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
下 漢 口
家里最先醒來的人總是婆婆,其次是父親、母親,最后是我。這天也不例外。不過,這次我不是被他們揪著耳朵拉起來的,也不是被他們的吵罵驚醒的。在我看來,醒來即意味著爭吵,或者換個角度,是爭吵讓一天開始。不是婆婆和母親對嚷,就是父親跟母親對罵,有時婆婆跟父親也罵,但這種情況的確較少??傊乙恍褋砭蜁牭匠臭[,可以是為了任何一件事情。有時是互相指責對方起得晚。婆婆拖板車收完街上的垃圾回來,如果母親仍躺在床上就會被咒“懶得屙血”;有時是母親埋怨父親沒有幫她把麻袋搬到板車上——她靠著堆在墻角的那七個蛇皮袋里的武俠和言情書籍維持這個家;有時根本沒有原因。他們習慣了,所以我也習慣。我躺在他們的吼聲里繼續(xù)做夢,他們在吵鬧中還不忘突然扯掉我的被子,喝令我立即起床。但今天我不是被吵醒的,我覺得是身體里有一根弦把我撥響了。
這次是為了帶在路上的幾個白水蛋。母親煮是煮了,但她煮了三個,被婆婆狠狠地咒罵道:“蠢得冒煙!煮三個,哪個吃,哪個不吃?”矮小的媳婦一直不大敢跟她對罵,懦懦地辯解:“你們一人一個,我又不吃!”“我吃?你哪次看我吃過你的蛋!”她們爭吵時,父親耷拉著肩膀,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專心致志地撥弄他的單波段收音機,迎春牌的,那個東西時好時壞,所以他成天拿把螺絲刀,拆開搗弄半天,有時能行,有時又不行。于是他總是這樣撬來撬去,一直到收音機的各種零件和螺絲滾得到處都是,最后,總是只剩下一個殼,和一塊主板。這個收音機大概也好不了了。我一邊想一邊端著搪瓷碗來到后門,對著火紅的雞冠花,邊撒尿,邊刷牙。院子里原來有一只大公雞,現(xiàn)在它死了,被我們吃進了肚子。還有兩只下蛋的母雞,現(xiàn)在一只在院子里散步,一只被裝進了一個布口袋——剩下一個烏突突的腦殼在外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今天它將被我們帶到漢口去。
那三個白水蛋最終誰也沒吃,被包進一個小布袋,放到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那里面鼓鼓囊囊,塞滿衣服、毛巾和襪子?!暗胺旁谀鞘亲畎踩摹!逼牌磐浟瞬豢?,為自己的小聰明樂了起來。她是那種極易滿足的女人。
她們執(zhí)意送我們到長途車站,這似乎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路過生產(chǎn)街菜市場,母親去早點攤上買了四個肉包子,我吃了一個,感覺肉有點腥。我告訴母親時挨了她一頓好嚼:“哪里腥?你嘴巴腥!肉哪有不腥的!”她將剩余的包子也塞進包裹,拿一張試卷包著。
如果不是憑票進場,她們肯定跟我們到車上直到發(fā)動,可是長途車站興檢票了,她們被攔在外面,一臉沮喪。我卻頓時輕松了不少,跟著肩挑背馱的父親跨了進去,一個面無表情的登記員冷冰冰地瞟了一眼車票,扯下票根,像轟鴨子一樣把我們吆上了車。
車上稀稀拉拉坐了七八個乘客,但整個車廂似乎已經(jīng)被塞滿了。貨架上,座位下,駕駛室,走道,甚至引擎蓋上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物品。這時我才理解婆婆說的,“東西實在帶得太少了!好難得下一趟漢口,該帶的都要帶上”。可是又如她所說,實在是找不到什么可帶的。除了行李,那只母雞,她翻遍了整個屋子,終于找到一小袋子炒米,那是前陣子九真鄉(xiāng)下的親戚用一輛二八自行車馱來的;還有就是在菜市場剛買的十五個鍋盔?!罢l讓我們窮吶!不過,”她說,咂了一下干癟的嘴唇,“你幺大最喜歡鍋盔了!蒸肉的時候,墊一個鍋盔,不曉得幾好吃!”她喜歡什么就說“不曉得幾好”!她總是說漢口幾好幾好,說得好像她去過一樣。
