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
要想找到咪子簡直太容易了。他只可能出現(xiàn)在兩個地方:不在我家睡覺,就在棋攤上。
勝利二路的入口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擺滿了棋攤,正好就在“文化市場”這四個已經(jīng)銹蝕的鐵字兒下邊。這棋攤是湊在一堆的,但老板卻各是各,一家十幾個棋盤,一個煤爐子,白搪瓷缸子一溜地掛在市場門廊的鐵柱子上,已經(jīng)變黑的抹布,則搭在巷口的電線上。
文化市場的棋攤是蠻有名的。城關(guān)就不說了,就連各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很多棋客,天不亮,就打一壺濃茶水,騎自行車也得兩小時才到。很多人慕名而來,其實(shí)就為了跟這個叫做咪子的怪物過過招。但誰也別想真的贏他。有意思的是,咪子贏越多,臉板得就更厲害,比輸錢的人還要沮喪。所以棋攤上一直還有這樣一個賭:賭咪子到底會不會笑。
說起來,咪子那一張臉跟我們也沒什么區(qū)別,別人有的皺紋,斑點(diǎn),褐色的疤痕,他一樣也有。他同我們一樣,會生氣,發(fā)怒,發(fā)愁,或是傷心,但除了一樣——他不會嘻嘻哈哈。他的臉部似乎喪失了這個功能。沒人見瞇子笑過,一次也沒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面癱。
第一次來我們這個小旅社住宿時,瞇子淋成了一個落湯雞,薄薄的西褲貼在腿上,毛茸茸的,白襯衣里凸起的乳頭,兩顆烏青的果仁。
進(jìn)門他就一個趔趄,踩到半片西瓜皮上;上衛(wèi)生間,額頭又撞了一下,砰!一聲悶響——他沒叫,只是捂住頭痛苦地蹲了下去,我倒是在心里慘叫了一聲!
這兩個小細(xì)節(jié),也說明他是真沒眼色,看不見腳底的瓜皮,也注意不到這個設(shè)在樓梯間的簡易廁所是那么低矮。
后來我知道,他的瞇眼不是天生的,近視了又死活不肯配眼鏡,日久就變形了。但他自有理論,說眼鏡是越戴越瞎。我說他瞎說。他說,眼瞇著聚光!
他闖進(jìn)來那天,我媽很體貼地問他從哪來。她對每個新客人都是如此。
他木著臉,“你管床位就行了,還管我從哪來?”
媽有點(diǎn)下不來臺,但仍然不甘心,“你去哪個旅社,不要身份證嘛?!?/p>
“嘿!”他吼道,“要身份證我還來你這里呀?”
于是我媽閉上嘴,提瓶開水領(lǐng)著他上樓去了。
其實(shí)瞇子打哪來,對我們來說一點(diǎn)兒也不重要。蜷在這間屋子的旅客,大多數(shù)我們不知來歷,他們彼此也不會去問。沒人關(guān)心這種事。
可是瞇子是濕漉漉地闖進(jìn)來的,而且他明顯是個外地人,幾乎可說身無長物,就連最起碼的行李箱都沒有一個。他隨身只帶了一樣?xùn)|西,從進(jìn)門后一直提在手上,一個捏得皺巴巴的紅色塑料袋,那就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
但我感覺里面除了毛巾牙刷,一兩件換洗衣裳外,應(yīng)該還有內(nèi)容。因?yàn)槟谴映恋榈榈摹?/p>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那是一副象棋,一副黑糊糊油膩膩的牛角象棋,沒有象棋盒,于是就用袋子揣著。該有不少年頭了。就好像他自出生起就帶著它那樣。
