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
長命的家在康定城邊,半山腰上,挨著城市,卻屬農(nóng)村。他給了這群體一個稱謂,叫城市的農(nóng)民。這些年,他們已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狀態(tài),有勞力的人都去城里打工,開農(nóng)用車?yán)惩?,開小車搞短途客運(yùn)。收入與城里工作的親戚相比高出不少,也比單位里的人更自由。不過長命仍然不喜歡農(nóng)村人的身份,像這名字,村里邊許多人叫得富、來富、富貴。長命出生時正過糧食關(guān),命賤,父母希望他能長命百歲,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叫,一點不懂隱喻和暗示。
這些奇怪的想法是長命在工地上閃了腰后才出現(xiàn)的。他腰給傷了,五大三粗的老婆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一直在外掙錢。長命像個女人,只能在家干些輕松的事,料理家務(wù),照顧老人孩子,飼養(yǎng)三頭豬以及種一些蔬菜,為的是讓家人吃上安全食物。
養(yǎng)了豬,每日里就得去城里大小餐館收潲水。這是長命最討厭的活,得穿上油膩骯臟的衣服,騎上三輪摩托,拖兩只大油桶改裝的潲水桶穿越城市,這形象活脫就是在頭頂頂上“我是農(nóng)民”四個大字,讓他特別難受。
康定城小,但車多,狹窄的道路常常堵塞。長命駕著摩托車在車流的空隙中見縫插針般穿梭。司機(jī)們坐在車內(nèi),見長命穿插,不時暴躁地從車窗里甩出一句:“找死!”
長命頭也不回地應(yīng)道:“還不知誰死!”
這是生活的常態(tài),人人暴躁,卻不影響情緒。
經(jīng)過情歌廣場時,長命看見許多人聚集在廣場一側(cè),有什么事發(fā)生了,他停下車,去探個究竟。他努力向前擠,見十多個城管圍住一個賣菜的老頭,那老頭不是別人,是大家都熟知的毛三哥。
遇上這樣的事,長命心里就堵得慌。電視里常演城管與攤販之間的爭斗,每一次看見,他都想把電視給摔了。但今天有些不同,遇事的人是毛三哥,雖然毛三哥一樣是城市的農(nóng)民,但毛三哥的身份卻不同于常人。這小小的城因一首《康定情歌》馳名中外,這首歌的前身卻有無數(shù)民謠支撐,叫溜溜調(diào)。毛三哥是溜溜調(diào)的傳人,能唱上百首原汁原味的山歌,遇各類活動,從縣到州到省,都會邀請毛三哥上臺演出。電視里,連央視都播出過他的演出,采訪過他,他已成為當(dāng)?shù)氐囊粡埫?/p>
長命看著城管和毛三哥,他隱隱希望事情能鬧起來,鬧大一點,讓“名人”毛三哥出一口他心中莫名的惡氣。
毛三哥安靜地坐在菜擔(dān)前,面帶微笑,抽一支手指粗的葉子煙。
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長命預(yù)想那樣。毛三哥不緊不慢地將煙抽完,慢慢站起來,他擔(dān)上菜擔(dān),城管們也立即讓出一條路。毛三哥笑著看看城管,也看看圍觀的人,哼起溜溜調(diào)慢慢遠(yuǎn)去。其實這里的城管無論遇誰,都會像今天這樣處理。他們只是將占道經(jīng)營的攤販圍住,讓你自覺離開,不會像別的地方那樣引起流血事件。
長命跨上摩托車之時,看見毛三哥沿街邊擔(dān)著菜慢慢走。毛三哥老了,頭發(fā)花白,腰也直不起來。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毛三哥的背影讓長命感到沮喪。這樣一個極具知名度的人,在舞臺上、電視上,他已打破農(nóng)村與城市的隔離,但在生活中他卻不能在街邊安安心心地擺菜攤。
帶著沮喪的情緒,長命把三輪摩托車停在一家面館外。面館里已經(jīng)有兩三桌客人,長命進(jìn)面館的時候他們都回過頭來看他。長命穿著一套辨不出本色的衣褲,那套衣褲被無數(shù)油漬浸透,泛著黑色的、黯淡的油光。
長命熟悉他們的眼神,也就是嫌棄而已,沒啥大不了。他直接去了廚房,圍著白圍裙的小老板正在煮面,看見他來,說:“你又這樣早來?沒啥潲水的?!?/p>
長命笑了笑,伸手去襯衣口袋里掏支煙遞過去,說:“有一點算一點吧,來遲了,大家又該爭起來?!?/p>
小老板叼起煙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還怕和別人爭?!?/p>
廚房里只有小半桶潲水,是少了點,不過有總比沒有強(qiáng)。長命提著桶出來,他看見臨門的一個女人獨坐一張桌,他走過時女人盡力擠向墻邊,女人的眼神中不僅僅是嫌惡,明明白白地表達(dá)著討厭。長命騰了潲水,把桶還回廚房時,小老板剛好端一碗面遞給女人。長命拍著手出來,看見女人低頭吃面。這是一個漂亮的少婦,她吃面時盡力張大嘴,怕面把口紅沾去。長命在店里站了一小會兒,女人留意到他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快速脧他一眼,又一次本能地避向墻邊。
長命不明白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她的眼神和表情為啥比別人更惡劣,更讓人難以接受。他瞬間就作出了一個讓自己都吃驚的決定。他再一次掏出煙來,遞給斜倚在門邊的小老板,自己也點上一支,然后坐到女人的對面。
長命沒話找話對小老板說:“這一段時間生意還行吧?”
