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巫山是當(dāng)?shù)刈畲蟮纳?,其余的小山包多的是,但跟巫山比起來,都是小巫見大巫。夾子住在離巫山不遠(yuǎn)的郭咀村。晴朗的日子太陽就從巫山滿懷希望地爬上來,也將希望慷慨地?fù)]灑在天地間。夾子對巫山別有一番情愫,以至他有一天去尋死也就一頭扎進(jìn)巫山。
五個兒女長大之后,各自有了歸宿,夾子就開始深切地感覺自己被榨干了,怎么就被榨干了?他說不出,憑直覺,覺得自己被歲月掏空了,變成一個沒有什么價值的多余的人。被人冷落的感覺令他沮喪,悲觀,絕望,像灰蒙蒙的陰霾籠罩在身上,太濁重,簡直令他窒息。他的思維跟許多莊稼漢不同,一直以來都不同。比如買碼,他看好老鼠,賭咒說,不是老鼠他就去死。別人送給他一個多少有些貶義的綽號“夾子”,這個綽號令他很不開心,那時他只有二十多歲,連長者都喊他“夾子”,他曉得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只得默認(rèn),久而久之就認(rèn)領(lǐng)了“夾子”這個綽號。其實(shí)他有一個寓意極喜慶的外號“興旺”,但是名號太正式了,人們反而更喜歡“夾子”這帶著戲謔意味的綽號。夾子好起來的時候蠻好,他希望別人知道他蠻好。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別人的漠視,所到之處形同空氣一般遭人無視。
胃病是夾子年輕時拜饑荒所賜患上的,饑餓對弱勢和強(qiáng)勢的人一視同仁,在缺衣少食的年頭,忍饑挨餓和不良的飲食習(xí)慣讓村里許多人都患上了胃病,可以開出一長串病友名單。夾子年輕時,世上的千難萬險在他看來都不可怕,餓一餐飽一頓的,日子過得挺窘迫,好在還有想頭。等到胃病賴著不肯走已經(jīng)遲了,胃病沒有人性,發(fā)作的時候總是突如其來。夾子正在地頭干活,胃病來了,痛得他連鋤頭都握不緊,站也站不穩(wěn)。他用手按著胃,一只手不夠得用雙手,好像胃所在的部位剛剛被人捅了一刀,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他窄小的額頭上沁出了綠豆大小的汗珠,臉色難看得很,先是憋得黑里透紅,慢慢變得煞白。沒法子,小滿攙扶著他回到屋里,讓他躺到老眠床上。夾子依然很難受,他蜷曲著身子,姿勢像煎鍋里的龍蝦。他不時努著嘴,發(fā)出“哎喲嗬嗬”的呻吟,然后倒吸一口冷氣。胃病難挨得很,但又不是立馬要死的病。最初,別人都同情他的不幸,同情他身體的痛苦,一片憐憫的目光讓他能感覺得到,慢慢地,痛苦成了一個孤島,而他就是孤島上痛不欲生的放逐者。幸好,他確切地知道還有別的孤島的存在。他跟村里的胃病患者是相通的,承受著即便不是完全相同的,也是近似的折磨。他們拉嗑時就難免會交流對付胃病的心得。比如什么止痛片不管用,什么止痛片真有效。三爺,下回你幫我?guī)搴兴傩竿挫`,回頭我給你錢。
夾子年近六十,胃病亦步亦趨地折磨了他三十年。如今,胃病跟他對人生的絕望是有關(guān)系的,像一池渾水,只要攪的動作在持續(xù),池水也總沉淀不下來。胃病依然不定期地來訪,每次發(fā)作依然讓他痛得生不如死。三親六眷就算想關(guān)心他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胃病依然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于是,每當(dāng)胃病發(fā)作時,痛就徹底成了他一個人的事情。連他的屋里小滿也是這個態(tài)度。他對胃病徹底失望了,對周圍人也感到失望,歸根到底他對黃土埋到脖頸上的殘生感到絕望。
三年前兒媳把強(qiáng)寶帶到人間,小滿的心就徹底不在自己身上了,這是夾子切身的體會。應(yīng)該說不只是奶奶溺愛孫子,他這個做爺爺?shù)?,同樣視之為寶貝疙瘩。?qiáng)寶還不到一歲,兒媳就跟著兒子去建筑工地打工,小滿和夾子就一起照看孫兒。強(qiáng)寶吵嚷著要螢火蟲,他真的左閃右撲到曬臺上捉了十幾只,裝進(jìn)一個罐頭瓶里。坐在曬臺上納涼的孫家嫂說,強(qiáng)寶,天上的月亮亮閃閃的,多好玩,比螢火蟲好玩一百倍,叫爺爺去把月亮摘下來。強(qiáng)寶一雙小手朝月亮揮來揮去,夾子作勢跳起來,好像真的把月亮摘下來遞到孫兒手里,“強(qiáng)寶,接著。”祖孫隔代親,小滿的心思貫注到強(qiáng)寶身上,不是什么問題,問題在于,他夾子還是一個成天在屋里屋外晃來晃去的,繼續(xù)在田間地頭忙活的大活人,小滿對待他的態(tài)度超然得讓他剮心般難受?,F(xiàn)在他深深體會到什么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夾子的胃痛又發(fā)作了,蜷縮在床上的姿勢,就不是熱鍋上小龍蝦的姿勢,而是裹過面粉的油炸過的小龍蝦,夾子痛得直想嘔吐,差不多要把內(nèi)臟都吐出來了,但是又到底吐不出來,除了難受之外實(shí)在無計可施。他用頭撞著床架,發(fā)出砰砰的響聲,指望隔壁的小滿能聽到,再走過來說幾句關(guān)切的話。小滿對男人胃痛發(fā)作的場面見得多了,見怪不驚,早就麻木了遲鈍了,只是云淡風(fēng)清地待他。夾子想要的不過是臥床時,小滿能來到身邊。然而他微不足道的期待一次也沒有實(shí)現(xiàn)。小滿總是視而不見,好像隨著時光的流逝,愛意早就凋謝了,而親情又總是表現(xiàn)得十分淡薄。夾子實(shí)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法子能牽動小滿的目光。