這是我頭一次出遠門,也是我頭一次單獨跟父親待在一起,還要挨得那么近。
不像我們那條街上任何一對父子,他從不問我“你成績怎么不行啦”“晚上你想吃點什么”或是“這個暑假你想去哪”。從不。我相信他連我讀幾年級都不一定知道。我們在屋里撞見了,總是漠然地擦身而過。我也說不上為什么。我是說,以當時我的年紀很難考慮到這種問題。那是1985年,我剛滿十歲。還談不上對他有多少了解,有多憎惡。只是懼怕,就像鼠與貓的關(guān)系,不是迫不得已,我盡量不跟他接觸。
他是街上出名的酒鬼,從晚飯開始喝,可以一直喝到凌晨。有時他喝著喝著會突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酒話,問題是,我從來都沒聽懂他說的是什么。他哭哭啼啼的時候,我恨不得把整條街都挪走,叫別人聽不到他的號啕??山值朗桥膊蛔叩?。我母親就習以為常,她說:“他哭他的,你睡你的,當他不存在?!笨墒?,他明明存在呀。他不光會哭,還會發(fā)酒瘋,沖著所有人咆哮,砸碎所有的碗碟,以及一切能發(fā)出聲響的東西。我家已沒什么可扔的東西了,連大門上也有他踹過的破痕。我最怕他動手,因為挨打的總是母親。偶爾,那種粗暴也會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有一回,我被他倒掛在床架上,用皮帶抽了十幾下。但那次他是清醒的,原因在我,我撒了謊被他捉到。
其實白天他并不是這樣。他不是暴君,而是一個清秀、寡言的人。往往這時,鄰居們蹲在門口笑話他昨夜是不是又發(fā)酒瘋,別人戲耍時他也跟著笑,像個犯錯的孩子。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他哈哈大笑。從來沒有。
這時他已經(jīng)病休在家了。婆婆說他之前在縣里的第四機械廠燒鍋爐,也就是站在鍋爐前鏟煤的工人,婆婆說他的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鏟不了煤了,就被調(diào)到糾察隊去了。婆婆說到他的胃的時候還要拿手比畫,“這么長”。我似乎真的看見那遺失的形象,就像一塊完整的豬腰子??墒牵瑹o論哪份工作我都覺得跟他不符,對不上號。他太清秀了,又太靦腆了,他怎么可能鏟煤和抓賊呢?總之,他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待在家里,無所事事。這更符合他。
相比而言,我偏向于白天的他。但總歸來說,不管是白天的還是晚上的他,我都盡量避免跟他接觸。當然,能夠讓我們接觸的時候并不多。
但這次不可能了,我得緊緊地挨著他,而且還要跟他待上更久,從上午九點半開始,我們像兩個陌生人并排坐在從縣城駛往漢口的長途班車上。
不過,對于漢口的向往,遠大于跟他坐在一起的不適。
我們一直在車上等到上午十點一刻,那輛深紅色的長途汽車才終于在乘客的抗議聲里發(fā)動了引擎,整個車身瑟瑟抖動,像是一個極為痛苦的哮喘病人。一些不耐煩的乘客興奮起來,車廂里說話的聲音也跟著提高了,因為如果不這樣,他們的聲音就會被那股巨大的噪聲所淹沒。
我跟父親坐在第八排,正對著緊閉的車門,下面是那個低吼的發(fā)動機,這個巨大的震動器讓我的肛門一陣酸麻,這是一種既尷尬又奇怪的體驗。
那排座位上不只是我們兩個人,這是個三人座,還有一個陌生人跟我們坐在一起。好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這樣我可以一直盯著外面——盡管那里什么也沒有,這一路上,所有的房子,屋頂,河塘,牛,鴨,雞,甚至人,都是一個樣的,但我必須緊緊盯著它們,我必須讓自己顯得對它們更感興趣,這樣我就能減少跟他說話的機會。
他邊上是一個戴帽子的人,四方臉,他說自己是搞銷售的,他很能吹,就連像我父親那樣的木訥的人,他都能找點話說。他太能說了。
