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2015年7月，蘇天成帶著5萬元離婚分割款，敲開了薛婧家的門。郭春梅一見蘇天成，雙手抓住他的衣領：“你再也跑不掉了！”說完，她扭頭沖臥室喊：“婧婧，快給叔叔和舅舅打電話，說我們抓到蘇天成了?！碧K天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姐，我再也不會跑了。我這次回南昌，就是要想方設法為薛婧整容，給自己贖罪。”

蘇天成是個有責任感的、勇于擔當?shù)哪腥?/p>

4年前，蘇家一場意外毀掉了薛婧的容貌與幸福，蘇天成為逃避責任舉家逃遁。他這次歸來，就是經(jīng)受不住良心煎熬，準備以實際行動為自己贖罪……

花季女孩意外毀容

2012年9月25日，家住南昌市灣里區(qū)的蘇天成和妻子何玉去參加親戚婚禮，將14歲的兒子蘇康獨自留在家里。夫妻倆沒想到，一場災難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中午，蘇康在煤氣灶上用高壓鍋燉海帶排骨，旺火燉了將近一個小時，始終不見排氣。蘇康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去敲鄰居家門，“薛婧姐姐，麻煩你幫我看看高壓鍋?！睍r年25歲的薛婧是當?shù)匾凰珗@的景區(qū)管理員，性格溫柔，與周圍鄰居相處得很好。明年薛婧就要結婚了，男友李明杰與她同齡，在南昌一家IT公司工作。

熱心的薛婧走進蘇家廚房，用手輕撥高壓鍋排氣閥，誰知海帶堵住了氣孔，一瞬間，“嘭”的一聲驚天巨響，高壓鍋蓋飛上了天花板，滾燙的海帶、排骨、湯汁飛濺起來，薛婧的臉部、雙臂被嚴重燙傷。伴隨撕心裂肺的慘叫，她跌倒在地。幾分鐘后，救護車將薛婧送往醫(yī)院。

蘇天成夫婦接到兒子電話，顧不上與新郎新娘打招呼，攔了輛出租車就往醫(yī)院趕……

病房里凝固著悲傷。薛婧臉部、雙臂大大小小燙傷達30多處，兩只眼睛露在繃帶外面，像兩口荒蕪的枯井。薛婧的母親郭春梅披頭散發(fā)，神情黯然，時不時地抹眼淚，蘇康站在郭春梅的身邊，默默地低著頭。

見到蘇天成夫婦，郭春梅壓抑許久的悲傷驟然爆發(fā)：“薛婧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活了！”聲音里透著悲憤、痛楚和絕望，同時也向蘇天成夫婦傳遞著壓力。蘇天成安慰道：“大姐，薛婧受傷是因我們家而起，我和何玉絕不會撒手不管的?！?/p>

郭春梅傷心痛哭。三年前，她的丈夫因肝癌去世，留下她與薛婧相依為命，不久，郭春梅所在的工廠改制，她下崗了，靠做家政維持生活。而蘇天成家的經(jīng)濟條件比郭春梅也好不了多少，夫婦倆靠經(jīng)營一家30多平米的小超市為生。了解到郭春梅只預交了8000元醫(yī)療費，蘇天成與何玉商量后，將家里8萬元積蓄全部取出來，打到薛婧的賬戶上。

災難將兩家人的心連在一起。此后，蘇天成獨自打理小超市，何玉和郭春梅在醫(yī)院里陪伴、護理薛婧，隔三岔五，何玉還熬各種魚湯送到醫(yī)院，一匙一匙地喂進薛婧嘴里。深感自責的蘇康一放學也趕到醫(yī)院，將一串幸運星掛在薛婧床頭：“姐姐，別難過，你揭去臉上的紗布，一定還像以前一樣漂亮?！碧K天成一家人的通情達理，慰藉著薛婧受傷的心。

半個月后，薛婧的傷口結痂，醫(yī)生揭去了臉上紗布。那一瞬間，薛婧從母親和何玉眼里察覺出異樣，趕緊沖進洗手間，鏡子里映現(xiàn)出一張恐怖猙獰的面孔：額頭、臉頰、下巴布滿猩紅疤痕，有的狀似蚯蚓，有的像銅錢，間雜著蠶豆大小的斑點。薛婧絕望大哭，難以忍受自己的這張臉，抄起床頭柜上吃飯用的不銹鋼叉就往喉嚨上戳。