夾子為自己準(zhǔn)備了很久,既然自己在世間已經(jīng)是多余的,還不如一死了之。他一直在尋思一個死法,想來想去就想到喝農(nóng)藥。擱雜物的老屋的墻角有一瓶半甲胺磷,半瓶就足以致命,但是為了死個徹底,還是拿一瓶去。接下來,他要窮盡畢生知識,畢生的情感經(jīng)驗(yàn),像老僧的偈詩一樣,為自己的一生做個總結(jié),同時也是遺言。這封遺言首先要有對象,寫給小滿?讓她用余生好好懺悔,讓她為多年來對他的冷漠而內(nèi)疚去吧。但是,夾子不想給她機(jī)會,即便懺悔與內(nèi)疚的機(jī)會也不想給她。他的臨終遺言要留給“仔種”勁松。夾子來到里屋,拉開抽屜,托下來放在地面,手伸進(jìn)抽屜底層,好不容易才摸出一個練習(xí)簿。拍去上面的灰塵,那是一本頗有年頭的簿子,算起來他家小女兒離開學(xué)校都有十幾年了,想找一張空白紙也非易事。想不到這么隆重的事情最后只能在練習(xí)簿的封皮上進(jìn)行了,這一生真讓他夠沮喪的了。他從桌面的罐頭瓶里抽出一支圓珠筆,八月天,燠熱未消,他用圓珠筆在廢紙上試寫了一下,圓珠筆也不想讓他輕易地如愿以償,筆尖除了在紙上劃出一條劃痕之外,并沒有寫出油色,這個過程加深了他的憂郁。他將圓珠筆握在手里,筆尖朝下,用力甩了幾下。也許正因?yàn)樗昧λ^,當(dāng)他在黃色的練習(xí)簿封皮上寫下“勁松”兩個字時,第一筆下去是一個藍(lán)色的墨團(tuán),加了一個小尾巴就像一只小蝌蚪,它將向勁松游去。夾子的精神大為緊張,想到自己這一生最后能留下的就是這么些字,他不知寫什么好,還沒開始寫,老淚就像決堤的水不可阻遏地涌出來。
“我對不住你了”夾子寫完這幾個字,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勁松是家中老大,小滿頭胎就生了一個寶貝疙瘩,那是個好兆頭啊。誰知僅僅是開個好頭而已,后面四個全部是弄瓦。夾子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勁松身上,如何教育好兒子,夫妻倆的觀點(diǎn)不盡相同。夾子施行的是棍棒教育,玉不琢不成器。他以前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創(chuàng)新體罰式樣的天才怪才,是勁松給他帶來了這個機(jī)會。一旦勁松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他考試不及格,放牛時三心二意讓牛糟蹋了別人的莊稼,在外面惹事生非,夾子像驢一樣的長臉上,眼睛瞪得像斗牛,噴出來的怒火就足以將人燒死。在暴躁的父親面前,勁松承受了別家伢崽沒有承受過的新奇體罰。跪是最常見的,跪搓衣板、跪板凳、跪門檻、跪筑屋基用的有棱有角的青石塊,冬天跪冰天雪地;打也是常見的,拳打腳踢、竹鞭抽、枝條抽、擰耳朵;餓肚子也是家常便飯,要餓到他幡然醒悟。勁松身為長子,要給妹妹們做好榜樣,又是家中獨(dú)子,將來這個家全靠他撐門面光宗耀祖了,所以他注定要領(lǐng)受常人難以承受的體罰。夾子說,這伢崽天性就很頑劣,要不然怎么屢教不改。然而,就算夾子臨時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體罰,結(jié)果還是沒讓勁松從村里的伢崽堆里脫穎而出,反倒讓兒子學(xué)會了如何跟性格倔犟固執(zhí)的父親作斗爭。
田地分到戶的最初幾年,夾子和村里幾戶人家合養(yǎng)一頭黑水牛,體形健碩,毛色發(fā)亮。由于是共用的牲口,大家背地里就處處留意彼此的喂養(yǎng)和使用情況,善待牲口既是良心自覺,也是一種責(zé)任。這半個月,水牛恰好輪到夾子家喂養(yǎng)。夾子是個勤勉的莊稼人,天剛剛亮他就下床,披著一件藏青色的大棉襖,撥動門栓,門吱嘎一聲被他拉開,又虛掩著,免得清晨的冷風(fēng)往堂屋里灌。夾子瞥見門口水塘里閃爍著幽冷的光,他一連打了三個哈欠,眼前騰起三團(tuán)白霧。他去牛欄里牽牛到水塘飲水,黑水牛十分配合地站起身來,后腿張開,撒了一大泡牛尿,又屙了一大堆牛糞。夾子早就諳熟了牛早晨的活動規(guī)律,他把牛繩就近系在窗格子上,胳膊肘挽來箢篼,彎下腰將牛糞鏟進(jìn)箢篼,倒進(jìn)自家糞池里。
