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程禹山喜歡玩玉。
缽池山的人把玉分為兩種:死玉、活玉。
這兩種玉,都是從地下的墳?zāi)估锞虻玫?。缽池山四周都是平原,風(fēng)水先生說這叫飛龍升天,是葬祖墳的好地方,所以,這里達官貴人們的墳?zāi)苟嘀亍?/p>
缽池山這個地方的人,喜歡用水銀給死去的人殮尸,時間長了,水銀就浸入陪葬的玉里去了。
用濃灰水加烏梅同煮,冷卻后放入玉器,如果是新玉,這種水就會從玉的紋理間鉆進去,將里面的水銀攆出來。
攆不出來的,就是老玉。
這種老玉,才值得盤。
盤玉,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你想呀,那水銀已經(jīng)干老色滯,參差錯落,要讓它凝結(jié)成塊,甚至明晃鮮活,能在玉內(nèi)緩緩蠕動,那還不得盤個幾十年呀?
盤不出的,就是死玉。
程家的一枚角實玉,是秦代的,經(jīng)過幾代人的盤弄,里面的水銀,就凝成了一個豆大的鴝鵒眼。
這是一個三寸長的宮女,捧著一個酒壺,那個鴝鵒眼一開始在酒壺里,盤弄久了,那鴝鵒眼得了人的活氣,就開始慢慢地移動,移到宮女的頭上,她的臉就開始一點一點變紅,好像喝醉了似的。
這樣的玉,程家人可是盤了好幾代才活過來的呀。
在缽池山,這樣的活玉還曾經(jīng)有過一枚,是一只蟾蜍,肚子里是鏤空了的,身上有幾十個鴝鵒眼,盤活了,那些鴝鵒眼就四下里散開,不見了。這時,如果你把它移到香爐前,據(jù)說,能吞下一爐香呢。
可惜的是,這塊玉早死了。
現(xiàn)在在一個叫雪蟬的人手里。
那個雪蟬,他的祖輩在明朝的皇宮里做過玉工,明亡后,就偷了這件玉器來到缽池山。到了雪蟬父親那一代,玉蟾蜍就死了。
那時,他們家早已成了破落戶,連張嘴都糊不住,哪有心思天天在手里盤玉呀?
程禹山來了。程禹山站在雪蟬那間蝸牛殼一樣的小屋前,管家程門一聲喊,雪蟬就哆嗦著出來了。
你們家,果真有一個玉蟾蜍?
有的有的,那可是我們家的祖?zhèn)餮?,是從皇宮里拿出來的呢。雪蟬低著個腦袋,一下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子居然鉆出兩根腳趾頭,他不好意思地縮回去一根。
想要,您就給五百塊袁大頭吧。
程禹山輕輕地咳一聲,程門就拿出一個褡褳,輕輕松松地扔在雪蟬的腳前,鼻孔里嗤了一下:就你那坨死玉,也叫得起這個價?
這些錢先拿去用吧,把自己扮個爺,好好地把那只玉蟾蜍盤活吧。
君子比德如玉。盤玉,那可得先養(yǎng)“氣”,養(yǎng)足了“氣”,盤玉時才能心無雜念,才能將身體里的“氣”帶到玉里去。
有了程禹山的資助,雪蟬活得可就真的像個爺了。
又過了些時候,雪蟬給程禹山遞話,他,準(zhǔn)備盤玉了。
別急,你還不是個真正的爺,你身上的“氣”還沒有養(yǎng)起來。這個時候盤玉,就是盤活了,又能怎樣?
又給了一些錢。
好好地弄個營生,養(yǎng)足了氣,再給我盤玉吧。
有了錢,營生是好找的,沒費什么周折,居然進了縣政府的警察局。
一晃,幾年過去了。
做了警察局的局長。
那只玉蟾蜍,早被他盤活了。
雪蟬帶了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去了缽池山。
程門要去阻攔,早有警衛(wèi)沖上去給了他一個大嘴巴。
程禹山,這時正在三太太房里睡覺呢。
一行人,咋咋呼呼地進去了。
雪蟬的一個警衛(wèi),恭恭敬敬地托著一個錦盒。
這可是我們局長的傳家寶啊。警衛(wèi)說,卻并沒有交給程禹山的意思。
哦?就是那只玉蟾蜍?程禹山有點心不在焉,他坐起身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水煙。
雪蟬一下子有了打開錦盒讓程禹山見識一下的欲望。
打開錦盒,果然是那只玉蟾蜍。
屋里漫著綠瑩瑩的光。
哎喲,真是個好玩意兒。
聽說,它肚子里能吸進去煙?
是呀,以前,我的祖父常用印度的檀香喂它。
那樣名貴的香,才配得了這么名貴的玩意兒。
沒事沒事,不就是一個玩意兒嘛,我就是吐一口煙霧來,它還敢不吸?
程禹山漫不經(jīng)心地吐出一口濃濃的煙。
想攔,已經(jīng)晚了。
那只玉蟾蜍吸進了煙霧,身體就開始發(fā)黑,一會兒,“啪”的一聲,居然裂開來了。
雪蟬氣得渾身冒火,他這次來,只是想讓程禹山見識一下這只玉蟾蜍,并沒有送給他的打算。
想不到他居然敢這么輕慢它。
好玩。程禹山說。
看茶吧,程禹山招呼程門說。
看茶,就是送客的意思。
回到警察局,就有人給他出主意,想找程禹山在城里幾家店鋪的碴兒。
很快就找到了,還把程禹山拘了來,關(guān)進警察局的大牢里。
快給他賠個罪吧,別惹惱了他,縣長給雪蟬打電話。
你想想呀,你家那幾百年的古玉,他程禹山想盤活就盤活,想盤死就盤死了。
他要是想盤你了,你會怎樣?
他一個程禹山,不就是手里有點錢嘛,背后,可是沒有人給他撐腰的呀?
有的,給他撐腰的就是他們家?guī)纵呑颖P玉時養(yǎng)成的那股氣,有那樣的氣,再大的官他也不放在眼里,再大的官,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說月刊》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