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厲
一
長江,是我心儀已久的地方。只因時運不佳,每次將臨時也只是匆匆過客,每次都是從橫跨長江的大橋上隨火車一晃而過,只留下了許多散逸的思緒及想像。
少年時代,讀過許多歷代文人墨客寫長江的詩詞,當時潛入我心靈深處的恐怕是宋時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在古樂府中有一首民歌《上邪》大致也有同類的情思: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看來長江上男女相悅之情中定有許多驚天動地的細節(jié),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一條洶涌綿長的河流,不知流過了多少兒女故事。其中這位宋時的進士、曾做過樞密院編修、后因寫文章出事而被貶至安徽當涂一帶的李之儀,在江邊終以寫詞詠情了此一生。那么他的《卜算子》一詞所描述的當是一種什么樣的曲折悲歡呢?
個中的細節(jié)讓人思想不已,個中的情由讓人不得而知。時間抹平了許多情節(jié),卻不能抹去文字。這首詞中的悠悠千古之情代表長江占據(jù)了我多愁善感的少年時代,甚至到了中年。這首詞中的濃情也似乎化作了我意識深處最具體的江水,浪漫而透徹。
因為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演繹過不知何種程度的愛情,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多情的時代。我也有過愛情,讓人痛不欲生的時候,讓人情不自禁的時候,甚至山盟海誓的時候,我都不想用與我長相廝守的黃河做比喻,我都愿意用幻想中的長江來抒發(fā)情懷??磥磉b遠與看不見的東西永遠成了我們理想的標志。
二
長江無疑是我心靈朝拜的圣地。
中國文化除了以黃河流域為代表的中原儒家正統(tǒng)文化之外,再就是以長江流域為代表的楚文化了。中國兩大詩歌源流《詩經》與《楚辭》,完全可以用這兩大水系作為象征。尤其是春秋以降,中國最優(yōu)秀的詩歌竟都產生于這一帶。最明顯的原因恐怕還是楚與周王朝的疏遠。當時,楚并不隸屬于周天子,不是周的諸侯國,而是一個可與周朝分庭抗禮的國家。在這樣一個國家,人們在文化上沒有過多的約束,精神上的殊異與自由無異是創(chuàng)造新文化藝術的閬苑。據(jù)《史記·楚世家》載,到周夷王時,楚主熊渠甚得民心,便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東周初年,熊通伐隨,命隨人請周尊楚,周不許,熊通大怒說:“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自此,楚的版圖漸漸擴大幾乎包括了整個長江流域。
楚國狂妄自大無疑帶有野蠻的氣息。
這也是長江與黃河的對抗!
除了文化上的長江之外,除了紙上談兵之外,實際上我對長江一無所知。我是黃河上游長大的孩子,真正是黃河的兒子。后來又在黃河邊讀書、生活、工作一直到而立之年。命運使我被迫輾轉別地。
這一次,第二屆長江筆會在江上舉行,全體與會者將乘船逆流而上,使我昏睡的內心似乎又要蘇醒。
我愿“逆流”而上。
我不喜歡順流而下。隨著人生的沉浮與世事的變化,我越來越厭煩李白詩歌的輕狂,當?shù)玫揭稽c點的茍且偷生時,便“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大概那種輕浮的順利與快樂只是短暫的、膚淺的。人生的艱難,恐怕是自古不變的情境?!澳媪鞫稀辈谎远鞒闪宋业南蛲?。
屈原寫于晚年的《涉江》一詩便是這種心境的寫照:
乘鄂渚而反顧兮,唉秋冬之緒風。……乘齡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屈子是從武昌過江而又沿湘水逆流而上的。在心志上與我殊途同歸。正因為他不能隨從流俗便“將愁苦而終窮”。是教訓與告誡還是內心的寫實?這只能是仁智兩擇了。但是對于諸多的傳統(tǒng)文人大概只能是心境的寫實了。因為除此而外,再就是無所適從了。
還有一種情緒大概也是頗為典型的,那就是人們對于順流的感慨。
孔子將河水比喻成時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這已是千古絕唱。那種對于已流逝的哀傷和悲嘆幾千年來讓人吟誦不已。雖然這是孔子面對黃河時的喟嘆,但如果他生長在長江邊,會不會有同樣的思緒呢?
