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鷹飛
你說過北京的柳樹好看。實際上,不全對。北京開春兒臨水的柳樹才好看。我知道一個看柳的絕佳地點,帶你去。
這么說吧,過完年,你就得來。來的時候,多帶兩身衣服。別忘了裝一條你喜歡的紗巾,罩臉用。北京的春天多風(fēng),那風(fēng)刮起來,比冬天還勤。風(fēng)里夾帶著小沙粒,打得人臉帶疼不癢的。
冬日的風(fēng)夜里刮,開春兒,或者說有了開春兒的跡象,風(fēng)也勢利,改白天。一刮起來,遮天蔽日。太陽,又小又白,圍棋子兒似的,高天上掛著。河里的冰讓風(fēng)抽得全是麻坑兒;窗棱拐角,積滿了細(xì)細(xì)輕浮的土面兒。桌子凳子,永遠(yuǎn)擦不干凈,剛抹完,側(cè)臉看,又一層。
咱們找一個風(fēng)小的日子出去,奔頤和園知春亭,從那兒,遠(yuǎn)遠(yuǎn)兒看柳。鵝黃,知道嗎?就是小鵝剛出殼兒那種蠕動的絨色。飄飄渺渺,似有若無,那種黃色站遠(yuǎn)處才瞧得真切,煙霧一樣,罩在昆明湖環(huán)圈兒的一帶水柳上。湖里的冰根本化不凈,風(fēng)推著,冰塊一鼓一蕩撞著水岸,特有意思。其實,我挺想讓你跟我一起從冰上走一趟——在冬天。頂好就選昆明湖,其次是北海。朔風(fēng)吹著,湖面上的冰都凍藍(lán)了,裂著曲里拐彎兒的長口子,踩上去,嘎嘎響。甭?lián)?,掉不下去!你瞧,那冰面上的雪粒讓風(fēng)吹得滾著跑,我們也小跑兒著。我攥著你戴了黃手套的手,紅圍脖的頭巾掖在懷里妥妥兒的。
柳葉往出冒就是個把禮拜的工夫。我們?nèi)ビ駵Y潭轉(zhuǎn)一圈,瞟一眼就走。那兒的櫻花開了,滿園子都是人。你說你喜歡花兒,甭著急,北京城四季都有花兒,春天最多。城里花兒多,人也多,不是清靜的看花兒所在。
我們奔箭扣長城走。長城的奇險配上桃花的絢爛才是壯觀。天開了,云朵從天縫兒里漏下來掛著。面北遠(yuǎn)望,蒼蒼莽莽;南面腳底下,就是棋盤一樣大大方方的北京城。長城城墻在山脊隨山勢游走,霞蔚桃花隨陽光在坡面安家,云動光移,光移影變,影變花涌——那陣勢,比破虜攻城還好看吶。
大覺寺的玉蘭也開了,還有法華寺的丁香。法華寺每年都做丁香詩會,甭論那詩堪與不堪的,就說泰戈爾來華在那兒小憩,徐志摩林徽因陪著,以及花枝間一炷一炷升起的佛香,滿值得一逛。
從法華寺出來,往西走,不遠(yuǎn)就是牛街。跟你說過,牛街就是我的胃。我很多有關(guān)吃食的美好記憶都跟牛街有關(guān)。去牛街清真寺。我?guī)闱魄贫Y拜堂臺階前那一層一層的鞋,看過那個之后,相信我再說,人應(yīng)當(dāng)有點兒信仰才幸福,你就不會反對了。
從心里說還有很多地方我應(yīng)當(dāng)帶著你在春天走走。我們往崇文門去,那兒還剩段兒幾百米的老城墻。對著那段城墻,我能給你講出很多故事。比如當(dāng)初人們?yōu)楸荜P(guān)稅販私酒,如何背貼墻面一凳兒一凳兒從城外爬墻翻進(jìn)城里。比如他們背著的用麻紙和血料做成的酒簍怎么就能不漏,為什么城墻上跑馬不是傳說,馬面究竟指的是城墻的哪個部位,要塌又沒錢修繕,在后山墻砌起來支撐房子的泥垛子為何稱其為牛子。里九外七皇城四,都是哪些個門,九門八點一口鐘,那座鐘,現(xiàn)在在哪兒,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去故宮吧。只瞧四個地方,我有點兒小私心,你別怨我。一處是太和殿廣場上的金磚。夏天來,草長,金磚失了端莊,不好看。我跟你說說金磚產(chǎn)自哪兒,豎排著肩挨肩扦到此處有多么不易。順著,我們登太和殿的臺階,瞧瞧龍椅上頭懸著的金匾:建極綏猷——我能給你說說那個“綏”字的衍變。然后咱們確認(rèn)前清太監(jiān)們利用公職謀私利做醬的地方,告訴你當(dāng)初的醬缸是如何排列的。順道兒瞅一眼溥儀學(xué)騎自行車,鋸了門檻留下的白茬兒。再然后,我們?nèi)ダ钭猿纱掖业腔奈溆⒌睿晔聝核团芰?。武英殿里灰塵很厚,這個厚,與我經(jīng)歷過很多北京的春日有關(guān)。多風(fēng)多塵的春天,總令我產(chǎn)生錯覺——但凡是灰塵多的地方,在我心里,與北京的春天脫不開鉤。
要不要去琉璃廠轉(zhuǎn)轉(zhuǎn),隨你的心氣兒。春天,琉璃廠人不多。我指給你看擅畫鬼的羅兩峰曾經(jīng)租住的房子,告訴你林海音筆下的小英子最熟悉哪條街。魯迅最后一次來北京,從哪兒買的果脯。我們還上榮寶齋二樓轉(zhuǎn)轉(zhuǎn),那兒有一幅王雪濤的《藤蘿雄雞圖》剛掛上,藤蘿開得紫密,公雞昂首挺冠,瞧那眼,那爪子,那威風(fēng)!
