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

日本清潔工不好做

2016年6月25日，記者從日本東京羽田國際機場側(cè)面的日本空港科技株式會社辦公樓走向機場，途中剛好遇到該公司董事長、社長等高管，大家紛紛站住，跟一位身穿清潔工制服的中年女人鞠躬寒暄。

記者看到，女人右袖上有一個綠色方塊標志，上面繡有“環(huán)境マイスター”（環(huán)境名工）幾個金字。記者事先做過功課，知道這是日本政府技能檢定制度中的頂級標志，其中歷史上授予清潔工的總共有三個人，目前還健在的只有新津春子一個。

不用說，她就是新津春子了。

“我的中文名叫郭春艷，1970年出生在沈陽，小學和初中都是在沈陽讀的。雖然我的父親是日本人，但母親是地道的中國人，我又在中國長大，所以我至少是半個中國人?！?/p>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投降，當時有很多日本遺孤被遺棄在中國?！昂⒆邮菬o辜的?！憋柺苋哲娖哿璧纳蜿柺忻窦娂娨缘聢笤?，站出來收養(yǎng)這些可憐的孩子。一位姓郭的市民收養(yǎng)了一個姓田中的遺孤，于是田中跟養(yǎng)父改姓郭。田中長大后娶妻生子，1970年生下女兒郭春艷：“我17歲那年，在中日合作二戰(zhàn)孤兒回國潮中，我們一家來到了日本，并恢復田中姓，取名春子。新津是我結(jié)婚后，按日本人的習慣隨丈夫家的姓?！?/p>

“作為二戰(zhàn)遺孤，我們兩頭受歧視：因為是半個日本人，可以說我從小是在別人的辱罵和白眼中度過的；到了日本，因為是半個中國人，連日語都不會，甚至有人趁黑向我扔過石頭……”來到日本，春子勉強讀完高中便四處打工幫忙養(yǎng)家，同樣因為她是半個中國人，又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只能從事一些最簡單、最“下等”的工作：給人做保姆、當清潔工、做餐廳服務員等。

畢竟是個大姑娘，誰愿意做這些既不體面，收入又不高的伺候人的工作？但以春子的自身條件，又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于是她便消極怠工，或者干脆采取“貓蓋屎”的辦法糊弄一時是一時：“在餐廳洗碗時，隨便用抹布抹一下了事是常有的事，反正不是我自己用；在賓館打掃衛(wèi)生時，更不會每天給客人換床單，最多幫他們整理一下……”

因為春子對工作太不負責，經(jīng)常受到顧客的投訴，而日本服務單位對工作人員的要求很嚴，只要接到顧客投訴，就離下崗不遠了。因此幾年間春子換了十幾份工作，甚至有人罵她：“你雖然只是半個中國人，卻把中國人所有的毛病都帶到了日本！”

22歲那年，春子認識了后來成為她丈夫的新津策。新津策是春子家的鄰居，到美國留過學，是一家跨國醫(yī)藥公司的代表，思想比較開放。他覺得春子樸實、勤勞、善良，只是她不了解日本，工作的態(tài)度和方法有問題：“做清潔工不僅需要責任心，還得有知識，你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也這么不用心嗎？不說別的，你是在中國長大的，當別人通過你的表現(xiàn)，認為中國人都跟你一樣時，難道你不慚愧嗎？”

“一句話驚醒了我：是啊，我當清潔工不僅是為了生活，中國是我的娘家，我可不能給娘家丟人！”直到這時，春子才開始重視自己的工作。在新津策的幫助下，她報名讀了為期半年的“職業(yè)訓練?！?，然后重返職場。

洗手間當成自家廚房

“那半年的職業(yè)訓練對我的幫助很大?！蓖ㄟ^學習，春子不僅學會了很多清潔技能，更重要的是明白了日本“職人”在社會上的處境和“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道理，特別是無論做什么都要把它做到極致的“匠人精神”。