何玉眼疾手快，一把奪下叉子。郭春梅抱著女兒大哭：“你死了，媽怎么辦?。俊碧K天成也是淚盈眼眶，他再次承諾：“我問醫(yī)生了，薛婧經(jīng)過三到四次整容，能最大程度恢復以前的美麗。只是需要25萬元整容費，咱們一起想辦法湊湊?！?/p>

何玉也在一旁不停地安慰郭春梅母女，好不容易才將母女倆的情緒安撫下來。薛婧傷口愈合后，蘇天成為她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將她護送回家。

這場意外，薛婧一直瞞著正在復習考研的男友李明杰?，F(xiàn)在慘遭毀容，她再也無法隱瞞。不久，薛婧在電話里告知李明杰自己受傷的事。一見女友面目猙獰，李明杰驚得連連后退。薛婧喃喃地試探道：“看來，咱們明年5月的婚禮得取消了。”李明杰不置可否，頹然點頭：“女孩子都希望做個最漂亮的新娘，等你好了，咱們再辦婚禮也不遲。”敏感的薛婧隱隱意識到，她與李明杰的未來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光明了，而是有很多的不確定因素。

幾天后，李明杰喝了幾口悶酒，哭著對薛婧說：“我不是電視劇里的完美男人，只是市井百姓，談不上高尚的道德情操?！毖︽郝犆靼琢?，與其讓對方拋棄自己，不如自己主動離開，她凄然一笑，提出了分手。

第二天，郭春梅了解到這一切，哭哭啼啼來到蘇天成家：“薛婧因為毀容被男友拋棄了，她這個樣子，一輩子也嫁不出去！請你們盡快準備錢，給薛婧整容?！碧K天成黯然神傷，說：“容我們想想辦法。”

這些日子來，蘇天成夫婦的心理負擔很重，出事時他們深深地自責，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幫薛婧治好。眼看著治療費用每天都在上升，他們只是一個工薪家庭，哪來這么多錢呢？這后期的整容費用更是一筆大開銷，籌錢治病這條路是遙遙無期。所以，他們不僅沒法給郭春梅交代，反而看見她就躲開了。

郭春梅豈肯罷休？她天天晚上去蘇家哭訴，蘇天成夫婦不堪重負。2013年春節(jié)，蘇天成和何玉是在郭春梅的哭鬧中度過的，為躲避郭春梅和薛婧，蘇天成一家三口干脆住進了超市里。

郭春梅已近20天沒見到蘇天成一家了，她直奔蘇家小超市?？蛇@里已換了主人，郭春梅又連忙往蘇天成家里跑，開門的也是一個陌生人！她這才意識到，蘇天成賣了房子，轉讓超市，舉家逃跑了……

逃跑的日子水深火熱

原來，郭春梅母女的糾纏逼迫，成了長在蘇天成夫婦生命里的荊棘。好幾次，蘇天成與何玉商量：“咱們將房子賣了，再向親戚借筆錢，將這事了結吧，否則我們一輩子抬不起頭?！焙斡窈莺萦栒煞颍骸澳隳X袋進水了！賣了房子，我們住哪里？向親戚借錢，你有償還能力嗎？就算你不為自己，也得為兒子想想啊?！?

蘇天成焦頭爛額，心里仿佛煮著一鍋沸水。何玉給丈夫支招：“我們拿不出25萬，干脆遠走高飛。眼不見心不煩。”蘇天成憂心忡忡：“我們一走了之，薛婧也許這輩子就毀了?！焙斡癫粷M道：“你待在南昌又管什么用？我們已為她付了8萬元醫(yī)藥費，也算盡全力了。再說這事又不是我們有意的?！薄拔铱傆X得這樣做不人道?！币娞K天成鉆進了牛角尖，何玉向丈夫發(fā)難：“你不走，我和兒子走！”蘇天成左右權衡，終于默認了妻子的決定。很快，夫婦倆以17萬元處理掉家里那套舊一居室，又以3萬元盤掉了小超市。做完這一切，蘇天成讓兒子退了學。

2013年4月1日，蘇天成帶著老婆兒子來到了廣東佛山，在當?shù)亻_了一家小餐廳。蘇康則進入了當?shù)貙W校就讀。一家人背井離鄉(xiāng)開始了新生活。

蘇天成一家逃走了，薛婧的一線希望也被擊碎了。一天，薛婧悄然來到陽臺。就在她準備從6樓縱身一跳時，郭春梅的一聲呼喚拽住了她的腳步：“婧婧，趕快趁熱喝了中藥，醫(yī)生說對疤痕修復很有效?！毖︽阂慌ど恚好芬讯酥鵁狎v騰的藥站在她面前。母親眼皮浮腫，還不到50歲兩鬢就夾雜灰白頭發(fā)。那一刻，薛婧自殺的念頭一下子又打消了，自己就是母親的精神支柱，如果她走了，母親也活不下去了！

