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
電影里的阿甘天賦不濟,卻有著驚人的忍耐力,某種程度上,岳云鵬也一樣。
諸事不順。
劇場停電,音響故障,沒帶大褂,鞋穿錯了。他像是被困在了那個場景里。所有可能的糟糕狀態(tài)都經(jīng)歷了一遍。直到站上臺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身邊搭檔不見了。只剩下自己。
他在半夜驚醒,確定那是一個夢。
那是2011年4月,26歲的岳云鵬在民族文化宮大劇場的專場演出前夕——作為一個相聲藝人的首場大劇場商演。他告訴搭檔孫越,類似的噩夢一直困擾著他。
演出很成功。那場演出拉開了一場序幕,他逐漸“成角兒”。
“誰會花錢看這么年輕的相聲演員說相聲?想也想不到,今天能坐滿了。”那一夜,站在民族文化宮的舞臺,他對著觀眾表達感謝,有如內(nèi)心獨白。
小劇場到大劇場,這是相聲演員的驚險一躍,在小劇場攢底被拼命叫好,到了大劇場可能會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這場大考合格才是成功的一線藝人。
如今在相聲圈,岳云鵬票房號召力第二,是繼老師郭德綱之后僅有的能夠獨立保證大劇場商演門票售罄的人。
夢境像是現(xiàn)實的隱喻。隨后幾年,名氣、財富、成功,一切迅速向他涌來。然而,那種如履薄冰的感覺一直伴隨著他。
心理學上有人稱之為冒名者恐懼,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就好像一個冒名頂替的人。
有人叫他是“相聲阿甘”。岳云鵬曾經(jīng)的生活像塊苦味的純黑巧克力。
岳云鵬出生于河南濮陽的九口之家。他有五個姐姐,在本就物質(zhì)匱乏的農(nóng)村,超生家庭更加艱難。13歲之前,他的衣服都是母親拿姐姐們穿過的衣服改來的,每年生日吃倆雞蛋。他的童年只在記憶而不在照片中,他只有3張小時候的照片,第一張是6歲,父親留住那位走街串巷的照相師拍的。從記事起,他父母的頭發(fā)就一直是白的。
因為交不起學費,岳云鵬14歲來北京打工。在保安隊的第一個月,他的工資被克扣一空。他刷過廁所,干過電焊,在餐館里做服務(wù)員。他被人糟糕地對待,因牽強的借口數(shù)次辭退。他曾是可以輕易被呵斥和咆哮的群體里的一員。
最早進入德云社的那批徒弟不乏苦出身。李云杰12歲時就失去了父親,腦血栓的母親在2009年去世前,有6年是植物人狀態(tài);孔云龍的二哥1998年發(fā)現(xiàn)尿毒癥,而1999年全家全年種地收入只有3000元,“你要是繼續(xù)上學,你二哥就沒了?!备赣H哭著對他說??自讫堄?7歲輟學。郭德綱見不得這種苦出身的孩子挨餓,他雖然跟同行罵戰(zhàn)毫不嘴軟,但身上有一種老式江湖人的溫暖。
生活像塊苦味的純黑巧克力。然而,這個故事的重點并不在于講述人生的不易。
學徒
出現(xiàn)在31歲的郭德綱面前的,是兩個穿著帶著油漬的飯館工作服的伙計。他們通過熟人介紹,前來拜師。
無人識得郭德綱。那是2004年,套用他著名的演講式相聲《相聲五十年之現(xiàn)狀》的說法,正是“大雪紛飛,大柵欄上連條狗都沒有”的艱難歲月。郭德綱在華聲天橋辦北京相聲大會(即后來的德云社),勉力維持生計,最少的一次全場只有一位觀眾。郭德綱收下了這兩個小伙子。可供他選擇的材料幾乎沒有,他對他們也沒抱什么希望。