這玩意兒基本上就算是他惟一的財(cái)產(chǎn)。
頭一晚,他還是在登記簿上假模假式地填了個名字。也許是周光明,也許是沈高明,大概如此,具體是哪幾個字我們都忘了。我們都叫他瞇子。我們善于根據(jù)人的特征來取名,他也毫無反對的意思。
第一次喊他“咪子”時,他稍愕一下,很快就反應(yīng)道,“唉……”
就像在嘆氣那樣。
跟其他一些熟客一樣,瞇子住下就再也不挪窩了。同樣的,他并沒什么明顯的好去處,再說,住我們這個小旅店的好處是,你可以先把住宿費(fèi)挪用到吃飯上面去。對于一個落魄的流浪漢而言,吃飯比睡覺顯然更重要。
他沒有活水的源頭,還是這么一個懶漢。
我見他起得最早的一次,已經(jīng)是上午11點(diǎn)了。還是同屋的幾個老頭搓麻將,聲音太吵把他吵醒的。
沒錢,他就不出門,除了吃飯。他一天吃一頓,有時兩頓。不吃飯時,就在床上躺著睡覺,誰也不曉得他哪來那么多瞌睡。睡醒了,他就擺他的棋子兒。在這旅店里他找不到人跟他下,其他人都想打麻將,哪怕打該該:拿張紙,拿支筆,記個賬都行,就這樣也比下象棋來勁??偟糜袀€想頭嘛。下象棋只能證明這人是一點(diǎn)想頭都沒有了。就像咪子那樣。
平心而論,要講混時間的話,還是下象棋合適。
瞇子就是靠著這36顆子兒,在床上混了一天又一天,紅方是他,白方也是他;偶爾也用左手跟右手下。我不知道,這么些天下來,到底是左手贏得多呢,還是右手贏得多?
同屋的老龔,帶著一絲同情陪他玩過幾把。開場之前,老龔吹得底氣十足,結(jié)果很尷尬,一局不勝。不服再戰(zhàn),先讓馬,再讓雙馬,最后讓車,怎么也不是對手。他像敢死隊(duì)員,專門來送菜的,而且怎么掙扎仍然是那盤菜。
那種被人死死地攫在手心,永遠(yuǎn)不能翻身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所以老龔后來寧可搓指丫縫玩,也不陪他下了。
我媽又看不下去了。
倒不是那些欠賬,而是看不慣咪子那副永遠(yuǎn)都睡不醒的懶樣。她對一切好吃懶做的人都看不慣,不管是她的兒子,老龔,還是咪子。何況咪子“簡直懶得屙血”!
她信奉的真理是,人生來就該勞動,只有勞動才能掙錢。所以她盡管每天辛辛苦苦但仍舊窮得出奇。她從不考慮勞動以外的問題,尤其是付出跟報(bào)酬同等的若干問題。
她闖進(jìn)這個大通鋪間,皺著眉頭,對臭烘烘的咪子說,“你躺了幾個月,也該去找個工來做了。”
“哪里幾個月?”咪子很較真,“才兩個月零六天?!?/p>
“嗬!”她說,“你有這記性,應(yīng)該去干會計(jì)噢。兩個多月那還不是幾個月!”
“你放心,”瞇子說,“欠你的我會給的。”
“不是這個!”她手一揮,“你要動,曉得吧?你不能癱在床上。年紀(jì)輕輕的,癱在床上,一動不動,血脈不歸倉,真要癱的!到時,等你想起來就起不來了。”
瞇子不睬她,拿著一本才從收購站買回來的舊棋譜擋住臉。她一把就將書扯掉,甩到墻角。
“是個人在跟你說話噻!”她看上去真惱火了。
“我在聽呀!”瞇子哀求道,“我真的在聽,你說,你說?!彼D難地坐起身,靠在墻上。
“你看,這屋里哪個像你!”她指著老董,“老董六十多歲了,還在外面跑。”
“他搞皮包公司,詐騙。我做不來。”
瞇子說完,老董就哎喲地叫起來,“哎,話說清白,詐騙是犯法,老子犯了你的法?未必現(xiàn)在犯法不歸法院歸你來判,你說就算?”
