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
有歌聲從一家小酒館里傳出來,一扇窗開著,沒有掛上鉤子,在那里晃來晃去。這是一棟小小的平房,周圍是一片空曠,這里已經(jīng)離城相當遠了。這時來了一位遲來的客人,悄悄地走來,他穿著一套緊身的衣服,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向前摸索,其實這時月光十分明亮,他側(cè)耳在窗前傾聽,然后搖了搖頭,弄不懂這么美妙的歌聲怎么會從這么一家酒館中傳出來,他雙手一按窗臺,背向躍了上去,可是他夠不小心的了,竟然沒能在窗臺上坐住,而是一下子掉進了屋里,但跌得并不深,因為有一張桌子緊挨著窗放著。酒杯飛落在地上,坐在桌旁的兩個男人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兩腳還懸在窗外的新客人又從窗子里扔了出去。他掉在了柔軟的草叢中,一個翻身就站了起來,再度側(cè)耳傾聽,可是歌聲已經(jīng)停止了。
這篇微型小說出自弗蘭茲·卡夫卡的筆記本及散頁中的斷簡殘篇,既是殘篇,原文是沒有題目的,我國著名卡夫卡研究專家、《卡夫卡全集》的編者葉廷芳先生將其命名為《歌聲的誘惑》,可以說十分接近卡夫卡本人的風格。歌聲到底能有多大的誘惑?如果卡夫卡的這篇微小說表現(xiàn)得還不夠有力的話,我們只需聯(lián)想一下塞壬的歌聲就知道了。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返鄉(xiāng)途中經(jīng)過塞壬海島,島上的女妖們善用迷人的歌聲誘惑航海者,然后將他們吞吃。奧德修斯用蠟封住同伴們的耳朵并吩咐他們將自己綁在桅桿上,才得以逃過此劫??ǚ蚩ㄔ趽?jù)此改編的小小說《塞壬們的沉默》中也寫道:“塞壬們的歌聲能夠穿透萬物,而那些被誘騙者的激情一旦爆發(fā)出來,就會炸毀包括鐵鏈和桅桿在內(nèi)的更多的東西?!薄案杪暋睂θ说恼T惑力之強與破壞力之大可見一斑。那么,反過來想,人的魅力自然也能夠“吸引歌聲”吧?比如卡夫卡,他的聲名和魅力具有多大的誘惑力,“卡夫卡”能夠吸引多少歌聲呢?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自20世紀90年代年始,卡夫卡與華語流行音樂之間的關(guān)系日益密切,他的影響逐漸超出文壇,擴展至樂壇。華語樂壇先后出現(xiàn)了一批“卡夫卡的追隨者”,他們將“卡夫卡”寫進歌詞或作為歌名,甚至當作自己的藝名,以此向他致敬、為他紀念。
根據(jù)筆者整理的近20年來與“卡夫卡”相關(guān)的華語歌曲,從時間上看,除個別年份外,幾乎每年都有涉及“卡夫卡”的單曲或?qū)]嫲l(fā)行,近兩年達到頂峰;從曲風上看,這些歌曲風格各異,搖滾、民謠、說唱、流行應(yīng)有盡有;從詞曲作者身份來看,以創(chuàng)作型歌手為主,多為新生代音樂愛好者或獨立音樂人;從歌詞內(nèi)容上看,提及的作品主要有卡夫卡的《致父親》《變形記》《審判》《城堡》等,以及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整體上對卡夫卡的把握比較到位,認為他是倔強的、孤獨的、荒謬的、異類的,他的小說主題晦澀難懂也是大家的共識。
卡夫卡之所以受到眾多音樂人如此推崇,首先在于其獨具魅力的文學作品廣泛流傳??ǚ蚩ū粍澣搿邦j廢派”、其作品作為“反面教材,僅供內(nèi)部參考”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他的作品在我國的譯本層出不窮,有關(guān)他的研究著作日漸增多,但凡對文學有點興趣的人對這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先驅(qū)的名字都不會感到陌生。而在流行樂壇,卡夫卡“孤獨的文學人生”極易引起情思敏感的音樂文青們的共鳴。廣西音樂人尹吾根據(jù)卡夫卡的微型小說《出門》創(chuàng)作的同名歌曲,有力助推了“卡夫卡”走向中國樂壇。
出 門
詞:卡夫卡 曲:尹吾 演唱:尹吾
我吩咐把我的馬兒從馬棚里牽出來。/仆人沒有聽懂我的話,我便自己走到馬棚,/給馬備好鞍,騎了上去。/遠處傳來了號角聲,我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說不知道,他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聽到。/在大門口,他叫住我,/問:“您騎馬上哪兒去呢,我的主人?”/“我不知道,”我說,“只是離開這兒,離開這兒。/離開這兒向前走,向前走,這就是我達到目標的唯一辦法。”/“那么您知道您的目標了?”他問。/“是的?!蔽一卮穑?“我剛剛告訴你了,離開這兒,離開這兒,這就是我的目標?!?“您還沒有帶上口糧呢,”他說。“什么口糧我也不要?!蔽艺f,/“旅途是那么的漫長啊,如果一路上我得不到東西,/那我一定會,死的。/什么口糧也不能搭救我,/幸運的是,這可是一次,真正沒有盡頭的旅程啊!”
