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棠
我是長于書中的蟲,文字為食,風(fēng)露為飲,別人叫我仕途蟲,我稱自己毀心蟲。
【楔子】
“步青云,你當(dāng)真要娶貞容公主?”桑酒憤恨地一甩長鞭,額間苗族特有的銀飾跟著一起晃動,阻了騎著白馬的步青云一半的去路。
步青云目光冷峻,眼中已有了不耐煩,向身后的人一揮手,小廝立刻遞過來一沓銀票,票額皆是一千兩。
“夠嗎?這十張,還你當(dāng)年從街頭救我;這十張,還你這三年施給我的恩澤;這十張……”步青云嘴角揚(yáng)起輕蔑的笑,看著桑酒,仿佛在看一個可憐的乞丐。
他忘了,三年前,他才是一個乞丐,骯臟邋遢,整日在長安街頭乞討,是桑酒救了他。
還沒等步青云數(shù)完銀票,打算將銀票拍在她臉上時,她就已甩了鞭子,將他騎著的馬絆倒。緊跟著,他狼狽地跌落在地,官袍染了一身塵埃,好像還是那個卑微的乞丐。
四下眾人看了想笑,奈何他是丞相的身份,手段又極其陰狠毒辣,都憋著不敢笑,肩膀止不住地抖動。
“步青云,你娶不了貞容公主的?!鄙>频偷偷匾恍?,諷刺中帶了些苦澀,一字一頓地道,“因?yàn)槟?,自始至終都只是個乞丐,你、不、配!”
【壹】
步青云怒氣沖沖地回到丞相府時,我正趴在書里咬文嚼字。
我是長于書中的蟲,文字為食,風(fēng)露為飲,別人叫我仕途蟲,我稱自己毀心蟲。
因?yàn)榈玫绞送鞠x的人,皆可仕途亨通,卻要用他最美好的回憶來換,沒了美好的回憶,一心為利,人就會變得冷心狠性,到最后,毀了本心。
步青云啪的一聲合上了書,我險些被夾死,努力地爬出來,卻見他面色端的難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
他不說話,擰著眉頭看向我,目光狠戾,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過了良久,他的面色才緩和下來,略帶乞求地道:“能不能將我的回憶還給我?”
又來了,但凡他出去一趟,必定會碰到那個苗族女子,又必定會回來哀求我將回憶還給他。
我哪肯,仕途蟲最愛吃的便是美好的回憶,這是世間最美的食物,甜軟甜軟的,可以回味良久。
像往常一樣,我又接著道:“一旦還你,你便又會成為街頭乞兒,你還要我還你嗎?”
他再次緘默不語,目光掠過丞相府高高的院墻,書房里放置的文玩古董,又轉(zhuǎn)頭看了看身上的官服,眸光低沉起來。
我知道,他不愿,誰會拿名利去換不值錢的回憶呢?
于是,我不再理他,回到書中,一邊咬文嚼字,一邊回味起他美好的過往來。
三年前,他還只是長安街頭的一個乞丐,自幼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
國主無能,年近甲子之年膝下卻無一個皇子,承歡膝下的只有以貞容為首的眾位公主。
不知是昏庸糊涂還是怎的,國主就覺得自己體內(nèi)有蠱,這才生不出皇子,于是去苗疆請了許多苗族人過來醫(yī)治。桑酒便是其中一個,跟著眾苗族姐妹住在了帝京。
三月的長安剛下過一場雨,風(fēng)中有股桃花夾著泥土的清香。
步青云宿在一個破舊的屋檐下,衣衫襤褸,被濺了滿身泥水,唯有一雙眼眸清明澄澈。
桑酒還從未見過這樣落魄的乞丐,便走了過去,好奇地?fù)荛_他額前的亂發(fā),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面前的姑娘穿著古怪,一襲大紅的衣袍,腰間掛著一個香囊,手腕上也套了很多個銀手鐲,耳邊、額間也大多是銀飾,一動一晃之間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襯著她明亮的眼眸,格外動人。
大概是見多了冷眼與同情,很少有人用這樣干凈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緊張起來,臉也紅了幾分:“步……步青云。”
“平步青云的步青云?”桑酒將他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那雙清明的眼眸上,笑著問道,“那你想不想平步青云?”
