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蟲
兩間泥墻草苫的房子,因雨水的侵蝕墻皮多處駁落,讓人看了有些擔心,生怕哪一天它會支撐不住自己的軀體,轟隆一聲坍塌成一堆泥土。屋頂上苫的麥草也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又黑又脆,要是偶爾被風吹掉下一兩根來,只需用手輕輕一捻,就全成了粉末,只在指頭上留下一抹濃重的黑灰。屋子除了朝南的門,是沒有窗戶的,但是,屋子里絲毫不會因為光線的問題而顯現(xiàn)出任何的陰暗和雜亂來。被抹得油光可鑒的桌面,還有糊在墻上的一圈白紙,反射著炫目的光,把屋子里不多的幾件家什照得雪亮。地面是泥的,但一點也不潮濕,顯然,是經(jīng)常用鍋灰洇過、用干土墊過。一臺縫紉機被放在門口左側,大半個身子對著門前的花池。臺面明晃晃的,照得見人影。門口的花池里,月季、芍藥、雞冠花、鳳仙花……開得正好。三娘就端坐在縫紉機在后面,輕輕地踩著踏板,微偏著頭,抻開白嫩細長的手指,細心地將機頭下的布慢慢地往后拈。唧唧的機聲中,針線快速走過布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留下一行細密勻稱的針腳。偶爾,三娘會停下來,抬一下頭,瞄一眼門口花池里開得正妍的花,然后,發(fā)一小會兒呆,再慢慢收回有些游離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手中的布頭或者衣服的半成品上。初秋的陽光暖融融的,透過樹葉的縫隙,在門前的屋場上撒下一地碎金,門前的梧桐樹上有黃鶯啾啾叫,屋后有柴塘里有柴刮刮唧唧叫,西山頭的大槐樹上有喜鵲喳喳叫……三娘回頭望了一眼條臺上的座鐘,時針正指向十點三十分,陳三應該很快就要下工回來了。
三娘是福命。莊上的人都這么說。那些大嘴闊牙的婆娘,提到三娘,都羨慕得要死。說到三娘的腳不下田、手不沾水,忌妒總是有的吧,有時還免不了要感嘆一番。
看人家陳三的女將,命就是好噯,一輩子享福,鞋幫子不沾一星泥點,小嫩手不摸一根草屑,天天收拾得油光水滑的,堂屋里朝南一坐,龍事沒得(方言,什么事也沒有的意思),光等陳三下工回來燒飯洗衣服侍她這小老太呢!
嗨,也不曉得陳三是上輩子做的和尚還是坐的牢,沒得女人傷了心,討個婆娘家來,手不能拎肩不能扛,是光好看,不中用……
你曉得個屁,哪個說人家不中用的?人家成天介坐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安,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陳三是干了粗活吃得細食,黑天里那個快活勁兒,把你看見你怕是也要捱不住上房揭瓦……
有本事,你也讓你家男將養(yǎng)著,天天晚上洗干凈往鋪上一倒,使出十八種花樣來!就不要天天下田挑啊扛的了……哈哈哈……
我哪有這個本事??!我們是窮苦人家,命中注定,男人當不了皇上,女人也做不了妃……哈哈。
不要把話說死撒,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又不是胎里帶的本事,就非得說只有她會你不會?晚上家去跟你們家男將一塊兒琢磨琢磨練練看嘛!
