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徐崢導演的重要作品，《港囧》在思想探索上繁復而又具有深意，影片敘事線索的多元化等諸多因素共同促成了商業(yè)上的成功。盡管它在商業(yè)片和文藝片之間搖擺因而顯得顧此失彼，但電影敘事的編碼還是相當用心的，很多場景和臺詞都具有含蓄的特點，值得深入解讀?？偟膩碚f，《港囧》表現(xiàn)的內容是香港體驗，融入體驗的是香港想象，香港想象的背后是中國夢的前世今生?！陡蹏濉分愲娪暗那熬安⒉弧皣濉?。

[關鍵詞]《港囧》；香港想象；中國夢

《港囧》和之前徐崢導演并主演的作品《泰囧》一樣，取得了票房上的巨大業(yè)績。在主題意蘊上，《港囧》卻有明顯不同的探索，與《泰囧》以旅行中的奇異景觀為鋪陳的單純明朗的勵志夢想主題相比，《港囧》所表達的思想要繁復得多。這首先體現(xiàn)在影片敘事線索的多元化，影片中徐來一家的香港旅游就包含四個目的：徐來的青春記憶的完成、蔡波對畫廊的購買、徐來生育問題的解決、蔡拉拉紀錄片的拍攝。同時，《港囧》還設置了一條香港警察偵破命案的線索。這條線索是別致的，也是富有深意的，它是香港自我呈現(xiàn)的一個方面，這與《泰囧》中的泰國完全作為景觀被動呈現(xiàn)、內部生活情境處于遮蔽狀態(tài)有所不同。香港畢竟不同于泰國，對于香港的想象連接著中國夢生成實現(xiàn)的歷程，這是《港囧》在面臨香港這一囧途對象時必須考慮的?？偟膩碚f，《港囧》表現(xiàn)的內容是香港體驗，融入體驗的是香港想象，香港想象的背后是中國夢的前世今生。

一、香港想象的新變

《港囧》的敘述是從徐來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開始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大學美術系的徐來與楊伊兩情相悅，卻由于種種限制，未能完成親密的一吻。正當戀情快速發(fā)展之時，楊伊獲得了父親爭取而來的香港中文大學交換生資格。楊伊在戀情與發(fā)展機會之間選擇了后者，被離棄的徐來郁郁寡歡。徐來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與香港有關。那時的香港是發(fā)達和現(xiàn)代的象征，對于藝術而言也是一個高端的所在。楊伊的奔赴香港對于徐來而言其實是確認了香港的彼岸性，如果說之前香港之于徐來和香港之于許多人一樣只是現(xiàn)代想象的遙遠化身的話，那么有楊伊的香港對于徐來就是一個具有壓抑性的所在，或者說是一個沉重的理想目的地。徐來需要靠近并征服香港，才能解除生存的壓迫感。影片中有一個巧妙的情節(jié)隱喻，就是徐來和蔡波之間長期生不出孩子，而且問題主要在徐來身上。徐來在面對小舅子的質問時無法找到一個確切的解釋并且顯得很煩躁，暗示了徐來的心理困境。小舅子的“人性深處有很多小秘密”的揭發(fā)以及香港生育專家陳醫(yī)生“不育問題多半是心理問題”的論斷也從側面證實了徐來的心結。盡管蔡波的懷孕并不是在徐來和楊伊相見之后、心結打開的結果，但卻和徐來的香港之行同步。也就是說，對于徐來而言，香港成為他完成自我或者說重建自我的關鍵，他必須去香港，或者是去征服香港，或者是在香港釋然，總之是要解開心結。