一群伢崽在正堂屋里“斗飛機(jī)”,正堂屋雖然在產(chǎn)權(quán)上有歸屬,但是它還有著沿習(xí)成俗的潛在功能,也是全村召開村委會和議事的地方。眼下,伢崽們左小腿折起,雙手緊緊抓住左腳踝,抬高到右大腿上,折得像飛機(jī)頭,伢崽們吵吵嚷嚷的,右腳蹦來蹦去,“飛機(jī)頭”橫沖直撞,誰站立不穩(wěn)放下左腿誰就輸了。勁松剛才聽了老子的吩咐,要去自家牛欄牽牛到塘角喝水。然而,當(dāng)他經(jīng)過正堂屋,熱鬧的場面和歡聲笑語像貓爪,撓得他心里發(fā)癢,發(fā)起癢來就管不住自己的身體。只管興高采烈地玩,牽牛喝水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凈。冬臘月的牛一般極少被人牽到野外吃草走動,如果主人不牽它出去飲水,連水的邊也沾不到。這樣的日子,耕牛只能吃干草,不飲水連反芻也困難。水牛的發(fā)聲功能極簡單,愜意的時候就哞哞地叫幾聲。發(fā)情的時候?yàn)榱蓑?qū)趕情敵,它的鼻子里哼哼地噴著粗氣,是一觸即發(fā)的前兆。而它一旦饑了餓了,就會變得十分不安,欲望在它的身體里作祟,它用角刨地,頂墻壁,只是默不作聲。那天晚上,夾子終于發(fā)覺了牛欄里水牛有異常的端倪,心里猜到了個八九分,火氣已經(jīng)燎原一般燒起來。勁松已經(jīng)脫衣上床,還沒睡著,夾子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小耳朵,話也沒法好好說,叫你牽牛喝水,你當(dāng)耳邊風(fēng),我看你還敢不敢當(dāng)耳邊風(fēng)。勁松的耳朵被擰得生痛,撲通一聲從床上跌到地上。
夾子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壞了小滿,她心里可向著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夾子每次對伢崽下手,都不知輕重。夾子“子不教,父之過”的理由總是咄咄逼人,她除了驚叫,跟他吵,跟他抬杠子,實(shí)在拿他沒轍。勁松目光閃避,既尷尬又驚恐。夾子盛怒之下似乎已經(jīng)喪失理智,像一條瘋狗,朝勁松狂吠,你給我到外面跪著去,跪兩個小時,我不叫你,你要是敢回,看我不揍死你。小滿被夾子逼得像發(fā)瘋的母狗,沖著夾子吼叫,你打死他,打死他就好了,一了百了,你也絕后了。
勁松自小長大沒少挨夾子的打。但是夾子的棍棒教育似乎沒見成效,眼看著勁松離他那個光宗耀祖的夢愈來愈遙遠(yuǎn),勁松注定是一個身強(qiáng)力壯的農(nóng)人,抑或靠強(qiáng)健筋骨闖蕩社會的人,他一度對莊稼充滿濃郁的興趣,對課本卻感到索然無趣。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當(dāng)別的同學(xué)正在專注地聽講,一陣濃濃的睡意卻向勁松襲來,于是,他用雙手支起腦袋,上眼皮和下眼皮卻在打架。到了期末考試,成績單上數(shù)學(xué)剛剛及格,語文只得四十幾分。氣得夾子直瞪眼,心里不由得在哀鳴。勁松的身高顯然呈現(xiàn)超過夾子之勢,他的體型隨小滿,往橫里發(fā)展,長得越來越彪悍。夾子清醒意識到,形勢正在朝著兒子有利的方向逆轉(zhuǎn),自己的棍棒教育很快就會失去用武之地。當(dāng)他再次舉起枝條,勁松就用左胳膊肘兒擋住,右手一把奪過枝條,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兩個人勢均力敵,拳打腳踢變成了丟人現(xiàn)眼的鬧劇。有一天,勁松說,想跟他小舅去學(xué)建筑。小舅是個包工頭,這幾年掙了不少“大團(tuán)結(jié)”。夾子打不過兒子,看兒子的兇神惡煞也在想改弦更張。他手里夾著一支云中湖,吐出一口不成團(tuán)的煙,不絕如縷地消失在眼前,他瞇縫著眼睛,在聽,在想,應(yīng)不應(yīng)該讓他去闖?小滿抹著眼角,說,學(xué)建筑太辛苦。她心里好大有些不忍,但是在看不到出路的境況里,她將有本事的三親六眷數(shù)了個遍,實(shí)在想不出誰能帶上她的仔種,領(lǐng)著他走一條更好的路。夾子彈了一下煙灰,提綱挈領(lǐng),試試也行,捱不過就隨時回來。小滿不滿地乜斜了男人一眼,知道別看他的脾氣躁得要命,緊要關(guān)頭就是個草包,指望不上,孬。夾子想不出轍來,嗓音里也就少了些底氣,說,去學(xué)建筑,我們也不攔你,別怪我們大人沒本事。
他嘴里說著,心里還真有些內(nèi)疚。既因?yàn)樽约簭那霸馊嗽嵅〉墓靼艚逃?,讓兒子飽受肌膚之苦,到頭來還是只能證明自己無能,沒能讓兒子鶴立雞群。其次就是越到老來,他的田野狂想曲充滿激情的部分已經(jīng)回落下去,兒子就是自己的全部,他想眼看著勁松過得豐衣足食,過得幸福,這才是人生極具抒情感的心愿。難道不是自己的夙愿?然而,他有何德何能,為兒子的幸福做過什么鋪墊,作了什么貢獻(xiàn)?現(xiàn)在,夾子站在兒子面前,儼然對換了姿態(tài),以前兒子在他面前如履薄冰,現(xiàn)在他在兒子面前處處討好。
夾子抹了一把眼淚,接著在遺書上寫道:“跟你媽說,我們拜拜了!”他頓了一下,在“跟你媽說”這四個字上面攔腰畫了三下,接著又畫四下,想把它涂掉,但是,那幾個字很頑劣,一旦寫上,想涂抹掉還相當(dāng)費(fèi)力?!鞍莅荨笔茄笤?,夾子看過一些港臺肥皂劇,居然記住了是再見的意思,但是他用得不恰當(dāng)。既然是永別,理所當(dāng)然也包括那個命中注定跟自己廝纏一生的女人。
“我對不起你媽……”
他曾經(jīng)出神地想,帶著心猿意馬的迷亂的色彩,此生如果娶了別的女人,會怎么樣?當(dāng)他騎在小滿身上,他的精神不止一次出軌。