哈哈哈……
這樣的閑談八卦,是正常田間勞作的佐料,能沖淡一天的疲勞,化解心中的煩悶,更能激起男人的斗志和安撫女人的不平。
不過,這樣的話,三娘是聽不到的。她不下地。但陳三是聽得到的。有時,男人們開他的玩笑,他要么一聲不吭,任由他們瞎嚼蛆,要么就腆著臉皮回敬他們幾句,都是男人,沒有什么抹不開的。倒是那些婆娘們的玩笑,有時還真讓人受不了。當著他的面,那些娘們就能把上邊的話一句不漏地灌進他的耳朵,要是他裝著聽不見,她們還會大著嗓門,或者等到要到他跟前時,直接開口,一定要喊應了他才罷。陳三聽著那些葷素搭配的玩笑話,樂也不是,惱也不是,畢竟人家說的都是自家女人,話接得不好,反而又落人取笑。有時,婆娘們說得有些過火了,陳三就會悶聲悶氣地冒一句:積點德好啵!老說這種話有意思嗎?我的女將我愿意摜著又不礙你們屁事,婆娘家的,話得那么難聽,也不嫌丑?婆娘們要的就是他這種反應,等他一開口,她們就更加肆無忌憚了,有的說,陳三,老實說,你們家小娘子又白又嫩的,奶子有碗大還是盆大?怎的就讓你天天有想頭松不了手的?有的說,陳三,是她給你灌了迷魂湯了還是給你吃了她的奶?你就那么舍不得她啊,一根草都不拾,成天摜著哄著,就等晚上家去把你消受?只有趙四家的婆娘偶爾會在她們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的時候,出來幫陳三說句公道話——都日她媽媽的不要再瞎噴了,要是你們也像三娘那樣上過公家學堂念十年書,你們也有這樣的福份!三娘是讀書人,又是你們這幫沒文化的騷娘們能比的?幾個女人會一齊起哄:二娣,你是陳三肚里的蛔蟲,就你摸得陳三的軟肋膊子!你干脆收拾鋪蓋搬到陳三家的西房,跟三娘一塊享享陳三的福?
趙四家的婆娘把腳一跺,罵道,滾!一幫女人過足了嘴癮,這時才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旁人的玩笑,是不值得計較的。只有陳三知道,自己其實并沒有他們形容的那樣快活。相反,有很多的東西,是不能夠向旁人說起的。但是,陳三摜著三娘,倒也是心甘情愿的。雖然三娘嫁過來之前的約法三章,其實里邊并沒有她們說的這一條。從新婚第二天一早開始,陳三就沒有讓三娘的那雙手碰過鍋沿握過大鍬柄。但是,三娘似乎并不領情。她幾乎是從跨進陳家門那天起,就沒打算拿正眼瞧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有可能跟自己同桌吃飯同床睡覺的男人。不,她根本就不愿意跟他在一個桌上吃飯一個床上睡覺。但是,人面前的事情還是要做的,畢竟,三娘也算是有教養(yǎng)的人家出身,不比那些鄉(xiāng)野粗俗的莊戶人家的女兒。只是,關起房門,她連跟他說話的心情也是沒有的。這樣的狀況,幾乎持續(xù)了有三年之久,直到大女兒秋荷出生。而那人前周到人后糾結的三年時光里,陳三始終遵從約定,沒有越雷池一步??墒牵鳛橐粋€健全的血性男人,有很多次,他幾乎是要克制不住將所謂的約定扔到一邊,以一家之主和男人的權威,去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的。但是,在三娘冷若冰霜的沉默面前,再雄心勃發(fā)、血脈賁張的陳三,也只能慢慢松開握緊的拳頭,讓一腔奔騰咆哮的熱血慢慢冷卻下來……
你要是感覺到了不舒服,不樂意,甚至是不劃算,那我隨時可以答應你。但是,你要想清楚。起初,看陳三熬得辛苦,三娘偶爾也會試探一下在法律和人情上都說得過去的這個男人。陳三雖然沒有什么文化,是個粗人,但還算講信用夠義氣,有時夜里憋急了,就拼命地摟她,揉她,甚至有一次還咬了她,但最終還是克制著沒有去解她襯褲的那個活結疙瘩。人非草木,有時,三娘也會有所不忍,會騰出一只手臂來,輕輕拍打幾下陳三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個委屈的孩子。她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了……說實在的,三娘并不討厭眼前的這個男人,之所以不愿意像那些過了門的婆娘那樣對待自己的男人,完全是因為在她的心里,她一定是要有愛的。這個,陳三未必懂得,好在,他能夠接受。誰讓他當初是愿意的呢?