雪上加霜的是，不久，薛婧被公園解聘了。原因令人心酸：很多游客反映，薛婧面目猙獰，影響游人心情，一些孩子甚至被嚇哭。景區(qū)管理是公園的面子和窗口，薛婧的形象已不適合在公園工作。

失魂落魄回到家，薛婧知道，她再也別想找到工作。一進家門，面對母親的詢問，薛婧輕聲回答：“我被辭退了?！毖蹨I應聲從郭春梅眼里滾落下來。也就從這天起，薛婧再也沒出過家門……

而蘇天成一家，逃脫了整容債務，卻擺脫不了心債，一家人再也找不到往昔平淡的幸福。擔心郭春梅母女及其親戚找上門來，夫婦倆整天膽戰(zhàn)心驚。他們不敢與江西老鄉(xiāng)接觸，與老家親戚也斷了往來。何玉甚至出現(xiàn)了耳鳴、幻聽，經(jīng)常三更半夜推醒丈夫：“天成，你聽聽，有人在敲門。是不是薛婧一家找來了？”

兒子蘇康心情并不比父母輕松。晚上一閉眼，薛婧姐姐一副漂亮和一副猙獰的面孔，就在他眼前交替重疊。背負著巨大心理包袱，蘇康學習成績急劇下降。期末考試過后，何玉從兒子書包里翻出成績單，7門功課竟有5門不及格！她厲聲呵斥兒子：“你太不爭氣了，我和你爸這樣東躲西藏，還不是因為你！”蘇康雙手捂耳，大吼道：“我再也不愿過這種日子，是我害了薛婧姐姐，你們如果還是我的父母，就出錢幫她整容，這錢算我借你們的，長大了我掙錢還！”

蘇天成淚流滿面，哽咽著說道：“兒子，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爸媽，爸爸并不是沒有責任和擔當?shù)娜?，只是我們家的?jīng)濟狀況實在不好，眼下是沒有辦法?！币患胰诟鲬研氖拢缸用?、夫妻隔閡充斥著每一天的生活……

經(jīng)受不住良心折磨，蘇天成性情大變，常與何玉吵架。蘇康性格也越來越孤僻，一語不合就大發(fā)脾氣。這個背井離鄉(xiāng)之家風雨飄搖，一連數(shù)月難覓笑聲。

蘇薛兩家水深火熱，李明杰也在經(jīng)受心靈煎熬。2014年1月，已在武漢讀研一的李明杰沒有勇氣回南昌過寒假，而是在武漢勤工儉學。春節(jié)前，他將幫導師做課題得來的5000元，以匿名方式寄給了薛婧，算是為薛婧的治療盡一份微薄之力。

2015年5月，蘇天成不慎遺失身份證，悄悄回到南昌補辦。在表妹家落腳時，對方?jīng)_蘇天成發(fā)牢騷：“你們家走得干干凈凈，害得我們一幫親戚遭了殃。郭春梅三天兩頭帶人來家里吵，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碧K天成心虛地問：“她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哎，別提了，薛婧命真苦。她被單位辭退了，聽說患上了精神抑郁癥，兩次自殺被搶救過來了。郭春梅整天守在女兒身邊，哪里也不敢去，蒼老憔悴得像個老太婆?！碧K天成被震撼了，心里一陣難過……

離婚之后去贖罪

回到佛山，蘇天成簡直變了個人，脆弱敏感、婆婆媽媽，三天兩頭與妻子吵架。在巨大的壓力與良心折磨中，夫妻倆矛盾越來越難以調和。

不久，何玉向蘇天成提出離婚，蘇天成同意了。他們悄悄返回南昌，瞞著所有親戚朋友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經(jīng)營近20年的家說散就散了。走出民政局，蘇天成疲憊地靠在墻根上給兒子打電話：“小康，爸爸和媽媽離婚了！這些年爸爸做了一件傻事，傷害了那么多人;現(xiàn)在我想通了，只有擔負起對薛婧姐姐的責任，才能求得心靈平靜?！彪娫捘嵌说奶K康哭了：“爸，我不怪你！”掛斷電話，蘇天成的眼淚如決堤洪水。

