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一

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周小民的房子已被拆遷辦丈量過四次了，周小民的住地也由集體土地轉(zhuǎn)為國有土地了，這么一轉(zhuǎn)，周小民涉拆的房子就可多補償四五萬元。但周小民掰著手指頭一算，仍不夠在城里購置房子。搬進回遷房便宜，但回遷房的質(zhì)量讓他信不過。前莊的劉艷不是買了回遷房嗎，人還沒入住，墻壁上就裂出二指寬的口子，像大震未倒似的。開發(fā)商說什么？說比撒斜塔斜了那么多年，誰見它倒過？何況這房子只是裂裂口子，還不曾斜。

“在城里買不起房子，就不能離城遠點的鄉(xiāng)下去買嗎？再說，鄉(xiāng)下沒有污染，空氣新鮮，健康長壽，有什么不好？”有人這樣勸周小民。周小民想，鄉(xiāng)下既然這么好，城市就不要再擴張推進了，集體土地也無需轉(zhuǎn)為國有土地了，也就是說，他周小民的房子也無需拆遷了。再說，祖祖輩輩都在這里住著，像樹久根深似的，再好的地方都懶得挪動。

“樹挪死，人挪活?！睈叟矂拥氖侵苄∶竦囊粌阂慌?。女兒周娜先是挪到上海，后又挪到廣州，最后又挪到美國，在美國結(jié)婚后就沒打算再回來。兒子周磊在廣州打工，雖然只是個打工仔，住著出租房，但說出話來卻像石頭那樣又笨又重。他對父親周小民說：“爸，不要稀罕那幾個拆遷費，給多少錢都不能拆！我小時候栽的樹，我小時候住的屋，都要留著，那老屋是在廣州見不到的，那樹也是城里不曾有的?！?/p>

周小民的妻子王芹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她一聽到拆遷，心里就打怵，一見丈量房子，就六神無主，仿佛一下子就變得無家可歸似的。她天天向未拆遷的、已拆遷的、正拆遷的人們打聽拆遷的動向和拆遷的日子，對她來說，那將要到來的拆遷的日子就猶如自己的末日、家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一樣。

周小民也和妻子一樣，四處打聽拆遷的信息。不同的是，周小民曾擔(dān)任過幾年村民組長，跟著村長吃吃喝喝一陣子，也仿佛知法懂法了，在村組里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去年，他被村里給免職了。據(jù)說，免職的原因是他和組里的幾名群眾代表一起到鎮(zhèn)里上訪，說村里招商引資辦企業(yè)，把組里的土地全租了去，連溝渠路道都租了去，可除了當(dāng)年給點租金就沒有下文了。如果說還有下文的話，那就是周小民破壞招商引資環(huán)境，被免職了。

二

有一天晚上，周小民和王芹坐在電視機前，邊看電視，邊喝老酒。突然，電視里的一個鏡頭讓周小民張大了嘴巴——上海市的一個拆遷釘子戶把瓶子裝滿汽油，像投燃燒彈一樣向樓下拆遷的人群砸去……

王芹也放下了筷子，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喝！喝！不是說今日有酒今日醉嗎？”電視轉(zhuǎn)到了評論，自然，說的都是些讓人聽得不明不白的高調(diào)。這時，周小民把王芹的酒杯也滿上，勸道。

“在這房子里，還能喝幾場？還能醉幾回？”說完，王芹一口喝下一大杯，接著就不停地咳嗽。

在醉眼朦朧中，周小民關(guān)了電視，擁著王芹躺到了床上。

周小民翻來覆去，沒有睡意。一會兒他想到了拆遷，拆遷就要開始了；一會兒他又想到王芹，王芹酒已喝高了，臉紅得像個紅月亮。

王芹雖然酒喝得比往日多，但也和周小民一樣翻來覆去，毫無睡意。她一邊把自己深陷在軟軟的床墊里，一邊想——不知道還能在這里睡幾夜。

周小民翻了個身，對王芹說：“睡不著，我們就來演戲。我扮演拆遷辦王主任，你扮演拆遷戶，我們來個拆遷預(yù)演，這樣也許能找出不拆的理由，就是拆了，也能緩解拆遷時的緊張心理，不至于出現(xiàn)像電視里放的那樣恐慌狀態(tài)。用文人的話說，這叫‘未雨綢繆，我們叫‘未拆綢繆吧?！?/p>