張家的那個丫頭,可是讀過書的人,能夠答應嫁到你陳家來,也算是你陳家面上有光的大好事。要不是……算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虧得是我娘家莊上人,現(xiàn)在就問你們陳家一句話吧,那丫頭家提出來的條件你們要是愿意,我就回張家話,要是不愿意,就拉倒,算我沒說。那天,受陳三父母委托前往張家打探消息的媒婆謝二媽,二十多里路,一大早出發(fā),天才擦黑,人就已經(jīng)回轉,把張家的話帶到。具體條件是,除了此前說媒時答應的,給張家一千八百塊禮金,十擔稻子,六丈棉布,結婚前還必須添置“三轉一響”,即縫紉機、自行車、座鐘,收音機,收音機要雙喇叭的,外加六鋪六蓋和雜七雜八。還有一條,人家說了,只能由張家丫頭,哦,對,就是那個叫張綺凡的姑娘親自跟陳三說。陳三父母一聽,想了想,又到房里簡單商量了下,出來對謝二媽說,行,都答應。只是丫頭那一條,不知道是個甚意思?謝二媽裂開那張滿是煙牙的大嘴,擠出一臉的褶子,說,前邊的條件答應了,這媳婦就是你陳家的人了!那單獨一條嘛,無非就是年輕人自己私下里的一些小規(guī)矩唄,能有多大個出入?
看著陳三父母一臉的狐疑,謝二媽笑得更響了,那丫頭是個讀書人,細皮嫩肉,爹媽沒少疼著摜著,手都不沾水的養(yǎng)了十八年,寶貝著呢!人家綺凡小姐親自要跟你們家陳三叮囑的事情,那自然是兩口子的那點事了,要是我猜,弄不好就是人家身子單,經(jīng)不住折騰,帶回來是要你家陳三細細地弄呢……哈哈哈。說得陳三父母也哈哈大笑起來。陳三臉一紅,趕緊跑出屋去。
沒想到,事情還真被謝二媽猜中了。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張綺凡名義上做了陳三的婆娘,但實質上,她還是張姑娘。她也堅決的不喜歡鄰居們叫她陳三嫂子或者陳三婆娘。她妥協(xié)的結果就是,跟陳三說,允許有人叫她三娘。陳三不明白,說,有哪不一樣?三娘冷冷地說,當然不一樣。陳三就不再問了,后來一想,好像也咂摸出了一點意思。最后倒是在村小做老師的杜先生給挑破了這層窗戶紙。呵,張姑娘這是不想讓自己與粗人為伍啊,三娘者,陳三娘子也!至于更深層次的原因,想必杜先生是能夠洞察一二的,但他沒再往下說。好的是大家伙算是明白了那么一點點,雖然別扭,但還是尊重她的意愿,慢慢都改口叫她三娘。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家長里短,平時,三娘盡量不出門,也不串門,陳三默許了她的這種自我封閉。呆在家里,她也很少說話。春天的一天,她忽然跟陳三提議,想要種點花草。起先,陳三有些不理解,說,你不下地就算了,我也不差你那把子力氣,可是,你要種花,在咱這塊,只有人種藥材種藕的,沒聽說有人把好好的地拿來種花的,吃不得用不得的……三娘依然冷冷的,說,我就是要種。聲音是柔弱的,但語氣是強硬的。陳三只得依了。跟父母說了,父母說,頂多屋門口的場上給挖一塊,口糧田自留地總不能種這種光好看不中用的東西吧?也讓人笑話。陳三得了批準,抽空用大鍬把場給挖松了一塊,沒敢弄大,浪費場地,也怕影響秋后曬稻,只有桌面大小,又從屋后找來些碎磚頭,在邊上碼一圈。三娘看了看,沒說話,點了點頭。當年春天,她就在花池里撒下了出門前從家里特意帶來的花籽,一兩個月,小小的花池里就姹紫嫣紅一片,把一個普通的農家場院點綴得煞是好看。原先對三娘的游手好閑和不屑與人交往很是不爽的那些婆娘們,現(xiàn)在下工回來也都愛彎過來逗留一會兒,聞聞花香,看一看花色,扯幾句閑話,都夸三娘的手巧。三娘也微微笑著,接一兩句話頭,并且,大方地將一些容易種也容易活的花兒,移一些苗讓她們帶回家,在家前屋角種一種,說,花好看,看多了,人也會變得好看。那些婆娘嘻嘻哈哈地接了,半信半疑地帶回家去栽了。至于人有沒有變得好看一時也看不出來,但是,她們的心里倒是慢慢有了一些變化,比如,對三娘的態(tài)度和評價,不再像以前那么刻薄了。