“再到餐館洗碗時，想到顧客付了報酬，吃完飯還得去工作、掙錢養(yǎng)家，說不定我回家乘坐的地鐵正是他開的，我不由自主地就會將碗多洗兩遍，然后認真消毒；在車站碼頭打掃衛(wèi)生時，想到行色匆匆的顧客都在忙著趕路，還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著他們，干凈的環(huán)境至少能給他們一個好心情，我便覺得沒有理由糊弄他們……”

當春子認真對待工作，工作也開始回報她。通過考試，1995年她取得了環(huán)境清潔“一級技能士”資格，進入日本機場管理公司“日本空港科技株式會社”，在羽田機場當清掃工。

羽田機場是世界上最大和最繁忙的機場之一，僅航站樓的面積就達78萬平方米。機場每年往來旅客超過6600萬人，占日本國內(nèi)航空旅客的一半以上，已經(jīng)運轉(zhuǎn)了86年，各項管理都非常到位：“剛到機場時，我也有過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想法：我一個做清潔工的，能在這里工作應該滿足了?！?/p>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一個法國小男孩在航站樓二樓上完洗手間后，又跑到洗手盆前玩水，當母親喊他走時，他被自己弄灑的水滑了一跤，頭上磕了個包。本來，負責這個洗手間衛(wèi)生的春子把工作做得很到位，地面也擦得很干，小男孩是被自己弄灑的水滑倒的，與機場無關，但她的頂頭上司鈴木優(yōu)還是劈頭就對她一通批評。春子剛想辯白，鈴木優(yōu)說：“假如那是你的孩子，你會理會各種理由嗎？為什么不守在孩子旁邊，隨時把他弄灑的水擦干？”

“在日本，一般情況下，下級是不能跟上級頂嘴的，何況我只是個清潔工——我想，鈴木優(yōu)說得對，假如是我的孩子受了傷，在我的心里，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庇谑撬鲃幼哌^去，再三向法國旅客道歉，并協(xié)助他們處理孩子的摔傷，直到對方滿意。

通過這件事，春子認識到，當清潔工也是學無止境：“如果我想得到別人的尊重，唯一的辦法是把工作做得更好?！?997年秋，春子參加日本“清掃技能選手權(quán)賽”，8月突破東京預選，10月參加全國大賽，最終擊敗來自全國的12000多名選手，奪得冠軍，成為這項比賽有記錄以來最年輕的冠軍、“日本第一清掃工”。

“當清掃工，僅有一顆匠人心，或者只會使蠻力是不行的，實際上那也是一種技術(shù)活?！庇鹛餀C場對清潔的要求近乎苛刻：坐便器干凈到可以舀水飲用倒也不至于，但地板上必須干凈到可以當鏡子使用，不能有任何污物；任何一條縫隙都必須與墻面或地板顏色一致，主管隨時可能戴雙白手套在任何地方抹，抹后手套都必須像沒抹一樣，如果某處發(fā)現(xiàn)有一根頭發(fā)，那么從清潔工到組長、領班、片區(qū)負責人都要受到處罰。

NHK在專門為新津春子拍攝的紀錄片中說：“她的雙眼如鷹眼，能發(fā)現(xiàn)常人不會注意的污漬：比如電視機后蓋的角落、烘干機的縫隙。就算是看不見的馬桶圈內(nèi)側(cè)，她也會利用鏡子的反射一圈又一圈仔細檢查，一點一點地清理，直到一塵不染。經(jīng)她打掃過的瓷磚一點污漬都看不到，比新的還要閃亮?！?/p>

采訪時記者就目睹不止一位家長，放心地看著身穿漂亮衣裙的孩子，隨便躺在地上玩耍，因為機場地板潔凈如鏡面，比床上還干凈。

有位清掃工處理不好飲水臺上的衛(wèi)生，記者跟著春子前去指導。她一邊示范一邊告訴大家，飲水臺上有漂白粉，必須用酸性洗液才能祛除。但如果酸停留的時間過長，不僅導致腐蝕，使不銹鋼失去光澤，還可能污染飲用水，所以必須掌握最佳時間，在溶解漂白粉的同時，迅速沖掉酸洗液，才能讓飲水臺恢復以往锃亮光澤。