三

王芹在打聽拆遷日期時，同時開始收集拆遷和被拆遷雙方的言論、理由，主要是為了應(yīng)對拆遷辦的王主任。沒想到提前用上了，因為周小民眼下就扮演拆遷辦王主任的角色。

周小民學(xué)著王主任的腔調(diào)說：“你今天就搬出去，讓人家明天就來拆。這樣，你就爭了個第一。做其它事，要想爭第一不容易，招商引資你爭不到第一，摸彩中獎你也爭不到第一，而爭這個第一是輕而易舉的事。爭了這個第一，政府會說你識大體，顧大局，還會得到經(jīng)濟上的好處，一個平方米多補貼200元，你就多得到兩三萬。早也要拆，晚也要拆，你何必要晚拆？難道你怕兩三萬元燙了你的手？”

說完，周小民就等著王芹說“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櫞子先爛”什么的，可王芹卻沉默不語，好半天才說：“我來扮演拆遷辦的王主任，你扮演拆遷戶?！?/p>

“好好好，你想演王主任就演王主任吧！”周小民笑道。

王芹也學(xué)著拆遷辦王主任的腔調(diào)，并用右手連連地拍打著左手對周小民說：“我真替你可惜，將爭第一的機會失去了，將爭前十名的機會也失去了。到如今，已經(jīng)有97戶人家準(zhǔn)備拆，你再不搬出去，前100名也爭不到了。我勸你不要再有絲毫的猶豫，立即搬出去，爭個前100名。爭到這前100名，每個平方米還可以多得到100元。無論拖多久，總是要拆的，何必不早拆？”

扮演拆遷戶的周小民說：“這個第一我不爭，這個前十名我也不爭，前100名也不爭，爭什么爭？我當(dāng)村民組長那陣子，不是為土地租金爭過嗎？不但沒爭來租金，還把村民組長的職位給爭沒了?！?/p>

王芹又學(xué)著拆遷辦王主任的腔調(diào)說：“只要你積極配合拆遷工作，我會向有關(guān)部門建議，讓你官復(fù)原職。我們已經(jīng)打聽到了，你有一個外甥女做教師，一個侄兒做醫(yī)生，一個表兄在鎮(zhèn)政府工作，你要是再不搬出去，鎮(zhèn)政府就會根據(jù)縣政府250號文件精神讓你的外甥女、侄兒、表兄停職來做你的工作。另外，你還有一個外甥打了入黨報告，支部已經(jīng)決定將他作為入黨積極分子來培養(yǎng)，但給了他一個任務(wù)，就是要他來動員你主動搬出去。因此，你要是硬不搬出去，你就影響了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前途，你就成了這個家族的罪人，你就會眾叛親離，你就會……”

“臭婆娘！何時跟王主任學(xué)的這般口才！”不等王芹說完，周小民就破口大罵。

四

罵歸罵，拆遷工作還是要做的。

“你要是今天搬出去，那還可以算你主動搬出去的。過了今天你再不搬，那就要將你視為釘子戶了。什么是釘子戶？釘子戶就是蠻不講理的戶，就是與政府對抗的戶。你想想，與政府對抗有好處嗎？不說其它，你被免去村民組長后不是想做食品生意嗎？你做生意總要跟國稅局、地稅局、工商所、衛(wèi)生防疫站打交道吧？它們哪個想找你一下麻煩，大約都能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蓖跚垡琅f用拆遷辦王主任的腔調(diào)說。

“釘子戶就是蠻不講理的戶？就是與政府對抗的戶？”周小民怎么也想不明白，但說到釘子戶，卻讓他想起了一首街頭詩——

假如我們不趕快拆遷，拆遷辦就會強行拆除，還要用喇叭對著我們喊：“看，這就是釘子戶！”

王芹拍著周小民的肩膀，學(xué)著拆遷辦王主任的樣子，接著說：“明天施工隊就要進工地了。到那時，白天塵土飛揚，晚上機器轟鳴，你在這種環(huán)境下如何生活？出行不方便不說，還挺危險的。你這房子也破舊了，又不是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那么多機器在工地施工，會不會將它震倒了？萬一睡到半夜，房子倒塌了，那怎么得了？說句不中聽的話，一下子被砸死倒也罷了，如果被砸得半死半活，那怎么好？況且，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家人著想。我勸你想開一點，房子再重要，總沒有身體與生命重要。這一點，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其實，周小民并沒有想到自己的死活，他還在想那首街頭詩，仿佛是大詩人田間寫的。當(dāng)他聽到王芹說這里的土地就要變成工地了，又讓他想起了兒子那首寫給蚯蚓的詩——