大概又是因為我確實不忍看到時間如河水一樣流逝,更不忍看到生命亦如河水一樣流逝,我則愿意逆水而上,去探究和體驗生命的源流。
這也確實是人生的又一理想。
三
背負著黃河賦與我的希望,來與長江會面。
當躺在包間的床上,眼看同室的朋友閉目睡去后,我卻不能入睡,因為這一會兒我的心情不能平靜。首先最大的遺憾是白天去“黃鶴樓”的想法最終落空了。筆會的活動時間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幾乎沒有時間去參觀此樓。因為與會者很少有人對黃鶴樓感興趣,與別人聊起來,他們以為僅是一座破樓而已,并且告知我此樓已賣給了商人,做了賺錢的道具。這怎能不使我悵然若失?
崔顥題詩《黃鶴樓》,感懷歷史而生茫然之情。后來李白自以為崔顥詩已到絕妙境地,不免有壓抑之感,除了他送孟浩然時寫下的那首有關離別之情的詩外,便無奈地寫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從此以后,直奔黃鶴樓而來的文人,可能是懾于李白的告誡,誰還敢到黃鶴樓上正兒八經地寫詩呢?黃鶴樓上已經有詩為證,不在這里寫詩也罷。
歷代被放逐或沉淪的文人到了長江邊便留下絕妙的詩句,黃河兩岸與之相比反倒黯然失色了。長江遠離中原正統(tǒng)的政治文化中心,以前到了這里的文人,失魂落魄者居多,難免生出欲駕鶴西去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的痛苦心情,越是這樣,也越能產生極為優(yōu)秀的詩歌??磥聿恍乙舱攘宋膶W。
龐大的游輪微微顛簸晃動起來,開始在江面逆水而行。江面狹窄,兩岸都是聳立的青山,江水混濁得發(fā)黃,有點像黃河,一瞬間我還真以為自己是在黃河上呢。很快就覺得這絕對不是黃河。人們的皮膚都是濕漉漉的,潮氣在陰郁的天空下隨著游輪行進而掀起的微風包裹了我們。熟知長江的朋友告訴我,長江上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的天氣。
我真希望大風吹來,波浪翻滾,看來已是虛幻了。江面平靜而沉郁,杜甫說的“江間波浪兼天涌”,似乎已是不實之辭。
悶熱真正“使我不得開心顏”。我試圖極目遠眺,在東張西望中眼光卻無法逾越江岸的曲折與兩岸霧蒙蒙險峻的高山。
這就是長江三峽。是長江中最為經典的一段。
我的心情卻隨著身體的不適而郁悶起來。我終于在疑惑中斷定這長江根本無法與黃河相比。黃河非常寬闊,兩岸平緩、大多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爽朗的天空下,它像一條黃色的長帶束在祖國的半腰。那里是古代文化政治的中心或發(fā)祥地。兩岸有著碧綠而一望無際的草地,藍天白云下,到處都是帳篷、牛羊、房舍與農莊。
我上了甲板,眼望著緩緩流過的發(fā)黃的江水,兩岸的山中,隱隱約約有古棧道穿過,偶有炊煙飄蕩,但總是看不見人跡。我覺得長江仿佛只是黃河走失的一個孤獨而可憐的孩子。江面只因巨輪劃過時,才有混濁的波浪翻起,然后又輕輕地落下。黃河則是奔騰和呼嘯著的。你可以暢游長江,但卻不能暢游黃河,因為黃河的水下還有許多可怕而不明的漩渦。
進入巫峽地段,已是第二日的凌晨了。用過早餐,我陪同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劉錫誠先生、著名散文家柳萌夫婦一同上了甲板,水氣還是很重,不過已經比前一天適應多了,心情也暢快了一些。
北岸的神女峰開始若隱若現(xiàn)了。這神女峰,儼然一位古代女子的打扮。她的存在,不知又引出了多少故事。據(jù)宋玉《高唐賦序》:“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边@神女自以為是長江之妾了。高山將她與長江阻隔,但卻無法阻止她與長江的行云施雨。這種描寫直接而形象。問題是這巫山之云后來卻因唐代元稹的《離思》一詩顯得更加廣為人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首詩前兩句表述了元稹對某位女子的無盡思念,以及顯示了這位女子在他心中至高無上的位置。后兩句大意是,無論是什么樣的花叢(指美人)我也懶得回頭了,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修道一半的原因是因為君。