年輕那會兒,他差點(diǎn)娶了別的女人。差點(diǎn)成了他媳婦的女人叫銀子。要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銀子嫁到什么村莊不好,偏偏嫁到郭咀村。銀子要是那種讓男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也就罷了,偏偏她整個模樣都很閃亮,像一錠閃亮的銀子呢。她身材高挑,所謂的窈窕多姿應(yīng)該是用來形容這種女人的。銀子單單身材高挑也就罷了,偏偏她的皮膚白里透紅不摻一點(diǎn)假,狠心去掐一準(zhǔn)能掐出一汪水來,就怕見了銀子,心還沒狠起來就已經(jīng)泛起無限的漣漪。在周邊村子里要想找出一兩個在容貌上能跟銀子相媲美的女人決非易事。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可夾子不是,他知道沒成熟的葡萄是酸的,快成熟的葡萄又酸又甜,成熟的葡萄甜得醉人,銀子要么是快成熟的葡萄,要么只能是成熟的葡萄。他知道銀子好著呢,要怎么好就有怎么好,當(dāng)初自己的運(yùn)氣怎么那么背呢,八竿子打不著也就罷了,是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差一點(diǎn)每天晚上摟著銀子睡覺的男人就是自己。這樣就夠惹夾子眼饞的了,眼饞之余就是幾分失落。
銀子十七歲,出落得像一朵出水芙蓉,美貌很重要,但重要要看擱在什么地方,放在貧瘠的土地上畢竟不能當(dāng)飯吃,到了該出閣的妙齡,她的父母就張羅著讓她出嫁。銀子一個葭莩之親——銀子媽的堂妹嫁在夾子村里。姨為銀子物色了一門親,對象就是夾子。夾子年輕的時候,雖然瘦高個兒,但是看上去十分精神,精神與青春活力勾兌在一起就叫帥氣。如果不出意外,銀子完全有可能一眼看上夾子。銀子找對象有個小小要求,在確定關(guān)系前得讓她親眼見過,姨充分尊重銀子的個人意見。于是,銀子以走親戚的名義,平生第一次走進(jìn)了姨的村子,因?yàn)樗麄冞@樣的瓜蔓親戚以前并無往來。銀子在姨的引領(lǐng)下穿過田塍,在逼仄的小徑碰見去井里挑水的鴻興,銀子瞟了他一眼,讓他過,她的面色已經(jīng)緋紅;鴻興止步,讓她過,臉上也泛起羞色。別看鴻興冤枉生得膀大腰圓,見了陌生的漂亮姑娘臉?biāo)⒌匾幌戮图t起來,紅得有些可愛,羞出了水平,羞出了禮貌。銀子對他的第一印象分?jǐn)?shù)蠻高,像炎炎烈日下的溫度計,水銀柱蹭蹭往上躥。她以為他就是姨說的夾子,即便不是夾子,把他當(dāng)成真正的意中人也不錯。其實(shí),銀子來的當(dāng)天,夾子不在村里,他一早就去十里外的一個地方修水渠了,翌日才能回來。這是姨安排銀子與夾子初次見面的一個明顯失誤,姨事先并沒有知會夾子,她怕萬一銀子沒看上,就當(dāng)風(fēng)沒有遇上雨。就那樣,夾子跟銀子的姻緣失之交臂。姨沒有留住銀子在村里住上一宿,她看上了水牯一樣的鴻興。
后來,小滿到水田之間的水溝槌衣時不知怎么就聽說了那點(diǎn)破事,她將槌衣棒舉得高高的,使勁捶打一條棉褲,水花迸濺,她的心像楊梅一樣酸溜溜的。尤其是在她嫁為人婦五年后,一想到那點(diǎn)陳芝麻爛豆子的事還郁悶不已。夫妻之間的新鮮感已經(jīng)暫告一個段落,但是并沒有十分有效地抑制小滿心里叢生的疑慮,她懷疑夾子對銀子還念念不忘,甚至暗渡陳倉有過私情。
鴻興農(nóng)忙之余,就去跟鄰村阮老五學(xué)“打牛作”,就是專門在鄉(xiāng)間做買賣耕牛生意。打牛作是一門心口相傳的學(xué)問,打牛作的師傅能一眼看出一頭耕牛的優(yōu)劣,因此十里八村的人一旦要買賣耕牛,總得去請打牛作的做中介。一年半載之后,鴻興就掌握了打牛作的訣竅,不管黃牛水牛,經(jīng)他的法眼一瞧,就能說出這牛行不行,問題在什么部位,總是說得八九不離十。從此,他經(jīng)常行走鄉(xiāng)間,一連數(shù)日都不打自家門檻進(jìn)出。鴻興家對門住著鰥夫六指,兩家只隔個天井。六指一雙手有十二根指頭,是個矬子,務(wù)農(nóng)不是一把好手,自小被爹媽送去學(xué)裁縫,居然學(xué)出一門好手藝,一段布到了他手里,只見他三下五除二,摁住木尺縱橫畫線,裁剪,縫紉,“大橋”牌縫紉機(jī)被他踏得飛轉(zhuǎn),他手下的布料被他侍弄得服服帖帖。他常年在鄉(xiāng)下為人裁新衣做嫁衣,雇主好不容易扯回幾尺棉布、的確良,生怕糟蹋,總要好酒、好肉、好煙待他。六指的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六指有了一點(diǎn)積蓄,有一天從外面帶回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少說懷胎五月。六指毫不忌諱,他既然看對了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就不妨愛物及烏接受她肚里的孩子。誰知,女人踏進(jìn)他家的門,并沒有存心跟他一起過日子。沒過半個月,村口的楓樹下來了兩個陌生男子,不進(jìn)村,也不像過路的,鬼鬼祟祟十分可疑。可疑歸可疑,誰也沒有提高警惕。半夜三更,六指的女人不知所終,乘勢還卷走了他家的細(xì)軟布匹。
