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明
【摘要】余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創(chuàng)作轉型之后,從“零度情感敘述”轉向了溫情脈脈的現實主義風格,更多的關注平凡人物生命中的喜怒哀樂。其筆下的人物多為社會底層的弱者,他們的生命始終為苦難與憂傷所籠罩。當無盡的苦難襲來時,他們選擇以隱忍來默默承受這一切;當面臨死亡的威脅時,他們運用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積淀下來的底層生存哲學來進行著自我救贖??嘀凶鳂罚谀婢衬酥两^境中不拋棄生的希望;溫情流露,他們以血與淚書寫生命的頑強。
【關鍵詞】隱忍;溫情;生存哲學
余華于九十年代初期至今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多為平凡的小人物,這些人物的生活軌跡跨越了建國后至改革開放前后的一段時期。由于這一時期社會動蕩,政治事件風起云涌,使得其筆下的人物始終處于一連串漩渦似的特殊環(huán)境之中。作為社會底層的弱者,其生活注定被磨難和挫折所伴隨,而當各種苦難接踵而來時,如何面對苦難、度過苦難則彰顯出這些平凡人物對于生命價值與意義的思考與認知。
一、隱忍:苦難鑄就生命豐碑
余華曾說:“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由此可見,余華認為“活著”是對待生命的一種態(tài)度,而隱忍則是“活著”最有力的武器。我們可以看到,《活著》一書就是在這一思想的影響下緩緩展開的。書中開篇寫主人公福貴作為一個“敗家子”,迷上了賭博,被龍二算計,最后把田產和房契都典當了出去來還賭債。從富得田連阡陌到窮得無立錐之地是一個巨大的落差,而面對這突如其來一切,福貴的父親在最初也是氣憤不已,但他隨之又平靜了下來,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教誨福貴的說出了祖上的發(fā)家史:“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yǎng)了一只小雞,雞養(yǎng)大后變成了鵝……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fā)起來的。”意思是告訴福貴打起精神,從頭再來。面對苦難,福貴的父親并沒有過于悲天憫人,哭天搶地,反而將這一切看做是命中早已注定的,以淡然的心態(tài)平靜的接受這一切。甚至直到死時,他只是“嘿嘿笑了幾下,笑完后閉上眼睛”的去了。在福貴爹的身上,可以看出千百年來通過一代代普通老百姓的傳承下來的生存哲學。當死亡來臨時,他們認為如果抗爭毫無意義,則會選擇認“命”,給家人留下生的希望,然后自然地終結自己的人生軌跡,回到造物者的懷抱中去。這也從一個側面展現了“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的樂觀態(tài)度?!?/p>
同樣,《兄弟》里的宋凡平也是一個典型的隱忍形象。而與《活著》中福貴爹有所不同的是,余華在寫這個人物時,賦予了其隱忍更深層次的內涵,那就是生命的韌性與對苦難的抗爭??梢钥闯觯嗳A寫于九十年代的幾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如福貴、宋凡平以及許三觀等人的生命歷程中都充滿了苦難,而苦難的出現就是為了在身體上、精神上毀滅人的存在,熄滅人活下去的最后一絲希望之光,從這一層面來說,不論以何種方式堅持活下去,都是對苦難最大的抗爭。當死亡來臨之時,他們雖會認命,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們就會如野草般頑強生存下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在苦難中支撐宋凡平的除了對孩子的愛還有對妻子李蘭的愛。因此,在得知妻子即將回來之時,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從被關押的倉庫逃了出來。小說中為我們展示了這個男人生命最后的韌性與抗爭。在車站發(fā)現宋凡平之后,“六個戴紅袖章的人揮舞著木棍,像六頭野獸似的追打著他”。宋凡平“揮舞著右胳膊阻擋打來的木棍”,繼續(xù)買車票。直到被打得鮮血淋漓,他“開始反抗了”,“揮起右拳還擊他們”再到“拼命反抗”,這是求生的的本能欲望使然,他為了生存不得不反抗。