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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入菜花無處尋

2016-11-05 07:37深海
紅巖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婆婆老師孩子

深海

誰是奶奶的開心果呀?

朵兒!

誰是煩死人吶?

朵兒!

誰是包子鋪呀?

朵兒!

每天早晨,四歲半的馬奇朵小朋友,就在跟奶奶這樣愉快的對話中開始了她美好的一天。可是今天,她躲在被窩里懶懶地完成了跟奶奶的起床對話儀式,卻半點兒沒有要起床的意思。

這段對話把他們一家四口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奶奶的開心果”不用解釋;“煩死人”是媽媽用在朵兒身上的口頭禪;“包子鋪”是爸爸給朵兒起的別稱。朵兒從小就不好好吃飯,總是喜歡把飯包在嘴里,左右腮幫子鼓著,小嘴兒嘟得高高的,奶奶還在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喂??粗@種情形,朵兒的媽媽董清總是說,煩死人!又不好好吃飯。她爸爸卻覺得有趣,笑她前世肯定是開包子鋪的。

奶奶對朵兒的媽媽很有意見,腹誹不斷,只是隱而不發(fā)——還是什么研究生,知識女性,今天讀這個書那個書,還趕時髦,上各種培訓(xùn)班,都是瞎花錢,對孩子一點耐心沒有,只會快快快催催催,說不了五句話就開始埋怨孩子,動不動就說孩子煩死人,不知道她自己有多煩人……

七點十分,董清收拾完自己,過來看朵兒準(zhǔn)備好了沒有,走到婆婆房門口,見朵兒還躺在被窩里,婆婆滿臉堆笑地在逗她,董清的臉就拉了下來,提高聲音說,朵兒,怎么還沒有起床?今天上午媽媽要開會,不能遲到的,快點快點,趕緊起來。

朵兒突然哭了起來。

煩死人,一大早的哭什么呀?今天又怎么了?

奶奶說,孩子連著幾個晚上都沒睡安生,昨天夜里做夢都在哭,是不是在幼兒園受了什么委屈呀?

董清走過去,把朵兒從被窩里拉起來,開始往她身上套衣服,說,也沒什么,就是她舞總是跳不好,老師說了她幾句。

奶奶說,我們朵兒的舞跳得是最好的,老師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董清手腳麻利地幫朵兒穿好衣服,又給她穿襪子,說,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她這回跳的是主角,要求自然要高一些,六一兒童節(jié)要參加全區(qū)的匯演。

奶奶說,六一還早著呢,這才三月半,老師急什么?

董清想到還在床上睡懶覺的老公,氣不打一處來,說,您就別再慣著她了,這么一丁點挫折都經(jīng)受不起,將來長大了能干什么?你去看看馬浩博,昨天晚上估計又在網(wǎng)上玩到后半夜,現(xiàn)在還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的。

說到兒子,婆婆的氣勢立刻矮了半截兒,她看看已經(jīng)停止哭泣的主角,轉(zhuǎn)身欲走,朵兒突然說,我不想去上幼兒園了。

董清給她穿好鞋子,抱下床,把她往客廳里拉,說,不上幼兒園你想干什么?

朵兒掙脫媽媽的手,躲在奶奶身后說,我就是不想去幼兒園!

董清作勢要去抓她,朵兒放聲大哭。

奶奶護(hù)著朵兒說,今天你有事你趕緊走,我送她。

董清本不想善罷甘休,看看時間,非走不可了,她背上包,在門口換好高跟鞋,對婆婆喊,一定要送她去啊!下午還是我去接。

董清出了小區(qū),坐公交車走四站,在街道口換乘地鐵。她就職的英語培訓(xùn)學(xué)校在光谷,今天周四,她這個新上任不到半年的主管要主持上午九點的例會。一路上,她很想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開場白再溫習(xí)一遍,朵兒流淚的臉,哭喊著說不想去幼兒園的樣子卻總是跳出來搗亂。

朵兒本可以在小區(qū)附近的那家幼兒園就近入園的,可是那個幼兒園資質(zhì)一般,董清托人找關(guān)系花了不少錢才把朵兒送進(jìn)了現(xiàn)在的這家省級示范幼兒園。前世開包子鋪的朵兒雖然吃飯不香,長得卻還算活潑健康,小嘴巴特別能說,古靈精怪的,老師們都很喜歡她。今年春節(jié)過后,二月末開學(xué)不久,朵兒就告訴她,幼兒園要排演一個新節(jié)目,叫《花兒朵朵》,她跟另外兩個小朋友一起練領(lǐng)舞,不過,林老師說最后只能選一個領(lǐng)舞。董清本來也沒有太在意,小孩子跳舞,就是玩嘛,開心就好??墒巧蟼€星期一她去幼兒園接朵兒,林老師主動找到她,說朵兒舞跳得好,很有潛質(zhì)。董清就想,老師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這時候,幾個媽媽圍過來,問老師自己孩子的情況——因為是高級示范園,這里的幼兒園課程很是豐富,除了詩歌、故事、畫畫、歌舞、手工,還增加了寫字、幼兒數(shù)學(xué)、啟蒙英語、成語、珠算等內(nèi)容。林老師都一一跟她們做了匯報,虧她記得那么清楚。董清就笑著問朵兒怎么樣。林老師忽然笑起來,說,朵兒什么都好,就是寫字不行,寫來寫去筆畫連不好,對不準(zhǔn),馬奇朵的朵寫得像個雜。周圍一圈大人小孩哄得笑起來。董清的臉暗暗發(fā)燙,站在她身邊的朵兒見大家都笑她,也嘿嘿笑了兩聲,接著就低下頭去。

好好的一個馬奇朵突然就變成了馬奇雜。

回到家她悄悄跟馬浩博抱怨,這林老師也太口無遮攔了,什么素質(zhì)?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多傷孩子的自尊心!馬浩博卻輕描淡寫地說,我看是你覺得傷自尊吧,那名字是你起的。

孩子出生后被護(hù)士洗得干干凈凈抱來給她看,小家伙體重雖然不足六斤,卻粉嘟嘟,玲瓏剔透的,讓看到的人都想咬一口。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瑪奇朵,一款意大利咖啡的名字,混合了牛奶和香草糖漿的咖啡,細(xì)膩滑爽,香氣濃郁。Macchiato還是印記、烙印的意思,就像眼前這個柔嫩的嬰兒,看一眼就忘不掉。

多好的名字!

也許是真的被林老師那個無心的玩笑刺激了自尊心,思來想去,董清決定要幫朵兒爭取到這個主角的機會。第二天,她悄悄給林老師送了一瓶香奈兒。果然,沒過兩天開始正式排舞,朵兒順利地當(dāng)上了主角。昨天她去接朵兒的時候,林老師卻跟她抱怨,說朵兒不知道怎么搞的,當(dāng)上主角反而跳不好了,動作不是跟不上,就是提前了,她是領(lǐng)舞,她一亂,其他人全都跟著亂,節(jié)目沒法往下排,叫董清在家里陪朵兒多練習(xí)練習(xí)舞蹈動作。回家的路上,董清一直在跟朵兒聊舞蹈的事兒,朵兒卻說,那個舞我會跳,可是只要跟他們一起跳,老師就說我跳得不好。媽媽,我不想領(lǐng)舞了。董清耐心地說,老師信任你才讓你領(lǐng)舞啊,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沒關(guān)系,這才剛開始呢,多練習(xí)一段時間就好了。朵兒說,林老師總是批評我。董清說,林老師那是批評你嗎?那是關(guān)心你幫助你呀!朵兒一跺腳,說,就是批評!林老師自己都是那么說的,她說,馬奇朵,老師要批評你了啊!馬奇朵,你怎么搞的?怎么又跳錯了?老師批評你這么多次怎么還記不住呢?董清忍不住笑,摸摸朵兒的頭說,老師說的批評就是幫助你,因為想讓你當(dāng)好這個主角呀。

八點二十,董清擠進(jìn)了開往光谷的地鐵。早高峰擠地鐵是最折磨人的事兒,好在她身材嬌小,總能見縫插針地把自己塞進(jìn)去。她找個地方站定,朵兒又回到她的腦海里。

她沒想到朵兒的反應(yīng)這么大,聽婆婆說的那個樣子,朵兒昨天夜晚是做噩夢了。一個四歲半的孩子,做夢都在為一個舞蹈節(jié)目哭泣,這是不是也太夸張了?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這么脆弱?她想到她自己,應(yīng)該算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積極向上的媽媽了。為了多陪孩子,多了解孩子,除非像今天這樣有特殊情況,或是非加班不可,她都堅持每天親自接送朵兒上下幼兒園。朵兒聰明伶俐,很懂禮貌,適應(yīng)能力也很強,一直都是董清的驕傲。可是,這一回似乎遇到了一個坎兒。這是個什么樣的坎兒呢?朵兒到底是怎么了?