這首詩是元稹為《會真記》中的崔鶯鶯所作?!熬睙o疑是指崔鶯鶯了。據(jù)國學大師陳寅恪在《讀<鶯鶯傳>》一文中考辨,唐代元稹所寫的《鶯鶯傳》又叫《會真記》,實為一自傳體小說。元稹將自己化名張生,將自己曾喜歡過的一位絕妙的民間美女假托為相府少女崔鶯鶯。而后來這位元稹(字微之)為了巧取功名,便拋棄“鶯鶯”娶了高門韋夏卿女韋叢為妻;韋叢去世又娶高門女裴淑,裴淑未娶之前,還納妾安氏。由此看來,整個一位花花文人也。而元稹對“鶯鶯”完全是始亂終棄。所以陳先生就這首《離思》指斥:“微之自言眷念雙文(雙文指鶯鶯)之意形之于詩者,如‘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是其自夸守禮多情之語,亦不可信也?!保ㄒ姟对自姽{證稿》)
《離思》這首因滄海水、巫山云而臻于化境的詩,其虛偽之情已被陳先生一語道破。也許在個體的意義上元稹是個說謊者,但是他的作品卻帶來了一種普遍的情感與真理。這也是陳先生失察的地方。元稹的《會真記》又被后世文人篡改成為《西廂記》,真相早已面目全非。而脫胎于宋玉巫山神女說的“云雨”一詞,在明清小說中已成為最為淫蕩的詞匯了。
說來也奇怪,當?shù)诌_距離神女峰最近處時,剛才的一縷縷煙云突然化作溫潤的小雨下了起來。
甲板上的游客所剩寥寥。我沒有離去,任憑來自神女峰的可人小雨弄濕,真正享受了一次“云雨”的快樂。這也是我從未在人間得到過的一種快樂。
等到雨停的時候,我也意興闌珊,回包間休息去了。
四
將近10點鐘,船到了白帝城。
這座古城并沒有多大,說起來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是懷著文化歷史的情感想見識一下這個地方。之所以叫白帝城,與后漢一個叫公孫勝的人在此筑城稱帝有關。這里扼江據(jù)要,是古代軍事重地。占山為王的人,在時間的長河里只是一些笑柄而已。這座山城以后變得幾乎家喻戶曉,完全是沾了李白和杜甫二位詩人的光。但是就這里的民風而言,詩禮的傳承究竟有多少,這是讓我這次旅行的不解之處。不過早在唐代,李益的《江南曲》曾描述:
嫁得瞿唐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連妻子都怨自己的丈夫只認錢不認情,這一點讓我頗有感觸。
在碼頭上抬滑竿,這大概是白帝城人比較古老的職業(yè)了。我們一上岸,與我們同行的幾位殘疾人作家就開始讓他們眼睛里放光。他們中一個自稱是頭兒的人向我們報價,每抬一個人100元。這時來接我們的當?shù)貙в涡〗阏f,不是說好了每人50元嗎?那人擠了擠眼睛說,不行,他們不是中國人,是外國人,外國人一律100元。我們有人上去給他們耐心解釋說,我們是中國人,你們看我們都是從北京來的,都說普通話,長的也與你們差不多,都是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這頭兒拖著四川腔說,差得遠,你們哪里是中國人嘛,你們分明是外國人,是新加坡人??磥碓僦v下去也沒有用,我們只好依了他們。除了殘疾人之外,我們是步行登上這座山城的。
沿途的山路旁都被賣各種旅游小商品的小商小販占據(jù)著,與別的旅游地大同小異。不過三峽從古至今都是商業(yè)繁華地帶。李白著名的《長干行》、《江夏行》等詩歌都是反映三峽的商賈生活的,里面充斥著諸多怨氣。杜甫的《最能行》也說:
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
為了賺錢,連死都不怕,還講什么親情與人情。我想李、杜二位當年在這里也不知吃了多少三峽商人的苦頭。
在我眼中,這白帝城的走運,恰恰是因為這兩位詩人的不走運造成的。
安史之亂期間,李白跟隨永王李磷轉戰(zhàn)大江南北,稍后永王被指控謀反遭到肅宗王朝的剿滅,李白因此獲罪被擒。此時幸遇喜歡李白文采的宋若思管理他的案子,宋若思釋放了李白,并將李白安置在自己的幕府,同時還極力向肅宗皇帝推薦李白。李白在唐玄宗時就因讓高力士為他脫靴而惹得朝野上下覺得他過于自負與傲慢?,F(xiàn)在因在宋若思府中受到抬舉一時又忘乎所以,寫了許多詩文縱論時局,且自吹自擂,終于又一次被清算——長流夜郎(今貴州遵義附近)。統(tǒng)治者是否是有意將這個夜郎自大者長流夜郎,懲處之外又有諷刺意味呢?他沿江西上,在《流夜郎贈辛判官》一詩中寫道:
我愁遠謫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還。
他在無比苦悶的心情中舟行了一年多,此時因關內大旱,肅宗頒布大赦令。當?shù)搅宋讔{白帝城時,李白欣聞自己已被放免,便乘飛舟回到江陵,興奮之中寫下那首著名的《早發(fā)白帝城》,狂喜之情顯而易見。后來在漫長的歲月中,白帝城因這首詩而愈加著名。
大概之后不久,曾在十多年以前與李白結交過的好朋友杜甫因成都戰(zhàn)亂頻仍,便一直思謀沿江東下。但在中途病魔纏身,只好流落白帝城。杜甫在夔州時,由于朝廷有人羨慕他的詩名,向夔州都督過問杜甫的境況,杜甫便因此獲得了主管一百頃公田的職務。在《晚》這首詩中:
朝廷問府主,耕稼學山村。
在這里,有公田,有奴仆,他帶著家人,生活過得還算閑適。但是他并不喜歡巴山蜀水,時間久了甚至開始討厭這塊地方。有好幾首詩都是表達這種心情的,比如《春日梓州登樓》、《奉漢中王手札》等。他在《悶》這首詩中寫道:
瘴癘浮三蜀,風云暗百蠻;卷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
在這樣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山城,朋友稀少,再加上他老弱病殘,這種孤獨苦悶的心態(tài)反而使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非常高漲,不到三年的時間里他寫下了近五百首詩歌。其中藝術上具有代表性的詩歌,我認為是《秋興八首》。在這組詩歌中他表現(xiàn)出來的思鄉(xiāng)的痛苦不知又撫慰過歷代多少游子的痛苦: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他思念黃河、思念北方的心情溢于言表。
三年以后,他沿江東下,順著好友李白的足跡去了江陵。從此新的飄泊、茫然的命運又一次開始。
可惜的是,遍尋白帝城的碑林,也沒有見到李、杜有任何的墨跡。尤其是詩圣杜甫,在這里住了那樣長的時間,竟沒有保存下一點他書寫的痕跡,這使我在下山時禁不住尋思良久,神牽不已。
五
三峽一段,大概有一百多里長,游輪卻航行了三天。我們是邊走邊停,夜里游輪停泊在某個碼頭,白天遇到兩岸名勝,游輪偶爾也要停下來。第三天的上午,游輪停在了重慶市豐都縣城。
豐都是長江北岸一個景色秀麗的小縣城,據(jù)說世上的人死了都要到這里來報到,有“鬼國京都”之稱,因此也名聞世界。這樣一個都城,撩撥了我的好奇心。我觀察閻綱先生對游覽鬼都似有心動,我們自然就結伴而行。他執(zhí)意不乘滑車,而要步行攀登這鬼城閻王殿所處的平都山。平都山也叫名山,東漢時,山上有高道陰長生、王方平二人潛心修煉,傳說他們后來都得道成仙。陰、王二字連讀便為陰王,陰王者,統(tǒng)管陰間之王也。東漢以后佛教傳入中國,佛教中恰有“閻魔羅”(梵文音譯)為統(tǒng)治地獄之神,中土百姓便簡稱“閻王”,陰、閻一聲之轉,“陰王”又可稱為“閻王”也。
這是我迂腐的揣測。
對于北方人來說,這里陰濕之氣太重,此時恰是正午時分,沒有一絲的風,悶熱使人無可奈何。我和閻先生沿著石階而上,氣喘噓噓,汗如雨下,有感而發(fā)時也只是輕聲慢語。幸好閻先生帶著一塊毛巾,互相間遞來遞去,一會兒就能擰下許多水來。此時,我大有與閻先生共患難、同淪落的感受。
閻先生是文壇名家,鴻儒也,在修養(yǎng)和人品方面,都讓我輩敬仰。只可嘆,晚年喪失愛女,悲愴浸透了他的整個身心。
但在向閻羅殿的攀登中,他似乎比我還要堅韌。我好像能隱隱感覺到,在他清瘦的身體中閃現(xiàn)著一些沉重的希望。這希望讓他顯得越來越有一種飄逸之感。他一直走在前邊,而我這個年輕后生只能緊隨其后了。
閻先生的女兒閻荷,人如其名,漂亮優(yōu)雅,是京城新聞界的才女,在1998年查出惡性腫瘤時僅三十多歲,從此一病不起,于2000年夏天不幸去世。
對于像閻先生這樣一位有著多情而豐富內心的文學家,又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讓他如何承受得了!