卡夫卡的《出門》(又譯為《起程》)創(chuàng)作于1922年,寫一個即將遠行的主人與他的仆人之間的對話。它在卡夫卡的全部作品中算不上經(jīng)典之作,而尹吾卻在其中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他“以一邊讀著這篇文字,一邊自自然然不由自主發(fā)出來的聲音,把靈魂的戰(zhàn)栗譜寫出來”。(李皖評語)這首“卡夫卡遺作的民謠演繹”曾在1997年風靡全國,影響了一大批歌手和聽眾;此后又收入尹吾的專輯《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次遠行》(2001年發(fā)行)中,該專輯名也表現(xiàn)著尹吾對卡夫卡原著的精妙解讀:生命就是向前走,向前走,是一段真正沒有盡頭的旅程。尹吾起初同生前的卡夫卡一樣默默無聞,堅持著自己的音樂夢想?yún)s不被人理解,與卡夫卡靈魂的相遇成為他生命旅程的加油站。
同樣懂得卡夫卡的音樂人還有《灰色寒鴉·記卡夫卡》(2016)的填詞人藍褶。想必他讀過馬克斯·布羅德所著《灰色的寒鴉——卡夫卡傳》,并且對卡夫卡其人其作有深刻的了解:
灰色寒鴉闖入夢境來/揚起滿屋嗆人塵埃/還攜一段寂寞的獨白/拋入那污黑渾濁的泥潭/一如茫然無措的小孩/他在孤獨的邊緣徘徊/未等到賞花的人到來/墻角孤芳自賞的花已開/沒有歌里的??菔癄€/亦無詩中海誓山盟情情愛愛/如同灰色寒鴉又飛來/一生捆綁著孤獨的情懷
灰色寒鴉闖入夢境來/攜來一段寂寞獨白/仿佛世界與他隔離開/仿佛揮之不去頭頂陰霾/這一生是不是過于平凡/夜以繼日按部就班四十一載/只在空無一人的夜晚/面對紙中世界何許悲哀
偏愿困在城堡中孤寂/戴上掩藏自己的面具/是否在世上活得太平靜/還是清醒/傾注盡心血愿作無名/暗處沉默的自我清醒/只是一生無由來的恐懼/如同迷局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著名的民謠歌手——中國大陸?yīng)毩⒁魳啡死钪竞团_灣地區(qū)新一代創(chuàng)作歌手柯泯薰分別于2010年和2013年推出各自的《卡夫卡》,兩首歌都把“卡夫卡”作為傾訴對象,唱出作者內(nèi)心對“卡夫卡”的愛與情感。相比之下,原創(chuàng)歌手禿鷲的搖滾風《后卡夫卡》(2015)則稍受冷落,不過從歌名和歌詞內(nèi)容判斷,這位“禿鷲”確實有點卡夫卡的味道。
作為晦澀難懂的作家,卡夫卡自身的吸引力和影響力畢竟有限,而作為“暢銷書生產(chǎn)者”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為卡夫卡與流行音樂搭建了一座無形之橋。這恐怕是華語歌壇 “卡夫卡熱”的又一原因。村上的小說《海邊的卡夫卡》自2003年出版至今廣受歡迎,書中女主人公佐伯年輕時代創(chuàng)作的《海邊的卡夫卡》唱片一經(jīng)發(fā)行就火爆賣出了100萬張,大有“塞壬歌聲”般的誘惑力。此書的暢銷不僅轟動文壇,也引起了許多音樂人的注意,他們紛紛以“海邊的卡夫卡”為題進行歌曲創(chuàng)作。2007年,由林若寧作詞、曹格作曲的《海邊的卡夫卡》迅速走紅,此后2012年至2015年間相繼出現(xiàn)了五首同名歌曲,原創(chuàng)歌手董珈利為佐伯原詞譜曲,曲調(diào)低沉,節(jié)奏緩慢,流露出卡夫卡式的哀傷與絕望:
你在世界邊緣的時候/我在死去的火山口/站在門后邊的/是失去文字的話語/睡著時月光照在門后/空中掉下小魚/窗外的士兵們/把一顆心繃緊/海邊椅子上坐著卡夫卡/想著驅(qū)動世界的鐘擺/當心扉關(guān)閉的時候/無處可去的斯芬克斯/把身影化為利劍/刺穿你的夢/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頭/張開藍色的裙裾/注視海邊的卡夫卡
