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廚房里,一切透明的液體都在冷卻中,我徘徊到唯一一只大肚的盛著大半瓶藍色液體的燒杯瓶前,親手點燃它下方的酒精燈,幽藍的火苗貪婪舔舐瓶底的那一刻,我的手還是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再過十分鐘,我將喝下一小杯這藍色的液體。
這種藍色的液體具有神奇的超能力:喝下三口,我就會隱形不見。研制它,皆因我有一顆太濃重的好奇心:我想要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潛入這貌似一池秋水的日常,窺見掩藏其中的驚心動魄或愛恨情仇。
比如,在機場的安檢口,神情落寞的中年男人一眼不落地盯著緩緩移動的安檢人群。你以為這是某個故事的劇終,突然,一個脫了鞋子光著腳滿臉膠原蛋白的馬尾女孩不顧安檢員的怒喝,嚎啕大哭著沖出安檢門,和中年男子緊緊擁抱……我就知道,有些劇情總是這樣的,你以為是結(jié)果,卻迎來了開篇。而只能遠遠看著叫我覺得沮喪,我想無聲無息來到他們身邊,了解前情提示,以便猜測情節(jié)今后的走向。
比如,在咖啡館里,一對長發(fā)與短發(fā)的女子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她們面對著電腦背對著我,雙手癡纏著,身體輕擁著彼此,偶爾小鹿飲水般地輕吻對方,那些明修的棧道暗通的款曲令人遐思千里心癢難耐。也許,我就是那種骨子里愛搬弄是非的人吧,光是瞄一眼她們的背影,我就有辦法編出一段情節(jié)想象整段故事在腦海里播映出一部自己的《卡羅爾》或《斷背山》了。
當(dāng)有人告訴我,她先生喝多了會整夜整夜地傾訴前半生的苦難,他那些生意場上的艱難令她煩不勝煩時,我是多么愿意替她領(lǐng)受那煩惱啊;當(dāng)某個TA在人前太過周全溫順懂事卻眼神飄忽時,我總想知道TA在人后的模樣。說真的,這世間,還是人性最豐富最可愛,而我,從不想批判,只想了解。
不過,活過了西門慶的年齡,失戀失婚這些內(nèi)容對于我來說都過于小清新了。隱形之后,我希望看到比黑暗更黑的深淵或者比太陽更亮的光芒或者是比山巒更起伏的波折。人世有限,想看到更多、知道更多、思索更多、好奇更多,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
我的偶像納博科夫在一堂文學(xué)課上說:我記得,有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掃煙囪工從高樓的屋頂墜落的途中,忽然注意到一塊廣告牌上有個單詞拼錯了。剩下的時間他都在思索,為什么沒有人去更正錯誤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在墜落,從出生時所在的頂樓一頭栽向教堂里的石頭墓碑,并且在思索,沿途經(jīng)過的墻壁圖案。這種為瑣事思考的能力——即使大難臨頭也無所謂。這種與生活常識和邏輯背道而馳的,帶著孩子氣的思索和好奇,讓我們得知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不管是現(xiàn)身生活還是喝下藍色液體隱身生活,我知道,這個世界,都是美好的。
生命在度過40歲之后,變得短暫、迅速、暴風(fēng)驟雨般更迭,我們才在不斷失去里一點點學(xué)會不貪圖。年輕的青春夢里,什么都想要的癡念漸漸換成另一種更遼闊的執(zhí)念:善待握在手中的,那些飄在空中的微笑著看看就好,不必想著一一收入囊中。
所以,我也不過是希望偶爾搬進鳥的眼睛,去盯著過路的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