2015年7月，蘇天成帶著5萬元離婚分割款，敲開了薛婧家的門。郭春梅一見蘇天成，雙手抓住對方衣領：“你再也跑不掉了！”說完，她扭頭向臥室里喊：“婧婧，快給叔叔和舅舅打電話，說我們抓到蘇天成了?！碧K天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姐，我再也不會跑了。我這次回南昌，就是要想方設法為薛婧整容，給自己贖罪。”一旁的薛婧嚎啕大哭。

幾年不見，薛婧形容枯蒿，臉色暗黃，當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如今暮氣沉沉！蘇天成眼里含淚：“薛婧，一個人最不能欠的就是良心債！那樣會讓人生不如死?！苯又?，蘇天成悲痛講述了自己一家在佛山的水深火熱的生活，以及與何玉的離婚。

薛婧與郭春梅心里的仇恨頃刻間消散了許多，蘇天成從包里翻出銀行卡：“我與何玉離婚時分到了5萬元，先用這筆錢為薛婧做第一次整容手術，后續(xù)整容費用我再想辦法籌措。”

這年8月，蘇天成將薛婧送往當?shù)刈顧嗤尼t(yī)院，為薛婧實施整形手術。為籌集后續(xù)費用，蘇天成租住在醫(yī)院附近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白天他去菜市場幫人剖雞鴨魚，晚上踩著三輪車在街上拉客，一天能有一兩百元收入。一個月后，薛婧臉上培植的皮膚已生長成熟，院方即將為她進行第二次手術。此時，蘇天成已積攢了5000元，他又向表妹和堂兄各借了3萬元，然后將6.5萬元打到了薛婧的賬戶上。

第二次手術后半個月，醫(yī)生為薛婧揭去創(chuàng)口上的紗布，只見她雙頰出現(xiàn)了幾塊白皙光滑的健康皮膚。醫(yī)生告訴她：“再經(jīng)過兩次手術，把額頭和下巴上的疤痕處理了，你就能恢復當初的美麗了?！?/p>

郭春梅母女相擁而泣。這次手術的成功，激發(fā)了薛婧生活的熱情與信心。郭春梅看出，蘇天成是真心實意幫女兒，這個善良的女人內心反倒有些過意不去。陽光燦爛的日子，她趕到蘇天成的住處，將他的臟衣服和被單拿回家清洗，曬干后再送回來。家里做了好吃的，她也會給蘇天成送去一份。曾經(jīng)勢不兩立的仇人，彼此多了一份感恩與溫情。

幾個月后，院方幾次催薛婧實施第三次手術，可蘇天成僅有2萬元，他又東挪西借了3萬元，郭春梅艱難籌措了1.5萬元。這時，蘇天成從薛婧那里得知，當年曾收到從武漢寄來的5000元匿名匯款。誰會無緣無故給薛婧寄錢？他一下子就想到李明杰。

當天下午，蘇天成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李明杰的電話。他懇求李明杰說：“薛婧手術到了最關鍵時期，我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借給我4萬元，兩年之內我一定歸還。”李明杰的心又起了風暴，這些年他一直忘不了薛婧，在薛婧最痛苦的時候，他卻懦弱地離開了，現(xiàn)在她的整容手術到了關鍵時刻，他豈能再冷眼旁觀當看客呢？此時，李明杰臨近研究生畢業(yè)，他向導師、親戚和同學借齊了4萬元，打到了蘇天成的賬戶上。

2016年3月，蘇天成再次將薛婧送進醫(yī)院。經(jīng)過植皮、割掉疤痕等兩次復雜手術，薛婧徹底還原了當初的美麗。郭春梅遞給女兒一面鏡子，望著鏡中的自己，薛婧激動不已，額頭光潔、下巴圓潤、皮膚白皙，她深深地向蘇天成鞠了一躬。

當天下午薛婧出院了，在蘇天成的撮合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xiàn)了，那就是李明杰。他將一束鮮花遞給薛婧，含淚說：“這些年我從沒忘記你，可我是個懦夫，臨陣脫逃。下半輩子就讓我陪著你，好嗎？我再也不逃跑了。”薛婧嘴唇哆嗦，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2016年7月9日，薛婧風風光光出嫁了。蘇天成以父親的名義，挽著薛婧走過紅地毯，將她的手交到了李明杰手里。曾經(jīng)，蘇天成毀掉薛婧的幸福，現(xiàn)在他將幸福還給她。

幾天后，放暑假的蘇康回南昌看望父親，在這個18歲男孩心目中，父親的形象高大偉岸，是個有擔當有責任感，值得尊敬的真正男人！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