六指眼下除了缺個同床共枕的女人,什么也不缺。他有一個得天獨(dú)厚的條件,就是跟銀子是近在咫尺的鄰居。鴻興總往外跑,讓他有了可乘之機(jī)。那些總是巷子里走動的好事的女人,很快就窺伺了銀子的身影,半夜居然鉆進(jìn)六指屋里。
小滿早就看不慣銀子,看不慣她一切的一切,現(xiàn)在,又坐實(shí)了自己對銀子是個狐貍精的判斷。小滿很快又疑竇重重,為什么銀子去鄉(xiāng)里的時候,自己的男人像聞到騷味一樣恰好也去鄉(xiāng)里買化肥,她懷疑夾子跟銀子到鄉(xiāng)里像特務(wù)接頭,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夾子對銀子的好感的確沒有發(fā)生質(zhì)變,但是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沒有如小滿所想那樣齷齪,就是生活在一個村里的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小滿沉湎在自己的臆測里一直苦于沒有抓住把柄。小滿在這種猜忌的蠱惑下,對夾子的態(tài)度總是不太好。
鴻興幾盅酒下肚就愛對銀子施暴,他們婚后的生活并不和諧。銀子和鴻興都以自己的方式給對方實(shí)施家庭暴力,男人的長項是拳腳,女人則拒絕同房。鴻興大字不識幾個,他只知道可以讓拳腳幫助銀子認(rèn)識自己。當(dāng)銀子撲上來跟他廝打的時候,他一把捏住她左手的食指,伴隨咔嚓一聲,銀子慘叫起來。
夾子的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一層新樓是小滿趁著夾子不在家的時候建起來的,為什么要趁著男主人缺位的時候搶建,表面上看,合情合理,建新房是他們家早就籌備的大事,原本定在冬臘月開建。那時,莊稼顆粒歸倉,遠(yuǎn)親近鄰也都有了閑暇,是個騰出手來互相幫襯的日子。作為莊稼人,不但種莊稼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瑺I建新房也免不了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燒磚的時候,一窯磚在曬場邊已經(jīng)碼好,外形像圓形的碉堡,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點(diǎn)火后,磚窯兀自燒得痛快,然而要是老天爺不樂意,迎頭澆下一場大雨,一窯磚也就廢了,起碼要廢去幾成。夾子正被派到二十多里外的地方修水庫去了,真是一連串晴好的日子,早晨起來地上有霜凍,等到中午則陽光和煦,站在太陽底下,可以脫下笨拙的棉襖。小滿心里充滿美好的憧憬,她已經(jīng)看見了自己的新家。只要把宅基夯實(shí),勁松將來還可以在上面加蓋一層、兩層,小滿想著想著,心里就變得十分溫暖,臉色也很舒暢。那么,就算夾子不在家,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兩個人待在一起,動不動就抬杠子,現(xiàn)在他走了,自己的主見反倒更加堅定。“我倒是要讓你看看,缺了你,行不行?”
等夾子從水庫回來,眼前的新房震撼了他,紅色的磚墻,磚與磚之間的紋路錯落有致,通往樓頂?shù)臉翘萦兄∪缙浞值倪f進(jìn)關(guān)系,水泥鋪就的露臺是那么平整,曬谷子小麥芝麻花生再也犯不著去跟人搶占曬臺了。在他離開之前,他曾經(jīng)想象過,但是,成果的閃現(xiàn)突如其來,在他那兒省略了親身參與的過程,他的心情有些復(fù)雜。黑里透紅的臉上盛開了笑容,心里卻被一叢茅草扎著,不大舒服。為什么不舒服呢,說不上來,說得上來也不能說。全村人都羨慕他攤上了一個好婆娘,你總不至于在全村人面前大唱反調(diào),在雞蛋里挑骨頭。不過,他還真的想從雞蛋里挑骨頭——他想找出自家新房潛在的毛病,最好是小毛病,大毛病大家都難以承受。
最初,夾子和小滿抬杠子敗陣的往往是小滿,她讓著夾子,怎么說夾子是家里的頂梁柱,即便只在形式上頂著,也要把他放在關(guān)鍵位置上。但是后來小滿又意識到不能一味讓著他,僅僅靠讓著沒意思,不能在家里是硬蛋在外面還是軟蛋,在床上是笨蛋在床下是混蛋。再說抬杠子有抬杠子的樂趣,抬到最后,總有輸家贏家,就算兩個人成心繼續(xù)抬下去,互不相讓,說明還在意對方,怕的是對方干脆懶得答理你,就進(jìn)入了冷暴力。
不幸的是,夾子在六十花甲之年的時候,漸漸領(lǐng)受到什么是家庭冷暴力了。他的心里的確冷得厲害。冷得無處傾訴。只有跑到田里跟搖曳的水稻訴說,放牛時跟搖頭晃腦的水牛訴說。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境遇連牛都不如。就說是一頭牛嘛,小滿有時還要牽出來喝水。可他是夾子啊,她一天都懶得瞧他第二眼,第一眼還是不得已,躲不過去了。他胃病很厲害,她知道嗎?百分百知道,但是她現(xiàn)在裝不知道,不憐惜他的死活了。連稱呼也改了,什么老東西,老不死的。不是咒他早點(diǎn)死?