這里的地面

一天天的硬化

已硬化到我們頭上來了

石子、沙子、水泥

我們咽不下去

這里的土地

越來越稀少

越來越金貴

當(dāng)土地叫做工地時

就沒有我們立足之地了

我們不分上半身和下半身

把我們截成兩截

我們一樣地生存

只是生存在這里

越來越?jīng)]精神

到了晚上

我們也歌唱

只是歌聲不那么嘹亮

仿佛在花花草草的腳下

輕輕地輕輕地呻吟……

王芹看到周小民在沉思默想，仍無言以對，就像王主任那樣得寸進尺地說：“明天這兒就要斷水?dāng)嚯娏?，這決不是與你過不去，而是為了正常施工。你當(dāng)過村民組長，憑你的覺悟你應(yīng)該懂得，總不能為了你一戶，影響公共利益，影響城市化進程，影響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大局。哎呀，我看你就算了，不要再犟了，再犟下去是沒有好處的。你要是現(xiàn)在就搬出去，我還可以給你通融通融，在你購房時照顧你30平方米。當(dāng)然，你不能說出去。說出去，前邊拆遷的人都要來找我，那就不好辦了?！?/p>

“我不吃這一套！難道沒有王法了？今天我不在樓上往下扔裝著汽油的瓶子，我要在樓頂上拉出橫幅：誓死保衛(wèi)《憲法》、《物權(quán)法》！”

“告訴你，你在樓頂拉出大幅標(biāo)語，說什么‘誓死保衛(wèi)《憲法》、《物權(quán)法》！這影響十分惡劣。你說你要誓死保衛(wèi)《憲法》、《物權(quán)法》，那是不是說我們政府在破壞《憲法》、《物權(quán)法》？張書記很生氣，劉鎮(zhèn)長很惱火，是我做了很多工作，才沒有將你請進派出所。不過，劉鎮(zhèn)長說了，你要是把標(biāo)語取下來，立即搬出去，他就不跟你計較，要是你頑固不化，與政府對抗到底，那就對不起你了……你真是榆木腦袋，還一口一聲的《憲法》、《物權(quán)法》。我告訴你，不僅有法，還有文件。作為鎮(zhèn)政府來說，首先要執(zhí)行縣委、縣政府的文件。”

“真像詩人說的那樣啊，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了，給你點海水你就泛濫了，讓你扮演王主任，你就以為你真是王主任了！”

“就你這水平，你能保住房子嗎？”

五

王芹一轉(zhuǎn)身，背對著他，不理他。

周小民就不打自招地說：“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學(xué)王主任學(xué)得那么像呢！手勢也像！腔調(diào)也像！像極了！你要是真的當(dāng)了演員，連趙本山、宋丹丹都要拜你為師！”

王芹仍是不理。

“你怎么學(xué)王主任學(xué)得那么像呢！”周小民自言自語，接著就想起了拆遷辦王主任那些事。

前莊劉風(fēng)拆遷前，王主任天天到劉風(fēng)家去做拆遷動員工作，后來就和劉風(fēng)的媳婦好上了。拆遷時，被劉風(fēng)堵在了拆了一半的房子里，當(dāng)夜就改簽了拆遷協(xié)議，一筆就多補償劉風(fēng)十多萬。

后莊拆遷時，王主任給他的情婦玫瑰花出主意，直拖到最后才簽了拆遷協(xié)議，結(jié)果補償比左鄰右舍高出一倍。家里的小樹都按大樹賠，楊樹柳樹都按果樹賠。聽說廁所拆了也賠錢，弄得玫瑰花一家四處都是廁所，臭氣熏天。聽說一眼水壓井也能賠500元，玫瑰花就提著半截鋼筋在院子里亂戳，戳一個窟眼就是500元，戳一個窟眼就是500元，結(jié)果光是賠償她家的水壓井，就賠了八眼。

思前想后，周小民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王芹：“你怎么學(xué)王主任學(xué)得那么像呢！”聽他那拿腔拿調(diào)的試探性的口氣，仿佛王主任也與他的妻子王芹有染似的。

此時，王芹興趣全無。她一臉嚴肅地對周小民說：“當(dāng)初，你學(xué)王主任也學(xué)得挺像的。前后莊拆遷時，王主任天天跑來指手劃腳地做拆遷戶工作，他那架勢，他那口氣，連三歲的孩子都能學(xué)會。你要是不信，我們再調(diào)調(diào)個試試，讓你扮演拆遷辦王主任，保準(zhǔn)比我演得還像，保準(zhǔn)比王主任還要王主任！”