在流行文化和政治文化等場域中香港這一所指擁有無數的能指，而徐來的香港能指只有一個，那就是楊伊。楊伊的赴港有一個高尚的目的，即為了藝術向高端的層面發(fā)展。她在香港舉辦畫展，似乎也確證了她的成功。但影片透過徐來的眼睛，讓我們意識到楊伊的成功似乎是可疑的，至少這種成功不能深刻地影響徐來這一深懷繪畫夢想的人。這里不能不提及香港在國際藝術場域中的角色。事實上，香港從來都不是藝術之都，從來不是藝術家尋夢追夢的地方，充其量不過是藝術國際化的中轉站而已。香港所擁有的是把藝術商品化的強大市場，而市場毫無疑問和崇尚梵高的清風徐來的夢想無涉。影片也巧妙地呈現(xiàn)了這一點，楊伊舉辦高端畫展的地方不是美術館，也不是廣場，而是商場。楊伊雖然在香港開始發(fā)展她的藝術事業(yè)，但卻游歷過許多西方國家，她喜歡安迪·沃霍爾的表達方式，并且也踐行安迪·沃霍爾式的亞文化的邊緣性生活方式，不結婚，和很多不同的男性交往，并把他們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楊伊所踐行的生活方式和藝術方法盡管是憤世嫉俗的，但并不妨礙她在香港成功地把自己的藝術商業(yè)化，她遵從香港藝術界的商業(yè)成規(guī)和秩序，在商場舉辦畫展，服從香港藝術界的權威（影片中有楊伊和徐來會面時暫時離開去拜見香港藝術界主席這一情節(jié)）。也因此，當徐來洞悉這一切之后，會發(fā)現(xiàn)一直作為自己理想失落的鏡像人物楊伊并不是那樣高不可攀，或者說他已失去攀登征服的欲望。這不僅是因為徐來意識到自己在楊伊心目中不過是若干個男性之一而失落，最重要的是意識到楊伊現(xiàn)今所謂的藝術事業(yè)的成功并不是過去徐來所想象的藝術理想的實現(xiàn)，也就是說，徐來所想象久已的失落并隱藏在內心的夢想并不是楊伊現(xiàn)已獲得的成就。這原因可以引申為他們的藝術目標安迪·沃霍爾和梵高的差異，一個要對抗傳統(tǒng)，利用商業(yè)的、消費的因素驚世駭俗以謀求改變，一個要為了信仰和夢境逃離世俗因而憤世嫉俗。在電影中，徐來最初見到楊伊的時候是有些仰視的，在香港商業(yè)藝術運作下楊伊的畫展，尤其是她的個人形象是華麗的，此時的徐來卻戴著一個面具。面具的使用在這里是富有深意的。一方面，此時左右徐來的依然是既有的香港想象，徐來陷在這種想象中羞愧得無法自拔，這個面具就是徐來的精神面具；另一方面，戴上這個面具的徐來無法窺破楊伊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楊伊得以保持徐來舊有想象中的理想化狀態(tài)。當徐來進入洲際酒店楊伊的房間時，楊伊的真實狀態(tài)開始呈現(xiàn)，盡管楊伊依然具有居高臨下的高貴冷艷，一身尷尬的徐來在短暫的不適之后很快嘗試著完成和楊伊的親吻。此時，徐來和最初興致勃勃地奔赴在路上的狀態(tài)一樣，是富有主體性的，充滿處于上升時期的中產階級擴張式的能量的。但這個親吻卻沒有完成，原因不是徐來在面對藝術皇后般的楊伊時的自卑，而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想進行下去。不是自己得不到，而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想要了。也就是說，通過楊伊，支撐徐來奮斗的、給徐來帶來壓迫感的彼岸化的香港想象此時瓦解了。

與徐來和楊伊的故事相伴隨的是對香港生活層面的展示。我們在看到香港繁華的同時，還看到了香港的擁堵、逼仄、混亂和污濁，尤其是徐來和蔡拉拉在多佳麗的遭遇，讓我們看到了香港普通人生活的艱辛卑瑣的情狀。還有那個身為真正殺人犯的警察，他的干一輩子也買不起住房因而才鋌而走險的表白也會令觀眾感慨不已，于此“港囧”的意義可能不限于囧途，還應包含香港生存的窘迫之囧。電影在這些方面的敘述和展示與故事的主導線索一道更改了國人的香港想象，也顯示了新的時代香港想象的新變。

二、中國夢的前世今生

《港囧》中的徐來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形象。徐來的人生經歷、人生狀態(tài)帶有較強的隱喻意味。徐來的發(fā)展以進入大學（1994級）為開始，那時的中國已經進入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后全面改革開放的時代。市場經濟的熱潮淹沒了徐來追尋純粹藝術烏托邦的夢想，他不得不投身于內衣設計制作行業(yè)，這個行當也成為徐來夢想的反諷。此時，徐來個人化的藝術夢和全面市場化、個人致富、國家富強的“中國夢”是相疏離的。有條件離棄內地市場化語境追逐藝術之夢的是楊伊，而她獲得這個條件的前提是擁有一個提前中產化的家庭。在電影中，楊伊的交換生錄取通知是當時已經開著汽車的父親交給她的。另外一個獲得交換生資格的是蔡波，她的父親同樣是一個處于上升中的企業(yè)主。而對于出身于普通家庭的徐來，他的藝術夢想的實現(xiàn)必須有一個依托，即中產的或富足的家庭。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藝術界較為成功的藝術家都需要財富的支持，需要財富的穩(wěn)定供給，只不過供給或來自于家庭，或來自于財團支持，或來自于自我創(chuàng)業(yè)。徐來的狀態(tài)稍稍有些獨特，即他的個人奮斗和岳父家業(yè)的基礎融為一體，在長期的內衣設計和生產中，徐來只能把自己的夢想壓抑進內心深處。徐來在事業(yè)上的成功使隱藏的夢想蠢蠢欲動，并且借同學聚會、楊伊畫展、香港之行得以喚醒。他在醫(yī)院對岳父一家的抱怨以及“女人的最大本事就是把男人變成理想的炮灰”的控訴充分表明了這一點。但徐來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夢想已經在實現(xiàn)，蔡波牢記他在開學典禮上的夢想以及在法國阿爾勒農場旅行時的夢想，并且把他看中的畫廊買了下來作為禮物送給他。徐來的藝術夢和發(fā)展致富的“中國夢”在經歷一番壓抑、梳理的糾結之后終于融為一體。