出了光谷地鐵站,董清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只好安慰自己說,估計還是平時的挫折教育太少了,鼓勵和表揚太多,讓她聽不得一點批評。她決定下午去接朵兒的時候,跟老師好好談?wù)劊埶龑Χ鋬耗托囊恍?,多些鼓勵,少點批評,不要打擊了孩子的自信心……是不是應(yīng)該再給老師帶個小禮物過去?不然的話,那些要求的話怎么說得出口?班上三十多個小朋友,人家林老師憑什么要如此關(guān)照朵兒呢?可是,這樣的方式真的好嗎?真的能幫到朵兒嗎?董清又凌亂了。

一年之計在于春。三月,是董清他們學(xué)校進(jìn)入旺季之前最為關(guān)鍵的時期。一季度的業(yè)績就指望這一個月了。作為光谷分校校長之下唯一的主管,她的責(zé)任重大。校長主抓教學(xué),也就是要監(jiān)管負(fù)責(zé)教學(xué)的二十多名老師,包括中教和外教;她手下是五個專門負(fù)責(zé)招生的老師,前臺把咨詢過后有意向做英語水平測試的學(xué)員交給招生老師,招生老師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學(xué)員留住, 并且要盡可能讓學(xué)員多定課程。遇到困難的時候,她這個主管隨時要準(zhǔn)備提供有效的援助。校長還在大學(xué)代課,有時候還外出講學(xué),很少來,每周一次的例會也不常參加,其實,日常的事物大都是董清在張羅。

十點前開完例會,董清跟財務(wù)要了一份半個月的統(tǒng)計報表,還行,基本上已經(jīng)快要完成全月的任務(wù)指標(biāo)了。除了去年底新來的Nina老師的個人業(yè)績還沒達(dá)標(biāo),其他幾個老師都已經(jīng)完成了招生計劃。董清想找Nina談?wù)?,這是在她手上招進(jìn)來的,一季度考核不合格,影響董清的提成不說,面子上也不好看。

董清在教學(xué)區(qū)和辦公區(qū)找了一圈也沒看到Nina,也許去洗手間了。她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想看看網(wǎng)上有沒有人討論類似朵兒遇到的問題,看看別的家長都是怎么做的。結(jié)果看到的是各種吐槽,說現(xiàn)在的幼兒園簡直就是殺雞取卵,那么小的孩子就開始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小學(xué)的內(nèi)容都下放到幼兒園去教,小學(xué)還不是要再學(xué)一遍?有必要嗎?有的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超人,畫畫彈琴唱歌跳舞下棋武術(shù)跆拳道……十八般武藝樣樣都要學(xué)都要會,太可怕!有人說,搞這么多名堂還不都是為了錢,小孩子成了幼兒園和社會辦學(xué)的搖錢樹,說什么“一切為了孩子”?“一切為了孩子的錢”還差不多……董清越看心里越亂,真不明白家長們?yōu)槭裁催@么負(fù)面,對孩子影響多不好?盡管她覺得那些牢騷抱怨都不無道理,可是他們抱怨來抱怨去,最后還不是要把孩子送到這樣的幼兒園?所以她絕不允許自己這樣想。作為普普通通的人,他們誰有力量去跟這個社會環(huán)境對立、抗衡?她有個研究生班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一家民營的幼兒教育出版機構(gòu),聽她講,公司正在準(zhǔn)備上市,他們最核心的產(chǎn)品就是搞幼兒園教育的規(guī)范化標(biāo)準(zhǔn)化管理,目前在全國已經(jīng)有超過五萬家幼兒園使用了他們公司的管理系統(tǒng),幼兒園管理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企業(yè)化管理的模式。企業(yè)是干什么的?還不是跟她們這個培訓(xùn)學(xué)校一樣,必須把追求經(jīng)濟利益放在第一位,其他的,不過是保駕護(hù)航的手段。這樣的發(fā)展趨勢誰能阻擋?不能夠順應(yīng)和適應(yīng)的人,只能被歷史的車輪碾壓得粉碎。她可不能讓朵兒成為那樣的犧牲品,她要想辦法讓朵兒度過這一關(guān),讓她懂得當(dāng)主角的價值和重要性,讓她更加自信和堅強。

快十一點的時候,Nina來找她,說剛剛出去接了一個電話,月初收的一個新學(xué)員要退費。

屋漏偏逢連夜雨。董清皺著眉頭聽完Nina匯報的情況,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該說的,Nina全都說了,只能說她運氣不好?,F(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董清再找那個學(xué)員談一次,再爭取一下,實在留不住,就把退費的時間壓后,不然他們一季度的任務(wù)就真的危險了。

Nina誠惶誠恐地看著董清。董清忽然意識到自己太嚴(yán)肅了,忙笑道,沒關(guān)系的,別灰心。我會跟前臺交代一下,讓他們把有意向的學(xué)員多交給你一些,還有半個月,我們一起加油。

Nina點點頭,輕聲說,那我出去了。

董清說,你跟那個學(xué)員聯(lián)系一下,叫她明天上午過來面談。對了,你把她的資料給我看看。

作為負(fù)責(zé)招生的主管,董清最不愿意面對的就是學(xué)員退費的問題。她看著Nina送來的資料,這個叫鐘無言的女學(xué)員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她定制的是買四送一的優(yōu)惠課程,學(xué)時兩年半,三萬多元的費用。這是Nina就職以來最大的一單,她想起來簽約那天他們還為Nina慶祝來著,這才過去了兩個星期,鐘無言只上了五節(jié)課。她想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不會如此輕率地做出一個要長期學(xué)習(xí)英語的決定,又如此輕率地決定放棄,一定有問題。她決心明天一定要竭盡全力來爭取挽留這個學(xué)員。

下午四點半,董清提前半個小時下了班,早上沒有送朵兒去幼兒園,她想今天第一個去接她,順便跟林老師好好談?wù)?。至于禮物,她想想還是算了,看看情況再說吧。

五點前她已經(jīng)到了幼兒園大門口,門還沒有開,讓她吃驚的是,隔著小操場,她一眼就看到朵兒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中二班的教室門口。朵兒低著頭,小腳尖不停地在地上來回蹭,小肩膀不時聳一下,好像在哭。董清急了,剛想喊,只見林老師從教室里走出來,蹲在朵兒面前,伸出雙手抓著朵兒的胳膊,認(rèn)真地跟她說著什么。董清舉起手喊了聲林老師。林老師扭頭看過來,起身,牽著朵兒的手往大門走來。

董清趕緊調(diào)整心情,伸長脖子,堆起笑臉問林老師,朵兒是不是不乖呀?

林老師示意看門人打開小門,門外聚集的十幾個等候已久的爺爺奶奶就想往里擠,林老師說還沒有放學(xué),你們再等一下。她把朵兒帶出幼兒園,示意董清跟著她,走到旁邊人少的地方。

朵兒一直順從地讓林老師牽著,竟然一點都沒有要丟開老師的手,投向媽媽懷抱的意思。

董清并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她幾乎是像朵兒一樣順從地跟著林老師走。

林老師在一棵香樟樹下停住,依然牽著朵兒的手,對董清說,朵兒今天不知怎么了,我們下午排練舞蹈,她就是不跳舞,問她她也不說,再問她她就哭,我只好讓她一個人在門口冷靜一下。

董清心里咯噔一下,這就是說,朵兒在門外站了一個下午,至少有兩個小時,這也太過分了……她的臉上卻還堆著笑。

林老師彎下腰問朵兒,朵兒,媽媽來了,現(xiàn)在能不能告訴林老師,為什么今天不跳舞呀?

朵兒抽泣著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董清說,媽媽,我不想跳舞了,我不想當(dāng)主角……

林老師忽然笑起來,說,朵兒媽媽,你們在家里是不是給她太多壓力了?其實朵兒跳得很好的,她就是掌握不好節(jié)奏,你們在家里陪她多練練,一定要配合曲子練習(xí),只要跟上節(jié)奏就沒問題了。

董清連連點頭,下意識地伸手去牽朵兒,說,謝謝林老師,今天回去我就到網(wǎng)上下載那首歌,你放心,我會好好陪她練的。

林老師摸摸朵兒的頭,柔和地說,朵兒加油??!

在路邊等車時,董清看著無精打采的朵兒,想著一個四歲半的孩子在教室外面站了一個下午,心里堵得厲害,原來準(zhǔn)備好跟老師說的話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生氣,她到底是在生林老師的氣,還是生朵兒的氣,也或者是在生自己的氣。總之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發(fā)脾氣——眼前這朵已經(jīng)打蔫兒的稚嫩的小花,再也經(jīng)不起她的狂風(fēng)暴雨了。

董清默默地把朵兒抱起來。以前每次她來接朵兒,朵兒都會嘰嘰喳喳地跟她講一天的趣事,今天的朵兒卻一言不發(fā),只是軟軟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公交車來的時候,朵兒已經(jīng)睡著了。見她抱著個熟睡的孩子,坐在門口的一個大學(xué)男生起身給她讓座。

車向南行,她坐在右邊,漸漸西沉的太陽發(fā)出早春獨有的橙黃色的溫暖光芒。她有些恍惚,似乎汽車正帶著他們圍著太陽旋轉(zhuǎn)。也許是頭暈了。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兩下,低頭看看懷里的朵兒,這個沉睡的孩子就是他們家的小太陽啊,可是,這太陽的光芒似乎正在慢慢地消失……董清的心里忽然一個激靈,這個念頭著實嚇了她一跳。今天她是怎么了?為什么這么容易消沉?是不是生理期快到了?還有一個多星期呢?在她不斷地自責(zé)和反省中,車已到站。她起身再次謝過給她讓座的大學(xué)生,把座位還給他,抱著朵兒,小心翼翼地下了車。

下車剛剛站定,還沒來得及好好喘口氣,電話響了。董清忙把朵兒叫醒,讓她靠在自己的身邊站著,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是租房客來的電話,說是原來的舊席夢思床彈簧斷了好幾處,把人都扎傷了,席夢思下面木板床的木板也斷了兩根,她們本來春節(jié)前就想打電話的,可是為房東著想,怕影響他們過年,現(xiàn)在實在堅持不了了,必須盡快給她們換個床。董清還能說什么呢?她知道房租客說的都是實情。舊房子其實是公公婆婆的,幾十年的老房子,賣不出價錢了,只有等著拆遷,那個席夢思床也早就老得掉牙了。