秋天的時候,三娘將花池邊上的磚頭一塊一塊翻了,用小鐵鍬挖槽,將磚頭對角立起來,半截埋在泥下,半截留在泥上,形成了一個尖角花邊,花池立馬好看了不少。又過一年,她又讓陳三不知道從哪弄回來一些磚頭水泥,把花池邊翻了,砌起一圈花墻來,有小腿肚高,花再開的時候,一池爭奇斗艷,花團錦簇,襯著漂亮的鏤空花墻,這門前的景觀就顯得越發(fā)的精致起來。夏天的傍晚,花池里花事正濃,三娘會洗了澡,穿了潔白的帶精巧花邊的襯衫,用筷子綰了一頭黑發(fā),如藕段般雪白粉嫩的雙臂抱了胸,倚在門前,襯衫里亭亭玉立的一截脖子,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在黃昏的余輝里泛著清冷的幽光。三娘就這樣旁若無人,煙眼迷離地默默看花。路過的漢子,最看不得這一幅美人倚墻圖,多看一眼那張精致得就像是畫一般的臉蛋,多瞄一眼那凹凸有致的小腰身,嘴角就要流下口水,眼里也要噴出火來。而那些婆娘,先前會在背后嚼舌頭,說陳三娶了個好看不中用的美人,只能像一張畫掛墻上煞煞饞,自從三娘種了花,并且也讓她們的家前屋后有了不同于莊稼的斑斕五彩,慢慢也改變了看法,都夸起三娘,說肚里有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愛美!不但自家愛美,還讓大家伙的家前屋后也美了起來。再看到陳三的時候,有時就會說,陳三,你家小娘子還真不是個凡人哇,前世是嫦娥身邊的花童吧?有時也會話鋒一轉,就是有個麻煩噯,你每天這一身臭汗臟兮兮地家去,她把不把你碰呢?陳三大多數(shù)時候一如既往地不予理會,偶爾,會心情復雜地回一句,不把碰你把碰啊?男人們要是聽到了,也會在邊上起哄:好端端一顆大白菜,被陳三你個豬拱了!真真可惜了!陳三忍不住要罵,滾你媽的蛋!我就是頭豬,這棵菜還就我拱了,你眼饞死吧!饞死了也沒得用,晚上回家還得啃你家那頭老母豬!罵得人都轟笑起來。
種花的三娘比剛到陳三家的時候好看了,不再是病懨懨懶洋洋的樣子,原本白瓷般凝滑清冷的臉蛋上漸漸有了一絲血色,像雨季來臨,那些在伏天的毒太陽底下干枯了的禾苗,在雨水浸潤下,慢慢還過魂來,不經(jīng)意間,葉尖上已慢慢泛上一抹綠色。時間就像流水,在每一個日出和日落中嘩嘩地流走了,不知不覺中也從每一個人的身邊遛走了。陳三的父母一直為三娘過門兩三年沒有顯懷而郁悶不已,背后也在兒子面前嘀咕,問陳三到底是哪塊不行。陳三自然不敢也不愿意將兩口子的床第之事告訴父母,一來怕老人聽了會生氣,二來也怕三娘知道了會更生氣,兩頭都只能瞞著。平時,兩口子倒也相安無事,到了晚上,依然免不了煎熬。陳三在心里暗暗對自己說,這個叫張綺凡的女人,就算是一塊冰,這輩子也一定要把她給融化。但他也知道,這塊冰既脆又硬,急不得,得文火慢燉。這是作為農民的陳三用了一年多時間的親身實踐,總結和摸索出來的硬道理。有時候,外出走親戚或者趕集,只要看到哪里有家里沒有的花草,他總是要想辦法弄一兩株回家,親手交給三娘,讓她種到池子里。一些高大的喬木,他是舍不得綁在車子上或者請人送的,怕路上碰刮受傷,而是自己一路扛回來,無論遠近。有時,三娘看到男人老遠扛著一株植物,寶貝樣地帶回來,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也顧不得擦,就拿了鐵鍬,去挑選一塊合適的地方挖塘移栽。這些重活,他是不讓三娘插手的。三娘就在一邊看,看著陳三一鍬一鍬地挖好塘,然后扶正、培土、澆水、壓實……看著看著,不經(jīng)意間,眼里就會漾起一層薄薄的水光來。這個男人到底還是在努力懂她……