遺書只寫那么三行,夾子想拖泥帶水地多寫一點(diǎn),畢竟在世間待了六十個春秋。然而,他搜腸刮肚實(shí)在想不出寫什么才好。幾十年都沒寫幾句話,握起筆,文字像潰散的螞蟻怎么也排不成行。夾子感到閻王爺已經(jīng)扼住了自己的脖子,開始肯定難受,但只要想一想,前輩們一個個都走得干凈利索,也就可怕不到哪里去。夾子還想抽一支煙,不行,得帶兩包煙上路。以前當(dāng)他胃痛得不是特別厲害的時候,他就抽上一支煙,讓煙勁將疼痛稀釋,盡管痛還在自己的身體里絡(luò)繹不絕地穿行,像一隊入侵的敵人,鬼頭鬼腦的,然而,當(dāng)他咬著牙吸一口煙,感覺竟然輕松了些許。小滿對他吸煙的態(tài)度是一半放任一半反對,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才可怕,她的裁決權(quán)是隨機(jī)的,什么時候不高興了都可以當(dāng)成一個發(fā)作的由頭。夾子將遺書對折起來,折成長條子。思忖著遺書托付給誰去送,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隔壁的小武,那伢崽十歲,正由稚氣向開悟過渡,比較乖巧伶俐,貪玩而不粗枝大葉。夾子經(jīng)常早上叫他到自家吊鍋里揀燜熟的小紅苕吃。小武見了別人就生分,見了夾子倒就像對待親爺爺一般的親熱,親熱雜糅了適度的禮貌。讓他將遺書送到小滿手里,他是放心的。如果將遺書擱在桌上,家人也許誰都不會留意,直至掉在地上,掃進(jìn)角落都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到那時,我一個人靜靜地睡在山野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夾子連想都不敢想,盡管自己死了,但死的境況還不至于那么悲慘吧。
小滿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她心甘情愿,樂在其中,從忙忙碌碌中找到了晚年的價值。她由衷感到欣慰的是,她一手營建的一層小樓早就脫胎換骨,勁松讓它變成兩層,三層,外面抹上水泥墻面,里面也重新裝修過,看上去煥然一新。勁松從事建筑行業(yè),見過大世面,增蓋自家的樓層時,里面的戶型不再沿襲一樓,而是做成自個兒喜歡的樣式,裝修不輸城里住商品房的人家。小滿做農(nóng)活,喂豬,帶孫子,要是忙里偷閑她還會去兒女家串門,幫忙照看一下幾個外孫,她恨不能像孫悟空一樣分身有術(shù)。她的雙鬢染上了白霜,平時也懶管自己的形象。到了春節(jié),大女兒說,你用“一洗黑”試試,小滿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果然看到自己的外在形象還有改善的空間,小圓鏡里面的老女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小滿從菜園回來,提籃里裝著茄子、辣椒,一小把蔥,最上面還有幾棵小白菜。走到水井邊,小武沖著自己小跑過來,臉上紅撲撲的,這伢崽,瞎興奮什么,跑得臉上汗都出來了。小武跑到跟前才放慢腳步,遞上一張小紙條,說:“三爹叫我一定要交到你手里?!苯袢仗柺菑奈鬟叧鰜砹?,老家伙居然給自己寫信,有事直說不行?還寫信。然而,當(dāng)小滿攤開紙條一看,臉色頓時變了,周圍空氣中的氧氣剎那間都被抽離了,她喘不過氣來,胸口悶得不行,提籃掉到地上,茄子和辣椒骨碌碌翻滾著,落進(jìn)溝渠里,小武連忙手忙腳亂地將它們撈上來。緩了片刻,小滿什么也顧不上,號啕大哭起來,哭聲夾雜著喊聲:“狗日的,夾子,不好好活著……要去死……安的什么心?”小滿邊哭邊朝自己家奔去。樓上樓下,屋里屋外都找了個遍,她嚇壞了,她想立馬找到夾子,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嚇唬自己。然而這個家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異樣。夾子自尋短見的新聞沒一會兒工夫就在村里炸開了,大家都不知道夾子此刻身在何方,是死是活。有人搖頭,不敢相信昨天看起來還一切照常的夾子叔,竟然想不開想死;有人說,夾子尋死也不擇日子,再怎么也不能在大熱天去死。大家都疑竇叢生,夾子為什么要去死?怎么死的?是喝農(nóng)藥還是上吊,或者溺亡?小滿突然往閑置的老屋跑去,黑沉沉的門上掛著殘破的蛛網(wǎng),門吱嘎一聲開了。不出所料,屋角的甲胺磷果然少了一瓶,于是她的眼前閃過可怕的一幕:夾子仰頭將一瓶農(nóng)藥往嘴里灌,有一個骷髏頭朝她露出猙獰的笑。
小滿家門口人頭攢動,彌漫著焦急不安的情緒,大家都想幫助這個不幸的家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一瓶劇毒農(nóng)藥和一封遺書告訴小滿:夾子死了,一想到從此天人永隔,她就錐心般地痛,肺部也痛得厲害。這兩年,她經(jīng)常喘不過氣來。她懷疑自己患了什么病,但是又不相信是致命絕癥。自己是一個鄉(xiāng)下婦女,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比以前好多了,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可不愿有一天躺在病床上任人擺弄,身上還插滿管子。她寧愿將來的一天,她走在夾子前面。誰知,她和夾子抬了一輩子杠子,在生死的問題上依然抬杠子。