兩個青年是老北京面館“海碗居”的傳菜員岳龍剛與門童孔德水,這倆人能湊到一起純屬巧合。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對方很久了。服務(wù)員里,河北人孔德水有自己的小伙伴,他們一起去網(wǎng)吧,一起出去吃飯。至于那個叫岳龍剛的河南人,不要說以上那些活動,倆人幾乎不怎么說話。
沖突有一天終于爆發(fā)了,孔德水被岳龍剛一把推倒在地。按飯館規(guī)定,員工打架罰款50元??椎滤幌氲竭@兒,就不還手了,坐在地上喊經(jīng)理。結(jié)果出乎他的意料,岳龍剛道歉之后也沒被罰款,時值春節(jié),經(jīng)理撮合起兩個鬧別扭的小伙計在內(nèi)部聯(lián)歡會上表演雙簧,改善關(guān)系。
年后,孔德水與一位姓趙的熟客講起這次表演。趙先生便請倆人到家演了一遍。“既然你們喜歡這個,我給你們引薦一人”,趙先生說了個倆人均未聽說過的名字,“他沒有什么名氣,但是能耐特別好?!?/p>
兩個伙計沒有整塊的時間學相聲,最初只是坐著聽,順便給園子里增加點人氣。趁飯館2點午休,倆人就趕往劇場,4點半趕回去上班。他們?nèi)匀灰砩?0點下班,次日8點上班。有一天從劇場的回程下起傾盆大雨,倆人都淋得濕透,回到面館也沒其他衣服,挨了領(lǐng)導一頓罵。
“咱們一定要記得這一天,一定要記得這一天,咱們?yōu)榱藢W習多不容易?!痹例垊傉f。
12年之后,本名為孔德水的孔云龍重述那段話。他記得那一天。是相聲改變他的命運,他小時候的人生夢想——他用的是“夢想”這個詞,是長大后不用種地。現(xiàn)在,他是德云社三隊隊長,帶著他的十幾個隊員,每周固定說8場小劇場相聲,孔云龍攢底兒。他在北京買了房,有兩輛車。
“是你捎帶著岳云鵬一起入門?”
“算不上捎帶,我認為這是我們倆共同的緣分。如果我不跟他演節(jié)目,也沒有后來的這一檔子事?!蔽羧盏拿骛^門童笑了,“我們倆那時候同甘共苦,吃住都在一塊。”
2004年底,他們從面館辭職,全身心投入學藝。宿舍沒了,就租了間地下室。屋子里只擺得下一張床墊,倆人睡上面,鞋脫在門口。師娘王惠看他們可憐,在大興區(qū)的龐各莊花了兩百塊錢租了個院子,讓他們住。岳云鵬那段“我也是北大的,北京大興的,龐各莊的”,就來自這里。在這個西瓜產(chǎn)地,他們住在一個1940年代蓋的、窗欞還要糊紙的房子里,但至少可以一人一間。
岳云鵬主攻太平歌詞,孔云龍主攻貫口。他們練得很勤奮,睡覺前,上廁所,走到哪里都在背。“在馬路上你要不認識這個人,你會覺得是瘋子,都魔怔了?!笨自讫堈f。
周末的時候,他們?nèi)龃畧?,觀眾沒坐滿就沒有錢——他們只算學徒而非正式演員,坐滿了師娘會給50塊錢。這點錢時有時無,根本不夠花,挨餓是經(jīng)常的事。郭德綱也不容易,一家人帶著另外幾個徒弟,租了個三居室?!盁灐敝煸品瀹敃r才14歲,來龐各莊大院住了幾天,餓得夠嗆,回了師父家再也不來了。
孔云龍和岳云鵬在龐各莊住了近兩年。有時候肚子餓,他倆都喜歡看一個名叫《炊事班的故事》的情景喜劇,一看投入了,餓勁兒就過去了。
《炊事班的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沙溢。那是2005年,沙溢在屏幕上,岳云鵬在屏幕外看著。到2016年,他們共同參加了真人秀《了不起的挑戰(zhàn)》?!八麘摃蜕骋缌牡烬嫺髑f。”孔云龍說。
一個寡言內(nèi)向的人