“那也是生存嘛?!蔽覌尠参恐隙?,又指向興兵,“你看興兵,腦殼蠢得像是被老鼠咬缺了幾口的,還不是能找到錢?!?/p>
興兵馬上就真的去摸了摸自己的腦殼。惹得老龔一陣好笑,結(jié)果,她瞪了一眼說:
“你也一樣,都不是好東西!”
“哎呦,我怎么就不是好東西了?”老龔跟她爭執(zhí)起來。
瞇子默默下床,把書撿回來,又打開讀。
這時,她終于記起來自己本來想說什么的了。
“一天到晚抱個象棋!明天,你去劉家爹的棋攤攤上看看——就在春華的書攤隔壁,”說到這,她嚴(yán)肅的表情突然變得神秘起來,“聽說,那里下棋都興帶彩的。你不是很能下嘜,你下得贏就能掙錢!”
我領(lǐng)著瞇子去文化市場,就在勝利二路底下。劉家爹的棋攤是最當(dāng)?shù)赖?,就在左?cè)入口兩百米,沿著那些鑄鐵的撐骨擺在路中央——行人走到此處,就沒路了。你要么從左邊過,要么從右邊過。當(dāng)然,還有一個看起來不錯的選擇:坐下來,玩兩盤。
這也是劉家爹的攤攤上為什么總是坐滿人的原因。
原先這里只有兩三張棋盤,眼看不夠用了,又加了六七套正兒八經(jīng)的棋桌,還從對面友好書店里牽了一根電線——那些棋客殺到天黑都不肯走,直到老婆提著醬油瓶怒氣沖沖跑來。
我實(shí)在不理解居然會有這么多人對這玩意有癮。對我來說,象棋實(shí)在太無趣了。
瞇子抱著手在那里看了一下午,沒動。
回去時,我問他,“下棋能搞錢?”
“嗯?!彼坪跣赜谐芍?。
我一聽就興奮了,“怎么搞?”
“下唄?!闭f完他乜了我一眼,仿佛在說,還能怎么搞?
“能贏呀?”我問。
“能?!?/p>
但他的后半句又讓我心冷了半截,“可以找點(diǎn)稀飯錢?!?/p>
不過,有個稀飯錢總好過沒有。他餓死了對我們沒多大好處。他已經(jīng)偷吃了好幾次我們故意留在廚房的冷飯了??蓱z的咪子!他肯定還以為我們不知道呢。
象棋對咪子的治療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它把懶惰的瞇子變成另一個人,勤奮,規(guī)律,甚至說是廢寢忘食也不為過??傊掀鍞偅拖駝e人上下班那樣。
他下得晨昏顛倒,半夜回來,在門外敲呀喊的,“矮媽!開門,開下門!”
“誰呀!”盡管知道是他,我媽總是習(xí)慣性詢問一聲。
“我呀,瞇子!”門開后,他像個鬼魅一樣從我媽身邊閃過,直接奔樓上,拎起被子甩幾下,就鉆了進(jìn)去,不到中午,連鼻孔都是不會鉆出來的。
尿都不會去屙一泡。
不到一個月,他就把欠我媽的錢全還了。
我很好奇,跑去瞅了幾回。
瞇子下棋,一般一局2元,多就是5元,10元,耍得最高是50元。有時贏,有時輸。但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輸小的,贏大的。
我問他,“你這樣先輸再贏,好麻煩!”
“你釣過魚吧?”他說,“你不給魚兒吃餌子,又怎么吃得到魚呢?”
聽起來蠻有哲理。但我總想,萬一魚兒吃了餌子就溜呢?