“桑酒,你再不追上師父師姐們進(jìn)宮醫(yī)人,師父又該罰你了?!眮砣艘彩巧>埔粯拥拇┲?,稍稍同情地瞥了步青云一眼,便拉著她往皇宮走。
“步青云,你在原地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步青云,平步青云……”
桑酒被師姐拉著走遠(yuǎn)了,后面的話他沒聽清。
可他卻聽話地在破落的屋檐下等她,不是因?yàn)樗f平步青云,而是覺得黯淡無光的日子里終于有了絲光亮,他想抓住這束光。
從濕漉漉的晨曦等到昏黃黃的晚陽,足足等了六個時辰,步青云才等來那個說會來找他的女子。
夜涼如水,女子從深街處走來,披了一身的燈火闌珊,轉(zhuǎn)而將手中抱著的大氅披到他身上,拉著他往一處客舍走去,解釋道:“師父不允許我將外人帶進(jìn)住處的,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住這兒了?!?/p>
客舍里床鋪皆已鋪好,步青云拘謹(jǐn)?shù)刈陂L椅上,看著桌上擺的糕點(diǎn)咽了咽口水,不安地揪著骯臟的衣角。
他并不知道桑酒為什么待他這樣好,只覺得身上披的大氅不僅暖了身,也暖了心。于是,他怯怯地問她:“你……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桑酒并不理他,將桌上的糕點(diǎn)推到他面前。直到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點(diǎn)心,她才看著他的眼眸道:“因?yàn)槲蚁矚g你的眼睛啊,純粹干凈,沒有沾染世俗?!?/p>
苗族的女子大多敢愛敢恨,桑酒亦是如此,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便都會毫不掩飾地說出來。
步青云望了望女子的眼睛,里面映著他,他覺得臉又燙了幾分,便低下頭,不再言語。
“喂,你還沒告訴我,想不想平步青云?”
聞言,步青云緩緩抬頭,看向女子的眼眸,發(fā)現(xiàn)里面映著他的希冀,閃著她的期盼。
“想?!?/p>
【貳】
于是,桑酒真的開始幫他,助他登青云之路。
國主體內(nèi)的蠱兩三天內(nèi)并查不出頭緒,桑酒跟著師父師姐們在長安一住就是一年。
這一年間,她請了教書先生教他識字學(xué)文。每每書聲朗朗時,她便會在外面耍起長鞭;書聲停下來時,長鞭便會甩到他桌上,接著傳來她的一聲大喝:“步青云,不準(zhǔn)偷懶!”
他并不是真的偷懶,而是偶爾故意停下來,借此引起桑酒的注意。
但每當(dāng)桑酒從客舍回到她自己的住處時,他便會掌燭夜讀,不為什么青云路,只為她對他的期盼,為不再讓她受盡別人的流言蜚語,說她養(yǎng)了個乞丐,她也就不用再受師父的責(zé)罰了。
桑酒的師父性子很是古怪,自收了她和眾師姐后,便嚴(yán)禁她們與外族人密切來往,尤其是男子,更是不準(zhǔn)她們下嫁外族人。
桑酒每次從步青云住的客舍回來,總要受師父的審問,接著便是責(zé)罰,抄寫關(guān)于蠱蟲的醫(yī)術(shù),一抄就是一晚。
等到她抄著抄著睡著時,師父便會給她披上一件衣服,輕嘆道:“你切莫步了為師的后塵?!?/p>
她由此問過很多次關(guān)于師父的往事,可師父每次都只愣愣地盯著腕間的銀手鐲,良久不語,噓唏長嘆。
可最終,她還是步了師父的后塵,踏入一條回不去的深淵,萬劫不復(fù)。
長安的寒秋來得很快,蓮花剛謝,寒葉便飛了滿城。
桑酒披了滿身寒風(fēng)來到客舍,給步青云帶上了一本書,關(guān)于苗疆奇聞軼事的書。