岳云鵬的經(jīng)紀人王俁欽記得,他最初與演藝圈接觸、互動,回來會很興奮地談?wù)?。“周迅人特別好,以前是在電視里才看到的人?!彼麑ν鮽R欽說。某個人若是給他感覺反差很大,他也會說,“其實那人不咋地?!?/p>
他也曾想象過自己成名后,“誰跟我照相我都照,走哪兒我都會開開心心地跟人聊。”
乍入名利場的興奮感現(xiàn)在已經(jīng)褪去了?,F(xiàn)在別人拉他照相,“照第三張就煩了”,王俁欽說。他尤其討厭有些人合影時故意躲他后頭,把他臉拍得很大,然后發(fā)到社交媒體拿他調(diào)侃。
說相聲時,他的口頭語是,“我的天哪”,語調(diào)極盡尖細,配有一手捂著嘴的驚恐表情?!稓g樂喜劇人》節(jié)目組請他錄宣傳音頻,他拒絕用同樣夸張的方式去重復那句話。理由是,“我在生活中不會這么說話”。最終,他只用平常語調(diào)說了一遍。
與相聲演員愛耍貧嘴、逗悶子的成見不同,生活中的岳云鵬是個內(nèi)向寡言的人。他身邊的所有人都驗證了這一點。現(xiàn)在是,從前更是。少年時期,村里年長的女人拿他開玩笑,他會感到害怕。他從來不和她們聊天,一低頭就走開了,生怕接不住話。
“在陌生人面前,他不會很快就升溫?!蓖鮽R欽回憶,他2007年底認識岳云鵬時,覺得他連話都不敢多說。
即便對熟悉的人,他也不會輕易開啟心事。孫越見證過岳云鵬的痛苦。2013年,德云社在德國巡演時,岳云鵬父親去世。他決定演完后的次日才坐飛機趕回國。這是他的選擇,相聲圈的藝德是“藝比天大”,但也成了折磨他至今的隱秘痛苦。“都存在心里頭。”孫越說,他們很少聊到那些往事,“實在是存不住,就我們兩個人時說兩句,絕不多說?!?/p>
尚筱菊讀德云社全日制少年班時,岳云鵬來代過課。一進門全班就鼓掌了。大家都興奮,期待他“賣萌耍賤”。結(jié)果,“跟舞臺上感覺完全不一樣”,他全程嚴肅,話也沒說幾句,反而是孫越成為了主導者。
到了2012年,社里指派尚筱菊拜岳云鵬為師。相認的那晚在劇場后臺,岳云鵬說的話少得足以讓他記清每個字?!耙院竽憔褪俏彝降芰恕?。他又喊來妻子鄭敏,“以后這就是咱徒弟了?!睕]再說多余的話了,就這么簡單。
新徒弟想與師父走得更親近,于是有一晚主動提出,演出結(jié)束不想回學校了,想去師父家住?!靶?,那就走吧?!痹涝迄i說。
尚筱菊坐在副駕駛,開車回家的一路上,倆人誰也沒說話。車上也沒有放音樂。
他設(shè)想的師徒倆一起喝酒、暢所欲言的場景并沒有發(fā)生。把他安置到書房后,岳云鵬就去客廳看電視了。那一晚漫長而煎熬—由于緊張,尚筱菊一直憋著泡尿不敢出房,最后實在忍不住了才去的廁所。就像《保安隊的故事》里,岳云鵬塑造的那個到公司第二周才問廁所在哪的小保安。
尚筱菊后來才知道師哥去師父家的經(jīng)歷更倒霉。岳云鵬往往在中午起床,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偏偏那天“連午飯也忘了做”。師哥原本三餐規(guī)律,被連餓兩頓,到了下午,“都蒙了”。
慢慢地,尚筱菊搞懂了岳云鵬的脾氣。他從不夸人,也不安慰人?!八⒉皇怯憛捘?,他就是不愛說話?!彼乃较聽顟B(tài)似乎總很疲憊且憂郁,讓人不忍打擾。他在微博上特別熱鬧,但是他的朋友圈,一年難得更新幾條。
看似冷漠的師父,也有難得多話的時候。那是在東北一場飯局,岳云鵬喝醉了?!皫煾覆皇遣还苣悖瑤煾笗r刻都在關(guān)注你?!彼麚е畜憔盏募绨蛘f,“師父也幫你爭取很多演出機會,但可能有時候沒有爭取下來。不要著急,因為你歲數(shù)還小......”
