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喜
虎皮鸚鵡個頭只有麻雀大小,名字叫得威武是因為它的羽毛紋路色澤很像壯美傲人的老虎皮毛。這種以高貴的藍顏、生動的綠彩為本色的飛禽確是鳥中尤物。個中還有羽翼花紋似云朵的謂云斑鸚鵡,又有白化或黃化的稱珍珠鸚鵡、蛋白鸚鵡……虎皮鸚鵡又名嬌鳳,溢美之名多矣,皆因小精怪長相太搶眼奪目,美得令衣冠楚楚的人類自慚形穢。那小東西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卻害得多少精心打扮的美女自嘆弗如而黯然神傷。
我這么夸獎虎皮鸚鵡,不僅是貌相,還贊許它們的性情習性。它們的心靈之美,簡直可以與忠貞不渝的恩愛情侶、擔當責任的大丈夫和無私哺育的母親相提并論。
我養(yǎng)虎皮鸚鵡成功養(yǎng)活到第三代,見證了一對鸚鵡生兒育女,雛鳥展翅戀愛結(jié)婚,鳥孫子問世與祖父母比翼嬉戲的全過程。
鸚鵡用情專一,縱使身邊多有俊男靚女,一對情侶也心無旁騖,只對原配忠心耿耿。小倆口也夠黏乎的,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兀自耳鬢廝磨,纏綿悱惻。即便食罐近在雌鳥喙下,雄鳥也要大獻殷勤,自告奮勇幫雌鳥去啄食。鸚鵡食粟谷,像嗑瓜子一樣一粒粒啄著吐谷殼。我曾試著直接供給粟米,它們反而不領情。只見那雄鳥努力點頭啄了十幾粒,便去嘴對嘴給雌鳥喂食。雌鳥受用了便獎賞雄鳥,主動為雄鳥啄洗羽毛。雄鳥很享受地聽任雌鳥耐心地啄點絨毛,銜著羽根仔細梳理,表情陶醉,并得寸進尺地將自己的喙難以夠到的頸脖、后背湊到雌鳥喙下,憨態(tài)可掬。
最有趣的是它們親密。暮春初夏時節(jié),虎皮鸚鵡發(fā)情了,蜜月期長達半年,足以任它們愛得忘乎時光,纏纏綿綿到天涯。它們親密時,呈現(xiàn)的場面卻不庸俗,甚至高雅曼妙,極具美感,兩團美麗的化身溶合一氣,組合成一團令人驚艷的美好意象。
它們親密一場雖然短暫,卻可以連續(xù)做三五次,做得酣暢淋漓,足以揮灑激情。尤其是雌鳥,同為禽類,與母雞被踩水時淡漠、心不在焉,有時還要狠啄一口從它背上滑下的公雞絕然不同的是,當雌鳥馴服伏身的片刻,羽毛霎時格外柔順光滑,雙目迷離微閉,不禁聯(lián)想到膾炙人口的《長恨歌》中精彩詩句:“回眸一笑百媚生”。
親密播下了生命的種子。鳥籠上方筑有鳥屋。雌鳥產(chǎn)蛋后就像個恪盡職守的母親孵在羽翼下守護,日夜不出鳥屋,哪怕饑腸轆轆也絕不離開片刻去進食。這時,雄鳥給雌鳥喂食的意義就不是示愛邀寵了,而是一日三餐的廚師、送餐員、保姆和奶瓶,任勞任怨一直干到雛鳥破殼。而且兒女誕生了也不歇氣,繼續(xù)幫著雌鳥輪流哺育。
第二年,小鳥翅膀硬了也懂得男歡女愛了。那對老情侶并看不出老相,依然我行我素,長相廝守。
虎皮鸚鵡并不學舌。它自然沒法與黃鶯比歌喉。多數(shù)時間它是安靜的,默默立在枝頭,像個標本,像一幅畫。而在無人注意、無人傾聽的時候,它們卻活潑潑、脆生生啼唱起來。我躲在一旁聆聽,似說似唱的鳥語當然聽不懂,唯其聽不懂,更顯奇妙神秘。我想,這就是所謂天籟之聲吧。
我并不將虎皮鸚鵡看作寵物。我從不覺得它們是打發(fā)無聊的玩物,而是每日閱讀、寫作、遐想生活的一部分。養(yǎng)鳥也需付出心血代價,幾乎每天都必須清掃一遍粟殼和鳥糞,每周都需去采購一次新鮮粟谷。我捍衛(wèi)它們生命的尊嚴,它們給我以審美具象,甚至,它們引渡我到精神境界。
這絕非矯情。我出身于平民家庭,我的兄弟姐妹中,也有當過小學校長、中學書記的,不過我可能是錢氏家族中當?shù)米畲蟮摹肮佟?,居然混到了縣處級。這委實是個誤會。以我的個性,較真、實在、自尊、嫉惡如仇,不愿打官腔說假話、套話,不會見風使舵,反感形式主義。我自以為,以我的良知和學養(yǎng),當個刊物主編還是綽綽有余的,畢竟我從學生時代起就長期擔任學生干部,知青歲月還是學生領袖角色。孰料在特定官場生態(tài)下,我這號笨人當個單位行政一把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不是活受罪嗎?
每當我抑悶、沮喪、急躁、憤慨的時候,冥冥中總能感應到鸚鵡的召喚。我竭力控制情緒回家,我的鸚鵡像參透世事的長老憩然淡然迎接我,左顧右盼似在審視我的失態(tài)。不知從何日開始,我發(fā)現(xiàn),我能與它們用眼神交流了。那碧泓里兩枚珍珠般的眸子,有光波如靜電輻射我的心胸。心靈感應令我冷靜自省,漸而坦然、超然,步入自由自在境界。
恍然中,我以為它們是神鳥。
或許鸚鵡真是天使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