日子就這樣不急不慢又或是揪心揪肺地過了一天有一天,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對于陳三來說,大都是煎熬。而對于三娘來說,又何嘗不是。這年秋后的一天,田里的稻子上場了,脫粒,翻場,堆草,晚上,忙了一天的陳三累得像臺快要散架的機器,喝了兩碗粥,臉不洗鞋不脫就往床上一倒,打起了呼嚕。三娘一般晚上很少吃飯,早早收拾停當,點了燈,坐在房里看書。不管是大忙還是農閑,三娘始終是我行我素,外邊天塌下來,她是不管的。幾年了,一家人似乎也習慣了她的這種有些別扭的存在,唉,誰讓咱當初看中了人家這張臉和肚子里的學問了呢?人家本就不是個能做家務和農活的勞力嘛!也只有這樣說服自己了。當媽的舍不得兒子,燒了一鍋開水,用臉盆舀了端到房里,想給陳三泡泡腳解一解乏。以往,這些事都是陳三自己做的。三娘和他是各管各的,互不干擾。今天,婆婆親自上陣了,如果再不動手,就有些不像話了。想到這里,她趕緊放下手里的書,接過婆婆手里的臉盆。雖然有些意外,但陳三的媽還是高高興興地把盆交給了兒媳婦。
這些年,三娘幾乎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注意過陳三。當她把陳三的一雙大腳摁在臉盆里的時候,她的手禁不住有些顫抖。這雙腳又粗又黑,腳面上青筋暴突,就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在爬行。腳底裂了很多口子,有的口子還在往外滲著血絲。后跟的老繭黃里泛白,就像河碼頭被河水泡了幾十年的石頭,堅硬,粗糙。這是一個勞苦的男人的腳,是一雙承擔了生活重擔的腳,是一雙需要女人撫摩和疼愛的腳……三娘幾乎忽略了這雙腳正在散發(fā)出來的不舒服的氣味,她的視線里,是放大了幾倍甚至幾十倍的那些堅硬粗糙的皮膚、暴突的血管和滲血的口子。她一邊以少有的細心,給陳三洗干凈腳上的泥土、草屑和血絲,一邊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陳三在這難得的溫存中,終于慢慢放松下來,沉沉睡去。這些年,對這個男人來說,的確是不公平的。三娘為自己的冷漠和絕情,感到了一絲愧疚。洗好了腳,三娘又到鍋屋打了一盆開水,她要給陳三擦一擦汗透的身子。陳三的父母從來沒有看到過兒媳婦像今天這樣勤快和體貼過,借口有些累,早早關了房門。是的,三娘還沒有真正看過自己的男人的身體,晚上不熄燈,她是不允許陳三上床的。有無數(shù)次,在陳三脫光了衣服要往她的被窩里擠的時候,她都以嫌惡并堅決的態(tài)度,將這個滾燙的散發(fā)著雄性氣息的身體拒之于千里之外。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粗人的身子,都是臭的,只有讀書人,才會散發(fā)出油墨一般的清香。所以,她不會允許自己和這樣的身體接觸,怕沾染了難聞的氣味。但是今天,她似乎嗅覺有些失靈了。當她小心地用溫熱的毛巾一下一下擦著陳三那肌肉飽滿、充滿力量的身板時,內心里似乎意外地升騰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來,有憐惜,仿佛也有一絲疼愛。
陳三睡得很死,這夢中發(fā)生的一切,他并不知道。他不知道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來自于這個冷淡的女人的愛撫和體貼,會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某一天意外地從天而降。等半夜他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嚇得差點蹦起來。難道說夢里的狐仙果真來過了?并且就像夢里一樣,偷走了自己的衣服,害得自己光著身子又急又羞,在眾人的視線里成為一個無處可逃的笑料?不,這一定不是真的!他習慣性地伸手往身邊一摸,這一下,他是真的驚著了,像一個繃緊的彈簧一樣,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他摸到了一個溫熱的身體,準確地說,是一個像夢中的狐仙一樣,飽滿而富有彈性的年輕女性的身體,那么光滑,細嫩,散發(fā)著一絲微微的涼意。