比這更讓人驚奇的是,父親居然也能搭上幾句話。比如那個人問他去漢口做什么的時候,他甚至回答說,去找自己的妹妹什么的。
當然更多時候他只是全力在應(yīng)承,他跟不上那個人的思路,只能用哦、嗯、嗬之類的詞來應(yīng)對直到那個能說會道的人都感到索然無味。
我發(fā)現(xiàn)此刻坐在我邊上的父親才是正常的,因為他不像在家里那樣,盡管他也不大適應(yīng)跟陌生人交流,畢竟他看起來與世界上其他父親、男人都沒甚區(qū)別,甚至還有一些假模假式的神態(tài)。
還是春天那陣,幺大(姑姑)從漢口來信,是喜訊。說自己的老娘也就是我婆婆一輩子都沒出過一回縣城,現(xiàn)在她好難得分到了一個房子,小是小,但總歸是個人的,還在江岸區(qū)的永清街,盼老娘到她那里去住幾天,享幾天福。
“我哪里享得起那個福哦!”婆婆聽父親念完,從小凳子上起身,“那么死鬼遠,汽車顛一天,只怕我的腸子肚子都要嘔出來!茂堂你帶進伢兒去。哎喲,腰疼,生爐子去了!”
她可能覺得讓父親帶我下一趟漢口,是對小學畢業(yè)的我這個暑假最完美的安排。因為她總是耿耿于懷前兩次去幺大家我毫無記憶,一次是在母親肚子里,一次是兩歲半。要知道,能擁有一個在漢口的親戚是很金貴的,還是直系親屬,就更金貴了。這是我們一家唯一擁有的一種可依靠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對我來說,則是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可以向別人吹噓的事情。
我對漢口的好感是難以形容的。每次幺大從漢口回來(當然她極少回來),就是我最歡喜的時候,因為她多少會帶回一些禮物:蘇打餅干,大白兔奶糖,麥乳精,龍卷酥,水果,或者是一些熟食,比如一塊鹵牛肉之類。都是我沒見過,或是沒吃過的稀罕玩意。
從她嘴里,我知道漢口還有更多誘人的事物,比如解放公園里的旋轉(zhuǎn)木馬,六渡橋的無軌電車,蜿蜒而過的長江,還有黃鶴樓下的長江大橋……我甚至無法想象那些石頭是如何跨越一條寬闊的江面的,但我知道那條橋應(yīng)該很壯麗,那條江則可以淹死掉我所有在小學里擁有的形容詞。
我喜歡漢口。跟現(xiàn)在相反,那時我就喜歡大得無邊無際的東西。
何況,我最好的朋友童偉也在漢口,那幾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這條街上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從來不和我耍。當然,除非他們需要一個獵物,可以戲耍的一個多余的人。嗯,我就是那個多余的人。跟他們耍我占不到一點兒便宜,我知道,但是我仍然遠遠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其中一個喊到我的名字。
童偉是唯一沒有欺辱我的人,他總是維護我。他甚至還送給我一個他父親自制的乒乓球木拍。我是這么信賴他,我喜歡有他在的時候。從他看著我的眼神里我感受到別處沒有的那種溫柔,還有安全。他像我的哥哥,盡管他只比我大半歲??墒牵@唯一對我好的朋友三年前突然搬走,聽說,他去了漢口。他走后,我常常黃昏時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緊閉的房子。他再也沒回到這里。
車出縣界后,父親第一次開口跟我講話了,雖然簡短,但聲音很低,很溫柔,而且難得地帶著征詢的意思,一點不像我熟悉的他說話的樣子?!俺渣c東西?”他拿出那三個肉包子,面皮上是試卷上的墨跡。我搖搖頭,上車前吃了一個,現(xiàn)在我嘴里還是腥的,聞到味道就反胃。于是他從包裹里拿出一個白水雞蛋,剝掉蛋殼后遞給我,自己則解決那些冷包子。我拿著雞蛋,沒有一點胃口。我注意到,他一邊咀嚼著,一邊將另一只手垂下,將蛋殼撒在座位下。不知為什么,這個微小的動作讓我有一點羞恥。我裝作什么也沒看見,把眼睛側(cè)向窗外。
