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華勇

一

天天喝酒，夜夜做夢。有些夢生動古怪，許多是關(guān)于村子的，讓我醒來后覺得這樣的夢蘊涵著幾分詭異，有時是那么逼真，實景與實地對應(yīng)。一個小村子，三十戶人家，全是一個姓，大叔大嬸兄弟姐妹，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

我們這一宗族，人口并不旺盛，祖宗曾在米脂闖出一片天地?？h城的初始是我們這姓的根據(jù)地，有文字記載叫畢家寨。因畢姓人性格剛烈，行俠仗義，與官府常常對抗，差點成了氣候。后因地方官奏報朝廷，皇帝下旨畢姓不得上百戶。祖輩們說皇帝金口玉言，把我們的人脈香火給咒死了，并貶出畢家寨，到無定河西荒蠻之地開墾耕種。

關(guān)于村子我寫過不少文字，仙佛洞溝四里地，貂蟬洞往南三里地，這中間有一個分岔處。。順著大溝的兩邊五條山溝里，星星點點住了人家，村子名叫盤草溝。不知因何得名？事實上村子的歷史并不長，在村子沒形成之前都在艾好灣住，至今我家的幾棵棗樹還在艾好灣長著。五十年代村子許多人搬遷到溝里，于是便從行政歸屬上徹底分開了。然而，學(xué)校還是一個學(xué)校，分不開，我們村又沒有力量辦學(xué)，娃娃們一撥一撥還得起早摸黑走艾好灣上學(xué)，哥哥拖弟弟，姐姐拉著妹妹，大人們忙農(nóng)活，哪像現(xiàn)在大人們操碎了心，接送孩子成了一種負擔(dān)。七十年代，父親當了支書，一心要在村子里自己辦學(xué)。于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季，在米糧灣的膠土地上，大人們用镢頭、鐵鍬、單轱轆車挖好一塊地基，接著去仙佛洞的石畔上打石頭。對于這種艱辛的勞動，大人們十分清楚。而我，好多年后才理解這種決心、勇氣、信念和力量。其實，直到現(xiàn)在，當有一天我站在那幾孔窯洞面前，里面全是柴草，門窗幾乎沒有了。對它，我確實心存敬畏。學(xué)校修好沒用幾年，娃娃們還是去艾好灣念書了。父親說起此事止不住嘆息，他說公家不派來教師，光靠村里的一個初中生當老師，力不從心，娃娃們要有出息，還得找好老師。

失敗讓我父親和村人覺得很糟糕，他們不再堅持，選擇了放棄。

村子里上一輩沒有幾個識字的，他們都明白下一代有了文化才能走出山溝。他們熟悉的泥土與他們割舍不開。但他們想讓下一代過得好一些?？墒朗抡f變就變了，讓他們猝不及防，血汗就那樣白流了，幾孔還沒來得及捂熱的學(xué)校，一下冷清下來，任風(fēng)雨蠶蝕、剝離，接著被冷落在一旁，無人問津了。

我至今夢見父親在雞叫時就去仙佛洞石崖畔背石頭的情景，村里的男勞力都跟著父親，每人趕天亮背三回。一塊、兩塊、三塊堅持不懈地背著。米糧灣的那塊地基上，壘起幾堆塊石。父親和村子里的勞力整整半年沒歇息過。路遠，不好走，還得上山，實在不行了，靠在土圪臺上松松肩。朦朧的村子小路上，隔幾步的背石頭人，黑乎乎的，看不清臉面，聽得見喘息聲，偶爾有一兩聲咳嗽。只有他們曉得只要學(xué)校修起來，娃娃們再不用跑到艾好灣念書了，自個村里有了書房，娃娃們才有希望……

直到現(xiàn)在，沒人跟我說過學(xué)校的事。再小一點的娃娃甚至不知道村子里有過學(xué)校。村子沒有幾個人住了，他們接下來唯一可做的而且必須要做的事，就是想辦法掙錢攢錢。這個世界的價值觀遭到了顛覆，老人們曉得兒孫到城里沒有一個支點非?？只?，似乎有一個聲音時刻提醒他們，糧倉不能是空的，衣兜也不能空著，這個世界只要有和你相干的人，你的心就永遠平靜不下來。