二零一零年春天,二十六歲的董清跟馬浩博結(jié)婚,房子是婆婆出錢付的首付。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貸款七十萬,他們小夫妻每個月四千多元的還貸,要還三十年,壓力還是很大的。董清是奉子成婚,公公不在了,婆婆從一開始就跟著他們住。婆婆不交生活費,婆婆的房子出租的錢直接打到董清的卡上,還貸就從董清的卡上扣。婆婆負(fù)責(zé)買菜做飯,晚上帶朵兒睡。每個月買菜的錢都是婆婆自己掏,但是馬浩博每個月給他媽媽一千元的零花錢。這樣看起來是不是很復(fù)雜?很沒有必要?可是,董清覺得這能讓他們家的三個主人公之間加深情感和交流——每個人都能得到某種滿足,挺好。

唯一不好的是,收房租的董清自然也要負(fù)責(zé)打理出租房的相關(guān)事宜——誰受益誰付出,很合理。租房客經(jīng)常有事找她,電線老化,廁所漏水,下水道堵了,電視機壞了……這回又要換床。她答應(yīng)下來,掛了電話就打給馬浩博。馬浩博卻說他明天上午要去江西出差,大概要去三五天。這個事兒董清是推不掉了。周末再說吧。正想著,電話又響了,是Nina打來的,告訴她那個鐘無言說明天沒空,后天也就是周六下午四點前過來面談。

董清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個周末又沒法休息了,星期六送朵兒去學(xué)英語,星期天送她去學(xué)跳舞,要給租房客換床,還要去攻克一個難啃的客戶……董清低頭看看朵兒,忽然覺得異常疲憊,她趕緊快速地吐了兩口氣,拉著朵兒的手往家走。

朵兒一見到奶奶又開始哭。奶奶第一反應(yīng)就是兒媳婦又罵她了。董清似有心靈感應(yīng),忙解釋道,她今天下午不參加排練,老師叫她在教室外面站了一下午。奶奶怒道,這不是體罰孩子嗎?這么小的孩子……是哪個老師?你沒跟她理論幾句?董清說是林老師,林老師很喜歡朵兒,那,也不能叫體罰,就是讓她一個人冷靜冷靜。婆婆一邊拉著朵兒去洗手間洗臉,一邊沖董清喊,那個林老師結(jié)婚了嗎?自己有孩子嗎?要是她的孩子這么小就被趕到教室外面站半天,她會怎么想?

董清最煩婆婆這種說什么話都不避諱著朵兒的壞習(xí)慣。她放下皮包,一邊換鞋一邊說,媽,你別當(dāng)著孩子發(fā)牢騷,老師那都是為她好。婆婆似乎接受了她的意見,衛(wèi)生間里沒有了聲音。

洗完臉,梳好頭,朵兒似乎平靜了一些,還是噘著嘴不出聲。奶奶就說,朵兒,走,奶奶跟你去天天家玩一會兒。又對董清說,菜我都洗好了,等浩博回來讓他炒,你把米飯蒸上就行了。

天天跟朵兒同年同月生,只比朵兒大幾天,是朵兒在這個小區(qū)里最好的小伙伴,可惜不在一個幼兒園。

董清目送婆婆跟朵兒下樓,關(guān)上門,把米飯在電飯煲里蒸上,就跑去小書房上網(wǎng),一是要下載朵兒跳舞的曲子,二是想看看附近哪里有賣二手家具的,房租客那里,換個七八成新的二手床就夠了。搜來搜去,南湖附近居然還真有一家二手家具調(diào)劑市場,她找到一個老板的電話,打過去問別人有沒有舊的席夢思床,又問了具體的地址,約好這兩天就過去看貨。

辦完這些事,馬浩博回來了,在門口喊,人呢?。

董清關(guān)掉電腦,從書房走出來,對他說,媽帶朵兒去找天天了。你明天什么時間走?今天晚上去把車子的油加滿,周末的事情太多,單位有個麻煩事兒,還要給老房子那邊買床送床,我恐怕要用車。

馬浩博說不行,我要開車去。

開自己的車去出差?

馬浩博不說話,徑直走去廚房,看到他媽準(zhǔn)備好的菜,十分自覺地戴上圍裙,打開了燃?xì)庠睢?/p>

董清跟進(jìn)去,拍拍他的背,又問,怎么要開你的車去出差呢?

馬浩博還是不說話,可他的背影上似乎寫著兩個字,謊言!

什么?你們幾個哥們兒自己開車去廬山玩兒?董清伸長脖子,眼睛幾乎要跳到頭頂上去。

鍋里的油已經(jīng)冒煙。馬浩博把白菜苔倒進(jìn)去,噼里啪啦油爆水的聲音,瞬間把董清的吃驚和憤怒鎮(zhèn)壓了下去。

乘燒菜的空隙,馬浩博說,我就知道不能跟你說實話,說實話你準(zhǔn)生氣。

啥?哈!切!董清說不出話來,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象聲詞。

真是心塞!

我操!董清說,家里這么多事,你不幫忙也就算了,要出去春游,也應(yīng)該帶著媽跟朵兒出去玩呀?你竟然……

我不是出去玩好不好!馬浩博關(guān)掉火,把菜盛到盤子里,說,我們幾個人準(zhǔn)備搞個旅行社。

你跟誰開旅行社呀?你跟誰商量過呀?你不上班了?

跟你商量有用嗎?以前每次跟你說我想出來創(chuàng)業(yè),哪一次你同意了?這回我下定決心了,你別再勸我。我還不是為我們這個家著想?現(xiàn)在每個月過得捉襟見肘的,你雖然比我掙得多一點,可也多不到哪里去。我好歹也是個大男人,你以為我心里沒想法?靠我們的工資,到你退休都還不完貸款。我媽唉聲嘆氣地跟我說過好幾回,說她一輩子沒欠過別人一分錢,想到恐怕她死了她兒子都還在還債,她就睡不好覺……你放心,兩三年之內(nèi),我保證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到時候,你那個班上不上都沒關(guān)系了。

董清知道,馬浩博是孝子,可也不至于連這樣混亂的邏輯都接受吧?他媽媽生活在什么時代?他們又生活在什么時代?她媽媽當(dāng)年住的那種房子能跟現(xiàn)在比嗎?貸款跟欠債能是一樣的嗎?雖說形式上差不多,可董清拒絕把它們等量齊觀。

董清不斷警告自己千萬要冷靜,朵兒一會兒就回來了,不能當(dāng)著孩子的面吵架。她只說了句,你不跟我商量也行,你最好還是跟你媽說一聲。

馬浩博卻說,你最好也別跟我媽說,你們女人都一樣,又想過好日子,又不想冒風(fēng)險,跟她說了白白地叫她跟著擔(dān)心。你千萬別說啊。等我們把事情搞定了,我再親自跟她講。

董清了解馬浩博,他認(rèn)準(zhǔn)的事情,她根本無法左右。為了掩飾煩亂的心緒,她低頭看著剛剛盛到盤子里的白菜苔。新鮮的菜花裹著一層油亮的色澤,幾乎還保持著盛開時的姿態(tài)。她忽然想起楊萬里的兩句詩“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腦海出現(xiàn)一幅畫,那兒童變成了朵兒,茫然地望著遠(yuǎn)接天地的黃色。她想到,該帶朵兒出去春游了,城市周邊有不少看油菜花的好去處。眼前的這盤油菜花讓她感到疑惑甚至敬畏起來,這菜花的生命力真是頑強,被人掐斷,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人的手,摘,洗,轉(zhuǎn)運,在油鍋里爆炒,居然還這樣活生生的,難怪一到春天整個世界到處都能看到它,比野花還野……

轉(zhuǎn)念一想,她跟馬浩博,他們這一代人簡直就像這油菜花,年紀(jì)輕輕地就被扔進(jìn)了生活的油鍋里,表面看起還鮮亮活潑,其實,不過是一盤菜而已,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消費著,不由自主……飛入菜花無處尋!問題是,她還記得她要找什么嗎?

她嘆口氣,說,行,你的事兒既然你都決定了,我也懶得管。馬浩博扭身摟住她的肩膀,夸她懂事。她冷笑一聲。馬浩博又說,等我的公司搞起來,你不要上班了,我們再生一個,最好生個兒子。董清抖落馬浩博放在她肩上的胳膊,開始洗碗筷,一邊準(zhǔn)備擺餐桌,一邊轉(zhuǎn)移話題,跟馬浩博說了朵兒昨天做噩夢,今天下午不跳舞被老師罰站的事兒。馬浩博說,我一開始就反對你跟老師送禮讓她跳什么主角,讓老師自然選擇就行了,現(xiàn)在弄得還騎虎難下了。在你眼里朵兒總是最好的,你又不了解別的小孩子,說不定有比她跳得更好的……

董清說,你能說點兒有用的嗎?

馬浩博說,不能,我怎么想就怎么說。

董清無奈地轉(zhuǎn)身去客廳,給天天家打電話,叫朵兒跟婆婆回家吃飯。

晚餐四菜一湯。馬浩博開了瓶紅酒。婆婆聽說紅葡萄酒能軟化血管,防止衰老,馬浩博就總在網(wǎng)上給她買一些特價處理的進(jìn)口紅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瓶,雖然也就幾十塊錢,像今天這樣的心情,董清就會想,還不如燉一鍋雞湯呢,至少朵兒也能沾沾光。

他們陪著婆婆喝酒,朵兒一個人先吃飯,剛吃了一口,就把碗推到一邊說,飯是壞的!

怎么可能?剛做的新鮮飯!別找茬兒,趕緊好好吃,吃完飯媽媽還要陪你練舞。

我不吃!飯就是壞的。

董清剛想發(fā)作,婆婆嘗了一口飯,說,飯怎么是夾生的?