小老板點著頭說:“還行,過得去?!?/p>
長命看見小老板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點壞笑,他想小老板一定誤會他坐在這里,是想多看兩眼這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吃面的動作小了許多,每一口都只夾起兩三根面條送進(jìn)嘴里,艱難地咀嚼,仿佛吃的不是面,而是中藥渣。女人現(xiàn)在不敢再看長命,拼命低了頭,抵著墻壁。女人尷尬的狀態(tài)讓長命心里舒坦了許多,他需要的效果達(dá)到了,正準(zhǔn)備站起身時,女人卻先站了起來,付過錢匆匆走出面館。隔著玻璃,長命看見女人惡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猛然覺得身上長出許多雞皮疙瘩。
還剩大半碗面,長命把面端了,倒進(jìn)潲水桶里。來收碗時,小老板臉上的壞笑更明顯了。長命想這誤會又深了一層,就算沒一點潲水,他也不會逼別人剩下半碗面的。誤會讓人討厭,長命在空桌邊又坐下來,思忖片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這時候的笑像和他達(dá)成了某種默契。
長命并不解釋,這是沒法說清的事,他只招了招手說:“給我也來二兩面?!?/p>
小老板把面煮上來時,臉上還掛著笑。長命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錢,把面錢付了,然后他看著小老板,也笑了笑,端起碗直接走出去,把二兩面全倒進(jìn)了潲水桶。他還碗的時候看見小老板的笑全部僵在臉上,尷尬地站在那里。
長命要二兩面并不是賭氣,他僅僅想讓小老板明白,他坐在女人對面并不為那一點潲水。
長命騎著摩托車離開時心情糟透了,他不想再去拉潲水,他散漫地騎著車想小老板的誤會已不能扭轉(zhuǎn),大不了以后再不去他那里拉潲水。長命忘不了女人隔著玻璃窗瞪他的那一眼,豈止是一個惡毒所能囊括的。
長命后來把摩托車停在新華書店寬大的櫥窗外,準(zhǔn)備給兒子買模擬題教材。他看見一個微胖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女人蹲在書架邊,翻著一本畫冊給小女孩講,她的神態(tài)安詳而恬靜。長命覺得她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氣息,一種讓人溫暖的氣息,這時刻,他認(rèn)為女人應(yīng)該是這樣的,給人溫暖的,雖然這個女人并不太漂亮。長命有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渴望,他想聽聽女人在給孩子講些什么,他把摩托車推到邊上,進(jìn)了書店。
長命踱到兒童書柜的另一側(cè),在那里,他能聽見她們說話。
女兒指著畫冊問:“這是秋天?”
母親說:“是啊,秋天,多漂亮的秋天?!?/p>
女兒說:“康定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
母親說:“正好是秋天。”
女兒說:“秋天有什么用,秋天一來,天氣就一天天冷,我們不需要秋天?!?/p>
母親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小聲說:“不是這樣的,我們不需要秋天,別人還需要?!?/p>
女兒說:“誰會需要?”
母親說:“你看,你對面的人,他就需要秋天。”
長命看見小女孩稚嫩的臉蛋在書柜一側(cè)晃了一下,小女孩看到長命,“嘻嘻”笑起來。他看出小女孩的笑中包含著對一個需要秋天的人的崇敬。他的心莫名地跳動起來,跳得厲害,像接受了沉重的囑托??绯鰰陼r,長命真誠而莊重地對那對母女笑了笑。
長命跨上摩托車,像背負(fù)一道使命,向遠(yuǎn)處馳去。一路上他想,他是需要秋天的人,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秋天了,而他需要。這樣的使命讓他全身都暖洋洋的,他努力在腦里搜索,要干點秋天的事,收獲點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