小說主人公田村卡夫卡的夢中愛情也為創(chuàng)作者們提供了素材。涂小超的民謠 《海邊的卡夫卡》以悲情的基調(diào),復(fù)述田村與佐伯之間虛實難分、“有開始卻沒有結(jié)尾”的愛;藝名為“星概念圈圈”的歌手則在歌中演繹了“沙灘夢中偶遇心上人”的浪漫愛情,可惜的是,“當夢醒/他背影遠去/手心的余溫變成一個謎”,與田村卡夫卡的境遇頗有些接近。除上述個人單曲外,大陸?yīng)毩逢牱教桥菖萦?014年發(fā)行的專輯《洗耳朵的卡夫卡》中,有一首《海邊的卡夫卡》將村上的小說與卡夫卡的《變形記》結(jié)合起來,風格清新,最后一句“變形也善良/不需要憂傷”更讓人聯(lián)想到甲蟲格里高爾為了家人而選擇的“善良的自殺”。音樂人鄺鑒萍在接受筆者訪談時坦言,村上春樹是他最喜愛的作家;《海邊的卡夫卡》一書對他的人生有著重大影響,特別是在一位友人罹患癌癥無法挽救之時,他忽然感到“我們的人生/有一個點/前進不得后退也不能”,這個點就是“死亡”,他聯(lián)想到卡夫卡之死,想到我們身邊每個生命的結(jié)局,于是發(fā)出“好也罷/壞也罷/終點到了/默默接受吧/這是活著啊”的感嘆。
在商業(yè)化浪潮和網(wǎng)絡(luò)傳媒的推動下,似乎一切都可以變成“商品”供人消費和消遣,經(jīng)典作家也不例外。人們對他們的“消費”早已超出了嚴肅的閱讀和研究,而日漸呈現(xiàn)出多元化、娛樂化傾向,音樂領(lǐng)域的拓展即是其中一個重要方面。莎士比亞、海明威等經(jīng)典作家都成為流行歌曲創(chuàng)作的描寫對象或表達對象,被帶入當代流行文化和大眾娛樂的潮流中,從而在更廣泛的、多元的層面擴大了文學大師們的影響力。同樣,“作為業(yè)余作家的卡夫卡”分身出一個“作為商業(yè)符號的卡夫卡”,逐漸從文壇走入大眾視野亦是時代所趨。
正如許霈文在《數(shù)學》中所唱:“卡夫卡無限大”,大到可以涵蓋不同時代的不同文化。如今“卡夫卡的幽靈已無處不在”——在卡夫卡公社里,在卡夫卡客棧里,在卡夫卡床墊里,在卡夫卡電影里,在卡夫卡音樂里,在卡夫卡雞尾酒里……而事實上,大多數(shù)提及“卡夫卡”的歌曲雖然描述了卡夫卡的性格、職業(yè),卡夫卡讀詩、跳舞,卡夫卡與父親的關(guān)系,卡夫卡的愛情,卡夫卡的書……但并不是專為紀念他而作,而是借“卡夫卡”這個文化符號或者說意象,來表達各自不同的心理和情緒。
我國著名學者陸揚在其《后現(xiàn)代文化景觀》一書中指出,大眾文化經(jīng)常被比作“塞壬的歌聲”,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中就有過類似的比喻,因為兩者都是先使人享樂,然后置人于“死地”。然而,換個角度說,大眾文化似乎從來就是塞壬的歌聲。有時候,流行歌曲會喚醒我們遙遠的記憶,帶著我們行將麻木的靈魂飄蕩到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有時候,它讓俗不可耐的歌詞變得格外親切,讓轉(zhuǎn)瞬即逝的因緣變得依依難舍。那么我們何不將塞壬看做凡間的繆斯?正如上面提及的與卡夫卡相關(guān)的流行歌曲,拋開歌曲本身的藝術(shù)價值不談,至少它們吸引、“誘惑”著更多的人走近卡夫卡,閱讀卡夫卡。又試想,如果卡夫卡還活著,哪首歌會讓他像《歌聲的誘惑》中的男子一樣,不顧一切地去側(cè)耳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