而此書,正是養(yǎng)成我這只仕途蟲的良地。
可她四顧客舍,前前后后都找不到步青云,問了旁鄰才知道,他去長安街頭給人做工搬運(yùn)貨物了。
桑酒奔到街頭,尋了很久,都沒尋到,正欲回客舍看看他是否回去了時,前面卻攏起一堆人,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
“敢撞翻本宮給父皇辛辛苦苦尋來的良藥,簡直找死!”貞容公主眉眼凌厲,指著被侍衛(wèi)圍打的步青云恨聲道,“給本宮狠狠地打,但不準(zhǔn)打死了,免得父皇怪罪下來?!?/p>
步青云蜷縮在地,緊緊護(hù)住懷中的小荷包,連連卑微地求饒,可侍衛(wèi)的拳頭仍舊雨點(diǎn)般落下。
他本想趁著桑酒還未來客舍,將貨物搬完盡快趕回去。誰知他走得太快了,轉(zhuǎn)角處突然奔出一輛馬車,兩相撞在一起,他被撞倒在地,好幾處被擦破了皮,還傷了骨,馬車也因此翻了。
然而,更不幸的是,他撞的是當(dāng)朝最受寵的貞容公主的馬車。
又一個蜷縮著求饒間,一道鞭子抽過來,打開了四下的侍衛(wèi),順勢將他扶了起來。
步青云一看來人,臉立刻紅得像火燒,他的窘境竟被她全瞧見了。
“是你?”貞容公主看著桑酒挑眉,一揮手,更多的侍衛(wèi)圍了上來,“正好,你師父醫(yī)不好我父皇,這賬可以算在你頭上?!?/p>
侍衛(wèi)一哄而起,刀劍、鞭子相激之聲愈來愈大,但桑酒始終都下意識地將步青云護(hù)在身后。
又一個長劍從前方砍過來,桑酒護(hù)著后方,反應(yīng)不及,步青云便轉(zhuǎn)身擋了上去。他被正中心口,劍進(jìn)了幾分,幸而沒刺到心腔子里。
見見了血,恐有性命之危,貞容公主只得讓侍衛(wèi)停手,將翻了的馬車重新推起,便憤憤地離去。桑酒這才攙扶著他回去,又請了大夫往客舍走。
“步青云,你擋上來干什么?”桑酒將鞭子卷到腰間,看著躺在床上的步青云,眼里竟有了一絲濕意。
步青云低頭不答,轉(zhuǎn)而將手中的小荷包放到了她手里,輕聲說:“我見你每天都穿同樣的衣服,戴同樣的銀飾,所以……”
桑酒疑惑地拆開,里面卻是一對白玉耳環(huán),只是玉中有些雜質(zhì),該是很便宜的耳環(huán)。
她即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以為她每天穿戴一樣,沒有其他衣飾換,所以出去做工想給她買衣飾。
“哪,你送我一個,我還送你一本書,無聊的時候可以看看。”桑酒拿出那本關(guān)于苗疆的書,遞給他,看著他又笑道,“苗女一般都是穿紅衣戴銀飾的,這是苗族的傳統(tǒng)。換穿的衣物我也有,以后你不用再出去做工給我買了?!?/p>
“嗯?!辈角嘣泣c(diǎn)點(diǎn)頭,其實(shí)他只是想用自己掙來的錢送她東西,僅此而已。
“喂,步青云,你是不是喜歡我?”桑酒調(diào)皮地輕輕戳了戳他的傷口,嘴角含笑道,“只是,我馬上就要隨師父回苗疆了,今日,是來跟你道別的。”
聞言,步青云低了頭,一時之間竟琢磨不透姑娘的心思。他不知道,該說喜歡,還是假意否認(rèn),他不知,自己現(xiàn)在的地位配不配得上她。
但等他抬起頭時,桑酒正將一張小臉湊了過來,淺淺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說:“步青云,你不是乞丐,可以喜歡我的?!?/p>
姑娘的心意不言而喻,她也喜歡他,所以更大膽地主動吻了他。
步青云定定地看著桑酒,目光灼灼,隨即想到她要走了,目光又暗淡下來,問:“回了苗疆之后不能再來長安了嗎?”