最近,岳云鵬在印度拍戲。他生日那天,尚筱菊發(fā)微信祝福。沒有回復。
“如果別人發(fā),他會回謝謝?!鄙畜憔詹灰詾橐?,按他的理解,如果師父不再假裝客氣,那師徒關(guān)系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新高度,就像是真正的朋友。他又給師父發(fā)了8塊錢的紅包。
幾秒鐘后,他看到那個紅包默默地被領(lǐng)了。
冷藏期
現(xiàn)在,你大概了解到岳云鵬是什么樣性格的人,你大概可以想象這樣一個人丟到以人精為主的相聲團體里是什么感覺。
“臺上也不行,臺下也不行。”不止一位接近的他的人如是評價最初階段的岳云鵬。
自2005年下半年,郭德綱的逆轉(zhuǎn)開始了,德云社的演出能場場滿座了。幾近入土的劇場相聲死而復生。直至年底,大規(guī)模媒體報道井噴出現(xiàn),郭德綱的名氣在公眾范圍內(nèi)徹底打響了。在2006年,德云社公開招徒,應者如云,涌進來的40多個學員藝名里都帶鶴,被稱為“鶴字科”。此前的“云字科”意味著親近的,跟從于泥沼中的徒弟。
相聲界本就講究輩分與規(guī)矩,德云社尤其重視這些傳統(tǒng)。后臺有張八仙桌,僅設(shè)兩個座。那是約定俗成,只有郭德綱和于謙才能坐的。師父上場穿大褂,只管胸口以上兩個扣。師父抽煙,自有人點煙,煙灰落地,自有人打掃。師父面前的茶杯永遠是滿的,喝了就續(xù)。
討好師父也有利可圖,“早年前還老有人,端著杯子后面跟著師父呢?!崩钤平芑貞?,“天天跟著,要了命了,一轉(zhuǎn)身把水都弄灑了。后來被我們師父打發(fā)走了?!?/p>
用師兄弟的話說,岳云鵬“不夠機靈”,說難聽的,“沒有眼力見兒、不會來事兒”?!埃ㄋ藕驇煾福┹啿恢且驗橛行难鄣娜丝偙人煲慌?。”孔云龍說。
演員們之間聊天、砸掛(即互相調(diào)侃、碰撞出臺上可用的笑料),他也很難融入。他本來就內(nèi)向,很少開玩笑,反應也不快,總說不到點子上?!霸涝迄i那時候是太不招人喜歡了,你看看他過去那照片,不愛刮胡子,臟不拉幾的。他還想留分頭,半長不長。沒人樂意跟他聊天。”孔云龍說。
更要命的是岳云鵬臺上的表現(xiàn)。
從2004年底至2005年的6、7月,他的表演部分是開場與李云杰拆唱太平歌詞。開場活兒一般沒人認真聽,好多人還沒坐好,按郭德綱的原話,“上臺去練練膽?!痹涝迄i角色次要,站在桌里,李云杰站在桌外,負責“鋪綱”(即鋪墊介紹)。
說相聲的機會在2005年夏天終于來臨,師父讓他上臺說一段15分鐘的《雜學唱》。岳云鵬搞砸了,狠狠地搞砸了?!罢f了20分鐘沒人樂,這種情況可能有?!鄙畜憔照f,但他師父發(fā)生的狀況,是這么多年德云社都沒有過的。
《雜學唱》成了砸學唱,岳云鵬在臺上只待了3分鐘,就頭腦一片空白,因為極度緊張還引發(fā)了胃痙攣。他下場就哭了。
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岳云鵬失去了任何表演機會。工作只剩下檢場(擺放劇場桌椅)與掃地。與他同時間的孔云龍卻進步神速,很快有了固定搭檔欒云平,并且還獲得德云社10周年慶典與師父同臺演出的機會。2006年10月,郭德綱舉行“擺枝”儀式,收何云偉、孔云龍、欒云平、曹云金和于謙幼子于云霆為徒弟。除了小朋友之外,這其實是一個欽定“四大弟子”的儀式。
岳云鵬正式拜入師門要晚3年。事實上,直至鶴字科的一些學員已經(jīng)有了表演機會,他仍是邊緣角色。除非師弟李鶴林出來演出,岳云鵬才能搭著做捧哏。
至少有3次,有人向郭德綱提出要開除岳云鵬。前兩次是在劇場后臺,“再看看吧”,郭德綱答道。
第三次是在2005年底為大師兄何云偉和師叔李菁辦的慶功宴上,他們在北京相聲小品邀請賽上獲得一等獎。那本該是個歡喜的場合,但氣氛微妙地在變化?!澳憧茨銈兒螏煾缍寄么螵劻?,再瞧瞧你們這幾位,尤其是小岳。你們得多努力,多進步?!惫戮V說。于是自然而然地,話題集中于對岳云鵬的批判,有人再次提出開除他。
岳云鵬哭了,他哭得很傷心。師兄弟沒有一個人說話?!拔覀児懿涣?,連自保都自保不了?!崩钤平芑貞浾f。
一片混亂中,師娘王惠也哭了?!澳惴判?,寧可留著你掃地,也不能把你轟走?!彼龑υ涝迄i說,也是說給所有人聽的。
那是最后一次他遭遇逐出師門的危險?!八さ迷缴?,爬起來,往上蹦得越高?!崩钤平芎髞碚f,“我們沒有那么大的落差?!?/p>
逆轉(zhuǎn)
那段險被開除的故事,不同的人曾在不同的場合講述過。但出于某種慣性,人們總是從施與者的角度理解這段故事,而忽略每個人都是有選擇權(quán)的。
“兩條路。一條是回家種地,一條是留在這,繼續(xù)學習。”岳云鵬說,“我沒有辦法,我不像條件特別好的學生,比如生長在北京。我是生生被逼出來的?!彼褜W相聲當成了一條單行道。
2008年春節(jié),徒弟們在郭德綱家看電視,一個叫“小金龍”的二人轉(zhuǎn)演員與觀眾互動,觀眾一舉手,他就下跪,舉另一只手,他就唱歌?!澳愕臋C會可來了,你也可以試試,你會唱歌?!惫戮V對岳云鵬說。他確實喜歡唱歌,而且一去KTV,他點的都是那些老氣橫秋的歌,固定曲目包括《花為媒》《我不做大哥好多年》《不能這樣活》.......