過了十分鐘,他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吃。所以他跟我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怎么還不吃?”但是語氣里并沒往常的凌厲和叱責的意味。
我艱難地吞咽著寡淡的白蛋,注視著窗外。一旦房屋開始密集起來,我知道,我們馬上就要經(jīng)過下一個市鎮(zhèn)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新鮮感,車外的人,攤點,門店,徐徐從你眼前劃過。美妙的時刻。你會覺得這兒的什么都跟你所在的縣城不那么一樣。那些地名更是吸引你的注意。田二河——是有兩條河?城隍廟,街邊還真有一座廟,廟門上是描金的羅漢。
這時,車廂里的聲音漸漸小了許多,對于鄰座的搭訕,父親顯然捉襟見肘,那位推銷員看到自己的話題總得不到恰當?shù)幕貞?yīng),果斷地閉嘴,假寐起來。
再有一會兒,車廂完全安靜了,只有一些鼾聲埋伏在四處,就像漂浮在隆隆的河流里,時高,時低。經(jīng)過一段冗長的約四小時的顛簸,一度陷入昏沉和酣睡的乘客們再度騷動起來。就像他們體內(nèi)有一個準確的鬧鐘——“要進城了。”一些人很老練地說,一些人在對自己表上的時間,還有一些性急的人已經(jīng)開始翻點自己的行李了。汽車帶著剎拐了個彎,我看到一塊“卓刀泉”的路牌。我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意思,縣城里沒有這樣奇怪的地名。
一路上我沒怎么說話,但也睡不著,那些隱隱的興奮并未消失,它們隨著車窗外的樹林一路小跑,事實上,我感覺奔馳的是林木而我是靜止的。
直到客車抵近漢口郊區(qū),我的口腔里還是那個雞蛋的味道,它似乎是揳在我的嗓子里,上下不得,讓我有一點難受,我的嗅覺和胃是飽的,盡管我的身體是餓的。
好在,我們已經(jīng)到了。馬上就有很多的好東西可吃了。
我是這樣以為的。
汽車終于上了進城的大道。
其間車子在308省道路口停了一會兒,有兩個乘客從這里下車轉(zhuǎn)道武昌。現(xiàn)在,從車外我能看到的事物有很多,很豐富,街市,車輛,行人,延綿的門店,那是一種宏大的讓我突然覺得振奮的場景,我第一次見到街道的內(nèi)容竟然有這么的豐富。
又走了二十分鐘,車上的女售票員開始嚷嚷:“水廠!水廠!要下車的提前準備!”
我開始變得緊張,我問父親:“是這兒嗎?”
“不是?!彼杨^探出去,一邊傾聽售票員的吼聲,一邊盯著車窗外。我發(fā)現(xiàn),他比我還緊張,可是他來過漢口的啊。
水廠是一個大站,客車在這里暫停好些時間,太多的貨物要在這里卸下。幾分鐘,又開始向前行駛。此時的車廂輕松了不少,車座、車廂甚至車頂都是空蕩蕩的。
幾分鐘后,售票員又報了一個站名,我沒聽清楚,但是父親緊張不安的表情——卻被我看到了,我一直緊張地看著他。我著急于他為什么不問問售票員。事實上在售票員叫嚷時我小聲說過:“你問問她?”他“嗯”了一聲。
“不是這站?!彼栈赝断虼巴獾囊暰€,如釋重負。我也看見了外面街道上的地名:唐家墩。在幺大寫的那封信上,曾指示我們應(yīng)該在哪一站下,但顯然,我記得她所寫的不是“唐家墩”。
從這一刻起,父親一直焦灼地注視著窗外,似乎在盡力搜索著可能的訊息。又有四個乘客在這里下了車,我也懷著那種焦慮——眺望他們離開,混入浩浩蕩蕩的人群,瞬間就再也找不見,被這座城市所吞沒。
我很想提醒說,“我們在哪站下?”或者是,“你去問問售票員吧!”但我沒說,這點我太像他了。
這也是頭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沒想象中那么粗暴,相反,他甚至不敢上前去問詢那個胖胖的女售票員,“要到我們要下的那個站啦”?
