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我不贊成把人類文化分為東方和西方的“東西兩分法”。它認為從地區(qū)分布來看，有四種傳統(tǒng)文化：東亞文化、南亞文化、西亞文化、西歐文化。西歐文化傳到美洲成為西方文化；東亞、南亞和西亞文化合稱東方文化。文化的流動不是忽西忽東，輪流坐莊，而是高處流向低處，落后追趕先進。這樣，人類文化才能不斷前進。

人類文化是隨著人類社會在聚合運動中前進的。部落文化聚合成城邦文化，城邦文化聚合成國家文化，國家文化聚合成多國區(qū)域文化，多國區(qū)域文化聚合成人類共同的國際現(xiàn)代文化。世界各地的傳統(tǒng)文化，相互接觸，相互吸收，其中有普遍價值的部分融入國際現(xiàn)代文化。與此同時，各地傳統(tǒng)文化依舊存在，但是要不斷進行自我完善。

環(huán)顧世界，到處都是雙文化現(xiàn)象，內(nèi)外并存，新舊并用，實行雙文化生活。食，中菜和西菜；衣，中服和西服；住，四合院和公寓樓；行，汽車和馬車；衛(wèi)，中醫(yī)和西醫(yī)；教，學校和私塾；娛，圖畫、音樂、舞蹈、小說、戲劇，中西合璧，彼此模仿。在電視里看京戲是“寓中于西”，東方的城市生活一天也離不開源于西方的交通設備、通信設備和各種各樣的電氣設備。

中國文化原來就不是單純的，它是中國儒學和印度佛教以及其他因素的混合物。佛寺多于孔廟是古代雙文化的遺跡?！按笄宓蹏备拿爸腥A民國”，又改名“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就是宣告中國雙文化時代的開始?！爸腥A”屬于中國文化，“民國”和“人民共和國”屬于西方文化?！爸袑W為體，西學為用”是雙文化，“一國兩制”是雙文化。大學里傳統(tǒng)文化課程少，西方文化課程多，這是“向外傾斜”的雙文化。

印度做了三百年英國的殖民地，行政和教育離不開英語，是一個雙文化國家；新加坡規(guī)定英語是全國官方語言，華語是華人的民族語言，這是新興的雙文化國家；在韓國，同一家人，父母傾向農(nóng)耕文化，兒女傾向西方文化，“泡菜”的一代和“漢堡包”的一代住在同一個大門里；某些伊斯蘭教國家激烈反對西方，但是照樣學習英語和西方科技，雙文化不妨礙民族主義。

“河西河東”論，來自文化不變的傳統(tǒng)學說：天不變，地不變，道亦不變。不變論認為文化本身不變，但可以水平傳播。“四書五經(jīng)”曾經(jīng)傳播到越南、朝鮮和日本，今后中華振興，將進一步傳播到歐美和全世界。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往返遷移；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輪流坐莊。這兩種說法都是水平傳播的不變論。把東西方文化看作勢不兩立，不符合歷史事實，不符合文化的演變規(guī)律。

雙文化并存的原因，是由于各個國家現(xiàn)代化發(fā)展有早有晚?！鞍l(fā)展有先后，殊途而同歸。”有了現(xiàn)代文化，不是就不要傳統(tǒng)文化了?，F(xiàn)代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是并存不悖、相互補充的。現(xiàn)代人是“雙文化人”，既需要現(xiàn)代文化，又需要傳統(tǒng)文化，甚至既需要科學，又需要宗教。

（摘自《拾貝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