有點兒耐心,你應(yīng)當(dāng)在北京的春雨里走走。別打傘,北京的春雨柔弱得很,濕濕衣襟而已。下起來,柔柔綿綿,兩天,或者一天。老天爺之所以要那樣安排,大概是想洗洗一秋一冬堆壘起來的塵氣。那雨一下,萬物皆柔。刨開你鐘意的柳條不說,剩下的,也都有一番新潔凈。你在雨里走走吧,穿著你愛的皮鞋,篤篤地走。別想戴望舒的雨巷——北京城任何一個地方,都比巷子寬——即便空間窄,來來往往的人,也會給你一種寬氣。在北京的春雨里走,是一種福氣——我一直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短而緩的雨絲,綿綿連連,能讓你想起南方干凈的青石板,可,沒那份陰冷;鼻息吹鬢角一般的力道,癢癢,而且香。穿上你以為最鮮亮的衣服走走,就那么理直氣壯地走——不皺眉頭,你才是好姑娘??!
你不想知道我在春天里是怎么過的嗎?
我呀,最愛逮蜘蛛。開春兒土溝里最先出蟄的就是蜘蛛,緩緩地爬到向陽的地方曬太陽。抓了放火柴盒里,貼著耳朵,能聽見它們撓紙的聲音,一晃,安靜好一陣兒。跟我妹順著道溝找樹苗兒也挺好玩兒,道溝里杏樹多,磚堆,桃樹多。扒土撥磚,我們將那些細(xì)高的小苗弄回家,種上,培成畦,再配上一厾兩厾草棵兒,儼然成了莊園主。澆水,往上施肥,一本正經(jīng)地溺尿。你知道嗎?我們搜尋的杏樹活了好大一棵,長到房高。一年春天,開了花兒,白白粉粉的,掉地的花瓣撿起來塞嘴里,有甜味兒。
我們家東邊有一條官道。官道過去是一個下坡坎兒,種著麥子。麥地遼闊,從這頭兒跑到那頭兒,要出一腦門子汗。我瞧見過雁奴,一大群雁從我們家門口過,那晚上,就在我們家東邊兒的麥地里圍著圈兒過夜。黑燈瞎火的,麥子苗涼涼地蹭嘴,我往那兒爬。雁奴一叫,全飛起來,嚇得我不敢動。過一會兒,它們又落下來,搖晃著胖身子圍圈兒。
不騙你,農(nóng)民給麥子地澆頭一遍水的時候,壯觀極了。吹開干草末,跪地上側(cè)臉貼著水皮兒瞅,水里的云彩,那叫一個白。
我一定得給你蒸一鍋包子吃,雞蛋菠菜餡的包子。開春兒還陽之后,北京的菠菜實在叫一個肥厚,多少年都這樣。那菠菜,半人多高,出了穗,可,沒筋兒,不老。熬湯清炒,怎么吃怎么香。我給你包包子,如奶奶給我包的那樣。薄皮大餡兒,蒸出來,隔皮兒能瞅見茵茵的綠色。吃去吧,那汁水,那咬頭兒。我敢說,出了北京,打著燈籠你都找不著。
小蘿卜咱就不說了吧,還有香椿,榆錢,好吃是應(yīng)該的。
如果不找不成,挑一樣兒北京春天的不好。只能從你喜歡的柳樹上說。柳葉似長齊沒長齊的時候,柳穗兒炸了花兒。柳絮,北京人叫柳毛子,漫天飛舞,猶若下雪,甚至比下雪還厲害。見縫就鉆的柳毛子,不太招北京人待見,不過我倒不十分惱。二年級的時候,我突發(fā)奇想,拿火柴點教室后門兒比籃球還大的一團(tuán)柳絮——轟的一下,眉毛燎了個精光,燒禿了半個腦袋,我還是不恨她??傆X著沒當(dāng)時那樣決絕果敢一燎的刺激,締造濃眉大眼我現(xiàn)而今的模樣兒,很難。
有一年的春天我過得不很開心。酒后走宣武門,春風(fēng)煦煦,吹得我心頭怪舒服的。于是想去瞅瞅楊椒山的祠堂。到地兒,傻了眼。半片廢墟,就剩個門口兀立著,嘴洞一樣朝著我,要說什么,吐不出音兒的樣子。
你知道我想起啥了嘛?
我想起一位老先生,以及老先生笑著說出的一句話。那天,我去還從老先生那兒借的幾本書。老先生請我喝酒。天兒還有點兒涼,楊樹的葉片最多小孩兒拳頭大。酒桌上,我把書遞過去。老先生接過來翻了翻,撂下。眼瞧我,手卻奔了書去,摩挲封皮,猶若父親摸著自家孩子熟悉的腦袋——硬扎扎的腦袋。摸了片刻,把那書隔著桌子又推過來,說:“不用還,留著吧。這書,我這輩子恐怕再也沒工夫看了?!?/p>
與老先生作別,貼著報國寺的紅墻往回走,月亮不是很亮,楊樹葉子嘩嘩啦啦響著。那時候,街上流過的人與景,都與我無關(guān)似的。捏著那幾本書,想著老先生的那兩句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么傷感,眼淚泡著心般的難受。
那一天,我是走著回家的,報國寺到中國戲曲學(xué)院,走了,一個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