天色已近黃昏,事不宜遲,有人從樓上扛下來一張竹床,豎插兩根竹篙,橫綁兩根木頭,扎成擔(dān)架,以備找到夾子就把他的遺體抬回來。最好夾子還活著,趁藥性還沒發(fā)作,就馬上把他送到衛(wèi)生院。小滿淚眼婆娑,強(qiáng)忍著抹干眼淚,但很快又淌下來。要趕緊通知三親六眷。她本來想再過一個月,就給夾子做六十大壽,想不到這個促狹鬼已經(jīng)迫不及待,現(xiàn)在就要勞師動眾地招回兒女招來親戚。也怪她平日跟他搭腔太少,但是在一起過了四十年,好話壞話都說得差不多了,不說是以為他都懂,哪知他不但不懂,心還被漿糊蒙住了不開竅了。
夾子有三個兄弟,姊妹一樣一個,聞訊都大吃一驚,驚得悲從心來,眼淚奪眶而出。大哥退休了,正跟人下象棋,當(dāng)即撂下棋子就往老家趕,他年輕的時候當(dāng)兵走了,轉(zhuǎn)業(yè)后留在幾十里外的城里,按說,他跟這個弟弟的確來往不多,但是只要一想起夾子,心里就暖暖的,感到踏實(shí)。以前家里兩老多虧這個小弟在跟前服侍。老三老四也先后離開了農(nóng)村,但是他們對夾子還是蠻有感情的,這種感情雖然再不是小時候吃一口鍋,抵足而眠般的親熱,而是大家見面時一個會心的眼神一句簡短的問候。還有兩個姊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夾子離開了人間?!昂枚硕艘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他們都懷著悲痛罩著疑團(tuán),心急如焚地往久違的老家趕。沒過幾個時辰,大哥一家子就徑直將車開到弟弟家門前,三哥四哥也拖家?guī)Э谮s回奔喪,大姐與小妹也從十幾里外幾十里外趕回娘家,自從爹娘過世之后,她們就很少回娘家。大家都神情悲戚,有的還在抹眼淚。
夾子在家一直待到下午四點(diǎn),寫完遺書,塑料袋里裝了一瓶甲胺磷、兩包香煙、一只打火機(jī)。出了家門一路往東走,大黃狗忽左忽右地跟在他身后,他回過頭去“狗狗”地喝住狗,攆它回去,黃狗原地踏步搖頭擺尾,主人的喝止讓它不再自討沒趣。一路上他神情落寞見了熟人也不搭訕,要是換了平時,他會插科打諢說上幾句。中稻正在灌漿,再過大半個月就可以收割了,微風(fēng)吹來,隱約可以嗅到稻香。夾子恍惚覺得胃又痛得厲害,真是生不如死。曾經(jīng)令他心醉神迷的田園風(fēng)光在他眼里也變得毫無生趣。腳下有一團(tuán)云在托著他往巫山飄去,想停都停不下。
夾子靈魂出殼了,時間已經(jīng)不再是構(gòu)成他生命的一個維度。不知道走了多久,神思恍惚之間就到了巫山。成年以后,他很少走進(jìn)到處都是泉石溝壑的巫山。小時候,他曾經(jīng)跟在哥哥們屁股后不止一次到這座神奇的山里探險,有一次就被老子擰住耳朵,還罰他餓肚子,后來他對自己的兒子施行體罰的手段肯定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成年后,他跟著生產(chǎn)隊的男人一起到巫山開山炸石,用手扶拖拉機(jī)、神牛二五拖拉機(jī)運(yùn)回村去修塘塍建屋基。田地分到戶之后,十里八村的人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到了農(nóng)閑,許多村民公然聚眾賭博,派出所聞訊下來抓賭,賭徒們就倉皇逃竄,但是他們賭紅了眼都不甘心就此收手。有一伙賭徒仗著此地山高皇帝遠(yuǎn),就躲進(jìn)巫山,找個隱蔽的地方聚眾再賭。巫山位于兩縣的交界,歷史上也是個兩不管的地帶。等公安匆匆趕來,賭徒們早就溜之大吉,毛都沒抓到一根,氣得公安只得朝望不到山巔也看不到盡頭的石疙瘩鳴槍示警。
夾子坐在一塊盤石上連抽了兩支煙,腦海里閃現(xiàn)著自己一生的許多片段,末了,他長嘆一聲,嘆自己怎么就落得這步田地。天色暗下來,風(fēng)吹草動,一只花褐色的鷂鷹在不遠(yuǎn)處的山崖上撲楞翅,不知是什么飛禽走獸在十幾米外發(fā)出“呼哦呼哦”的叫聲。要是換了以往,膽量原本不大的夾子會嚇出一身冷汗,但是眼下,他出奇的冷靜,身體融入暮色之中,自己也變成無邊黑夜的一個微渺部分。他來到一個似曾熟悉的巖洞入口,人叫它“觀音洞”。入口處還有一個稍微突起的石塊,讓洞口顯得十分狹小。夾子記得多年前曾經(jīng)和小伙伴們一起鉆到里面去,那時,洞口比現(xiàn)在顯敞得多,據(jù)說里面還有瑰奇的景致,只是他們并沒有下到巖洞深處,因此印象里的觀音洞深不見底。夾子不是來看風(fēng)景的,他的思想混亂得很,既不想死后藏尸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又想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悄然死去;他的心里既充斥著不滿,又充滿了愧疚;他想自行了斷從而不驚動任何人,那些為了讓生活變得更好而讓自己像轆轤一樣不停轉(zhuǎn)動的親人們,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自己的死必然是一枚炸彈,會打破他們平靜的生活。