瞇子也承認(rèn),這種悖時的事兒也有。幸好的是,這樣的比例實(shí)在太小了。
棋攤上除了咪子,還有一個奇怪的人物,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泡泡糖”,他總是嚼著泡泡糖,一坐就是一整天,早晨他來時嚼的那顆泡泡糖,一整天也沒見他吐過。他的特色是下賴棋。誰贏他,天天纏著——真像泡泡糖,沾上了甩都甩不脫。
泡泡糖說自己是獸醫(yī)站的會計(jì)。但大家都說,他早被單位開除了。跟他下棋我覺得真是受罪,我簡直不理解為什么還會有人跟他下。我連坐在他旁邊都犯惡心,實(shí)在是太聒噪了。他要是占一把先手,哎呀!連哼帶唱,又搖又?jǐn)[的。其實(shí)要說唱歌也算不上什么,關(guān)鍵在于他能夠唱一整天,而且很少有重復(fù)的曲子。
總之,泡泡糖實(shí)在是討嫌極了。我真不理解為什么咪子愿意受那罪。
“他不悔棋?!辈[子說,“他故意哼得你難受,但那只是他的一個手段。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手段。但是他不悔棋?!?/p>
“不悔棋,未必有這么重要?”我覺著有點(diǎn)稀奇,不就是玩玩耍耍嗎。
他十分嚴(yán)肅,“相當(dāng)重要!”
所以,只要對面是陌生的對手,瞇子坐下來第一句話永遠(yuǎn)是,“先說好,落子無悔。”
這四個字從他夾雜了外地口音的嘴里出來,很容易聽成,“騾子污穢”。
看起來,咪子的吃喝是不成問題了,甚至還有盈余。但是,這也似乎讓旅店的平衡悄悄被打破了,人人在妒忌的同時,也在打咪子的算盤。
老董說,“咪子你現(xiàn)在有錢了,能不能請我們吃一頓酒嘛?!?/p>
咪子說,“我不喝酒?!?/p>
“你不喝,我們喝呀?!?/p>
“我都不喝,憑什么給你喝?!?/p>
瞧,咪子就是這么討人嫌,說話像根棒子一樣,倒下來就能砸到別人的腳。
老龔自覺跟咪子的關(guān)系好一些。他也找到咪子,討要酒喝。他的辦法多一些,先要和你繞一大圈,說些好聽的話,最后才是主題:
“都是一個鋪上睡的朋友,你沒飯吃的時候,我請過你吧?”
咪子點(diǎn)頭。
“你請我們?nèi)D館整一餐,能不?”
能。咪子居然爽快地答應(yīng)。
可是,他們當(dāng)天親熱地喝完酒之后,晚上居然在房間扭打起來了。那天如果不是我晚自習(xí)后回去得早,他們很可能要斗得更兇。我攔著他們,分別推進(jìn)了不同的房里。但是,為什么打起來呢,我問咪子,咪子不說。我問老龔,老龔說我也不知道哇,他發(fā)神經(jīng)!
原來,在燒臘館,老龔喝安逸了,問咪子想不想去舒服舒服,咪子說不去,老龔硬要拉他去,說自己有個老情況,在沿河街旅社,讓她陪咪子好生快樂一次。哪曉得咪子就默著臉了。老龔以為他不好意思,說沒得問題的,我不要你出錢。還說,你老是默著臉,去了我包管你歡喜,哪曉得咪子就毛了,甩手一個人回來了。老龔一個人去歡喜了,回來酒還沒醒透,把咪子拽起來,說些過程刺激他,還說,老子好心帶你去耍,你不去!你要是去了,看你會不會笑!咪子指著老龔說,“滾!”老龔也怒了,“你狗日的給臉不要臉,是想死嘜?”接著,兩人就扭打起來。
老龔不無委屈,問我,“老子錯了嘜?”
我也覺得,老龔沒做錯呀。
總之,咪子雖然是住在這里,但和這里的人是十分疏遠(yuǎn)的。早上,人們走出門了,他還在睡。人家都睡熟了,他才回來。當(dāng)然,只要劉家爹咚咚地跑來喊他,不管昨夜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一撅屁股就從床上跳起來。好像只有象棋才能喚醒他。除了這個,我想就是天塌下來,也弄不醒他。
咪子在棋攤上有了些名聲。他被叫做“讓子王”。當(dāng)然,這個名頭都是逼出來的。
名頭的好處是,越來越多人跑來送生活費(fèi)給他,人真奇怪,越是下不贏,就越是想下贏他。輸?shù)迷蕉?,壓的彩越重。壞處是,咪子得讓子,而且越讓越多。另一種不妙是,咪子下棋總有很多人圍觀,那么多眼睛都盯著他,研究他,找他的薄弱點(diǎn)。他的秘密越來越少。
所以,瞇子告訴我,“我得不停變換花樣,要按常規(guī)的那種思路,我就要餓死了。”
我也問過咪子,“城關(guān)誰的象棋最厲害?”