車子陡然搖晃了幾下,繼續(xù)往前行駛,他呆呆地盯著窗外,看他迷惘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實一無所獲。
我的腿因為緊張而有些麻痹,我將它們卸下來,擱在車道上。我滿心焦急卻不敢說什么,父親把我感染了。我盯著那個售票員,她在跟駕駛員說些什么好笑的事,咧著嘴哈哈大笑。
下一站,她報的名字,不是幺大寫的那個。
下下個站,也不是。
父親終于忍不住了,當汽車再度??柯愤叄q豫了幾秒,突然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帶著我尾隨幾位乘客下車了,他是被一種絕望的壓迫感驅(qū)趕下去的。
可我明明知道我們不應(yīng)該在這里下車,至少不是這一站。只是我也沒說。其實我很想上去,對那個胖女人說:“麻煩您,我們要到永清街,應(yīng)該在哪一站下車?”這句話我在心里至少默念了二十多遍,還是沒勇氣說出來。我想他應(yīng)該也是。
黃昏時,我們像游魂一樣在人行道上走了兩個多小時,沿著寬闊的解放大道往一個不知道的地方走。他在前,我在后,他走得很快,我必須用盡力氣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自我們下車后,他一直沒問過路,一次也沒有。
他背著兩個蛇皮袋,里面是一只六斤重的母雞,一袋炒米,十五個鍋盔;另一個則是我們的換洗衣服,以及兩套厚厚的書,金庸的《鹿鼎記》和《天龍八部》,是從母親的租書攤上拿的。我也提著兩個布袋,我甚至忘了里面裝的是什么,也許有一塊舊毛巾(我們家從來沒新毛巾),但絕對沒有牙刷(這不可能),不重,只是兩個袋子分量并不均衡,我必須要經(jīng)常換手才能讓自己舒服一點。
其實如果父親不是總走得那么急的話,在漢口走幾個小時也不會很累,這兒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街兩邊都是店鋪,四面都是五層左右的樓房,遠處還有更高的,數(shù)了數(shù),嚇一跳,媽呀十幾層!街邊的房子大多涂成深紅色,墻壁上有很多廣告,甚至鑲了霓虹燈。
走著走著,父親會停駐在某個巷口,想一想,看是不是記憶中的那樣,然后拐進去。這些里巷就像一個個迷宮一樣,但是最終這些巷口都到不了那個我毫無印象的永清街。他會失望地從另一個巷口走出來。我知道他認錯路了。
但我隱約知道那個永清街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因為我們穿過了近十個里巷,每個里巷似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那里居住的人都是大同小異的,門口擱著竹凳,上面擺著同樣的紅金龍香煙,或者同樣的黃鶴樓酒瓶,深褐色的竹床隨意地豎立在樓道,靠著被油煙熏得發(fā)黑的墻壁。在巷子里,我看到的那些中年婦女都是相似的,踏著拖鞋,穿著寬大的白色或花點的連體袍子走來走去,白色的肉體肆意地從胸口、袖口和裙底流淌出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睡衣。
最讓我難忘的是那些盒子一樣整齊的單元樓房里飄出來的油煙味,很香,香得讓我的胃一陣痙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分辨出那是醬油的味道??墒俏覀兗业尼u油為什么從來沒這么香呢?
我們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行人和住戶,每到一間打開的門,我忍不住向里面張望一眼,興許童偉就住在這里呢。
自始至終,父親沒有詢問過任何一個人,經(jīng)過每一個路口,每一個治安亭,每一個戴袖章的人的時候。
天黑了下來,我聽到從暗處飄來新聞聯(lián)播的旋律。
現(xiàn)在,這個城市就像被上帝撥動了開關(guān),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置身于奇幻的燈火世界,天穹是黑漆漆一片,但我四周都是燈光,不均衡的燈光,照耀著眼前的一切,包括陰影。那些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次第燃放——再沒有比這更叫人激動的時刻了,我甚至已經(jīng)忘記自己在一個大城市里迷失了。
我們已經(jīng)在晦暗中走了很久,父親沒有表,他的一塊梅花表早就被拆得只剩下表盤了。對于他來說,時間是最無所謂的東西。
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很久很久,路上的街市慢慢闔寂,路人越來越少,我們走的這條街上,霓虹也隱沒了,只剩下枯燥的路燈。就在絕望的時刻,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長長的鐵欄桿,里面有亮光,可以看到草坪和高大的樹木,還有影影綽綽的建筑。不知為什么,我隱隱覺得應(yīng)該要到了,就我們的路程和花去的時間而言,走到北京似乎也應(yīng)該快了。
“累不累?”