“沒有師父的允許,苗女不能出苗疆的,但是,你可以來苗疆找我。等你平步青云了,就來苗疆找我,好不好?”
“好?!?/p>
約定就此達(dá)成,可后來,桑酒等了許久,都沒等來已平步青云的步青云。
【叁】
桑酒一回苗疆后,步青云便愈加勤奮學(xué)書了。
他偶爾也會抽些時間出來,看一看她送他的書,里面寫滿了關(guān)于苗疆的趣聞,也寄滿了她對他的相思。
時間一長,這書便被翻爛了,書角都卷了起來。經(jīng)他指尖的摩挲,我漸漸有了靈識,也漸漸會蠱惑人心了。
我煩躁于每天都吃文字,味同嚼蠟,便打起了步青云的回憶的主意。于是,我蠱惑著他,只要把一點(diǎn)點(diǎn)回憶給我,他很快便可應(yīng)中舉人。
他一開始并不愿意,手指輕輕摩挲著她送的書,說道:“給了第一次就會給第二次,回憶無價,再多名利也換不來?!?/p>
我只好再次無奈地吃書中的文字。
可過了不久,他便主動來找我了。
桑酒留給他的銀兩他都買了詩書,縣試之時沒錢打點(diǎn)上下,讓富家公子硬生生李代桃僵奪了他的文,使他排在了最后一名。他前去找考官理論,卻被打個半死丟在了街上。
一片的指點(diǎn)聲,他仿佛又成了街頭的乞丐。可他心尖上的姑娘還在等著他,等著他平步青云去找她……
一念之間,步青云如墮深淵。
回憶里有他朗朗的讀書聲,也有桑酒將長鞭甩到他書桌上的聲音。這段回憶在他看來珍貴無比,一點(diǎn)一點(diǎn)都透著醉人的味道,我吃到嘴里時也確實(shí)美味無比。可這只是他與她之間最平常的事,若是初見或訣別,豈不更美味?
吃了一次后,我更覬覦他與她之間的更多回憶了。
他說的不錯,給了第一次就會給第二次,第三次?;貞浐苊?,可名利也很誘人,他一次次地隱忍,一次次地交換。
到最后,他與她之間,只剩下初見與訣別,他甚至?xí)紶柡?,想不起桑酒是誰。
他的心性也在一次次交換中大變,變得狠戾,冷漠。那卷她送他的書,都被隨意丟在了一處角落,任蟲蛀咬。
心性變了,回憶也不再珍貴了。
他后來便毫不猶豫地將初見與訣別跟我交換,換來了丞相之位和貞容公主的青睞。
更甚之,若是娶了貞容公主,他便等于得了天下。
國主因著體內(nèi)的毒蠱,這些年膝下并無皇子,請了苗族人來看,卻被告知活不過兩年,于是早早立了貞容公主為皇太女。
她曾經(jīng)說過,國主活不過兩年。如今兩年之期快到,他只要等著國主西去,娶了貞容公主,便可以皇夫之尊登上皇位。
屆時,他便真的平步青云了。
【肆】
三月的花兒開得正好,我趴在書上聞著花香,細(xì)細(xì)回味他和她之間的回憶。
真是美味啊,我咂咂嘴,可惜,以后都不會有這樣美味的回憶了。
我看著步青云嘆了嘆氣,問:“你還喜歡那姑娘嗎?”