他仔細(xì)想了想,給了我?guī)讉€人名,我一聽就跳起來。
“王拐子、周大街?”
嗯,他淡淡地點(diǎn)點(diǎn)頭。
“跟你比怎么樣?”
“拐子的殘局下得比我精,周大街的棋比我穩(wěn)?!?/p>
“不可能吧!“賣鹵菜的王拐子和環(huán)衛(wèi)站的周大街,竟然就是他說最厲害的角色。
“這有什么奇怪的?!彼f,“周大街基本上快趕上特大的級別?!?/p>
他補(bǔ)充道,“就是特級大師?!?/p>
“屁喲!”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他還掃大街干嘛!”
“每個都有每個的人生吧?!彼麩o緣無故嘆了一口氣,臉上泛起一層黯淡的顏色。
咪子是有秘密的。
沒多久,瞇子從那間大通鋪搬到用五合板隔出來的小單間。他比剛來時有錢多了。
不過有錢沒錢對咪子來說區(qū)別不大。他不貪吃,也不逛街,不看電影,甚至衣服也不買,他幾乎沒任何開銷。除了睡著,他的時間全走在棋盤上。
他搬進(jìn)那個單間,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地方供他的那副棋子兒。
好像他是為了自己的棋子兒得個清靜才租下這間房的。
我很好奇,捻起一顆棋子瞧,我知道有些不起眼的東西是很珍貴的。但怎么也看不出這黑糊糊的棋子有什么特別之處,“這棋子值錢嗎?”
“就是一般的象棋?!?/p>
我不信。好幾次,看見他撫摸著自己帶來的那副棋子兒,若有所思。我問,“這是什么做的嘛。”
“牛角。這是我第一副棋,花了四塊七毛錢。”他看上去不像是撒謊。
我很失望,“這棋里到底有什么???”
“棋里呀?”他很認(rèn)真地思索一會兒,“有時間,有人生,還有,秘密?!?/p>
噢,我還以為他會說,這棋子里全裝的是智慧呢。
有一天,咪子說想租下我們的堂屋。
“你哪根神經(jīng)不對了呀!”我媽罵道。
他說,“我想開間自己的棋館?!?/p>
“棋館?”這名詞,不光是我,我媽也從未聽過。她胖手一揮,就把瞇子打發(fā)了?!跋聜€棋,還值得開個館?”
這也是她后來想起來就悔恨不已的一樁痛事。
瞇子出門轉(zhuǎn)悠了幾天,回來跟我媽把賬結(jié)了。她還懵然不覺,“先放了,月底再給一樣的噻。”
“我要走了。”他說。
“回家呀!”她這才發(fā)現(xiàn),瞇子把自己的那個袋子提上了。
“回什么家喲,”他說,“我租了間屋,就在東邊巷口,燒臘館對面,挨著選才的雜貨鋪?!?/p>
“??!”等他走遠(yuǎn),我媽才醒豁過來,那樣子,恨不得馬上給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蠢喲,該租給這砍腦殼的嘛,哎呦,猴子嘴里怎么能掉棗子?!?/p>
不管怎么說,這顆棗是從我媽的嘴邊活生生地跑掉了。
咪子的棋館很快就開張了,像模像樣的,堂屋里放了四張小棋桌,每張桌邊還配了一個小茶幾,上面擱著茉莉花茶。外面門楣上還橫了一塊牌匾,是老龔為他寫的三個毛筆字,拿去裱了:不悔棋。
這既是他的招牌,也是他這個棋館的規(guī)矩。來這里下棋,賭大賭小,殺到天亮,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許悔棋。
不許悔棋,這對大多數(shù)下棋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但越是這樣,越是有人來。
咪子的生意旺得不行,誰也不知道他到底靠這個賺了好多錢。
有一天他讓我們集體嚇了一跳。
天吶!他說要在勝利二路買房,請我媽幫他去物色一套。
我媽失神了好些日子,“砍腦殼的,這什么世道,下個象棋就能賺一棟房子,我辛辛苦苦熬了幾十年,還忙不贏咪子的一顆棋子兒?!?/p>
她到處問,“那錢是沙炸來的?還是長江沖下來的?”
