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玥明
終抱瑤琴踏雪來
◎滄海玥明
這世上多的是花前盟誓,月下許愿,更不少高山流水,琴瑟和鳴,然而多少花前月下能踐一個花好月圓?又有幾多當(dāng)日纏綿換得終生相伴?
她和他這一曲絕不是才子佳人式的陽春白雪,她本佳人,卻淪落風(fēng)塵,是人前風(fēng)光人后惆悵的花魁娘子。他至真至純,卻出身市井,是情深意重卻身份卑微的賣油郎。靖康國難,離鄉(xiāng)背井,她和他的愛情在遍地泥沼中開出耀眼的花,明媚了他的亂世,亦成全了她的浮生。
正值二月,臨安城已有幾分春意,西湖游人甚多,賣油郎秦重沿著西湖賣油,一路收獲頗豐。在一旁休息時,他遇見了她。只一眼,美人光華便讓他一見傾心。驚鴻一面后,秦重多方打聽,才知那日于西湖邊所遇佳人正是臨安名動一時的花魁娘子莘瑤琴。
聽聞她的飄零身世后,同樣自汴梁逃難至此的秦重對她在愛慕之余,又生出幾分憐惜和親切。此后,秦重當(dāng)街賣油總繞遠(yuǎn)路,只為經(jīng)過她居住的小院,盼與佳人再見一面。
得知一睹花魁娘子真顏需要二十兩銀子,秦重愈發(fā)起早貪黑,勤奮勞作。不到半年時間,當(dāng)身著長衫的秦重拿著銀子再次登門時,接待的王九媽竟沒有立刻認(rèn)出眼前青衫磊落的小郎君就是素日的“秦賣油”。
在侍女的指引下,秦重來到莘瑤琴的閨房。斜陽傾灑在床邊的花梨香幾上,桌上的宣紙上描著兩枝瘦蘭,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xì)看。內(nèi)室被一盞金絲楠木屏風(fēng)隔開,隱約看到梳妝臺上有把桐木琴,琴頭飾以犀玉。秦重在外室的圓桌旁坐下,想到即刻就能見到心上人,不由心跳如擂鼓。
清晨時分,莘瑤琴睜開雙眸,眼前卻是一張陌生男子的臉龐,她差點(diǎn)尖叫出聲。秦重見自己的出現(xiàn)唐突了美人,連忙退去幾步遠(yuǎn),俯身作揖,自報家門,并將昨夜的情形細(xì)細(xì)道來。莘瑤琴看著眼前青衫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眼,昨夜的記憶紛至沓來。
昨日秦重在莘瑤琴的房間苦苦等候,直至一更,酩酊大醉的莘瑤琴才在侍女的攙扶下姍姍來遲。酒醉的莘瑤琴沒有注意到房中有人,徑直走向秀床,臥床便睡去了。醉酒的她兩頰緋紅,額頭上還掛著幾點(diǎn)香汗,兩道煙眉微微蹙起,顯得格外動人。
秦重為她蓋好被褥,自己則在一旁默默守候,不曾閉眼。半夜時分,莘瑤琴因不勝酒力嘔吐起來,秦重甚是心疼,連忙脫下新置辦的外衫接取穢物,后又幫她端茶倒水,服侍其喝茶后,用素絹帕幫她細(xì)細(xì)擦拭,待到服侍妥當(dāng),天已微微發(fā)亮。
知曉秦重為自己費(fèi)盡周折,莘瑤琴心中有幾分羞赧,更多的是暖意。她差侍女請秦重在外間等候,須臾她梳洗完畢,施施然站在秦重面前,更顯得光彩動人。
往后的時日,秦重常會懷疑這個美夢般易碎的清晨是否真的存在過。思慕已久的美人站在他面前,對他說盛情無以回報,但愿一曲謝之。
透亮的晨光透過雕花窗傾瀉在莘瑤琴身上,裊裊的琴音自她的玉手流瀉而出,和著泠泠琴音,莘瑤琴朱唇微起,將一曲《小重山》唱得婉轉(zhuǎn)清揚(yáng)。此刻的秦重多想告訴莘瑤琴,他雖不諳風(fēng)雅,卻聽懂了她琴音和歌聲中的半生流離,她經(jīng)歷的,他亦經(jīng)歷過,她不曾經(jīng)歷的,他想和她一起經(jīng)歷。