夾子腳朝下仰著身子,沿著洞口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探,他想自己死后,就靜靜地躺在靜謐而幽深的巖洞里,從此,他與山同在。這也是他會趕到觀音洞的一個原因。下了不到兩米,洞壁變得如此之小,他被卡住動彈不得,小時候被卡在窗格子里的碎片般的記憶驀然回來了。實(shí)在進(jìn)不去,那就算了,反正他能接觸到的每一寸土地和巖石都不會拒絕讓他在此長眠。他繼續(xù)吃力地往洞里觸探,搞不清身體的哪個部位被擦出血來,隱約能嗅到一點(diǎn)血腥味,還有洞穴里的說不清的幽冥的腐土的氣味。接下來身體又能活動了,巖洞顯敞起來。心里雖然還充滿揮之不去的凄傷,卻沒有了恐懼,都已經(jīng)一腳踏在鬼門關(guān)了,人之將死還有什么可怕的?突然,他的手摸到一個滑溜溜的物體,在嫻雅地游著,夾子的呼吸有些緊張,喘著氣說,你來咬我啊,你送我上西天再好不過了。然而那東西并沒有和他糾纏下去的意思,友好得讓人難以置信。夾子的雙腳繼續(xù)往巖洞下面踩著探著,他想下到巖洞深處,找一個平整的地方,等他抽完兩包煙,再把甲胺磷喝下去。
當(dāng)他下到洞里十幾米的時候,他聽到腳下有嗡嗡的響聲,不對,是潺潺的水聲才對。里面似乎有小溪在流淌。他站起身來,朝洞里走去。他對死的渴望和決絕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退,仿佛這不是死亡之旅,而是探險之旅。他從小就對眾說紛紜的觀音洞充滿好奇心,這好奇已經(jīng)被按捺了幾十年,否則他怎么會死到臨頭還鬼使神差地鉆到巖洞里?難道他心里一直住著一個童騃的孩子?這時他好像進(jìn)入了觀音洞的瓶頸,等待他的是一個豁然開闊的空間,他手里始終緊緊攥著塑料袋。他摸起腳下的一個石塊,朝巖洞深處扔去,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咚咚”的回聲,他估計里面足足有一百個平方的空間。劃亮了一根火柴,只見頭頂掛滿乳白色的石鐘乳,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上,有一個大自然鬼斧神工一般造就的人像,呈乳白色,色澤瑩潤,那就是傳說中的觀音,五觀正從雛形中脫穎而出,變得十分具象。從石像的巖頂上倒掛著的石鐘乳上不斷滴下富含碳酸鈣的溶液,有些不正經(jīng)的人就說,觀音洞的觀音像還流淌著乳汁呢。夾子坐在觀音像旁邊,點(diǎn)燃一支煙,抱起雙臂,打了一個寒顫。當(dāng)他劃亮火柴時,頭頂上飛起兩只蝙蝠,亮光熄滅了,巖洞里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翼膜撲閃的響聲。他不知道已經(jīng)坐了多久,思想竟然轉(zhuǎn)換了一個頻道。這時候,那個家肯定忙亂得像一鍋粥,小滿也許正哭得很傷心,那女人,就讓她傷心透頂才好,誰讓她平時在自己面前總是冷若冰霜的樣子。勁松,我的兒,你一定急得跳腳,現(xiàn)在這個家是你挑大梁的時候了。還有那些親戚們,是不是也都驚動了,出人命的大事,能不驚擾大家嗎?夾子搖著腦袋。這黑燈瞎火的,他們到哪去尋找自己???他思前想后,又趕緊往洞口摸索,總之,就算死了,也不能折騰活人。
洞外不知什么時候下過雨,野草濕漉漉的。七月流火,山區(qū)的晚間已經(jīng)讓人不勝涼意。夾子站在一塊巖石上,看見山腳下晃動著手電的光束,為了自己不知要驚動多少人?!拔彝督蛋?,再這么下去,真害人。”
當(dāng)夾子施施然走進(jìn)家門的時候,屋里院子里又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好像夾子真的死了。白發(fā)蒼蒼的大哥上前一把抓住夾子的手,另一只手在抹眼淚。
小滿病了,呼吸困難,肚子脹得厲害。市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對診治她的病感到無能為力,建議家屬送她到武漢大醫(yī)院做徹底檢查。到了大醫(yī)院,醫(yī)生只對患者家屬透露病情:肺癌晚期,已經(jīng)來日無多。抽出兩小袋肺積水,連繼續(xù)治療也沒有必要,回去好好休養(yǎng),或許還能再活兩三個月。小滿還蒙在鼓里,躺在病床上心疼花錢,又惦記著家里做不完的農(nóng)活和成群的家禽,兩頭嗷嗷待哺的豬崽。自從夾子鬧出自殺風(fēng)波,小滿像嚇破了膽,在夾子面前重話不敢說,有好吃的也盡量讓他吃。
小滿繼續(xù)被家人蒙在鼓里。夾子牽著她的手回家去。當(dāng)他們走過田野,夜幕已經(jīng)低垂,鳥兒紛紛歸巢。折騰了大半輩子的夾子,此刻牽著小滿那雙粗糙的手,他多么想就這樣一直手牽手走下去。然而,他不由得要充滿憤恨地想:老天爺啊,你明明知道我最害怕孤獨(dú),害怕被人冷落,但我不怕死,你怎么不讓我替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