而安,你覺得開不開心,開心,那就上;覺得不好玩,那就不去了。
人物周刊:所以現(xiàn)在出現(xiàn)瓶頸,就是沒有出現(xiàn)你覺得比較好看的劇了,沒有興趣了。
等待唄。我早就過了那個急于讓大家改變對我的認知判斷的階段?,F(xiàn)在我就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等待一個能夠感動自己的劇本。在這個過程中也不排除自己想一些故事,但我很慎重。我有什么想表達的,我也在想。
人物周刊:考慮過轉(zhuǎn)型做導(dǎo)演嗎?
也沒有那么堅決。這是水到渠成的事,強求不來。目前的市場還是有點懸。我也曾經(jīng)考慮過,但我不會完全走商業(yè)的路。如果有好的劇本,那就去賺口碑。我一直遵從著內(nèi)心在走。我覺得我這一生應(yīng)該會很有意思,從情景喜劇——意味著最接地氣的、最市場最商業(yè)的一種類型化的東西出道,然后轉(zhuǎn)型成正劇,最后變成嚴肅藝術(shù)電影。我從28歲到現(xiàn)在38歲,再到以后48歲這20年,從特別不嚴肅的人變?yōu)闃O為嚴肅的人,只是說可能啊!現(xiàn)在我正好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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