二

我對村子一直保持濃濃的情感，平日里下鄉(xiāng)真是走馬觀花，為此我常常遺憾。然而事實是許多村子留守的全是些上歲數(shù)的老人，他們吃上國家低保后一無所求，剩下的便是一個勁地講述他們的遭遇。聽著他們不厭其煩地傾訴，我便感到莫名地慌亂。一個個無助甚至無望的眼神就那么死死地盯著你，我的心開始緊張?，F(xiàn)在農(nóng)村不再說水路、出路、地界或別的雞毛蒜皮的事了，他們講公平，講理性，還講政策。有時故事里全是糾纏不清的細節(jié)，就像一個個撲朔迷離的故事，說不清這故事還會隱藏著什么？故事完了，我的心碎了。對于他們，我能做些什么呢？

村子的許多人家困難依舊，他們的盼望我無法滿足，這便成了我的心病。作為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吃公家飯，面對父老鄉(xiāng)親，無能為力或束手無策讓自己內(nèi)心常常自責(zé)，有時，覺得自己羞愧萬分。

一兩句安慰的話能證明自己什么？我不甘心做一個旁觀者，可回到城里，我的那股勁頭一下子被瓦解得轟然倒塌。

面對現(xiàn)實，自己更難堪。

我還是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有一種舒適感。我看到村子人們的笑臉，一個個親熱地招呼，雖沒太多的驚喜，卻也其樂融融。我喜歡村子里寧靜的感覺，況且是坐在自家土炕上，從窗戶的格子里看對面的山、樹、草，偶爾聽見一兩聲狗叫、驢嚎。院子里不時地有幾只覓食的麻雀，嘰嘰喳喳快活地嬉戲著。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一直長到十五歲，出遠門上學(xué)，沒考出去又回來。十八歲正補習(xí)準備再考的時候，來鄉(xiāng)上接兵的跟我說是金子哪都會發(fā)光的。于是，我當了兵，這算是人生的開始，也是逃離村子的開始。為了使自己不會成為“受苦人”，我拼命選擇朝外奔跑。每當說這經(jīng)歷時晚輩們總是一臉的麻木，毫不為之所動，因為他們也在朝外奔跑，也曾夢想擠進公家門，拿上工資，高枕無憂?？墒?，村子的年輕人幾乎每年考上大學(xué)，每年有畢業(yè)的，許多還在四處奔波，沒有固定下來。

這次，我回來正好村子安自來水，許多人從外面趕回來，村子里顯得有了生機，人一多山峁山底都能聽見說話聲。晚上，幾個同輩兄弟邀我去他家吃飯，我說自己已吃過了，他們一臉茫然，說你一個人生火做飯多不方便？我告訴他們，回來時油鹽醬醋米面蔬菜都帶了。他們說秋天村里蔬菜多著呢，何必帶呢？我曉得他們是真心的，當然沒把我當外人看。一些事，也許只有經(jīng)歷了才感覺到珍貴。這一夜，我只有當一個聽眾的份，直到我連續(xù)發(fā)了幾盒煙，他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一個個說不抽了，已經(jīng)是滿窯的煙了?；蛟S白天他們太勞累了，說話時有的打著哈欠。我當然有問不盡的話，比如收成、收入，還有全村飲水工程公家給多少錢，最后說到水源的問題。我的一個兄弟說水井是他承包打，按出石方計算工資。這口井就是在原來老井子的基礎(chǔ)上開挖的。開挖井子他們吃了不少苦，原以為很輕松地拿下來，不料揭過上面的蓋層后，用錘子，鋼釬打不下去了，又不允許用炸藥，只好雇人用電鉆打。秋涼了，整天泡在水里面幾十天，總算有眉目了，他們也松了口氣。剩下的要做圍墻，封井頂容易些。聽他們講，我想起那口老井子。從六十年代開始，全村人全靠那口井子吃水。盡管井子只有三尺多深，長不過三米，寬大約二米，但潺潺的清水從石縫里流出，水井時常是滿滿的，任憑村里人挑，怎么也取之不盡。那陣子小，總想這井水用之不完。有一年冬天，井水快要溢滿流出來了，井沿邊結(jié)了冰，我去擔(dān)水。這也是我第一次為家里擔(dān)水。不知是力氣的原因還是技術(shù)的因素，我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先打了一桶提在井邊后再打第二桶時，腳下一滑便掉到井子里去了。好在井子不深，我爬出來丟下桶擔(dān)濕淋淋地跑回家。母親見狀趕緊幫我脫掉衣服，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母親說還小呀，靠不上嘛。當時我有些委屈，但心里卻有一種不服氣，這股勁在身體里不知不覺地擴散著，漸漸地成為一股力量，這力量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斷挑戰(zhàn)著不可能。

