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羽
在俄羅斯白銀時代流派紛呈的詩壇上,茨維塔耶娃不屬于任何流派,她由衷推崇兩個詩人:一個是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另一個是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
1918年冬天,茨維塔耶娃在莫斯科聽了馬雅可夫斯基朗誦長詩《人》,深受其創(chuàng)造力和宏偉氣勢的吸引,對詩人高大魁梧的身材頗為賞識。在她看來,馬雅可夫斯基是個巨人。此后她寫了《致馬雅可夫斯基》,開頭是這樣的詩句:
高過十字架和煙囪,
經(jīng)受烽火煙塵的洗禮,
邁著天使長有力的步伐——
真棒,世紀之交的弗拉基米爾!
馬雅可夫斯基(M a я K o B с к ий)這個姓的詞根馬雅可(M a я к)意思是燈塔。詩人給茨維塔耶娃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有多重原因。他們兩個都注重詩歌語言的創(chuàng)新與力度,追求精神高度,蔑視平庸,對“腦滿腸肥”和“官僚習(xí)氣”深惡痛絕。
1922年4月28日,茨維塔耶娃離開俄羅斯前夕,在空蕩蕩的鐵匠橋街,跟馬雅可夫斯基不期而遇。她問:“喂,馬雅可夫斯基,您有什么話要轉(zhuǎn)告歐洲嗎?”詩人回答:“真理——在這邊?!?/p>
六年之后,1928年11月7日,茨維塔耶娃和馬雅可夫斯基在巴黎再次相遇,她在伏爾泰咖啡館聽了馬雅可夫斯基的朗誦,會后有人間她一個問題:“關(guān)于俄羅斯您有什么話要說嗎?”茨維塔耶娃不假思索地回答:“力量—在那邊?!?/p>
這句話讓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報刊不再刊登她的詩歌作品,失去了原本微薄的稿酬收入,處境更加艱難與孤立。但是她并不后悔。原因是,她衡量詩人有自己的“崇高尺度”。在《詩人論批評家》一文中,茨維塔耶娃提出了一個公式:詩人——是千手千眼的人。能使心靈才華和語言取得平衡的人—才稱得上是詩人。
另外,茨維塔耶娃還指出“詩歌——是善惡之外的第三國度,像遠離科學(xué)一樣,也遠離教堂?!彼€說過,“第三國度”是高出于人間的第一層天。“藝術(shù)煉獄處于精神天空與凡人地獄之間,那里的人誰也不愿意升入天堂?!?/p>
茨維塔耶娃還說過:“詩人——是預(yù)言家?!彼p識馬雅可夫斯基的預(yù)見性。她自己預(yù)見到奧西普·曼德爾施坦姆和謝爾蓋·艾伏隆的命運,預(yù)見到自己回國后的悲慘結(jié)局。這種洞察奧秘的能力源自詩人的敏感和憂患意識。
得知馬雅可夫斯基1930年4月14日自殺身亡后,茨維塔耶娃十分悲傷,她寫了由七首詩組成的安魂曲。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親愛的對手!
月光下再沒有新的、
值得傾慕的小舟。
在《良心光照下的藝術(shù)》一文中,茨維塔耶娃寫道:“作為人的馬雅可夫斯基,連續(xù)十二年一直在扼殺潛在于自身、作為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第十三個年頭詩人站起身來殺死了那個人。他的自殺延續(xù)了十二年,仿佛發(fā)生了兩次自殺,在這種情況下,兩次——都不是自殺,因為,頭一次——是功勛,第二次——是節(jié)日?!贝木S塔耶娃總結(jié)出了一條著名的公式:“像人一樣活著,像詩人一樣死去?!眲?chuàng)作自由是詩人呼吸的空氣,失去了這種自由,寧可選擇死亡。
1932年茨維塔耶娃寫了《當代俄羅斯的史詩抒情詩》,從詩學(xué)與心理學(xué)的角度對比分析了她最器重的馬雅可夫斯基與帕斯捷爾納克的創(chuàng)作個性,因為兩個人“在俄羅斯都威名遠揚”。馬雅可夫斯基——是世界上第一個群眾詩人,他“大步向前”遠遠超越了他的同時代人。馬雅可夫斯基若孤身自處——就無所作為;在同樣的情況下,帕斯捷爾納克——卻無所不能。馬雅可夫斯基使人清醒,帕斯捷爾納克讓人著迷。馬雅可夫斯基——是圍繞主題寫詩的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寫詩不需要主題。帕斯捷爾納克讓人思考,馬雅可夫斯基讓人行動。帕斯捷爾納克——謎一樣難以捉摸,馬雅可夫斯基——清清楚楚像白晝的光。帕斯捷爾納克—立足于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立足于戰(zhàn)士。
茨維塔耶娃還寫道,兩位詩人對待俄羅斯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因為兩個人都傾向于新的世界。不過兩個人也有區(qū)別:“對于帕斯捷爾納克說來,我們這個詞不僅僅局限于‘進攻的階級。”“帕斯捷爾納克筆下使用的我們——指的是分散在各個時代、各不相同、彼此互不認識的人們,可是他們有共同的特點,對歌唱的渴望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睋Q句話說,把帕斯捷爾納克和馬雅可夫斯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非人民性。原因是:“要想成為人民詩人,必須通過自己來歌唱全體民眾。要做到這一點,即便你使盡渾身解數(shù)仍然是不夠的,你必須成為民眾的代言人,而這樣做,在帕斯捷爾納克看來,恰恰是難以達成的?!?/p>
在我們國家,上個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曾出現(xiàn)過兩次馬雅可夫斯基詩歌熱,北京和上海先后出版過《馬雅可夫斯基詩》五卷集和三卷集,詩歌翻譯界圍繞馬雅可夫斯基詩歌的翻譯還曾出現(xiàn)過激烈爭論。然而時過境遷,當代讀者似乎忘記了這位當年叱咤風(fēng)云的大詩人。
最近讀了詩人吉狄馬加創(chuàng)作的長詩《致馬雅可夫斯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位詩人對白銀時代俄羅斯詩壇有深入的研讀與把握,不僅對馬雅可夫斯基有獨到的理解,精辟的刻畫,對于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十分清晰。不僅寫活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風(fēng)采,其他詩人如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葉賽寧,雖寥寥幾筆,也都形象鮮明。
但愿這里寫的茨維塔耶娃與馬雅可夫斯基的交往,能為這部長詩提供一點背景資料,有助于這位詩人回歸詩壇,在這個多元的社會,多一種鮮明的個性,多一種詩人的聲音。
2016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