董清忙把碗拿過來吃了一口飯,果然是夾生的。

完了。她想起來,可能匆忙之中,她忘了按下煮飯的按鈕,飯是悶熟的,很難熟透。

這樣的低級錯誤董清不是第一次犯了。她懊惱地去廚房重新加水再煮,這樣煮出來的飯即便熟了也會太軟,像濃稠的稀飯,朵兒根本不會吃。

好不容易哄著朵兒吃完飯,董清用手機放著舞曲,叫朵兒來練舞,朵兒卻倒在沙發(fā)上裝睡。

董清走過去把她從沙發(fā)上拎起來,強迫她站在客廳中間的空地上。朵兒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跑過去抓住奶奶的手,放聲大哭,只是哭而已,完全沒有眼淚。董清覺得好笑,剛想教訓(xùn)她,婆婆已經(jīng)拉著朵兒往洗手間走,說,朵兒昨天晚上就沒睡好覺,你讓她今天早點睡吧,好不好也不在乎今天這一次,明天再練也不遲。聽奶奶這么一說,朵兒忽然哭得更厲害了,眼淚還直往外飆——理解萬歲,也最能戳中淚點。

董清沒轍,重重地嘆了口氣。她關(guān)了音樂,回自己的臥室給朵兒的英語興趣班的熊曉老師打電話。

董清自己完全可以輔導(dǎo)朵兒學(xué)英語,可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別人教。那個幼兒英語培訓(xùn)基地辦得很有影響,最重要是朵兒跟天天一起去。在那里玩一個上午,孩子們就像加滿了油,充滿了電,一個星期都比較輕松。到了周末,累積一周的壓力似乎只有到那里才能被完全釋放掉。

朵兒特別喜歡熊曉老師,什么都聽她的,在家里吃小熊餅干的時候都會哈哈笑著說,熊老師,吃熊老師。董清想把朵兒的情況跟熊老師說說,希望星期六上午熊老師能幫她開導(dǎo)開導(dǎo)朵兒。

熊老師聽完她說的情況,想了想說,我把那個舞蹈音樂準(zhǔn)備好,看能不能留出一點時間,在她最輕松最開心的時候,請她給全班的小朋友跳一遍。不過,這個事情你先不要告訴她。

董清覺得熊老師這個想法好,肯定會有幫助,她忙不迭地表示感謝。

周六上午八點多,天天媽媽開車,載著她們一起去上英語課。朵兒那天跟往常一樣,只要一進(jìn)到那個教室,她就像還了魂的小鬼兒,升了陽的病人,立即活潑如初,陽光燦爛起來。站在教室外面看他們活動的董清,暗暗松了口氣。

天天媽媽拉她離開了教室,說,走吧,好不容易有兩個小時讓我們徹底輕松一下。

兩個完全陌生的八零后媽媽,因為孩子成了朋友。天天媽媽比董清大三歲,八一年的,卻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女兒露露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奇怪的是,小區(qū)里的人都叫她天天媽媽。天天媽大學(xué)本科學(xué)的是化學(xué)專業(yè),就業(yè)單位也不錯,在市內(nèi)的一家中學(xué)當(dāng)化學(xué)老師。為了生天天,她辭職了。天天的爸爸做椰油生意的,公司開在海南,夫妻聚少離多,董清常想,如果是她,夫妻兩地分居,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大概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

兩個人坐在教室不遠(yuǎn)處空地的木椅上,說來說去無非是老公和孩子。天天媽見董清毫無興致,問她有什么心事。董清就說了馬浩博想開旅行社的事兒。天天媽說好啊,現(xiàn)在上班最沒意思,我那時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一個月收入算不錯的了,可是,靠那點死工資,別說開車了,就連現(xiàn)在的房子都住不上,不然就像你,要給銀行打一輩子的工。

這話沒錯,都是事實,董清還是感到不舒服。

天天媽說,你別攔著,讓馬浩博出來闖闖。我老公想轉(zhuǎn)行了,我們現(xiàn)在存了點錢,等他回來,說不定可以跟馬浩博一起干。

董清覺得這主意不錯,問她老公什么時候能回。

說話間,兩個小時竟然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董清見有小朋友往外走,忙叫天天媽一起去接孩子。

孩子們都走得差不多了,熊老師拉著朵兒的手站在教室門口,見董清過來,低頭問朵兒,朵兒剛才站起來了,也想跳舞給老師看,為什么又坐下去了?

朵兒噘著嘴,那種倔強落寞的神情又回到她的臉上。

熊老師看看身邊的董清,有些抱歉地笑一下。又低頭問,朵兒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能不能給熊老師說說?

這不開心也許太復(fù)雜了,這個四歲半的孩子在自己最喜歡的老師面前,依然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dá)。在家里,她可以用哭泣、裝死、耍賴對媽媽表示抗議,可是在這個雖然喜歡卻依然陌生的熊老師面前,她說不出話來。

在場面變得更尷尬之前,董清忙說,謝謝熊老師,也許下周朵兒就會跳給熊老師看了,是不是朵兒?

朵兒抬起頭看著熊老師,眼睛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抱歉。熊老師忙說,沒關(guān)系的朵兒,朵兒不想跳一定是有理由的,對不對?不管朵兒跳不跳,熊老師都一樣喜歡朵兒!

熊老師示意天天的媽媽帶天天和朵兒先下樓去。等他們離開,熊老師說,朵兒的抵觸情緒這么大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一說到跳舞,她一下子就低落了,我也有些擔(dān)心呢,真抱歉我?guī)筒簧鲜裁疵Γ贿^你真的要注意她的情緒變化,如果還是情緒起伏這么大,你最好找兒童心理專家去咨詢一下。

回程中,朵兒的情緒似乎還無法高漲起來,天天不斷地跟她說話,她都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yīng)著。董清在后視鏡里看了她幾眼,見她還算平靜,想起熊老師建議她去找兒童心理專家的話,這熊老師到底是年輕,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xué)生,人雖然很好,還是脫不了學(xué)生腔調(diào),有點小題大做了。

天天媽問她熊老師為什么把她留下來,董清就說也沒什么,就是問了點跟英語培訓(xùn)有關(guān)的事兒。天天媽扭頭看了一眼,明顯不信,也沒再問,就抱怨起天天爸爸好不容易回來幾天,叫他陪天天來訓(xùn)練班一次,他卻說約了人去球館打球。董清說男人都一樣,他們家馬浩博還過分些,跟一幫哥們兒開車跑廬山去了,居然還騙她說是去出差。兩個大人嘰嘰喳喳興奮地控訴著自己的老公,越說越激動,后面兩個孩子卻越來越安靜了。

董清的電話突然響了,是二手家具市場的那個老板,說是今天新到了一個席夢思床,有九成新,是一對新婚夫婦的,因為要出國,新家具全都低價處理給他了,問她想不想要,價格特別低,如果她想要就趕緊過來,說不定下午就被別人買走了。董清趕緊說要的要的,她吃過午飯就來。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辦。董清想來想去決定這個周末都不跟朵兒提跳舞的事了。

回到家,婆婆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飯菜。她在廚房里悄悄地跟婆婆說了朵兒今天在英語培訓(xùn)班的表現(xiàn),既然她情緒這么大,這個周末我們都別提跳舞的事兒,讓朵兒徹底放松一下。婆婆立刻表示支持。

沒有人再提跳舞的事兒,朵兒似乎真的慢慢放松下來,吃飯都比平時乖一些。董清一邊吃飯一邊跟婆婆說,吃完她就要去二手家具市場買席夢思床,已經(jīng)跟老板約好了。婆婆看看身材嬌小的兒媳婦,忽然有些過意不去,說這些事兒應(yīng)該讓馬浩博去辦的,真是不巧,他這個時候跑去出差。嘴里還包著飯的朵兒忽然口齒不清地說,奶奶,我爸爸不是去出差,他跟幾個哥們兒去廬山玩了。

婆婆笑一下,說,你還知道廬山?別瞎說,你爸爸是去江西出差了。

我沒瞎說,我媽媽跟天天媽媽就是這么說的。

婆婆的臉色立刻變了,看著董清。

董清說,媽,你別這么看著我,不是我有意要瞞著你,馬浩博不讓我說。他其實也不是去玩,他們幾個人想自己出來辦個旅游公司,去跟那邊談合作……

沒等她說完,婆婆已經(jīng)叫起來,他一個學(xué)計算機專業(yè)的,搞什么旅游公司???好好的單位,好好的工作不要了?他又不懂那個,萬一搞砸怎么辦?這么大的事兒,你們居然都不跟我商量?你們眼里還有我這個媽嗎?