我們可以對徐來的筑夢之旅做這樣的解讀：發(fā)展富強的“中國夢”也是每一個人可以分享和承擔的致富夢，而要實現(xiàn)這樣的夢，就必須對不切實際的夢比如藝術夢進行壓抑。在這里，純粹藝術之夢雖然帶有烏托邦色彩，但無須和現(xiàn)實完全割裂，只需一段時間的壓抑之后便可以綻放，壓抑、忍耐換來的是條件的成熟。徐來的投身內衣制作行業(yè)，對于自己的藝術之夢來說不也是“要忍耐”嗎？他對岳父一家的發(fā)泄不也是多年忍耐的反映嗎？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紀的中國，尤其是革命中國的歲月中，對于夢境與現(xiàn)實的書寫多半是分裂式的，很多追夢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無法忍受不堪的現(xiàn)實進而參加革命，或者選擇激進的方式逃離現(xiàn)實，而背棄藝術之夢、背棄理想生活之夢的人往往帶著一種羞愧感和負罪感。今天的中國，已經無須通過與現(xiàn)實的分裂來實現(xiàn)個人的夢想。相反，與現(xiàn)實和解，通過短暫的忍耐，在現(xiàn)實中奮斗并筑牢夢想實現(xiàn)的基礎。此時的“中國夢”雖然和個人化的夢想無法完全同步，但從根本上是并不矛盾的，“中國夢”內在地允諾了個人夢的實現(xiàn)。中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或階層，具有典型的保守主義特點，也是他們最先意識到與現(xiàn)實和解才是實現(xiàn)夢想的唯一通道。

電影的結尾部分，有一個絕妙的平衡板上的場景。平衡板上的關鍵是徐來面對楊伊和蔡波時的選擇，徐來并沒有猶豫不決，而是毅然和蔡波一起墜入樓下，這是孤注一擲的抉擇，顯示了徐來所代表的中產階層堅定的信念。徐來在平衡板上的臨危不懼、淡定睿智顯示了中產階級的能量和自信，這是“中國夢”內核的閃亮顯現(xiàn)。徐來在楊伊和蔡波之間選擇蔡波，有對蔡波的感念愛戀的成分在，但這一抉擇更具有象征意味。以男女之情表達家國之喻，是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法，在這里也再次被使用了，除了表明在已經被拆解的虛擬的香港想象與靚麗的“中國夢”之間做出了抉擇之外，還表明了中產階級在浪漫冒險和務實忍耐的筑夢路徑的抉擇。其實，對于務實忍耐，電影的表述是富有分寸的。徐來在醫(yī)院面對蔡拉拉的DV發(fā)表的對于岳父一家?guī)в小按唐啤毙缘目捶?，雖然痛快淋漓，但無傷大雅，這個家還是充滿溫馨的愛意的。但電影之外，在浪漫冒險和務實忍耐之間的抉擇并非都那么輕易和堅定，電影中播放的引發(fā)國人情感記憶的香港經典粵語歌曲展現(xiàn)了個體在抉擇、奮斗中的迷茫、彷徨和感傷，這些也是徐來在他的夢想之旅中所必然遭逢的。

徐來一家的香港之旅總體上說是夢想的實現(xiàn)和確證之旅。徐來一家也印證了中國發(fā)展的成就，他們消費香港、享受香港，這也是內地人今天的真實狀況。對于徐來一家的裝扮和心態(tài)，如果我們和20世紀八九十年代偷渡來港的“北仔”“北妹”等窮酸土笨的形象相比較，會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中國夢”的意義。影片有一句臺詞值得玩味，蔡拉拉威脅徐來說：“我把你搞破鞋的事情告訴我姐姐。”那個高貴冷艷的藝術皇后般的楊伊在蔡拉拉的主體邏輯里是“破鞋”，蔡拉拉的邏輯以及背后的主體性是那樣的強大，他無須尊重或理會香港藝術界看似高大上的文化場域的邏輯。這也顯現(xiàn)了“中國夢”的威力。

總的來說，《港囧》的思想探索應該說是可貴的。盡管它在商業(yè)片和文藝片之間搖擺，因而顯得顧此失彼，但電影敘事的編碼還是相當用心的，很多場景和臺詞都具有含蓄的特點，值得做深入的解讀。很多人擔心商業(yè)片融入過多思想隱喻會影響票房，但《港囧》的成功說明，電影票房的空間是多元化的，也是具有可塑性的?！陡蹏濉分愲娪暗那熬安⒉弧皣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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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軍輝（1976— ），男，河南葉縣人，碩士，信陽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影視文學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