難道真的是美夢還沒有醒?陳三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疼。這不是夢。滿腹狐疑的陳三摸索著想點亮油燈,看一看這前半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沒等他摸到火柴,他的手就被另一雙小手從半空中捉住了,繼而被毫不猶豫地摁到了一團溫軟的東西上……還沒等陳三開口,他的嘴巴也被另一張嘴巴給堵住了。清醒過來的陳三,就像一只在高涯上休息了半天的雄鷹,養(yǎng)足了精力,現(xiàn)在,他掂起那雙有力的大腳,要騰空而起,去搏擊長空啦。
三年了,苦了你了。
沒,我情愿的。
他不會來了……
好像是的。
你是個好人。
……
我要給你燒飯洗衣,跟她們一樣當一個好婆娘。
嗯。
我還要為你生兒育女。
嗯。
……
這一個秋天過后,莊上的漢子和婆娘都有了一個全新的發(fā)現(xiàn),陳三的娘子冷若冰霜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不久,人們更有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她那沉寂了三年的肚子,也悄悄地大了起來……張家那個丫頭,看樣子是活過來啦。謝二媽對那些不斷發(fā)出疑問的人這樣說。
隔年初夏,陳三的大女兒秋荷出世,吃滿月酒那天,陳家上下一片喜氣洋洋。乘著天氣晴好,三娘抱了秋荷,月子后,第一次出門看花。謝二媽乘著酒興,笑著對門外的三娘說,丫頭,還恨二媽嗎?三娘偏過臉輕輕一笑,二媽說哪里話!當初嫁陳三也是我愿意的……謝二媽笑著說,當初你可是苦著一張小臉來的。你們讀書人說的話反正我都聽不懂,我就知道,陳三這個粗人往后可就有福了。三娘依然好看地一笑,要看他表現(xiàn)哩!陳三喝得面紅耳赤,聽三娘這一說,騰地站起來,大著舌頭,像是對著眾人又像是沖著門外說道,往后我們家娘子就管帶好娃,有空就種花……我家娘子是讀書人,我這輩子是不能讓她的手沾一星的泥點的……總之一句話,誰家的崽子誰家管,哪個的女人哪個疼!男人女人一齊轟笑起來。
三娘好像沒聽見,她的腦海里似乎隱約傳來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細細的,弱弱的,卻滿是天真。相信我,我要帶你去上海,做我的小娘子,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我不要你上班掙錢,你有空就在我們家的花園里種種花,讀讀書,寫寫字,有空我也會陪你去看戲,聽音樂會,凡是太太們能夠享受到的東西,我都要讓你也享受到!我要讓你做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是,這樣的話說過沒幾天,那個文弱的書生,就為著遠方的一聲召喚,義無反顧地回到曾經(jīng)屬于他的世界去了。你畢竟是個鄉(xiāng)下的姑娘,而我注定是要回城的……父母是堅決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的。這是他留給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理由。不知不覺中,一行淚珠從三娘的臉上滾下來,悄無聲息地落進面前的花池里。
花池里有一些花,還是他留下來的品種。看著那些花兒,三娘的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那個熟悉的面孔來。白白的,孱弱的,卻又時常充滿理想主義的激情和天真……都過去了!
屋子里有人喊了,三娘悄悄抹了抹眼睛,笑意盈盈地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