董清委屈萬分,心想,還不是因為你!嘴上卻說,他也沒跟我商量,說他已經(jīng)自己決定了,叫我不要管,還說不能告訴你,怕你擔(dān)心,他說等他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會親自跟你說。

婆婆放下筷子就要跟馬浩博打電話。董清攔住她說,媽,他開車在外面,你一個電話過去他肯定不安心。他幾天就回來了,回來了您再跟他好好說。他好像胸有成竹的樣子,還說兩三年就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

婆婆收起了手機,說,好日子?我看他是好日子過到頭了!你也是,當(dāng)初就不該給他買那個車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你還花五六萬給他買輛車。

董清說,他上班那么遠(yuǎn),每天坐公交車在路上來回要花三四個小時,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媳婦心疼兒子,婆婆本應(yīng)該感到欣慰,可是婆婆就是不理解,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那么喜歡買車,現(xiàn)在好了,出門到處都堵,買個車子也沒見得能快到哪里去。

下午兩點,董清趕到那個老板說的見面地點,南湖大華小區(qū)三期不遠(yuǎn)處的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她在那里給老板打電話,老板說,你往南邊看,有個小區(qū),我在小區(qū)門口等你。董清往南看,十幾棟豬肝色的高樓密集地堆在那兒。

董清先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已經(jīng)看到南湖二手家具調(diào)劑市場的牌子,卻被一條寬約兩米的臭水溝攔住了。她不知道怎么過去,停下來觀察路人,發(fā)現(xiàn)左前方五十米開外有一座石板橋,小區(qū)的車輛行人都從那里經(jīng)過。

她過了橋,按照老板的指示往右走,迎面走過來一個黑壯的年輕人,問她,買床的吧?董清愣一下,問,你就是那個老板?年輕人揮揮手上的手機,一邊轉(zhuǎn)身帶她往里走,一邊說,這個床你絕對滿意,是自己用還是給出租房買的?董清吃驚地問,這你都知道?老板笑一下,說,我做這個生意四五年了。你要是給出租房買,還真有點浪費了,剛才還有人打電話來問我要買床,我都沒有給他推薦這個床,你是女士嘛,女士優(yōu)先。董清暗笑,這樣故作姿態(tài)的憐香惜玉,目的無非就是套近乎,為待會兒的討價還價打伏筆。董清忍不住問他這么大個小區(qū),怎么只有這一個出口,門口的臭水溝完全可以都蓋起來呀,怎么沒有人管?年輕人說,誰管呀?這個小區(qū)就是個還建小區(qū),質(zhì)量差得很,里面住的大都是原來附近的菜農(nóng)。房子不能賣,沒有證,只能出租。菜農(nóng)沒了地,大部分人都沒事做,就靠拆遷款和出租房子的錢過日子,他們自己每天就是玩,快活得很。董清問他是不是也住這里。他說沒有,這里太偏,不方便,人也太雜,他有兩個小孩,小孩子還是要環(huán)境好一點才行。董清驚呼看不出來。她瞟一眼這個人的臉,黑,胖,一點皺紋都沒有,生意人的狡黠不明顯,倒是還保留了些農(nóng)人的樸實。她問他多大,老家是哪里。他說他二十六了,老家在安陸,說老婆孩子一家四口就靠他一個人,還謝謝她照顧自己的生意。

說著話已經(jīng)走到了家具市場。董清暗下決心,待會看貨談價的時候絕對不能因為這一路的攀談心慈手軟。

這個家具市場從外面看破破爛爛,里面卻是應(yīng)有盡有,皮沙發(fā)、大班臺、茶幾、各種桌椅板凳床。好好的東西都被淘汰了!她想她還真是為數(shù)不多的勤儉節(jié)約的模范,東西用得很愛惜不說,不用到實在不能用了是不會丟棄的,這大概也是婆婆比較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一米五寬的床,果然很新,樣式也不錯,老板開口要六百。董清說太貴了,她在網(wǎng)上看的床也就三百左右。討價還價一番,最終以四百元成交,老板本答應(yīng)免費給她送到家,聽說是五樓,老板提出要加錢,一層樓五十,五層樓應(yīng)該收二百五,老板說只收她二百。董清只同意加一百。老板說不行。周圍店鋪的人也來給老板幫忙。

董清忽然沉默了,她有點走神,想自己這是在干什么?為一百塊錢在這里爭來爭去,也就是她婆婆每天喝紅酒的錢,人家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把這么重的床扛到五樓……不知是她沉吟時臉上的表情打動了老板,還是擔(dān)心失去這單生意,老板說,算了算了,一百就一百,你先把錢付了,我去開車。董清回過神來,立刻換了語氣,說,我先付你兩百定金,床到位了再付你剩下的三百。周圍有人咦了一聲,說,你還怕他跑了?

貨車是一輛小型面包車改裝的,拆掉了車廂內(nèi)的座椅。席夢思是棕床墊,非常重,老板先把床頭擺進(jìn)去,再把兩半帶抽屜的組合床分兩次塞進(jìn)面包車,最后才把棕床墊放進(jìn)去,剛剛好。

一切順利,董清本應(yīng)該心滿意足,可經(jīng)過那個還建小區(qū)時,坐在局促的滿是油污的副駕駛位上的董清,忽然對那些失去土地不用工作就能生活無憂的菜農(nóng)們生出許多的羨慕。車行半途,老板突然問她具體是去哪個小區(qū)。董清說了小區(qū)名字,老板叫起來,哎呀,那個地方我去過,是個老小區(qū),里面地方小得很,車子進(jìn)不去。董清怕他半路撂挑子談條件,連忙解釋說車子進(jìn)去沒問題,只是要考驗他的開車技術(shù)了。老板倒是被她這句話激起了一股不服氣的勁頭,說,我到武漢來開車快五年了,原來在農(nóng)村老家還開過拖拉機,技術(shù)肯定沒問題。

他們還是遇到了問題。

老小區(qū)路窄不說,車位也少,路邊還停了一排車子。董清自覺地下車幫老板指揮,好不容易幾乎是貼著路邊的車子把貨車開到了婆婆家的單元門口,那里聚集了十幾個爺爺婆婆,擺了兩桌麻將,正在春天午后的暖陽底下打麻將。董清走過去跟他們說好話,請他們稍微挪一下,卻沒人搭理她。她再說,賠著笑臉,語氣和婉,充滿懇切,卻被一個看上去白白凈凈還比較年輕的婆婆狠狠地嗆了一句,你讓我們往哪兒挪?你看看哪里還有地方給我們挪?

董清無奈地看著老板,老板說算了算了,我就多走幾步。想到他要負(fù)重多走十幾米遠(yuǎn),董清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她想上前搭把手,老板卻叫她先上樓去,把舊床拆了。她倒把這茬兒給忘了。

房租客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也沒有經(jīng)驗,董清上去的時候,床鋪上的東西都還沒有收拾。急急忙忙地卷起床上的東西,她們卻又搬不動,老板扛著東西上樓來,不得不幫她們把就舊床先弄出去,擺在樓梯間里。

老舊的樓房幾乎所有的公共空間都很狹窄,老板背著席夢思上樓,每一個樓梯的轉(zhuǎn)角處都要停下來左右騰挪一番。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把所有東西都搬上樓,組裝好。董清如釋重負(fù),付了余下的三百元錢,對氣喘如牛大汗淋漓的老板一再表示感謝。

老板收好錢,說,哎呀,我歇一會兒,喘口氣就走。兩個女孩子很懂事地請老板坐,給他倒了杯白開水。

董清剛想說我待會兒還是坐你的車一起走,到南湖那里去坐車回家。她的電話又響了,一看是Nina打來的,她心里大叫不好,她竟然把今天下午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Nina問她到哪里了,那個鐘無言已經(jīng)到了。董清看看客廳墻上的鐘,四點差十分,忙說自己在路上,沒有坐地鐵,有點堵,叫她跟那個學(xué)員解釋一下,陪她多坐一會兒。

老板問她是不是有急事。她說是單位有點事,她現(xiàn)在就得走。老板說他也走。兩個人一起下樓,董清幾乎是小跑著在他前面走。老板忽然說,你這么急?我彎一腳送你去地鐵站好了。

到了樓下,爺爺婆婆們巋然不動地在老地方堵著,車子沒法調(diào)頭,只能慢慢地倒出去,盡管路邊有人也幫忙董清一起前后左右地看著,指揮,還是有幾次差點就刮蹭了別人的車子?;耸昼?,總算是驚心動魄地把車子倒了出去,董清坐上車,看看時間手表,心急火燎。

周末下午的這個時間,地鐵竟然跟早晚高峰差不多一樣擁擠。出了地鐵她就開始跑,幸虧今天沒穿高跟鞋。

整個魯巷廣場烏鴉鴉全是車和人,開車在這里幾乎寸步難行。光谷世界城就是年輕人的世界,周圍幾所高校的學(xué)生,附近高新技術(shù)企業(yè)的年輕職員,幾個大型商住區(qū)的居民,永遠(yuǎn)也開發(fā)不完的建筑工地上務(wù)工的工人,慕名而來的游客……一個世界城早就容納不了了,附近又開發(fā)了意大利風(fēng)情街、西班牙風(fēng)情街、德國風(fēng)情街,不知道還會不會一路英國、法國、美國、澳大利亞……地開發(fā)下去。這么多人,周末出來無非就是逛吃逛喝,購物消費,娛樂休閑,消磨時光……他們哪兒來那么多時間和錢用來消費?。克胨约壕驮谶@里上班,可是,她幾乎沒有時間逛街,朝九晚五地來回奔波,還總是疲于奔命,能擠出一點可憐的時間,她就想看看勵志書,去聽聽講座充充電,似乎只有那樣像搞傳銷培訓(xùn)似的活動,才能讓她不斷給自己找到堅持下去的力量。錢更是不敢亂花,她每個月平均收入也就六七千,馬浩博還不到四千元,加上婆婆一個月兩千的退休工資和不到兩千的出租款,他們?nèi)乙粋€月的收入也就一萬二左右,還貸就去了三分之一,每個人一個月一千元的生活費又去了三分之一,給朵兒預(yù)存的兩個保險平均每一個月差不多也要一千元,還有朵兒上培訓(xùn)班以及應(yīng)付幼兒園的各種支出,每個月的結(jié)余總是所剩無幾……她才三十出頭,已經(jīng)有了白頭發(fā),這樣全力以赴都還總有要被生活的洪流拋到岸邊的恐懼,這些人,他們怎么如此輕松?董清的心里不禁為自己的現(xiàn)狀感到陣陣悲哀……

可是,隔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學(xué)校的廣告牌時,那個自怨自艾的董清立刻消失不見了,她抖擻起來,挺直腰背,就像重新裝滿子彈的武器一樣,充滿自信。

快到學(xué)校門口時,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四點四十,她遲到了整整四十分鐘。

她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加溫和端正地走進(jìn)了學(xué)校,前臺接待起身跟她打招呼,她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比平時更燦爛。走進(jìn)辦公區(qū),走道盡頭就是她的辦公室,一個穿咖啡色薄棉外套的短發(fā)女性背對她,Nina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們似乎正愉快地聊著什么。

Nina看見她,起身,打開門,向她們介紹彼此。

董清一邊語氣急促地解釋,道歉,一邊把手包掛在椅背上。

咖啡色的鐘女士沒有起身,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對她的道歉全無表示。

這讓董清很尷尬,一般人的表現(xiàn)要么是責(zé)備抱怨,要么是寬容理解,她這算什么?為了化解尷尬,她指示Nina去倒兩杯咖啡過來。鐘女士卻對Nina說,我不用了。

Nina轉(zhuǎn)身出去,輕輕掩上了玻璃門。

好吧,董清說,我聽Nina說了您的情況,您只上了五節(jié)課,到底是什么原因要退費呢?如果您覺得課程安排不合理,太難了或者太簡單了,我們都可以根據(jù)您的情況來調(diào)整,我們還可以專門為您單獨設(shè)計VIP課程,就是一對一的……

鐘無言打斷她說,這些Nina老師都跟我講過了。

你還是要退?

