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人們怎么度過夜晚這段時間，在一定程度上表征著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在漫長的傳統(tǒng)社會，“夜”是禁閉的代名詞。我國歷代王朝大多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夜聚曉散”的行為是法律所不容的?！叭粘龆?，日入而息”是美好的田園詩，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呢？

2006年，一部名為《博物館奇妙夜》的科幻電影上映后風靡全球，片中最吸引人的就是每天夜幕降臨后，博物館中的各類模型都會活過來，上演一場熱鬧非凡的真人秀。影片的創(chuàng)造力也激發(fā)了觀眾對晚間博物館的想象——打著手電，或舉著蠟燭，夜游博物館給人一種完全迥異于白天的感覺：黑暗改變了展品的顏色與質(zhì)地，安靜的氣氛充滿了神秘，讓觀眾好像與展品更加親密……如今，這一美好的場景已不再是幻想，而是成為許多中國博物館吸引人氣、擴大影響、豐富市民生活的新舉措，成為備受觀眾歡迎的“奇妙夜生活”方式之一。

今年8月初，首都博物館開放夜場參觀。首博于1981年正式對外開放，新館建成也已整十年，盡管這個夜場似乎來得晚了一些，仍應為它歡呼鼓掌，因為此舉令城市的夜晚多了些文化氣息。

無獨有偶。日前，“名館、名家、名作——紀念中法建交50周年特展”在國家博物館也上演了一次“博物館奇妙夜”。夜幕降臨后，宏偉的國博內(nèi)依然賓客如云，所有參觀者都是為了此次展覽上囊括的盧浮宮博物館、凡爾賽宮等5家世界知名博物館的10幅國寶級畫作，比如畢加索的《讀信》和《斗牛士》、印象派大師雷諾阿的《煎餅磨坊的舞會》等。

不止外國的藝術(shù)珍寶得到這樣高規(guī)格的禮遇，我國的珍品同樣如此——去年，故宮博物院轟動一時的“石渠寶笈特展”，就在武英殿舉辦了一次高規(guī)格的“夜場”活動，邀請書畫界、文化界的專家、精英來了一次“夜游故宮”。曾幾何時，神秘的故宮之夜，給人靜謐、深邃、恐怖之感，但那次書畫館的夜場特展，卻留給每一位欣賞者無盡的美好享受與獨特體驗。而上海博物館多次舉辦的“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現(xiàn)場，排隊進場的觀眾也延續(xù)到了深夜……

從宵禁到夜游

事實上，在我國，已有不少博物館有過夜間開放。比如，北京自然博物館早在2005年的暑期就開展過“博物館之夜”活動。國家博物館、吉林長春偽滿皇宮博物院、浙江博物館武林館區(qū)等也都曾試水夜場，均取得了良好的反響與不俗的評價。

夜晚在人類生活中占據(jù)半邊天，也是人們文化休閑的主要時段。人們怎么度過夜晚這段時間，在一定程度上表征著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在漫長的傳統(tǒng)社會，“夜”是禁閉的代名詞。我國歷代王朝大多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夜聚曉散”的行為是法律所不容的。夜幕降臨之后，普通百姓不被允許出門?！叭粘龆?，日入而息”是美好的田園詩，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呢？直至近代的曙光刺破夜幕，現(xiàn)代娛樂方式在城市逐漸興起，人們才能在非節(jié)慶日子里的夜晚，在公共場所進行文化娛樂活動。

首先打破禁忌的就是戲院。據(jù)《清代北京竹枝詞》中記載：“夜戲公然見帝京，爭將歌舞繪承平。緣何不許金吾禁，都有章章義務名?！倍?0世紀30年代的《益世報》等媒體上刊載的戲院廣告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許多戲院都是白天夜間同時營業(yè)。特別是類似于譚鑫培、梅蘭芳、余叔巖等名家大師的“壓軸”大戲，往往登臺之時，已是午夜之際。這時，戲院內(nèi)依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絲毫不因為夜深而增添了觀者的困倦；相反，隨著子夜的來臨，老觀眾們仿佛有了新的動力、新的精神，喝夠了茶，吃足了點心，聚精會神，期待著心中“大老板”的閃亮登臺。往往一夜的戲看下來，天已發(fā)亮，但觀者看戲的情緒、心情卻絲毫不受漫漫長夜的影響，反而變得愈發(fā)精神起來。

時過境遷，好戲大軸再精彩，也似乎沒了通宵的習慣。但隨著文化的日趨多元，人們對文化生活多樣性的渴望，反而比以往更加強烈。如果一個城市的夜晚，只有劇院、影院、酒吧、歌廳等消費之地，普通大眾的文化需求并不能得到充分滿足，他們的幸福體驗也將大打折扣。這就對博物館、圖書館等更具內(nèi)涵的文化設(shè)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隨著當代中國人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大部分城市居民白天疲于奔波，幾乎無暇走進博物館等文化空間。到了晚上空閑下來，這些文化設(shè)施卻已與他們一起“下班”了，甚至比他們下班得更加“準時”，怎能不令人望館興嘆？