就這樣，我在外面奔波的時間里，那口水井干枯了?，F(xiàn)在老水井拆掉了，井窯正面那幾個“為人民服務(wù)”的字隨之消失，村子的歷史又被刷新了一回。

事實上，從八十年代后期，村子憑借著土地責(zé)任制帶來的好處，幾乎是家家戶戶開始修新窯洞，一孔孔、一排排窯洞迅猛地生出來。接著每家每戶打水井安上了自來水。集體所有的財產(chǎn)能拿便拿，能分則分，能賣則賣，剩下的只有幾孔孤零零的隊窯、學(xué)校，還有那口水井。村子興旺一段時間后隨著商品化大潮立刻變得冷靜下來，有能耐的人被裹挾在大潮里飄移東西南北。村子的許多嶄新的新窯洞，茁壯成長的樹，肥沃的土地?zé)o人照看，窯洞迅速朽壞，墻皮剝落，院墻倒塌，院子里野草叢生，成了荒地。鹼畔前的棗樹、松樹、槐樹都枝生蔓延，粗細不一，瘋了一樣生長。雜草和樹林混在一塊，分不清這里曾是一院整潔的人家。從前一個個讓人倍感溫暖與舒適的家就這樣被時代消耗沒了。現(xiàn)如今，政府給全村家家戶戶安自來水，不少人從門外趕回來。我說，村子人大都不在家里住，安自來水有甚用？他們猶豫一下，接著有些無奈地說，有用沒用先安上，說不準有一天外面吃不開了再回來。

我揣不透他們的心思。村子里的人還是那樣會精打細算，他們把過日子看得長遠，門外面的許多不如意他們很少說起。他們說有時生活實在逼得人沒辦法，所以甚事都得思前想后。

我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回來，也許他們抽不開身子，忙于生計，但對于在城市已有立足之地的他們，回來安不安自來水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一夜，我無法入睡。半夜時分，外面下起了小雨，秋雨打在樹葉上，沙沙沙的響聲一直穿過我的胸膛，到達心底，仿佛在夜深人靜處，仙佛洞戲臺上有一女子輕歌曼舞，撥弄琴弦訴說衷腸。我穿好衣服推開門，稍有涼意，對面山梁猶如潑過濃墨般越顯厚重。山梁上的樹，像剪影一樣靜靜地矗立在雨夜中，一種濃濃的詩情畫意在我心中升起。這個晚上，細雨，沒風(fēng)，整個村子寂靜得讓我明白，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經(jīng)營過那么多的理想，可真正度過屬于自己的還是生育自己的地方。沒錯，無論你走多遠，村子的情節(jié)抹不掉，撕不開。城市里所有的一切的生活都是曇花一現(xiàn)，名利全放下來心才能靜。有心靜的地方便是家，村子的土地是真實的，只要你辛勤耕種，收獲是屬于自己的……

忽然，院子里的梨樹上熟透的梨，還有紅透的棗兒從枝頭上掉落，滑過葉片，重重地掉在土地上。

這一聲，我回到了現(xiàn)實。

三

早上起來天氣晴好，走出門伸腰的時候突然看見到一只喜鵲。

我驚喜不已。

有一年的某一天，喜鵲走了，無影無蹤，村頭那棵又高又粗的水桐樹枝叉上，只有一個空空的喜鵲窩。開初村人覺得少了什么，后來習(xí)慣了，喜鵲可能走遠了，它穿過黃土山，飛越大河，尋找屬于自己生存的地方。

我不知喜鵲走的時候，是否充滿了恐懼，因為遠方不是它的家。我更不知道，村子里喜鵲的祖先從哪里遷徙而來？就像我們每個村落，每個姓氏的祖先是從哪里來的一樣，怎么會在這貧瘠的黃土高原上安家落戶。后來人們一個勁地尋根問祖，許多人曉得他們的祖先是從山西一個叫大槐樹的地方分散走開。再后來我才知道，其實祖先們挺聰明，走到這塊地方，有一條洶涌澎湃的無定河就可以讓他們活下來。無定河的每條支流，每一條小河，每一個溝岔都住上了人。有水便有生命，有地便有食物。喜鵲要比人來得更早，然后在長時間的跋涉中，相互依偎，相互關(guān)照，彼此對異性產(chǎn)生了愛情，它們一雙一對地分居開來，筑起自己溫暖的窩。