最后,奄奄一息的宋凡平平生第一次求饒了,因為“他太想活下去了”,因為他還要照顧妻子和兩個兒子。但“野獸”哪管這些,最終宋凡平死了,這個劉鎮(zhèn)最高大健壯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作者用這一殘忍的滴血的畫面向我們展現了宋凡平這個隱忍者生命的韌性與頑強,在結尾處,作者用了這樣一句富有深意的話——“人怎么會這樣狠毒啊!”這其實表現出作者對于苦難更深層次的思索。余華要用這悲壯的一幕來刺激讀者思考這樣的問題:為何苦難與他們如影隨形,為何隱忍者的生命會這樣悲慘。從而加深對傳統隱忍主義的認識,發(fā)掘出苦難產生的真正根源。
通過余華《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等幾部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在作者的思想觀念里,活著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而苦難則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通過苦難的呈現與主人公面對苦難的各種表現,可以顯示出生命的真正價值與意義所在。而如何應對苦難,余華認為隱忍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通過隱忍,苦難的過程得以慢慢呈現,生命的軌跡也得以慢慢延伸,生命也才能延續(xù)下去??梢哉f,正是苦難鑄就了生命的豐碑。
二、自我救贖:底層人物的生存智慧
余華寫于九十年代的幾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多為平凡的鄉(xiāng)鎮(zhèn)小人物,作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弱者,同樣的苦難會給他們帶來更多的苦痛。而面對苦難,他們只能盡量的依靠自己的力量,因此才會有許三觀賣血救家、李光頭向鎮(zhèn)里男人販賣林紅的“秘密”來填飽肚子的故事發(fā)生?!熬融H雖是受難,但是在受難與給予的過程中,得到的不僅僅是他人生命的延續(xù),更是自己生命的升華?!倍窃谧晕揖融H的過程中,許三觀、李蘭、李光頭們向我們展示出底層民眾的生存智慧。許三觀們陷于苦難卻并不探究苦難產生的原因,也沒有對存在某些弊端的社會環(huán)境進行任何的反抗,他們所做的只是直面生活的苦難,盡量用自己所有的智慧來幫助家人度過生活的一個個風口浪尖。而《兄弟》中對于得知丈夫死亡噩耗的李蘭的描寫,也體現了另一種精神上自我救贖。小說寫聽聞噩耗的李蘭“身體站立在那里像是被遺忘了,在這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刻,李蘭的眼睛一片黑暗,她仿佛突然瞎了聾了?!薄霸俅坞p腿一軟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起來?!边@些句子可謂字字千鈞,生動的刻畫出了一個精神世界垮塌的女人的表現。但她并沒有倒下,因為她想起還有兩個孩子需要她照料,在此時給予她活下去力量的正是她與丈夫之間深深的愛,她想起了她那挺立如山而又柔情似水的丈夫,想起了丈夫曾經幫她樹立起的做人的尊嚴。因此,就在那一瞬間,她用女性的智慧完成了精神層面的自我救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因為她不只是為自己而活,更是為她深愛的枉死的丈夫而活。因此在為丈夫下葬的時候,作者用這樣的筆觸來描寫當時的情景:“李蘭昂首走著,像電影里的紅色娘子軍。一個戴紅袖章的人走上來問李蘭:誰在棺材里?李蘭平靜和驕傲地說‘我丈夫?!币驗闈M懷對丈夫無盡的愛,李蘭才能在這些小人面前昂起自己的頭顱,因為擁有做人的尊嚴,才能響亮而自豪的應對奸人的詰難。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作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弱者,許三觀、李蘭的自我救贖不帶有太多宗教上的色彩,只是在生命的苦難中,順其自然的默默承受一個個打擊,保全自己的性命,活下去,因為他們始終相信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道理,苦難盡頭,就是希望。無論是許三觀那樣近乎癡人說夢似的自我救贖,還是李蘭那樣精神上的自我救贖,都是底層人民生活智慧的體現,都是被苦難逼迫進絕境時所能使用的最后的辦法,這使余華的作品在體現平凡人物智慧的同時,始終籠罩著一層悲劇的氤氳。由此,“余華以獨特的悲劇觀構建自己獨特的文學世界,并以獨特的悲劇觀來關照和敘述人類的困難與不幸,從而使作品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p>