然而在這家國不保的亂世中,兩個窮苦出身的可憐人誰又能救贖誰?一曲彈罷,莘瑤琴起身相送,她眼里有讓秦重欣喜的不舍,亦有他不懂的決絕。
如久經(jīng)跋涉的旅人會眷戀甘泉的清冽,相似的鳥兒注定會同飛,這世上的有緣人終會再遇。轉(zhuǎn)眼又是冬日,天寒地凍,街市上人跡稀少。王九媽對瑤琴說,吳太守之子吳八久仰她美名,望在西湖邊相見。莘瑤琴最終推拖不得,只得前往。到了湖邊,舉目望去不見吳八,卻有幾個家奴裝扮的大漢將她連拉帶扯地帶到湖上的畫舫。
原來,素日惡形惡狀的吳八想趁著湖上人跡罕至,對莘瑤琴用強(qiáng)。莘瑤琴奮力抵抗,誓死不從,幾欲投湖。吳八見她性烈,不能成事,便差人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莘瑤琴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隨后揚(yáng)長而去。天寒地凍,可憐莘瑤琴鞋襪俱去,赤腳難行。想到自己悲慘的身世和今日所受之大辱,莘瑤琴一時氣急攻心,欲投湖自裁。
就在莘瑤琴欲步清池之時,一只溫暖的大手從身后將她牢牢拉住,滿臉淚痕的莘瑤琴回頭望去,對上了那雙她無法忘懷的堅(jiān)毅雙眸。秦重見她寒冬臘月赤足而行,連忙扯出袖中白綾汗巾,蹲下幫莘瑤琴裹住雙足。
見他如此呵護(hù),莘瑤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有了出口,她梨花帶雨地邊哭邊將吳八輕薄于她的原委細(xì)細(xì)道來。聽完她的描述,秦重只覺心疼不已,七尺男兒亦落下傷心淚水。莘瑤琴見他流淚,不自覺伸手幫他拭淚,秦重拉過莘瑤琴凍得通紅的小手,暖在胸懷。見她發(fā)絲凌亂,衣衫不整,便為她綰起青絲,并將外衫脫下披于她身,柔聲勸慰寬解。見莘瑤琴不再慟哭,秦重忙喚個暖轎,將她送了回去。
冰天雪地,萬物封塵,秦重的深情厚意融化了莘瑤琴冰封已久的心。經(jīng)此一難,莘瑤琴徹底看透了世間冷暖,錢財乃身外之物,唯有真情難得,秦重忠厚老實(shí),又知情識趣。人人都道花魁娘子怎能嫁賣油郎,可她偏要嫁,嫁給這世上視真心為珍寶的他。她曾以為久經(jīng)苦難的他們無法相互救贖,如今她恍然大悟,真愛看似成全了對方,渡的卻是自己。
秦重送莘瑤琴歸家后,見日已向晚,便起身作別。見他要走,定下心意的莘瑤琴不再矜持?!拔矣弈?,布衣蔬食,死而無怨?!彼灾忚彛凵駡?jiān)定。聽到莘瑤琴的表白,秦重喜出望外,只是花魁娘子身價千金,他家貧力薄,為她贖身怕是力不從心。
看他悲從中來,莘瑤琴連忙勸慰。原來這些年莘瑤琴雖身在歡場,卻從未忘卻從良之志,贖身之費(fèi)早已攢夠,自由之身指日可待。雪夜漫漫,她許下非他不嫁的誓言,他亦許下非她不娶的承諾,兩人執(zhí)手相看,依依惜別。
翌日大雪初霽,天色晴好,秦重聽門外有人叩門,連忙起身迎人。冰天雪地里,莘瑤琴身披紅裝,恰似一株盛開的紅梅。見到秦重她并不言語,只眉眼含情,嘴角噙笑,懷里抱的正是他們初見時她給他彈奏所用的桐木瑤琴。
欲將心事付瑤琴,弦斷有誰憐?她曾無數(shù)次期期艾艾地彈起這首《小重山》,過了今日,她的心事不必再寂寞地付予瑤琴,自有人愿意聆聽。她不再是看似風(fēng)光實(shí)則凄涼的花魁娘子,自有人愿與她做這世間平凡卻幸福的一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