自此,岳云鵬做開場的鋪綱時,戴個墨鏡,模仿那位二人轉(zhuǎn)演員,要么唱,要么跪下來,與觀眾做互動。場面很火爆。墨鏡蓋住了他的臉,他突然就沒了羞澀和緊張。
“他表現(xiàn)不出來太張揚的那種勁頭,非得給他這么一個機會。觀眾接受他了,他對自己也是一個突破?!崩钤平芑貞?,岳云鵬現(xiàn)在的風格,即是自那時隱隱出現(xiàn)的。
岳云鵬找到了自信。也許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一種只屬于他的“特別武器”。傳統(tǒng)來說,逗哏可劃分為帥、賣、怪、壞四種風格—郭德綱屬于壞,具有超強的現(xiàn)場砸掛能力,而岳云鵬是第五種風格——賤。它更像主觀感受而客觀描述,這是一種在網(wǎng)絡(luò)時代才有可能被充分理解的定義。只聽到他那尖細的聲音不夠,用網(wǎng)友的話說—一定要看到“作死的表情”,才知道什么叫賤。
這種風格能夠彌補他的短板。比如面對觀眾的搗亂,郭德綱總能有一種嬉笑的方法巧妙平復或者繞開。而岳云鵬往往會沉下來臉,似怒非怒,“你出去!”換其他人,這種生硬回擊帶來的感受并不舒服,可能會激怒觀眾,然而當一個“賤賤”的人這么說,反倒能產(chǎn)生喜劇效果。
某種程度上,那個做成網(wǎng)絡(luò)熱門表情包的賤賤的小岳岳,是他塑造的形象?!芭_上他為的是觀眾,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一個是在表演,一個是在生活?!鄙畜憔照f。
從2010年起,岳云鵬在德云社的地位已經(jīng)非同往日。郭德綱明顯開始力捧他,讓他以助理主持身份上天津衛(wèi)視的訪談節(jié)目《今夜有戲》,將從藝馨社收編來的捧哏好手孫越配給岳云鵬,還給他開了一系列的小劇場專場。
這固然與當年8月后何云偉、李菁、曹云金、劉云天的出走有關(guān)——這幾對都是郭德綱的心頭之愛;與岳云鵬的進步有關(guān),李云杰認為,“2008到2010年,對他是一個質(zhì)的飛躍”。但也有一種流傳于外界的說法,郭德綱故意挑選了一個天資平平但忠心耿耿的人,以證明他才是真正的“角兒”,他想帶誰紅誰就能紅。
這個說法難以驗證,但至少某些事實無可爭議。岳云鵬的確是老實聽話的孩子?!拔也惶珪o自己規(guī)劃,我走到現(xiàn)在,大部分是我?guī)煾笌臀忆伒穆?。”他說。
2010年7月,岳云鵬小劇場專場開啟,以每周一兩場的速度推進。孫越記得,第一場下來,沒有人給他們獻花,“不能說好,規(guī)規(guī)矩矩完成任務(wù),該響的包袱響了”。隨后,岳云鵬每場演完,都會帶給他預期之外的驚喜。進行到十幾場,300人的劇場爆滿,場外還有100多人進不來。“咱倆火了。”孫越對岳云鵬說。
對于岳云鵬的變化,內(nèi)部當然有人不服。風言風語也會傳到時任演出部負責人的王俁欽那里。據(jù)他觀察,有段時間,同臺演出時,排岳云鵬之前出場的人——出場越往后說明地位越高,“玩了命地使得好,就相當于攪和吧,我就不讓你下一場使得舒服。但小岳岳一上來,你不服不行,你打不過我?!?/p>
新玩法
即便到今天,岳云鵬也不算那種無所不能的相聲演員。他不會B-Box,也很少有模仿,沒嘗試過說唱。除了河南家鄉(xiāng)話,他幾乎一個倒口(即使用方言表演)的節(jié)目都不會,因為口音會串。他承認這些都是他的軟肋。“人一定不會拿自己的軟肋和別人硬碰硬,你碰不過人家?!彼f。
但他又是愿意嘗試新花樣的人。