是的。

可是如果不是我們課程的問題,我們有什么理由要退費呢?

鐘無言忽然輕輕地笑了一下,問,你為什么一定要挽留我呢?

董清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愣一下,說,我當(dāng)然會尊重學(xué)員的選擇,可是,我們總得有個理由哇。

理由我已經(jīng)說了,理由就是我不能繼續(xù)上課了,我要退費。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董清一時還真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她心想,這算什么理由?

Nina走進(jìn)來,把一杯咖啡放在董清面前,安靜地站在旁邊。

鐘無言看看Nina,說,你去拿把椅子來坐。

Nina忙說沒關(guān)系,我站著就好。

董清態(tài)度堅決地說,好吧,既然你不想告訴我們理由,我們還是可以給你辦,不過,錢三個月之后才能打給你。

鐘無言問為什么要三個月這么長?

董清說錢已經(jīng)到了公司總部,他們要辦各種手續(xù)才能把錢從總公司申請出來,所以,保險的到賬時間是三個月以后。

鐘無言問,這些內(nèi)容在我們簽訂的合同里有嗎?

董清再一次沒想到她會這么問,頓一下,說,沒有。

鐘無言語氣和緩卻又是斬釘截鐵地說,那么我告訴你,我完全不能接受你的這個說法。

這句話把董清和Nina都鎮(zhèn)住了。她們彼此看一眼,一時無語。

鐘無言忽然笑了一下,依舊語氣和緩地說,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了?動一下手指頭就可以把資金打到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就算是在銀行做投資,贖回股票或基金最多也就是三到五個工作日。你們學(xué)??偛吭谠虑蛏蠁幔?/p>

董清和Nina被她逗笑了。

董清剛想說話,鐘無言伸手制止她說,我理解你,如果是為了公司和個人業(yè)績,我可以同意你們最遲到下個月十號之前退款。這是我的底線。

董清說好,不過,我們有些費用要扣除。

鐘無言說,沒關(guān)系,所有合理的費用我都接受。

董清叫Nina去辦退款協(xié)議。Nina小心翼翼地問了扣款的金額,董清說了個數(shù)字。鐘無言表示接受。

Nina出去了,董清看著鐘無言,嘆一口氣,問,鐘女士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鐘無言說,我嗎?什么都做一點。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了?

董清吃了一驚,問,您怎么知道?

鐘無言看著她,笑而不語。

Nina走進(jìn)來,把準(zhǔn)備好的退款協(xié)議先拿給董清看,董清覺得沒問題,她又拿給鐘無言。鐘無言填寫了自己的銀行卡號,簽了字,見協(xié)議只有一份,就請Nina把退款協(xié)議復(fù)印一份給她。

Nina去財務(wù)辦手續(xù)了,鐘無言說不想打擾董清,她到外面去等。或許是對遲到四十分鐘還心存歉意,也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董清立即表示沒關(guān)系,我陪您說說話,一會兒就辦完了。

鐘無言正欲起身,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下了。她說,你剛才問我怎么知道你有不順心的事情,因為你臉上寫著呢。

這也能看出來?您會讀心術(shù)???董清輕松地開著玩笑。

鐘無言莞爾一笑,說,我還知道,你今天遲到跟你的心事沒關(guān)系,你忘記了。

董清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人尷尬到極點是會笑的。

鐘無言繼續(xù)說,以后如果遲到這么長時間,不要解釋。誠實就是最真誠的道歉。

董清開始后悔剛才留下這個鐘無言了。她喝一口咖啡,問,您一定是大學(xué)老師吧?鐘老師,您能看到我為什么事情煩惱嗎?

鐘無言笑一下說,我不是大學(xué)老師,對不起啊,你一定覺得我有點好為人師了。

董清忙說沒有沒有,您說得都很對。還有,您讓我覺得,很特別。

面對鐘無言,董清忽然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欲,她說她最近真的有件特別頭痛的事兒,她說起朵兒不愿意跳舞的事,甚至連給老師送禮的事兒都說了。她問鐘無言,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怎么這么難?

鐘無言看著她的眼睛,問,你知道你的孩子有多勇敢嗎?

董清再次愣住,問,勇敢?她都不敢接受這個主角的挑戰(zhàn),您還說她勇敢?問她原因……

為什么原因?qū)δ憧偸沁@么重要呢?

董清看著她,吃驚,無語,又期待她繼續(xù)說下去。

鐘無言說,孩子告訴你原因之后你會怎么做?

董清剛想回答,鐘無言打斷她說,你一定會去解決那個原因。

董清點頭稱是,對呀對呀,那樣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鐘無言說,所以啊,“原因”是你的問題,不是孩子的問題,孩子的問題就是不想跳!

董清似乎有點明白了,可這怎么那么別扭呢?

鐘無言搖搖頭說,孩子才是解決問題的專家,盡管他們說不清楚,可是他們心里明白,說再多的原因都沒用,大人都會幫他們?nèi)ソ鉀Q,最后他們還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呀,他們有自己的方法。你的孩子非常勇敢,她多大?四歲半?她已經(jīng)敢于面對周圍的壓力,堅持自己的主張了。

董清問,您不覺得她這是任性嗎?

任性?

鐘無言說完這兩個字,微微低下頭,沉默片刻,她抬起頭時,臉上多了一絲嚴(yán)肅的表情。她問,是因為她想放棄領(lǐng)舞不當(dāng)主角嗎?你覺得自己是主角嗎?

董清說,至少在我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里,我是,至少我一直很努力地在當(dāng)這個主角。

鐘無言輕輕笑了一下,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董清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包括給老師送禮嗎?那也是努力的一部分?

董清笑說,這種現(xiàn)象很普遍啊。

鐘無言說,是啊,很普遍,大家怎么做,你也怎么做,你還覺得你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嗎?

董清覺得鐘無言給她挖了個陷阱,語言的思維的陷阱,她必須反擊。她說,人都是社會的人……

鐘無言打斷她說,社會的人?社會是什么?

董清被問住了。

社會不過就是一大堆的觀念和規(guī)則而已,我們在這其中不斷地做出選擇。你已經(jīng)幫你的孩子做了選擇,可是現(xiàn)在她在告訴你她的選擇,你沒有尊重她的選擇,你只是要不斷地幫她解決問題,然后完成你的選擇……

董清被她繞得有點暈,說,我是她媽媽,我要對她的將來負(fù)責(zé)啊。

你首先要對她的情緒負(fù)責(zé),對她的現(xiàn)在負(fù)責(zé)。

我有那么糟糕嗎?董清幾乎是冷笑了一聲,問。

鐘無言看著她,沒說話。

董清退讓了,說,好吧,也許您是對的,那現(xiàn)在怎么辦?不跳了?

鐘無言頓了一下,說,我們常常以為選擇就是在好和壞、對和錯之間做判斷,其實,選擇是在好的中間尋找更好的,在壞的中間尋找不太壞的。你覺得你現(xiàn)在面臨的是哪種選擇?

董清想到馬浩博的那句“騎虎難下”,他說的對,看到朵兒那樣,她何嘗不想尊重孩子,不想跳就不跳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可她總覺得送了禮才得到的主角機會,就這樣放棄太可惜了。而且,遇到困難和挫折就放棄,孩子會不會因為這件事留下陰影呢?可是堅持下去,她也拿不準(zhǔn)朵兒的情緒會不會變得更糟……

她沉默的時候,Nina推門進(jìn)來,說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把復(fù)印件交給鐘無言。鐘無言起身跟她們告辭。董清本想跟她一起走,她還有些話想跟她聊,猶豫了一下,放棄了這個念頭,只是把自己的名片遞給鐘無言,說以后有事向她請教的時候,希望不會打擾她。

鐘無言走后,董清跟Nina簡單聊了幾句。Nina今天要值班到晚上九點,董清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六點了。她剛出校門,準(zhǔn)備去乘直達(dá)電梯,卻接到鐘無言的電話,她說,董主管,給你提兩個建議,第一,你說話語速太快,太急切,跟孩子說話的時候,盡量把語速放緩一點;第二,你待會不要乘直達(dá)電梯,步行走樓梯下去,在每一層樓你都停下來,好好觀察一下那里的年輕人;然后,晚上回到家里,你靜靜地觀察一下你的孩子,什么也別說,什么也別做,什么要求也不提,就是觀察她,就是看著她。也許,答案自然而言然地就來了。