于是，夜間開放博物館等公共文化設(shè)施，應運而生，正逢其時，這也是增加服務供給、提高公共文化服務效能的有效措施。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15年年底，我國登記注冊的博物館已達4692家，其中國有博物館3582家，非國有博物館1110家?？傮w而言，博物館利用效率不高。反觀圖書館，服務潛力就得到了較好的挖掘。一個原因就是，近年來很多圖書館已把開放時間延長至夜間，比如首都圖書館部分閱覽室開放至晚上7點半，國家圖書館有的閱覽室則開放至晚上9點。在上海、杭州等城市，有些圖書館甚至免費開放至凌晨。

當然，博物館和圖書館性質(zhì)不同，博物館一旦夜間開放，安保等問題要復雜得多，任何創(chuàng)新無疑都是一場考驗。說到底，評價一座博物館，不僅要看它擁有什么資源，更要看它用這些資源為公眾做了什么。由此看來，我國許多博物館爭相開放夜場，正是大有可為之時。

歐美夜場的驚艷與經(jīng)驗

從免費開放到現(xiàn)代化、專業(yè)化水平的不斷提升，博物館已經(jīng)成為公眾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對于博物館，人們還有更多的期待——它能不能延長開放時間？能不能更人性化？優(yōu)惠觀展的范圍能不能再擴大一些？讓每一個向往它的人都多一點時間、多一些機會去靠近它？

在歐洲，柏林、巴黎、維也納等城市會定期舉辦“博物館之夜”，為公眾提供晚間的“藝術(shù)狂歡”。柏林的“博物館之夜”每年舉辦兩次，分別在1月和8月的最后一個周六。當天，柏林的近百所博物館、紀念館會一直開放至次日凌晨2點。

在美國圣迭戈海事博物館，家長可以帶著孩子在全世界最古老的帆船“印度之星”住上一夜，小朋友除了體驗揚帆、裝貨、住船上棚屋，還可以學習依靠天象航行等知識。而華盛頓國際間諜博物館的夜游項目，則是讓9～13歲的孩子體驗當一回“小間諜”。小朋友們將接受“間諜培訓”，學習如何保守機密以及收集情報。夜幕降臨時，“小間諜們”還要破解密碼，發(fā)掘秘密，找出隊伍中的“壞人”。

而即使如美國國家檔案館這么莊重的地方，也能安排小朋友在那里度過奇妙的夜晚。要知道，這里可是保存了美國最重要的《權(quán)利法案》《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的神圣之地。盡管如此，游客卻能夠帶著睡袋來自由憲章大廳，伴著最莊嚴偉大的歷史文件入眠，還能聆聽這些文件背后的歷史故事。

在明尼蘇達海洋生物水族館，開一場嗨翻天的睡衣Party又怎么樣？躺在海底世界里，看海龜和鯊魚露出它們胖胖的肚皮，一大群熱帶魚在你身邊回旋散步，大魚小魚互相追逐嬉戲，這樣的夜晚，你當然會幸福地吐著泡泡入眠！

的確，在歐美一些發(fā)達國家，“博物館奇妙夜”并不算新鮮。這個主意誕生于十幾年前的柏林，此后便迅速傳遍歐洲。奇怪的是，這個并不復雜的點子使全世界的文化機構(gòu)恢復了活力，許多藝術(shù)愛好者都會在博物館中從早待到晚，從這個博物館到那個畫廊，在夜色中游走于大街小巷。

目前，歐美的一些博物館已經(jīng)把夜場展覽變成了常態(tài)——盧浮宮博物館日常開放時間為9點至18點，而每周三、周五則延遲到21點45分；大英博物館每逢周五開放時間延長至20點30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在每周五和周六開放時間都延遲至21點。

雖然中國內(nèi)地博物館已經(jīng)開始試水博物館夜場，但是與歐美博物館相比，還存在較大的差距。據(jù)統(tǒng)計，北京目前博物館數(shù)量超過160家，居世界主要城市第二位，僅次于倫敦，但只有北京自然博物館在每個暑假都會開展夜場活動。再如上海，大大小小的博物館眾多，但每年能舉辦幾次“奇妙夜”活動的，則寥寥無幾。而倫敦早在2007年就有12家頂級的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參加“倫敦夜場”活動了，這些文化機構(gòu)包括大名鼎鼎的大英博物館、倫敦博物館、國家美術(shù)館、國家肖像美術(shù)館、泰特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和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等。歐美國家的先進經(jīng)驗與成功做法，值得我國博物館學習、借鑒。

開放與否，何去何從

“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作為為社會公眾提供知識、教育和欣賞的公益性教育機構(gòu)，博物館可謂是人們重要的文化休閑場所之一。

相信不少上班族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想去博物館，卻苦于沒時間，你下班了，博物館也閉館；而周末去的時候，又人滿為患，影響了觀賞品質(zhì)?！安┪镳^能延長開放時間就好了?！辈簧儆^眾有這樣的期待。