“試就試！”于是在這個家里，周小民又以拆遷辦王主任的面目出現(xiàn)了。

六

“我們堅持以人為本，搞人性化拆遷，沒有對你動粗，你就以為政府軟弱可欺。告訴你，我們的政府不是美國的政府，不是好欺負的。政府想辦的事情，從來沒有辦不到的。你想與政府碰，那是雞蛋碰石頭，是蚍蜉撼樹，是螳臂擋車。你再不自覺，那就讓推土機開過來，不到三分鐘就能將你的房子推倒。你信不信？你要不信，那就走著瞧?！碧煲涣?，周小民就打著官腔，像拆遷辦王主任似的對王芹說。

王芹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周小民的鼻子：“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不過你也不要忘了，誰也不能一手遮天，總會有說理的地方！”

“你想上訪？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實話告訴你，張書記已經(jīng)在縣里表了態(tài)，我們鎮(zhèn)今年要實行零上訪。因此，凡是揚言要上訪的，都成了我們的監(jiān)控對象。不瞞你說，在昨天的會議上，已經(jīng)確定你為不穩(wěn)定因素，列入重點控制對象，你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監(jiān)視，你能走到哪里去？退一步說，就算你僥幸走出去，到了北京，也會被抓回來。到那時，或者將你關(guān)進看守所，或者將你送到精神病醫(yī)院，你能到哪里去伸冤？明確地告訴你，凡是拆遷的官司，法院都不會受理?！?/p>

“奇怪了，難道法院不是人民法院？”

“這有什么奇怪的？人民法院也要為經(jīng)濟建設(shè)保駕護航，怎么能與政府過不去？”周小民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這會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儼然自己真的成了拆遷辦的王主任了。

聽了這話，王芹就像跑了氣的氣球，一下子就默憋了。她不再和丈夫演戲了，索性向樓上走去，她已受不了這充滿火藥味的空氣了。

“你什么意思？你想跳樓自殺？那我告訴你，這嚇不倒政府，政府搞拆遷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你知道那個唐福珍吧？她澆上汽油自焚，房子不照樣被拆了？自焚成了自編自演的‘自焚秀，不僅如此，唐福珍的前夫及其兩人的親屬共8人還被以涉嫌妨害公務(wù)犯罪刑事拘留或監(jiān)視居住。劉鎮(zhèn)長說了，要拆遷就會遭到抵抗，死人的事情是難免發(fā)生的。你看吧，推土機已經(jīng)開過來了。我最后勸你一次，不要走極端，不要心存幻想。你就是把命送了，推土機也不會停下來。聽不聽由你，反正我對你已經(jīng)是苦口婆心仁至義盡了?！?/p>

七

周小民和王芹本想提前進入角色，設(shè)身處地地尋求保房子的法子，緩沖拆遷時的緊張和壓力，不料雙雙陷入了怪圈，兩人不爭房子，卻爭著扮演拆遷辦王主任的角色，就像以前在學(xué)校里演戲，爭著演正面人物似的。

由于演得投入，王芹被拆遷嚇成了驚弓之鳥，聽到拆遷就心慌，見到周小民就以為是拆遷辦的王主任。周小民整日為此而抑郁，終于抑郁成疾。王芹又為周小民的抑郁而抑郁，也患上了恐懼性抑郁癥。

在廣州打工的兒子周磊，聽說父母親被拆遷辦王主任嚇出病來，立馬辭去工作趕回老家。他四處打聽王主任的下落，才知王主任在他趕回老家之前，就被雙規(guī)了。

接替王主任的是李主任，李主任來做拆遷動員時，周磊任何條件都沒提，第一個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了字。

然后，周磊就把父母親雙雙送到東方人民醫(yī)院接受精神治療。他說：“拆遷把父母親折騰苦了，房子還沒拆就折騰出病來了，再也不能折騰下去了！”

“人命要緊，救治父母要緊！”周磊又說。

因周磊第一個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了字，他就順利地從拆遷辦李主任手里接過了三萬元的獎金。他把獎金捧到醫(yī)院，想給父母親沖沖喜，以減輕病情，不料父母親看著那一沓厚厚的鈔票，一個勁地傻笑，笑得滿嘴都是口水。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