無論如何董清都是很感謝這個鐘無言的,她還牽掛著朵兒。

她沿著樓梯往下走,周末的世界城,每一層樓的情形她都看過無數(shù)次,還有什么好看的?可她還是決定試試。

情侶,伙伴,同學(xué),一家三口,老人帶著孩子……幾乎把所有的空間都填滿了。董清被堵在三樓,人流太擁擠,她站在樓梯的臺階上,幾乎下不去。這樣的時候她本能地就會焦躁起來——不能等待。她想起馬浩博,有次開車在路上,遇到前面車速太慢,有別的車穿插進(jìn)去,馬浩博竟然罵前面的車子是出門不穿褲子的婊子。當(dāng)然,車上只有她跟馬浩博。董清覺得這話太惡毒,也太惡心,但又感到新奇,問他什么意思。馬浩博說,方便給別個插呀,你看你看,又插進(jìn)去一個。董清好氣又好笑,警告他以后不能再說,怕他說習(xí)慣了,老人孩子在車上時也會脫口而出。鐘無言提醒她說話放慢語速,這恐怕很難,他們都習(xí)慣了快,資源有限,必須先聲奪人。

人流開始松動,董清卻沒有動,她突然看到了平時沒有看到的東西。她眼前不遠(yuǎn)處是一個開闊地帶,一眼望去,全是黑色的人頭,他們之所以堆積在這里,是為了能擠進(jìn)旁邊的時尚品大超市。所謂的時尚品,不過就是用最廉價的材料制作的仿名牌樣式的包包、帽子、圍巾、鞋子、休閑服、化妝品等等,樣式新潮,品質(zhì)非常一般,可是價格低廉。店內(nèi)店外都擠滿了人,不斷地有人出,有人進(jìn),完全是人氣爆棚的感覺。她以為這些擁擠到這里的人,有錢又有閑,正在享受生活,一定是滿臉幸福滿足的表情,可是,今天她看到的卻不是這樣,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她看到的是一大片呆癡麻木的面孔,少有鮮活生動的表情。大超市的玻璃櫥窗布置得非常搶眼,這大概也是路過的人一定要擠進(jìn)去一探究竟的原因。過道雖寬,超市門前還比較開闊,可是光線還是有點暗,不斷有蒼蠅撲向那二三十米長亮著燈光的玻璃櫥窗,一次又一次,鍥而不舍……

無頭蒼蠅?無頭的,豈止是蒼蠅?

這就是鐘無言想讓她看的嗎?

回到家已經(jīng)七點多鐘,家里沒人,她給婆婆打手機,婆婆沒接。也許是外面太嘈雜,沒有聽到。董清渾身無力地走進(jìn)廚房,發(fā)現(xiàn)婆婆沒有做晚飯,有點詫異。忙了一下午,她感到又累又餓,把中午的菜熱熱,簡單吃了兩口,打開電視,躺在了沙發(fā)上。朵兒不在家,正好放松一下。

她躺在那里,看著電視屏幕,腦子里卻還是世界城里人頭涌動的畫面。不知是疲憊襲來,還是徹底放松后的狀態(tài)就這樣,她感覺心往下沉,情緒也低落了下去。那個鐘無言就像一面鏡子,或者說拿出了一面鏡子,她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在生活面前,沒頭沒腦、卑躬屈膝的樣子……就像一個習(xí)慣了諂媚的人,如果在她的諂媚對象身后有一面鏡子,她一邊諂媚一邊看著自己諂媚的嘴臉,一定會覺得惡心……這鏡子太殘酷。問題是,看清了又能怎么樣?她又能改變什么?

手機突然響了,董清平復(fù)心緒,想著鐘無言的第一條提醒,故意慢條斯理地去接,就聽婆婆帶著激動的哭音說,天天和朵兒不見了。

董清感到從尾椎開始直到頭頂,她的汗毛和頭發(fā)全都豎了起來。

董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小區(qū)大門口的。婆婆和天天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全都在那里,他們已經(jīng)把小區(qū)內(nèi)外找了幾遍,沒有看到這兩個孩子。門衛(wèi)再三強調(diào)沒看到他們出去。孩子個子小,門衛(wèi)疏忽了也是有可能的。會不會在別的小朋友家?不會,婆婆說他們給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打了電話,在小區(qū)喊他們回家把嗓子喊啞了,才到外面圍著小區(qū)找。董清問他們不見多久了?婆婆說有兩個多小時了。天天的媽媽急切地插進(jìn)來說快三個小時了,我跟天天爸爸在家做飯,天天帶朵兒來家拿了什么東西就跑下樓了。我想爺爺奶奶在下面,也就沒管那么多。后來朵兒的奶奶打電話來叫朵兒下去,說是要回家做飯了,我告訴他們兩個孩子早就下去了……天天媽媽說著已經(jīng)哭起來,她問,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報警???

董清下意識地握緊拳頭,敲擊著自己的胸口,問婆婆,你有沒有聽他們說過什么?

婆婆想了想說,他們兩個在滑滑梯那兒玩,我跟天天的爺爺奶奶在旁邊說話,模模糊糊聽到他們在說什么雞腿雞腿的。朵兒問天天喜不喜歡吃,天天說喜歡啦。朵兒就說大人真奇怪,我媽媽也說好吃,可是后來看了手機里的人說不能吃,就不叫我吃了。他們兩個說去天天家拿東西,我們都以為他們是去拿玩具,后來見他們一直沒下來……

天天的爸爸打斷她說,他們會不會是回家拿錢自己跑出去吃雞腿了?

董清遲疑道,不可能吧?這么小的孩子?

天天媽已經(jīng)轉(zhuǎn)身就往小區(qū)外面跑。距離小區(qū)兩站路的地方就有一家KFC餐廳。

天天的爸爸叮囑三個老人就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怕孩子們回來家里沒人。天天爸爸跑得最快,天天媽跟董清緊隨其后。

快八點了,KFC里還坐滿了人。三個人四處搜尋,沒有看到天天跟朵兒。天天媽失望得渾身發(fā)軟,一把抱住天天爸爸的胳膊。

董清忽然聽到一長串歡快的笑聲,是朵兒!沒錯,是朵兒。她大叫一聲朵兒,尋著聲音往餐廳右邊過道的角落里跑去。

餐廳最里面的角落里是一個小小的兒童樂園,里面只有一個兒童滑梯。朵兒和天天背對董清他們坐著,正一邊啃著雞腿,一邊開心地看著三個只有兩三歲的孩子像猴子似的在里面爬上爬下,有個小家伙每次上去之后,都頭朝下往下滑。朵兒大概從沒有見人這樣玩滑滑梯的,每次都會大笑。這個小姐姐的笑聲大概也鼓勵了那個孩子,盡管父母在旁邊不停地提醒他好好玩,不許頭朝下,他還是堅持這個能讓朵兒發(fā)笑的姿勢。

一只幾乎還在顫抖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朵兒的胳膊,朵兒的屁股上瞬間挨了一掌。

天天爸爸剛想打天天,媽媽已經(jīng)把他攬到了自己的懷里。

朵兒本能地用手護(hù)著自己的屁股,茫然而又無助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董清。

董清完全忘了鐘無言給她的第一個建議,她連珠炮一般地沖著朵兒吼起來,為什么不跟大人說一聲就跑出來?你們膽子也太大了!迷路了怎么辦?被車撞了怎么辦?被騙子拐走了怎么辦?被……董清說著說著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朵兒從沒有見過媽媽這樣慌亂。她聽不懂媽媽在說什么,可是媽媽的樣子讓她害怕。剛才的突然襲擊加上現(xiàn)在的莫名其妙,最重要的是,她和天天第一次當(dāng)自己人生的主角就遭遇了這樣的對待……

她也哭了。

責(zé)備,哭泣,擁抱,親吻。大人們隨心所欲地做完全套動作,才靜下來問孩子們剛才的經(jīng)過。

大概是見朵兒許多天來都不開心,天天就說他有錢,他們可以自己悄悄地去買雞腿吃。兩個人手拉手走到KFC,買了一百塊錢的雞腿,大快朵頤忘乎所以地吃了一兩個小時,還沒有吃完,太多了!

董清一晚上幾乎都沒有丟開過朵兒的手。差不多有兩年多的時間她都沒有陪朵兒睡過覺了,這一晚她堅持要讓朵兒跟她睡。

朵兒在她的臂彎里熟睡了,卻還時不時地抽泣一下。她心疼地溫柔地拂去她額前的短發(fā),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她。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心痛幾乎擊穿了她的心。

她懷疑朵兒這一次的叛逆行為跟幼兒園領(lǐng)舞的事兒有關(guān)。她幾次想起身給鐘無言打個電話,卻又不想離開懷里的朵兒。

驚蟄已過,恰值春分,天地分明,日夜等長,可是她需要的答案還是沒有來。

她該怎么辦?

晨霧彌漫,董清牽著朵兒的手走在路上。她們似乎正急切地要趕往某個地方??床磺迩懊娴穆?,董清的臉上寫滿焦慮,她的手心全是汗,朵兒的小手就泡在那汗液里。她自己步履遲疑,卻不停地催促著朵兒快走快走。一個巨大的類似渣土車的車頭忽然從正前方向她們沖了過來,那車頭巨大得奇怪而可怕,閃著冷兵器時代的寒光。董清感覺自己和朵兒在它面前,就像漫畫里的小人看見了史前巨獸一般。她呆愣著,本能地想把朵兒攬到懷里,朵兒卻不見了。巨獸沖到眼前的瞬間,董清仰靠在床頭的身體噌地彈了起來。

她喘息著,驚魂未定地扭頭去看朵兒,孩子早已經(jīng)從她的臂彎里滾開,側(cè)身蜷縮在旁邊,整個后背暴露在空氣里。她連忙把被子給朵兒裹上,壓緊,輕輕起身下了床。

還不到十一點,婆婆還在客廳看電視,音量開得很小。婆婆平時最多看到十點鐘也就睡了,今天,大概也跟她一樣,驚魂未定。

董清很想找人說說剛才的夢。她不知道朵兒那一夜的噩夢到底夢到過什么,可是她此刻還在狂跳的心臟足以表明,她的身體還清楚地記得剛才那真切的恐懼。

她忽然很想馬浩博。馬浩博在的時候,她從未做過噩夢,做過最緊張的夢,也就是參加高考,夢里她都會奇怪地問自己,怎么還要高考?自己不是考過了嗎?可是夢里的她總能給自己一個充分的必須考試的理由。可她不是忘了復(fù)習(xí),就是丟了課堂筆記。一陣緊張焦慮之后醒來,回到現(xiàn)實中,慶幸那不過是個夢,然后滿足地繼續(xù)睡覺。這種夢也不常做,只在生活和工作壓力比較大的時候才會做。

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她做過同樣的夢。

可是剛才也就打個盹兒的功夫,她竟然被自己的夢嚇得幾乎要魂飛魄散。

是因為朵兒不見的那三個小時真的嚇到她了嗎?可是,那個巨大的恐怖的怪獸一樣的車頭到底代表什么?為什么她連一點逃跑的反應(yīng)都沒有?并且朵兒還不見了?這一連串的意向到底在告訴她什么?