他會改造相聲里的出場人物,設(shè)計得更好玩兒,并考慮細節(jié)?!懂斝姓摗防镉袀€拉車人,傳統(tǒng)的演法兩句話就帶過了,岳云鵬的版本把這個人演了一遍出來。而《怯大鼓》中(他把這個原本是山東話的倒口活改成了河南話),他刪掉了一些旁支人物與對話,把戲份都集中于主角與二嬸的絮絮叨叨的對話中。這幾個作品屬于他網(wǎng)上傳播最廣的,其他人會借用他的版本來演。
德云社里有一批“傳統(tǒng)派”。他們趨向于穩(wěn)健地使活兒,以前老先生怎么使,現(xiàn)在舞臺上就還該怎么使。負責向?qū)W生授課的“德云總教習”的高峰就負責教最傳統(tǒng)的段子。對于尚筱菊來說,高峰是幫他打下地基的人,師父則是帶他跳出地基的人,“比如三番四抖,節(jié)奏快了,可以試試兩番就抖,因為觀眾已經(jīng)坐不住了,他等不到你第三番?!?/p>
相聲泰斗馬三立的經(jīng)典段子《對春聯(lián)》里,春聯(lián)只念一遍。而4月17日在河北滄州的演出現(xiàn)場,岳云鵬把念春聯(lián)變成了與觀眾的互動。他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一遍,接下來就鼓動全場觀眾。于是,整個體育館都在念春聯(lián)?!澳悻F(xiàn)在全中國說相聲就這么來回互動跳出跳入的,誰也干不過他,形成風格體系了?!睂O越說。
“傳統(tǒng)派”可能無法接受這種行為。首先祖師爺沒這么干過,其次也是有風險的,觀眾出戲了,敘事的主線也被打亂了。“怎么跳出得這么硬?。俊睂O越最初不是太適應,但他發(fā)現(xiàn)觀眾認可度挺高。他想通了。相聲發(fā)展到這個年代,是需要越來越多的互動。因為觀眾也有展示欲與表演欲?!八谌ガF(xiàn)場聽你相聲之前,把你的所有相聲都在網(wǎng)上聽完了。你說什么,他都知道你下邊要說什么,他唯一開心,就是你帶領(lǐng)他說?!?/p>
最能引起全場互動的,當屬《五環(huán)之歌》。歌詞本身毫無意義。每一句都是廢話,到了高潮處,“修到七環(huán)怎么辦,你比五環(huán)多兩環(huán)”,還是廢話。他喜歡改編歌曲當包袱放進相聲。有好多小包袱臺上使一兩回還行,往后使就不響,就不用了。《五環(huán)之歌》只是岳云鵬眾多“小實驗”之一,它恰好是一直受歡迎的。
當年力主開除岳云鵬的兩個人,一個已經(jīng)過世,一個雖在德云社,但不再登臺。
他們叫他相聲阿甘。電影里的阿甘天賦不濟,卻有著驚人的忍耐力,某種程度上,岳云鵬也一樣。相聲是他18歲前從未接觸過的東西,是他餓肚子時候選擇的職業(yè),他曾直白地說,學相聲是“為了生活,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最后,他愛上了它。
這并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只是關(guān)于中國夢的某種草根樣本。整個故事的精華并不在于,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最終獲得了命運的眷顧,而是在漫長而巨大的失敗中,他如何面對自己。
經(jīng)常有人向岳云鵬表示想學相聲。他的態(tài)度從來不是鼓勵,“想清楚了,不要學”。
在《歡樂喜劇人》錄制中,他曾淚流滿面。后來,他對記者解釋,是因為看到大屏幕剪輯的喜劇人之路,“所有人在臺上那么賣力氣”。
他的聲音慢慢沉下來?!拔彝蝗挥X得,好難啊。好難?!?/p>
(摘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