博物館是否應該延時開放？能不能延時開放？支持者反對者皆有。不管怎樣，觀眾需要服務意識更強的博物館，而博物館也需要在積極服務大眾的同時，找到與觀眾需求的契合點，實現(xiàn)共贏。

相比國外成熟而先進的經(jīng)驗而言，國內(nèi)博物館在博物館夜場展覽方面還處在初期試水階段。據(jù)專家分析，國內(nèi)博物館延時開放主要體現(xiàn)在兩種情況：一是如每年的5·18國際博物館日，這樣重大的博物館宣傳日；二是為了照顧更多觀眾的觀賞要求，對館內(nèi)比較重要的展覽增設(shè)夜場展覽。例如2002年，上海博物館曾因舉辦“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而通宵開館。72件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珍貴作品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觀眾，從日出到月升，館內(nèi)萬人爭睹《清明上河圖》，讓人慨嘆恍若“文藝復興”盛景再現(xiàn)。不過，這樣的場景畢竟是鳳毛麟角。

對此，中國博物館學會秘書長袁南征認為，博物館、美術(shù)館等文化機構(gòu)，其核心目的就是為民眾提供服務。有一些重要的、特殊的展覽參觀人數(shù)往往會比較多，許多參觀者都不能滿足自身的需求，博物館方面為了給參觀者提供更好的環(huán)境和更有利的時間，應該鼓勵博物館增設(shè)夜場。但是對于博物館夜場的常態(tài)化方面，袁南征認為，在滿足參觀者的需求的同時還要考慮博物館的效率?！霸跉W美許多發(fā)達國家，民眾對博物館這種文化消費需求比較高，所以夜場比較頻繁。而在中國，民眾對博物館之類的文化消費還不夠，所以即便是博物館夜場常態(tài)化后觀眾人數(shù)也不會增加，反而增加了博物館的負擔。像國家博物館這種國家級大型博物館比較適合開放夜場。”

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副館長、歷史學院考古學及博物館學專業(yè)教授魏堅同樣贊成夜場的常態(tài)化，在他看來，這是中國博物館未來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對于夜場常態(tài)化缺少參觀者的說法，他指出，如果博物館有好的展覽，不愁沒觀眾，“應該讓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讓自己的陳列水平更高，更好地突出自己展覽的主題思想”。

事實上，博物館夜場常態(tài)化，仍舊是一個巨大的熱議話題。不少專家堅持認為，夜場常態(tài)化會給博物館帶來一連串費財費力的困難。以國家博物館為例，對于一個近20萬平方米建筑面積的大館來說，僅安保人員、展廳的工作人員，設(shè)備維護等各方面的工作人員，就需要100人左右?？紤]到國博特殊的地理位置、安全、交通等問題，都在考驗著國博的公共服務能力。

同時，博物館管理工作通常具備一定規(guī)律性，若夜場常態(tài)化，勢必打破原有安排，則將“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將隨之產(chǎn)生一系列問題。例如停車場、安保、內(nèi)部清潔、水電花銷等，幾乎每一樣都需費財費力……

對于很多博物館人而言，夜間開放的最大顧慮就是安保。“博物館最擔心的是文物安全，如果夜間開放，展廳和庫房里的文物安全會面臨很大壓力。萬一出點什么狀況，那就得不償失了?！蹦暇┦胁┪镳^相關(guān)人員表示，并不是所有博物館都適合夜間開放，要依據(jù)自身情況來考量是否有必要開放夜游，“相對來說，觀眾流量較大、館藏資源較多的博物館更適合、也更有條件開放夜場，而有些博物館平時白天的參觀人數(shù)就不多，再開夜場反而會加重了自身負擔”。

在博物館夜間開放模式需要探索的同時，觀眾群的成熟同樣也需要一個過程。對很多市民來說，逛博物館還沒有成為夜生活中的休閑必選項。所以，博物館夜間開放不必急著先把門打開，應該先著手打造對觀眾有吸引力的公眾服務項目和互動體驗活動，精準對接市民的夜生活文化休閑需求。

如果事實證明，公眾的確有欣賞需求，那么有條件的博物館就應該嘗試著探索延時服務。但并非代表著所有的博物館都需要具備這樣的功能?！安┪镳^夜場常態(tài)化，并不意味著‘一刀切’。”對此，文博專家、學者潘守永指出，所謂常態(tài)化，并不是說要24小時、365天開放，也不是說一定要開放所有展廳。館方可根據(jù)實際情況進行有選擇性的掌控，讓有條件的博物館先行先試。

開放與否，何去何從？面對歐美國家博物館夜場的日漸成熟與成功，國內(nèi)博物館的開放道路仍然曲折。應該說，博物館的管理運營是一門專門的學問，牽扯到博物館學很多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牽扯到整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建設(shè)問題。因此，國內(nèi)博物館走向夜場，延時開放的常規(guī)化道路，在今天看來，仍舊顯得漫長而有意義，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