不僅是這些，一扇扇的自動門、裝行李的小推車、電梯扶手等細節(jié)也都要顧到。在回辦公室的途中，春子發(fā)現(xiàn)一盆花里有一片枯葉，連忙走過去摘除了。

清潔工做到“國寶級”

記者笑著問春子：“你能把清掃工作做到極致，是不是因為你有潔癖？”春子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沒有潔癖。還有人說我當清潔工還這么認真，是不是有點缺心眼呢？他們怎么說都行，我不會聽的。因為我就是我自己?！?“上百種清潔劑的用法你都記得滾瓜爛熟，是怎么做到的？”“我并沒有刻意去背，也許是熟能生巧吧，每天接觸它們，慢慢地就記住了……”

記者還問了春子一個非?！八住钡膯栴}：收入。她告訴記者，在日本清掃工的地位和收入也都不高，“一級清掃技能士”月薪只有20萬日元左右（約人民幣9000元），遠低于其他“職人”的初級收入，而且經(jīng)常受到別人的漠視：“清掃不是高技能工作，世界上大概沒有人人爭當清掃工的社會。但如果干到我這個層次，除了工資很高，還享受政府津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當然，制度也是春子能把清潔工做好的原因之一：日本特別注重匠人精神的培養(yǎng)。從事技能工作的人在日本統(tǒng)稱“職人”，如廚師、美容師、各種工匠等。這些職位社會地位都不高，但社會絕對離不開他們，因而各行都是“金字塔”體制，基層都很普通，但如果你做到了頂端，便會名利雙收，受到社會的尊敬，出類拔萃者還可能像春子這樣，被政府授予“國寶級匠人”稱號。

日本有“技能士”制度，如清潔工，必須通過考試和考核，才能取得“建筑物清掃技能士”資格。你只有取得這個資格，才能進入正規(guī)一點的單位做清潔工。技能士分三級，如果你想到機場、醫(yī)院、游船等高檔消費場所當清潔工，必須具備一級技能士以上的資格：“技能士資格的認定，除了考試，雇主的意見和顧客的意見各占三分之一，因此特別公平。至于政府授予我的‘環(huán)境名工稱號，指的是某領域頂級職人，類似于中國的‘著名老中醫(yī)、‘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的特殊人才、某領域的‘頂級技能傳承人等，所以人稱環(huán)境名工為‘國寶級清潔工。”

2011年，當羽田機場第一次被評為全球最干凈的機場時，很多人就把目光聚焦在春子身上，因為當時春子是機場航站樓衛(wèi)生的負責人，而外人所能接觸到的，主要是這里。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有春子和她的團隊的努力，羽田機場才獲此殊榮。NHK著名的《工作派》為她做了專輯；當紅綜藝節(jié)目《全世界最想上的課》邀她講課；主流新聞節(jié)目《NEWS ZERO》幾次采訪她；春子還多次出席演講會，應邀演示打掃技巧。

有人這樣評價春子：“她的工作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保潔工的范疇，而是在干技術(shù)活、藝術(shù)活。78萬平方米的羽田機場就是她的作品……”春子卻說：“如果有人路過羽田機場，不由自主地驚嘆一聲：‘哇，這里真干凈??！那才是對我的最高獎勵。”

2015年，春子被提拔為羽田機場“清掃衛(wèi)生指導員”，負責指導和培訓手下700多名清潔工和保障整個羽田機場的清潔衛(wèi)生工作。記者在航站樓里走了走，感覺無論你走到哪個角落，都干凈得令人窒息。

記者問春子是否經(jīng)?；貒骸爱斎?。我外婆還在沈陽，所以我基本上每年都要回去看她?！?/p>

編輯/尤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