他突然問我。說話時很柔和,好像那神奇的路燈使他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
我搖搖頭。
“餓不餓?”他繼續(xù)問道。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但我的肚子已經(jīng)回應(yīng)道:“咕咕咕?!?/p>
他笑了,這很奇怪。
“再過刻把鐘我們就到了?!?
他說這句話時,有著非比尋常的篤定。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我餓得已經(jīng)不行了,走了至少五個小時,路過了各種各樣的小吃鋪子,飯館,面館。我們路過了熱干面的芝麻味,牛雜面的香氣,焦黃的歡喜坨,和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鍋貼。他從不曾向它們瞟上一眼。他不吃任何東西,于是也不問我是不是需要吃什么東西。他就這樣走著,沒有目的地走著,而且走得那么快,仿佛我們來到漢口就是為了走上這幾個小時,為了這個盲目的路途。
幾分鐘后,他回頭,聲音里有一絲興奮:“你看,到了!”
我朝他指向的街對面看去,就在鐵柵欄的盡頭,高高的石頭門楣上,篆刻著幾個大字:“解放公園”。
幺大家在離解放公園不遠的永清街,這是我們?nèi)叶贾赖拿~。
可我們還是又走一個多小時的彎路才找到那條永清街。甚至不是找到了永清街,而是找到了那棟這條街上最有名的坐標——八路軍辦事處遺址。
過了三十年,幺大還記得那晚。
她說那天上了一整個白班,半夜睡得正香,做夢夢見有人敲門,“敲得那么鬼輕,我還真以為是做夢呢”!
“哪想得到嘛,”她輕輕嘆氣,說話時仍然是一多半漢腔,一點點土話,“你爸爸,就是不喜歡說話。”然后憤慨起來,“從來就不曉得問個路!一個苕!”
前不久,她也不提前招呼,突然從天而降。本來,她那個打鼓隊要去貴州參加一個婚禮,可是她執(zhí)意要邀請伙伴們“順路”來重慶逛逛,“看看”她那神奇的侄子,從她娘家那個窮窩居然還鉆出來一個混得不錯的人物呢。于是,十幾號人呼啦啦就來了,一點不客氣,滿滿當當?shù)卣碱I(lǐng)了我的房子,三個房間四個空調(diào)全開起,陽臺上,衛(wèi)生間,臥室,客廳,到處掛著濕嗒嗒的換洗內(nèi)衣。退休讓她變了一個人。這老太婆寧可滿世界窮游,也不愿安靜在家待著。
晚飯后,離開鬧哄哄的家,我?guī)еバ^(qū)散步,在濃烈的黃桷蘭香味里,我們很自然地提到了父親,然后就說到了那次下漢口的事情。她居然還記得清清楚楚。但對我來說,在漢口的這份記憶完全消逝了,在那里待的我曾經(jīng)那么期待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樣食物,都不記得了。我偏偏記得這趟路途,它如此深刻地烙在我的記憶里。
直到父親去世,我們再也沒有這么單獨而緊密地走在一起??墒潜M管有過那段獨處的時刻,也并未對我們惡劣的對立關(guān)系有任何促進。
從漢口回來不久,我第一次敢于跟父親對抗了。那是初一下學期,夜自習歸來,我看見他又喝醉了,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眼睛鼓起,逮著一個無辜的過路人罵罵咧咧,手指頭在黑暗的光影里劃來劃去。我扔下書包,橫在他面前,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用同樣凜冽的目光瞪著我。我們瞪了一會兒,他咆哮著,劣質(zhì)高粱酒的味道全部噴濺到我臉上,“瞪著我干嗎?你還想打人?!”我說你回屋去。“你還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滾!”我昂著頭,“回屋去!”他的手指探出來,點著我的額頭,猶如某種粗重的打樁機?!袄献哟蛩滥銈€小雞巴!”“你再不回屋我就動手了?!蔽移疵酥谱约旱眢w在瑟瑟發(fā)抖。他訝異了幾秒,手指頭又點過來,看樣子接下來就是給我一個耳光。婆婆突然在旁邊說:“就打你!伢兒,捶他!捶他狗日的!”于是,我的拳頭就迸了出去——那天,我們的糾斗以他流血而結(jié)束。我跑進廚房拿了一柄火鉗刺傷他的手掌,血滴得到處都是。他感覺不到疼痛,但紫色的血讓他的酒醒了。那年我才十一歲,已經(jīng)長得像個大人了。