她穿著厚棉長睡袍,打開臥室和小陽臺之間的玻璃門,站在春夜的薄寒里,給鐘無言打電話,此時此刻,她顧不上禮貌問題了。

鐘老師我是董清對不起這么晚給您打電話影響您休息了吧我必須找您說說剛才我做了個夢夢到好大一個怪獸像渣土車一樣的還有眼睛……董清聽到鐘無言的聲音就開始講話,像是怕鐘無言會掛斷她的電話,她幾乎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留。

沒關(guān)系,你慢慢講。鐘無言還是打斷了她,說,你先停下來,聽我說……停!

聽到鐘無言的一聲斷喝,董清才停了下來。

鐘無言說,現(xiàn)在,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秒,我不會掛電話,你慢慢數(shù),跟著節(jié)奏調(diào)整呼吸,慢慢來,慢慢地……

董清數(shù)到三十多下的時候,終于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十一

聽董清講完她的夢,鐘無言問,你想知道什么?

董清說,那個怪獸到底代表什么?朵兒為什么不見了?我為什么會站在那里不動?她真怕鐘無言會像別人那樣告訴她,那不過是個夢,夢是反的,夢是假的。

鐘無言卻問,是啊,你為什么不動?你想想看,如果你可以動,你會怎么動?

董清說,我可以往旁邊跑?。∥铱梢赞D(zhuǎn)身往回跑??!我應(yīng)該把朵兒推開,我卻本能地要把她拉到懷里來,可是朵兒不見了……

鐘無言說,那你為什么不往旁邊跑?

董清說,可能是路太窄了,旁邊好像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躲了。

鐘無言說,如果你換一條路呢?還會遇到那個怪獸嗎?

董清說,還有別的路嗎?這我倒沒想到。

鐘無言說,董清,其實沒有人可以真的解夢。夢,應(yīng)該是你的內(nèi)心對你自己發(fā)出的信號。

我的內(nèi)心?信號?董清覺得這些熟悉的詞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鐘無言忽然問,朵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董清沉默了,想著要不要告訴她下午朵兒和天天跑出去吃雞腿的事,她估計鐘無言又要贊朵兒勇敢了,可是,作為母親,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自己的孩子拿安全換勇敢。

鐘無言又問,朵兒現(xiàn)在還好嗎?

董清說,是的,她就在旁邊,已經(jīng)睡著了,不過,下午她跟一個小朋友自己跑出小區(qū),走了兩站多遠(yuǎn)的路去吃雞腿,把我們兩家大人嚇了個半死。

鐘無言說,董清,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內(nèi)心有很多恐懼。

是啊,恐懼,誰沒有呢?她想到那個賣舊家具的黑胖小伙子,初中畢業(yè),從鄉(xiāng)下來這個大城市討生活,都知道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住在那個魚龍混雜的還建小區(qū)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這些,這些跟鐘無言說的她內(nèi)心的恐懼有多大關(guān)系,可她就是突然想到了。

見董清不說話,鐘無言說,這樣吧,你先睡覺,明天上午帶朵兒到我這兒來,我跟她聊聊。

真的嗎?董清的鼻子一酸,她問,鐘老師,您真的愿意幫我?

我一會兒把地址發(fā)給你,明天上午來,晚點也沒關(guān)系,我等你們。

第二天早上醒來,董清感覺好多了。昨天忙累再加上驚嚇,竟然忘了星期天上午要帶朵兒去舞蹈班,還答應(yīng)去鐘老師那里。她給鐘老師發(fā)了個短信,說上午來不了,也許下午能過去。鐘老師說沒關(guān)系,隨時歡迎她們,提前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朵兒上的是拉丁舞培訓(xùn)班。朵兒個子小,身體的柔韌性協(xié)調(diào)性和靈活性卻很高,擺臂,扭臀,甩腿,跳得有模有樣的,特別是跳舞時小臉蛋上的表情,那么陶醉,舞蹈老師都說“這孩子身體里有個舞者”。

早上起得有點晚,盡管坐了出租車,她們還是遲到了。把朵兒送進(jìn)舞蹈教室,她忽然覺得肚子疼,怕是那個來了,直奔培訓(xùn)中心位于樓道盡頭的廁所。

培訓(xùn)中心在農(nóng)業(yè)大學(xué)附近一個早已倒閉的中專學(xué)校里。校園不大,只有一棟五層高的教學(xué)樓,卻被各種培訓(xùn)班塞滿了。

她剛走到廁所門口,就聽兩個人在隔間里說話,竟然在說朵兒。

朵兒今天好像沒來???她要是不肯領(lǐng)舞,你們家優(yōu)優(yōu)就能上了。

那個領(lǐng)舞本來就是我們家優(yōu)優(yōu)的,家長們都知道,朵兒她媽媽給老師送了禮。

現(xiàn)在的家長誰不給老師送禮?

優(yōu)優(yōu)媽說了,朵兒個子那么矮,跳得再好也不適合當(dāng)領(lǐng)舞。再說了,送禮?她朵兒媽媽一個打工的,能送得過我們家?你知道的,優(yōu)優(yōu)媽賣別墅的……

那不也是打工的嗎?

打工跟打工可不一樣,朵兒她媽打一輩子工也買不起一棟優(yōu)優(yōu)媽賣的別墅……

董清聽出來了,這是優(yōu)優(yōu)家的保姆阿姨。優(yōu)優(yōu)是朵兒的同學(xué),每天車接車送的,陪她的都是保姆阿姨。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朵兒為什么不想跳舞不想去幼兒園了,一定是小朋友們之間說了什么,也許優(yōu)優(yōu)的媽媽后來送了更重的禮,林老師對朵兒的態(tài)度才會發(fā)生那么大的變化,她是要讓她們自動退出?這樣想未免太復(fù)雜了,可孩子的情緒變化那么大,她實在找不出比這更合理的原由。

董清忘了肚子疼,走到那兩個隔間前,突然大聲說,誰送禮了?你們沒根沒據(jù)的在背后嚼什么嚼?沒素質(zhì)!

隔間里靜默如無人一般。

她本想多說幾句,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董清幾乎是一口氣從一樓跑到了樓頂,樓不高,只有五層,她站在平臺上,眼淚洶涌而出……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給馬浩博打手機,哭著說,我跟你說個事兒,你不要激動,我讓我們朵兒受委屈了,她的小朋友的家長好像都猜到我給林老師送了禮,剛才在廁所聽優(yōu)優(yōu)家的保姆說,優(yōu)優(yōu)也想跳領(lǐng)舞,還說本來就是她……優(yōu)優(yōu)媽估計后來送了更重的禮,老師對朵兒那么嚴(yán)厲,就是想讓我們自動退出……

董清說得并不清楚,馬浩博還是聽明白了,他大聲說,個把馬,一個小小的幼兒園老師都知道玩權(quán)力,這么搞孩子?送!我今天晚上就到家了。老子回去賣房子,老子送死她!

董清以為馬浩博會像以前那樣責(zé)備她,甚至她希望馬浩博責(zé)備她,她沒想到馬浩博是這樣的反應(yīng),不過這似乎更能安慰她。

馬浩博繼續(xù)說,她們要這樣搞我們堅決不退,朵兒這個主角當(dāng)定了。回去我跟你一起陪孩子練,個把馬,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董清忙說,叫你別激動,你這么激動干嘛?算了算了,等你回來再說。

都說理工男是比較理性的,董清發(fā)現(xiàn)馬浩博全無理工男的共性,他的率性有時可愛,有時可怕,有時令人討厭。

不過話糙理不糙,她對馬浩博的態(tài)度還是認(rèn)同的,林老師越是這樣,他們越是不能退。她想起鐘無言的那番話“我們常常以為選擇就是在好和壞、對和錯之間做判斷,其實,選擇是在好的中間尋找更好的,在壞的中間尋找不太壞的。你覺得你現(xiàn)在面臨的是哪種選擇?”事情已經(jīng)壞到這種程度了,她只能選擇不太壞的——退出,就等于承認(rèn)她給老師送了禮;退出就等于承認(rèn)朵兒跳不好主角;退出就等于默默地讓孩子承受所有的傷害……他們必須堅持到底。

答案來了。雖然并不像鐘無言說的那樣是自然而然地來的。

董清理理頭發(fā),拿出口紅抹了兩下,又在眼睛周圍補了點粉。

抬眼遠(yuǎn)望,發(fā)現(xiàn)培訓(xùn)學(xué)校的背后竟然是大片的油菜花地,是農(nóng)大的教學(xué)實驗田?待會兒上完課就帶朵兒出去玩玩,董清心情大好地想。

鐘老師那里還去不去呢?

好像用不著了。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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