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勝成
這天下午,雨水稍停,他扛著鐵锨去找地鄰劉雨大哥,準備一起去莊稼地排水。剛進院子,忽聽屋里傳來低沉的呻吟聲。他忙放下鐵锨,進屋一看,大吃一驚,只見劉大哥趴在床上,臉色姜黃,咬牙切齒地喊肚子疼,床下吐了一攤穢物。
他忙給村醫(yī)打電話,檢查后得知,劉大哥吃了不潔的飯菜,得了急性腸胃炎。村醫(yī)給劉大哥打上吊針,留下配好的三瓶藥水,便匆匆消失在風雨中。
他和劉大哥是隔街老鄰居,兩家的地也緊挨著。分地的時候,他在地頭挖了一眼大口井,自己澆完莊稼,第二家澆的就是劉大哥。他說這叫“近水樓臺先得月”。
有一年大旱,正是他說的“春爭日,夏爭時”的季節(jié),玉米急需播種,老天像是專吊農(nóng)人的胃口,夜里下了一場小雨,別人都不敢種,劉大哥冒險種上了玉米。幾天后,用手一扒,瞪了猴眼,玉米粒像扭嘴的豆芽——芽干了,再不澆水,必死無疑,白搭種子和工夫。劉大哥急得抓耳撓腮,他看不下去,果斷停下自己的不種,讓劉大哥先澆水保苗。事后,劉大哥感激地說:“有井的人家都趁旱提價賣水,您不但不收錢,還先讓俺澆”。他一笑說:“賊進院,火上房的事,哪能不幫,‘遠親不如地鄰嘛?!睆拇?,兩家關(guān)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二人就像親兄弟一樣,步調(diào)一致,共同播種,共同澆水,共同收割。
他想到這里,猛抬頭看看吊瓶,還有一點藥水,埋怨自己胡思亂想,差點誤了換吊瓶。
看著劉大哥呼吸均勻,安然入睡,他才有時間打掃嘔吐物,并給妻子打電話說明情況。
劉大哥年過花甲,老伴已死多年,兒子、兒媳在很遠的城市工作。想孫子時,劉大哥也去城里小住幾日,城里不比鄉(xiāng)下,對門見面也不說話,防賊似的。時間長了,覺得不習慣,又回老巢,來來去去,候鳥一般。他說劉大哥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老窩”。
說起來,劉大哥還是他兒子的干爹呢。那年通兒七歲,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的搗蛋蟲。也是七月,雨水連天,通兒去村東銀線河邊玩耍,河岸樹上的“知了”吸引了他,想上樹去逮,不慎滑到河里,剛巧被劉大哥看見,衣服沒脫跳進河心,把通兒托舉上岸。
事后,他和妻子商量,劉大哥是通兒的救命恩人,姓又好,能“留”住孩子,就讓通兒認劉大哥為干爹。
他吸著一支煙,看看門外,天地間像拉開了昏暗的大幕,風雨交響曲演奏得正歡。屋里模糊起來,他拉亮電燈,望著第二瓶藥水滴盡,又換上了第三瓶。
他叫于得水,中等個,國字臉,濃眉下雙目有神,透出智慧與忠厚。他是老高中生,說話好用俗話,有時還把俗話改幾個字,村人都叫他于俗話。他思想超前,特立獨行,種地常出花樣,做事與眾不同。他全村第一個安上電話,電話線連通了外面的世界;他第一個跑出去做藥材生意,發(fā)了大財;他第一個買了電腦,說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他種地“反其道而行之”,去年什么賤,今年種什么,不管西瓜還是土豆,村民都跟他學,十有八九能發(fā)大財。
通過多年的打拼,他有了超百萬的資金,他不像有錢人一樣城里買樓、腚下有車。村里一般的人家,都早已蓋起了二屋小洋樓,他家還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土院子。幾年前,老屋漏雨,媳婦讓他扒掉舊房蓋小樓,他眼一瞪對媳婦說:“俗話說:‘與人不睦,勸人蓋屋,蓋樓更沒用,金屋銀屋有啥用,睡著了還不一樣?!毕眿D覺得也是,便不再堅持,聽從丈夫的主意,只是舊瓦換成了新瓦,其它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過得飛快,天黑下來了,雨還在下,借著閃電的光亮,他向門外看了一眼,天井里雨水很深了,快要淌進屋門里來了,可能是柴草塞住了排水口,他忙披上雨衣,拿著鐵锨去疏通水道。院子的雨水很快流了出去。
最后一瓶藥液終于輸完,他拔掉針頭,用手摁了五分鐘針口,以防回血??纯词謾C,時間已過去了四個小時,一萬四千四百秒啊,四瓶藥液通過輸管,“滴答、滴答”流到劉大哥血管里,該有一萬四千四百滴吧,他看得眼都花了。
劉大哥已經(jīng)醒來,臉色恢復了紅潤,只是沒勁,覺得很餓。
“不是大兄弟,我今天就沒命了?!?/p>
“大哥別說外話,你還是通兒的干爹呢!”
“還是老鄰居好呀!”
說話間,一位中年女人,打著雨傘,赤著雙腳,褲管挽到膝蓋處,手提塑料袋,水淋淋地闖進屋來,劉大哥驚問:“弟妹,下這么大雨,你怎么來了?”
“大哥打吊針,我知道得水離不開,你倆早餓了,我就下了水餃,趁熱送過來,再說又打雷又打閃的,我一人在家,心慌害怕,就蹚著水過來了?!?/p>
吃完飯,看看沒有大礙,夫妻二人披著雨衣,打著雨傘,在閃電光亮的指引下,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向家摸去。
來到院門口,夫妻倆驚得如同泥塑,同時癱軟在泥水里,天哪,天哪,閃電光下,哪里還有院墻,哪里還有房子,哪里還有家,墻倒屋塌,一片瓦礫,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