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紀(jì)鏡
父親在世時,每個年三十的晚上,我們都在火塘邊度過,“守歲”是名副其實的。
天剛擦黑,就給每個房間點上燈,豬欄屋、牛欄屋,也都點上。煤油燈照明的時代,一般人家里,也就有兩三盞燈,供日常照明用。年三十燈不夠,就用空墨水瓶,或是補鞋匠用過的鐵皮空膠水罐,洗凈,倒入一些煤油或柴油,罩上打了孔的潤膚膏盒蓋子,穿一根棉索,點上火。后來有了電,牛欄屋、豬欄屋等沒舍得裝電燈的地方,年三十晚上依然點煤油或柴油燈。
除夕的晚上,照例要洗個大澡。那時的農(nóng)村,沒熱水器,更沒空調(diào)。嚴(yán)冬臘月,湘北地區(qū),天寒地凍,甚至滴水成冰,平時實在難得洗個澡。除夕夜,在火塘邊洗個大澡,真是享受!
火是一清早就燒起的,即使平時家里用的是煤爐,除夕煮年飯也用大鍋大灶(因為飯菜要用甑蒸),還要在火塘燒起火。燃料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干透的碩大的樹蔸和粗壯的樹枝(父母把這種放在堂屋倒樓上的手臂般粗的干透了的樹枝叫涼刀棍)。洗澡時,火燒得熊熊的,火苗躥得一兩尺高。滿屋子洋溢著紅光,讓人很興奮,寒意跑得無影無蹤。就著大火,慢慢地洗,父母決不會怪你磨蹭。洗完澡,父母遞來早已就著火烘得暖暖的新衣,新衣透出那特有的怡人的香氣,縫合處還能看到裁縫師傅留下的畫粉,耳邊甚或回響起前幾天做衣時縫紉機嗡嗡的聲音。這時,愜意與滿足,油然從心底升起。在那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一身新衣服無疑是孩子們最為奢侈的新年禮物。
洗完澡,就開始吃年貨?;ǜ?、雪棗、柿餅、姜糖,河沙炸的豌豆、炒米,有時還會有又香又脆的油炸苕片子,擺在篩子或瓜瓤里,就著火,隨興吃。這些都是平時難得享受到的美食,尤其是花根、雪棗、柿餅,平日里何曾見得到身影?吃零食的時候,父母還會趁你不注意,突然拿出一張新票子,說是壓歲錢。記得有一年,父母給了一元壓歲錢,是張嶄新的一元紙幣,挺括,還有一股清香。我和妹妹很高興,輪流聞著,把玩著,不料那紙幣太新,彈性很好,一不小心,竟然蹦到了火塘里。及至搶出來,長方形的錢已被燒成了橢圓形,周圍一圈黑黑的,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的快樂就被這元殘幣奪走了。
母親不習(xí)慣熬夜,還不到半夜,就禁不住左搖右擺打瞌睡了,但總是堅持再三,才去睡覺。隨即妹妹也撐不住了,跟著去睡?;鹛晾锞椭蛔赣H和我。父親總是以平緩的語調(diào),耐心地和我說著一年的收入和開支,并預(yù)期著來年的家庭情勢,盡管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記憶中的好多年,都是“超支”,但我?guī)缀鯖]有見到過父親的嘆息。歲月艱難,父親卻總是充滿希冀,期待著未來。當(dāng)我成年經(jīng)歷過一些困厄后,越發(fā)體會到父親的那種堅韌與樂觀是難得的境界。
雞叫過后,遠遠近近,鞭炮開始頻繁地炸響。母親就會問:“你爹呀,是么子(什么)開印呀?”據(jù)說,年三十定更之后,動物就都不叫了,是為“封印”。“開印”是指年三十半夜過后動物最早的鳴叫。老人們說,貓干狗濕。意謂年三十夜如果是貓兒先叫,則來年天旱;狗兒先叫,則來年雨水多。父輩們總是把一年的年成掛在心上,并以“開印”作為窺探的窗口。
雞叫幾遍,天快放亮了。父親說,肚子餓了吧?來,燒個糍粑吃。我就從水缸內(nèi)撈出兩塊糍粑,擦干水。父親把它放在火鉗上,慢慢烤。直到扁平的糍粑變得圓鼓鼓的,成了一個圓筒,再在中空處灌入白糖,交給我。記憶中的守歲,都是以吃糍粑結(jié)束的。
末了,將那燒剩的樹蔸上的明火用火鉗一點一點剔除,澆點水,徹底滅去火星,放在火塘。除夕日燒剩的這個樹蔸,叫作火種。初一早上,母親將它放在雞籠上。據(jù)說,能使新的一年六畜興旺。
留好火種,就去接年。在堂屋內(nèi)放一掛響亮的“千子鞭”,炸兩個爆竹,預(yù)示著接到了幸福的新年。洗洗手臉,我們就去睡覺。
父親去世后,溫暖的守歲被喧鬧的春晚所取代了。
責(zé)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