但是他卻承受著。
想到此種情景,我們都無意去觀覽周圍的景色了。
一會兒就到了名山半山腰著名的奈何橋旁。此橋在一座大雄寶殿之前,一共有并列相連的三座石拱橋,創(chuàng)建于明代永樂年間。傳說奈何橋為亡魂去地府時必經之橋,橋分金路、銀路、奈何路,善人亡魂會平安地從金銀路上過去,而惡人亡魂過奈何路時常被打下血河受苦受難。
這鬼文化說到底也是道教與佛教還有一些民間原始教的雜糅,中心意思是勸人為善。
我們也從奈何橋上走了過去?;叵肜畎最}詩“下笑世上士,沉魂此豐都”,這句話似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能寫下這種話的人,都是自認為能超越生死的人。不然,他怎么能口出狂言“下笑”世上所有人呢?
山上游客稀稀疏疏,石階由剛才的蜿蜒曲折,變得直上直下,寬闊得多了。如果是一個人登山,難免有些陰森森的感覺。當?shù)搅艘粋€有大理石欄桿的山崖旁,我和閻先生站在那里,憑欄而望長江,長江顯得很遙遠,好似一條明亮的帶子,飄落在山谷之中。突然涼風颼颼,頓覺心曠神怡。從此,越往上走,越覺得天地開闊,心神俱爽,并且那個可以俯視江水的欄桿處好像就是人間與仙境的界限。大文豪蘇軾有詩:
平都天下古名山,自信山中歲月閑。
午夢任隨鳩喚覺,早朝又聽鹿催班。
住在這樣的地方,又怎能不有成仙得道的感覺。閻先生們開始興致沓來,邊走邊指點許多書法碑刻。我也是祖國書法的酷好者,有閻先生這樣的良師,又是鄉(xiāng)黨,操同樣的口音,此時此刻我已經非常知足了。不知不覺中,已到了閻羅殿。這也是名山的絕頂之處。
閻羅大殿的正南面,是凌虛閣,又名二仙閣,這二仙肯定是指王方平、陰長生二位了。這里也一定是這二位仙人下棋的地方了。據(jù)載此樓修建于明正德十三年,為名山絕頂最高也最為壯麗的建筑。閣的頂層有人書寫三個大字“凌虛閣”,書法樸茂厚重,題款看不清,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只見上面寶座上塑著一位帝王,頭戴五彩鎏金的盤龍冕旒,身著九龍戲珠的金絲袞袍,面慈神嚴,五柳胡須飄胸,兩邊分立文臣武將。這一定是閻王爺了。在這樣一個朝堂之上,有很多禮儀,也頗能看出許多傳統(tǒng)的演變。
當我們退出大殿時,閻先生說:“這閻王爺是我的本家了,我將女兒拜托給他,有他照顧,我就放心了。”唉,有閻先生這句話,我們不枉來此一趟。此時此刻,我也為閻先生感到一些欣慰,人在許多事情上的顧慮不就是一念之差嗎,一個念頭可以使人解脫,一個念頭也可以使人沉淪。又沿著大殿,我和閻先生盤桓了好久好久。
我們返身下山,走下奈何橋時,閻先生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輕松和暢快。在陰間世界走了一場,使我們在陽間的生命得到了豐富與充實,使我切實感覺到活著的虛無與真實。這樣一個都城,又是有著悠久歷史的都城,在現(xiàn)實世界是絕無僅有、獨一無二的。
幾千年來的中國,極盛時期的首都幾乎都是建立在黃河流域。黃河成了封建統(tǒng)治的象征。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長江上卻出現(xiàn)了一個這樣的都城——陰間世界的首都。
這是長江與黃河的又一種對話。
六
三峽這段長江,也是歷代文人活動頗為頻繁的地方。屈子毋庸多言,唐以后詩歌歷史上兩位巨星杜甫和李白,都曾奔波于這一帶。還有流落在三峽乃至整個長江流域的文人之多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那長江中的每一滴水、每一個浪花怎能說不是文人筆下的每一個文字、每一句詩呢?長江是那樣的陰郁而多情,長江又是那樣的綿長與寬廣。長江兩岸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遺留下被黃河所放逐的才子們發(fā)出的哀怨與傾訴。是長江,使他們的心情得以寬慰。是長江,讓他們的生命得以延續(xù)。也是長江,使中國的文化與精神得以繁榮與升揚。長江哺育著多少生命,長江又傳下了多少文化。甚至在現(xiàn)代中國,長江終于走在了黃河的前列,其流域成了富甲天下的魚米之鄉(xiāng)。黃河——我們的母親,已顯得古老、沉重、貧瘠,長江方顯得年輕、秀麗、豐腴。
從重慶朝天門的碼頭上岸,整個三峽的觀光已算結束,雖然我越來越思念那蒼老而渾濁的黃河,同時也開始戀戀不舍這滾滾不盡的長江。
長江是一本讀不完的天書,是一卷漫長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