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
我覺得我文字里的女孩是漂亮的。是我的觀念中的漂亮。她們一般只有兩種裝束。
夏天是白色的棉布裙,光腳穿球鞋。
冬天是舊的牛仔褲,黑毛衣和大大的男裝外套。頭發(fā)是長的,有時候會扎松松散散的麻花辮。
比較典型的是小說《一個游戲》里面所描寫的:穿著臟的仔褲,褲管卷起,邊緣已經(jīng)磨得起須。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蕩蕩地裹在身上。羽絨外套,球鞋。蒼綠色的貝納通棉圍巾,很皺。黑發(fā)凌亂,臉上的皮膚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
但是沒有任何化妝。
這樣的女孩,看過去常常讓人感覺模糊。
她的神情是淡漠的,但你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潮水的暗涌,也許在某個無法預(yù)料的時候,她會突然地激烈??催^去總是有一點點落拓,一點點純真。笑起來的時候,會顯得脆弱。常常沉默不語。但你知道她是一棵詭異的植物,會開出迷離的花朵,散發(fā)辛辣的氣息。
我把對女性的審美觀,用一種極致的方式,建立在我文字里的角色里面。就如讀者所言,我所有的小說,其實只有兩個人。
一個名叫安的女子,一個名叫林的男人。他們輾轉(zhuǎn)于不同的情節(jié)和結(jié)局,在時光的路途上顛沛流離,始終未曾逃脫宿命的手心。
我從來沒有嘗試過光腳穿球鞋。在夏天我穿細(xì)帶子的涼鞋,不穿絲襪。
因為我喜歡小腿和腳趾裸露在陽光和涼風(fēng)中的感覺。
有時候,會嘗試涂珍珠色的指甲油,讓干凈的指甲閃爍出一點點明亮的光澤。
這些小細(xì)節(jié)常常會令自己心情愉快。
但是我的小說里的女孩是穿球鞋的。雖然一樣喜歡光腳。在一家專賣店里,曾經(jīng)看到一張廣告畫。夏天深綠的樹蔭和斑斕的花叢下,幾個年輕的女孩擠在一張木椅子上曬太陽。她們穿的是印著小碎花的布裙,頭發(fā)卷曲濃密,神情懶散,只是一律都穿著白色球鞋。球鞋上沾著泥和草汁,是系帶子的那種。露出光滑的小腿,小麥色的皮膚。健康清純。
覺得照片拍得很好,有一種環(huán)保和崇尚自然的意識在里面。就像南京西路上巨幅的人物廣告畫,總是干凈的笑容,明亮的容顏,卻讓人感覺生命的可畏和珍貴。
看著那張廣告畫的時候,我想到,我要的那種美麗就是如此。
從來沒有穿過套裝和高跟鞋。會覺得它們像一個框子,而靈魂的某個部分總是因為不適合這個框子而被束縛得難受。喜歡自己能擁有一些不用費心去照料它,穿起來如魚得水的衣服。
一整個冬天,只需要幾條舊的牛仔褲,幾件黑色或煙灰的毛衣,加上大外套就能穿得很暖和自在。
買過一些粗布褲子和男裝外套,看過去像個隨時處于漂泊路途中的人。
那樣的人,會在陽光下瞇縫起眼睛深深呼吸空氣中的花香。
會在路邊咖啡店里蹺起腿來打瞌睡。
會把喜歡的人推倒在墻上親吻她。
會在風(fēng)塵仆仆的路邊扛著沉重的行囊搭順風(fēng)車。
在衣服上能夠找到我們想要的某種理想的氣息,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因此,為這些看過去好像是在路邊順手撿來的粗布衣服,付出不菲的置衣費。不覺得自己是個有名牌情結(jié)的人。
參加頒獎會的時候,穿著一條灰色的粗布褲子和黑毛衣走到舞臺的燈光里面。燈光很刺眼,而我穿的洗舊了的衣服很暗淡。所以我覺得因此而很調(diào)和。
那些近千元買來的布褲子或者翻絨皮鞋子,會狠狠地穿它們,把它們穿舊,穿臟。
我的論調(diào)是,貴的臟的看過去很舊的東西,都是有品位的象征。
衣服,鞋子,首飾,或者人物,都是如此。
在大街上,如果迎面看到一個漂亮女子,會看著她,和她擦肩而過以后,再轉(zhuǎn)過頭去看。如果在前面看到一個背影,那我必定會趕上去滿足自己的好奇。
我的漂亮標(biāo)準(zhǔn)也許簡單,但是又很挑剔。覺得一個人的臉長得太完美無缺,實際上就是平淡。
喜歡的臉,是有一些屬于個人化的小標(biāo)記的。
比如眼角下的一顆淚痣,隱隱閃爍著曖昧的情欲。鼻梁上的淺褐色雀斑,是一群淘氣的小精靈。或者翹翹的鼻尖,或者是笑起來的時候瞇得彎彎的眼睛,都有說不出的嫵媚和靈性。
而那些冷若冰霜,艷若桃李的女子,如果再加上衣著光鮮,舉止矜持,總是讓人感覺索然。
舒淇拍的一個化妝品廣告很漂亮。松綠的眼影,玫瑰紅的胭脂,用在她的臉上,就是有著艷麗而天真的神采。眼睛明亮無邪,又隱含著小動物般的野性。
這樣的女子總是討人喜歡的。你可以想象到,她不會對你遮掩什么或者吞吞吐吐。
她會很直接,那種直接是純真而尖銳的。你因為其中的純真而不設(shè)防,所以就會因為其中的尖銳而受傷。所以這樣的女子又是有殺傷力的。同時她又是情緒化的,她不會太壓抑自己的感情,高興的時候會有纏人的甜蜜,悲傷的時候會淚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總是容易帶給別人愛情的感覺。
我認(rèn)為的漂亮也就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