依我看,沒人能回答她。
我媽開始坐不住了,經(jīng)常要跑到棋館去瞅瞅,只要咪子沒事,就拉著他。
“光會賺錢怎么行,”她憂慮地說,“你也該找個女人過日子嘛。再多的錢,也經(jīng)不起水流沙壩呀?!?/p>
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咪子連用錢的機(jī)會都沒有,一天都在棋館里泡著,他拿魂去用呀。
也不管咪子怎么想的,反正她一鼓作氣給他說了三四個女人,但每次都不成功,這讓她很詫異。在她說媒的歷史里,這種失敗的案例是很少的。
她去打聽了回來,氣得不行,跑去質(zhì)問咪子,“你是要找天仙嗎!”
咪子很無辜地說,“沒有呀?!?/p>
“那好!好生生的女人介紹給你,你啷個回事嘛,一個笑臉都沒得?故意的呀?”她怒氣沖沖地。
“我也想表現(xiàn)好一些啊,關(guān)鍵是,”咪子一臉愁苦,“我笑不出來呀?!?/p>
老龔在一邊提示她,“哎呦,我的姐!你好久見他笑過一回?”
“也是?!彼@然更困惑了,“你,那你干嘛不笑呢?”
“我也不曉得呀?!?/p>
咪子的回答簡直把她氣暈了:“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吧!”
咪子還是找了個女人。
這女人比咪子大幾歲,離過婚的,兒子判給了男方。什么也沒有,就一個人。
這個女人也是個棋癡。他們真是一家人。
棋館歇業(yè)后,兩口子經(jīng)常下幾把。
我媽走過去,忍不住說,“你手賤不,白天下,晚上還下?”
“你看到是下棋,其實(shí)我們覺得這是休息?!彼f,“像我們現(xiàn)在,又不求輸羸,又不爭一時之氣,只求用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這就是人生之樂啊?!?/p>
“呸!”我媽簡直被繞得目瞪口呆,更不懂這番話的涵義,“你這狗嘴,是不是跟老龔學(xué)的,也會鬼打胡謅啦!”
但回到家,她猛然又驚叫了一聲,“我是不是看錯了?”
我正在寫作文,被她打斷,沒好氣地說,“你看什么對過!”