三、溫情與善良:小人物的處世之道
與余華早期的先鋒文學如《一九八六年》、《往事與刑罰》中所體現的“零度情感寫作”不同,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這幾部書中,描述的最多的并不是鮮血、冷漠、暴力,而是小人物的溫情與善良。“作家開始深入社會內部,不再展現恐怖的一個個斷面,而是展現在現實生活中的長期苦難,描寫人們面對質樸而真實的生活時的生命體驗?!彪m然生活在社會底層,我們可以看到,面對著種種物質缺乏、身體患疾的窘迫困境,似乎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似乎都不太在意,他們更多在意的是心靈的愉悅,家庭關系的和睦,并從中汲取不竭的精神源泉,走過生活中的坎坎坷坷。福貴面對身邊親人一個個離去的慘景,并沒有自暴自棄,反而是竭盡所能去安慰活著的人,用溫情給予別人溫暖,用關懷給予別人活下去的動力。許三觀面對著自己和家人的一個個困境,從未過于抱怨,而是勇敢地承擔起頂梁柱的責任,通過賣血的方式來戰(zhàn)勝苦難,用溫情來呵護三個兒子的成長。正是因為有溫情的存在,余華的作品才消減了原來過多的戾氣,從而更好的展現生命的全貌,因為生命中不應僅是磨難、鮮血,也應有溫情與愛,而苦難中的愛總是最溫暖的,最崇高的。這也是這些作品中籠罩著一層暖色調的原因。
《活著》中家珍就是溫情的化身。雖然嫁給了一個敗家子,但她并沒有半句怨言,還是盡心盡力操持著家務;丈夫敗盡家產,自己也從少奶奶淪落到農家婦,她也沒有怨天尤人,反而是更加盡心操持著一家老小的家務。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但在福貴和家珍這里,其不盡然。由于親情的存在,生活是有許多溫馨的。在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福貴在被拉壯丁跑回來之后,“和家珍,還有兩個孩子擠在一起,聽著風吹動屋頂的茅草,看著外面亮晶晶的月光從門縫里鉆進來,心里是又踏實又暖和?!笨梢哉f,正是親情的溫暖讓福貴始終堅持者活下去的信念。無論是福貴、家珍還是許三觀、許玉蘭,她們身上都體現出了淳樸的感人情懷。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來說,物質條件差并不可怕,情感之泉枯竭了那才意味著生命一無所有了。親情體現為一家人之間相互守候的溫情,在苦難來臨之際,這些親情往往會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將親人們緊緊地攏聚在一起,使苦難不再僅僅意味著沉重的悲劇,使人們有了一種向死而生的超脫態(tài)度。
四、結語
這些寫于余華創(chuàng)作轉型期及之后的作品都有著共同的苦難主題,正如“《兄弟》一如既往地重復了從《活著》到《許三觀賣血記》的正視苦難、抵抗絕望的主題。”作者通過這些描寫社會底層人物面對苦難的故事,為我們展現出建國后至改革開放前后那段波瀾壯闊時期中國廣大農村地區(qū)的社會風貌,通過將沉重的苦難壓于其身的方式來激發(fā)出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與精神,他們雖然生活在社會底層,但他們身上體現出的正是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我們民族文化的根。作者通過刻畫不同的人物形象,設置不同的人為與非人為苦難,來體現底層民眾面對苦難,越過坎坷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隱忍與自我救贖的精神,以及亙古不變的以善為本的處世之道。余華在這些作品中發(fā)掘出了普通大眾的生存哲學,因此其作品有著獨特的思想文化底蘊與驚人的張力,吸引著越來越多的讀者走進他的文學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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