我們這一生都在對抗,直到他死去前四年才稍微緩和起來,那時,一場重癥冠心病讓他的脂肪不翼而飛,體重驟降到六十斤。他是陡然衰敗的。
七年前,我從老家過完春節(jié),返回重慶還不到一周,他就過世了,死在六十二歲。他是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離去的,對我們這些生者而言——在醫(yī)院,他脆弱的血管由于承受不了這個寒冷的凜冬陡然爆裂,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在血泊中他清醒地躺了整整一晚,然后他說要回家。翌日早晨他被送往家里,隨后血盡而死,但一直不閉上眼睛。母親說他是想等我回來。我的不幸在于目睹了這一段視頻,堂弟用手機拍攝的,他在血泊中安靜地蜷曲著,眼睛睜開,不知在想什么。這段視頻,時間是三分五十七秒。我握著手機,渾身戰(zhàn)栗。自那時起,我便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他是誰?他為什么要折磨家人,也折磨自己?
有一次我問母親,為什么父親天天酗酒?母親鼓著眼睛說:“那還為什么?他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酒鬼,街上哪個不曉得!”
“他腦殼哪里有問題?有問題那他喝酒了怎么不罵你婆婆?一次都沒有!他是孝順伢兒,他心里苦啊,你曉得為什么一直到十歲都讓你跟著一起睡嗎?”幺大的說法是,“你爸爸一直喜歡一個女的,他不喜歡你媽媽,自從生下你,他就再也沒跟你媽媽同過床。”
可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早已死去。
但我一直記得那次路途。我們一塊兒去漢口,他帶著我在那個城市迷失了幾個小時,那是我見過的他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的時刻。
揀 時 光
在我們那條街上,稱得上人物的不少。比如夏顯福,糧校副校長。比如劉黑皮,是葡萄牙歸國華僑。比如坐了十年牢的尚登,縣里第一個注冊的個體戶。包括我們城關(guān)的鎮(zhèn)長也住在這條街上。對這些人,街坊都很尊重,但多多少少是尊重他們的身份。只有老繭,我們尊重的是他這個人,他沒有身份。當然,也許他可以被歸為老師這一類。
每個周六,是老繭授課的時間。通常是下午兩點半至黃昏。我們?nèi)绻ヅ杂^的話,就得磨皮擦癢地等他從悠長的午睡醒來。后來我們變聰明了,提前去給他打下手,幫著給爐子上煤,打水,把那尊練功的木頭人扛到院壩里,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套天青色的蓋碗茶具。當老繭披著綢緞短打從臥室出來,沿著墻根的雞冠花撒上一泡尿,就意味著——馬上要開課啦。
不過,老繭這個老師只教一樣?xùn)|西,就是怎么合理地將陌生人身上的東西夾出來,安全地放進自己口袋。
老繭是扒手。
但沒人這么稱呼過他,至少這條街上沒有。街坊一般叫他“老繭”。如果叫他“繭師傅”,那指定是有事要找上他了。我們這些孩子還有那些青皮晃晃,則稱他為“魔術(shù)師”。因為他那混賬的手指就像具有某種神力一樣,瞬間就能把你身上的東西變到他手上來,他有這個本事。當然,有關(guān)他的一切,幾乎都是傳說。而傳說中的很多部分,都是從海棠麻子嘴縫里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