可是，這種平和的氛圍，還是被我們?nèi)祟惼茐牧恕４迦瞬煌５亟o土地下毒，許多的生物與植物鏈開始斷裂，本屬于這塊土地的昆蟲、鳥兒被人們毒死或驅(qū)趕，它們沒了生存環(huán)境。城市的污染物從空中飄來，各種噪音在空間傳播，這種突然的變化讓鳥兒不知所措，有時正在沉睡中，冷不丁的轟鳴或化學(xué)合成的味道從天空掠過。最后，喜鵲不得不走了。

這世界到處人頭攢動，一根根又高又大的煙囪正發(fā)瘋地冒著黑煙，遠處開始有了霧霾，空氣更加糟糕。棲身之地難以尋找，地面上的萬物，爭先恐后地在找自己的歸宿。人們正肆無忌憚地搞建設(shè)，占用土地，伐掉森林，破壞河流。屬于鳥兒任意飛翔的天空開始污濁不清，喜鵲驚魂未定地轉(zhuǎn)游了多少年。如今，它飛回來了，咽下了自己激動的淚，還是這片土地，如今草木叢生。人們擠進了城市，土地恢復(fù)了機能，昔日的朋友都回來了，山雞、麻雀、兔子、昆蟲、啄木鳥……喜鵲就像得到了某種安撫。于是，窩壘起了，一輩子的生活從此開始。

前溝的喜鵲喳喳喳，

后溝的吹手哇嗚哇。

搗鑼鑼拍嚓嚓，

迎得個新媳婦背坐下。

這首童謠久遠了，我忽然記起來，看見喜鵲在枝頭報喜，這是一個好兆頭。世界上有多少個地方能讓喜鵲安息生活呢？又有多少個地方的人們與喜鵲和平共處呢？

若干年后，我們會留下怎樣一個村子？

四

從前總是說從農(nóng)村走到城里找一份工作。如今，許多人從城市里回到了農(nóng)村，尋找一份清靜，安逸。他們覺得城市環(huán)境不接地氣，鋪天蓋地的鋼筋水泥把陽光遮擋，還有各種工業(yè)物的排放，汽車散發(fā)的尾氣等等，使城市變成了“烤爐”。然而，村里人還是一代接著一代拼命地往城里擠，他們向往的生活從本質(zhì)意義上發(fā)生了變化。當然，城市容納他們的時候有時也會帶來驚喜，他們學(xué)會忍受，學(xué)會在擠兌中生存。村子有幾個小字輩就這樣，從家里出來，靠自己的一雙手，沒日沒夜地干活。幾年過去后，真的在城里某個高樓上買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盡管他們有時也說，高樓住是住上了，但高樓前面還是高樓，擋住了人的視線。是的，城市每天的空氣灰蒙蒙的，太陽愈發(fā)精神起來，像燒焦的碳一樣，烤得玻璃吱吱作響，有時感覺要爆炸了一樣。雖然住進了城市，但每天的日子過得緊張。他們笑著，顯得很無奈地說：不是缺錢的緊張，而是精神上的，總感到和城市、還有城市里的人有距離，說不清。比如受到冷遇、甚至欺侮。樓房現(xiàn)代化的舒適感在農(nóng)村是沒有的，可沒有安全感?？此麄兡欠N無助的樣子，瞬間我才明白，他們是與我相干的人，都是村子里走出來除了光宗耀祖外，更重要的是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我曉得，尋找幸福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真正要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家”很不容易。

其實，家就是能讓自己平靜的地方。在這物欲橫流的年代，如何才能使自己平靜很難。村里的老人們總是企盼著，他們的兒孫能在城里過得好一些。許多年過去了，我從他們的閑言散語中得知，有幾個年輕人確實出息了，他們摸爬滾打，在城里開小商店，開飯館，娶了媳婦，有了房子、車子，手頭不怎么寬綽，但小錢還是不缺。可也有幾個，本來安分守己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孩子，一下子染上了賭博，幾年的幸苦白費不說，債務(wù)多得可怕，直到后來行騙犯罪，進了牢房不說，一個好端端的家也不存在了。我聽到這些，心里全不是滋味，而面對這些事，自己又無能為力。人啊，最怕刺痛軟弱心靈。回家，成了許多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聲音，生活沒有高低，吃喝也無所謂好壞，只要平安、健康。一瞬間，我覺得，我自己脆弱的心中，一直只顧當下的日子，有意無意地丟掉些什么？隱約中有一個聲音說：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