“不是,不是!”她使勁回憶,“剛剛我跟咪子扯了幾句……”
“你天天跟他扯,驚咋個什么。”我說。
“不是不是,”她連連擺手,終于想起自己要說的那句,“我剛剛好像看到咪子笑了?!?/p>
“真的?”這下,連老龔幾個閑人都圍攏了,沒得一個人肯信,“咪子?他笑?他笑的話,我拿腦殼給你當(dāng)夜壺用?!?/p>
“你就曉得當(dāng)夜壺!也不曉得想當(dāng)點(diǎn)好的東西?!彼嶂嘶@子進(jìn)了廚房,仍在嘟噥,“真好像是吶。”
有一天,突然來了一群警察,把咪子帶走了。
我放學(xué)一回家,就看到很多人圍在棋館門口,問誰,都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燒臘館的毛師傅一再強(qiáng)調(diào),咪子是被裝進(jìn)警車拖走的。好像上了警車,就預(yù)示著事情更加嚴(yán)重。
我媽很樂觀,“不就是為賭錢的事嘛,幾天就出來了?!彼参窟渥蛹业呐?,“沒事,啊沒事的,派出所也要過年,都還不是為了過年,找?guī)讉€錢。沒事。罰幾個錢嘛,樹砍了山還在?!?/p>
但事情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簡單。
咪子進(jìn)去后再也沒有出來。警察來了一趟,搜了半天,什么也沒帶走,留給他女人的話也只有短短一句,但足夠赫人的,讓她當(dāng)下就癱在地上了,“你還是趕緊另找男人吧,他是殺人犯?!?/p>
媽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毛師傅他舅子不是在派出所隊(duì)嘛,但他也得不到消息,說來的是外地的警察,他舅子也不清楚。
不過,一段時間后,他終于把事情的原本搞明晰了。
據(jù)他說,咪子已經(jīng)被押送回老家浙江,一個據(jù)說叫臨海的地方。
“聽說那是象棋之鄉(xiāng)呢,”毛師傅嘖嘖感嘆,“難怪狗日的咪子下棋那么得行,他在那邊也是排名一二的高手呢!”
“說重點(diǎn),說重點(diǎn)!”街上人人都曉得他那點(diǎn)習(xí)慣,喜歡旁枝斜出的。
重點(diǎn)就是:咪子確實(shí)殺人了,殺的是他老婆。毛師傅喝著大碗茶,把從舅子那里擠來的消息又?jǐn)D給我們,連說書的瞎子九爹都聽得一驚一乍,咪子的故事可真夠驚心動魄。
說咪子本名叫向前,民間象棋高手,最高紀(jì)錄是全國業(yè)余賽的亞軍,他走的是野路子,進(jìn)不了棋院,也不愿上班,開了個棋館,倒也安逸。媳婦也不管他,只要交錢就行。
后來,女人在外面有了情況,借口去老家做生意,好借機(jī)跟那男人私通。咪子雖然說跟媳婦關(guān)系一直不好,但他也并不是傻子,其實(shí)是曉得這破事的,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嘍,女人就跟他吵了起來。兩個人吵著吵著就破相了,接著扭打起來,女人看他動手,抓個花瓶,把他頭夯破了。晚上,在醫(yī)院縫針回來,女人是橫心了,“你不讓我回去,我就燒了你的棋館”。他拿起被子就捂住女人的嘴?!澳愀覠屦^,老子殺了你”。他說只想讓女人安靜一下,可松開被子,女人已沒有了反應(yīng)。
趁天黑,咪子把女人背到了河邊,拋入河中。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涯。他惟一帶的就是一副象棋。
“那他是怎么跑來我們這里的?”我問。
“問得好!”毛師傅沖我豎起大拇指,環(huán)顧眾人,“你說邪不邪?他老婆就是我們這里的人。當(dāng)時死活不讓老婆來,把老婆弄死,反而自己又跑這邊來了?!?/p>
“狗日咪子膽子真肥!”毛師傅壓低聲說,你們曉不曉得,咪子原來是戴眼框的,跑我們這邊,還是怕被人認(rèn)到,就把眼框扯了甩了?!?/p>
“哦——”
我恍然大悟。
事實(shí)上,我們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咪子的女人沒死。她當(dāng)時被捂得閉氣了,一扔進(jìn)河里,水從口鼻里灌進(jìn)來,人馬上就恢復(fù)知覺了。甚至只需要回頭看一眼,他就會知道她沒死。
如果真是這樣,結(jié)局可能就不同嘍!
毛師傅分析說,幸好沒看見,要不他真就一條心把她沉了。都走到那步了!
我們傾向于這種推理,咪子有那狠勁。
不管怎么說,咪子的命是保得住了。這個消息,是咪子現(xiàn)在的女人告訴我們的。
有一天我媽在街上遇見她,女人說到監(jiān)獄看他了,咪子什么也不要,就讓她帶那副棋子兒。她還帶來一個讓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消息,她說,“他一見到我就笑起來啦?!?/p>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