他不語,看著手中的治國策,冷漠地?fù)u了搖頭。
也是,沒有了回憶,哪來的喜歡?現(xiàn)在她在他面前,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而他現(xiàn)在的目標(biāo),便是她說的平步青云——等國主崩后,娶貞容公主,坐擁天下。
他換了身常服,理了理發(fā)冠,看來又要進(jìn)宮向快死的皇帝顯示忠心,順便和貞容公主溫存了。
我只覺得他右眉跳得厲害,大概又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便偷偷跳進(jìn)他腰封里,一探究竟。
果然,他甫一到宮門口,還未進(jìn)去,便又被桑酒攔了下來。
女子還是三年前那樣,紅衣銀飾,長鞭一甩,阻了他進(jìn)宮的去路。
他早已不耐煩,冷著臉扯下腰間的一塊玉佩向她頭上砸去:“這件玉佩價值連城,總該夠還我欠你的恩情了吧?”
玉佩從額頭砸下,碎在地上,血順著臉頰緩緩流到了嘴邊,桑酒卻先一步嘗到了咸苦的澀味。
可這一次,她沒再甩長鞭,不同于之前的與他爭鋒相對,不再問他是不是要娶貞容公主,而是一屈膝,竟跪了下來。
只是,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冷澀:“步青云,我不要任何東西,只是,你能不能救救我?guī)煾???/p>
那年她回到苗疆,足足等了一年半,遲遲不見他來找自己,卻等來了他官拜丞相,即將娶貞容公主的消息。
于是,她不顧師父與眾師姐的阻攔,勢必要來長安問個究竟,卻怎知,他將她忘個一干二凈,性格也大變,陌生得厲害。
然而,更大的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她剛到長安不久,師父便被貞容公主抓進(jìn)了獄中。
往事再度被翻到陽光下暴曬,烈烈的疼。
桑酒問了年長的師姐良久,才知道當(dāng)年皇帝不慎中蠱,入過苗疆,與師父之間有過好一段糾葛,師父腕間的銀手鐲也是他送的。苗女一生只嫁一人,可那人是皇帝,為了江山,為了后宮三千,他就狠心離開苗疆回了長安。師父憤恨之下給他下了情蠱,使得他根本生不出皇嗣,且會夜夜夢魘往事纏身。
皇帝迫于無奈,兩年前便請了師父去治,怎知這些年歌臺暖晌,春光融融,他早被酒色掏空了身體,活不過兩年。
而如今,此番往事卻被貞容公主一一查出,并將師父壓下了獄。她不得已,才來求步青云。
桑酒見步青云并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便抬起頭來看向他。他卻冷冷地轉(zhuǎn)過頭,不去看她。
忽然,一道戲謔的聲音卻從門后傳出:“想救你師父?好啊,你從這兒一步一叩首跟著我們爬到我的寢宮,再從步郎胯下鉆過,我就放了你師父,如何?”
貞容公主一襲錦衣華服,一把挽住步青云,嘴角上揚(yáng),居高臨下地看著桑酒,目光里滿是得意與挑釁。
桑酒緊了緊手中的長鞭,隨即松了下來,卷到了腰間,垂低眼簾,咬牙重重地道:“好!”
兩人隨即入了宮門,坐上步輦,回頭戲謔地看著她。
桑酒跪下身來,膝蓋磕在地上,跪一步,叩一下頭,再往前一步。一步一步,膝下跪著的不止尊嚴(yán),還有他與她之間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隨著他一次次冷漠的打磨,一點(diǎn)一點(diǎn)煙消云散。
步輦故意行得很慢,桑酒跪到貞容公主的寢宮時,已是殘陽如血,膝蓋被磨破,鮮血浸染透了紅衣,額頭也破了,還有些沙子沾在上面。
“你走吧,到了我和步郎婚宴那天,我會放了你師父?!闭f著,貞容公主高高地昂起頭,擁著步青云入了寢殿,揮了揮手讓她走。
桑酒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沙子,倚著偏柱站起來,卻又很快跌倒在地,再倔強(qiáng)地站起,卻又再次跌倒。
殿門合上的時候,步青云恰好回頭看了一眼,忽的一陣錐心之痛傳來,卻被他狠狠壓下。
他快要擁有天下了,絕不能,絕不能走錯一步。
【伍】
步青云和貞容公主的婚期來得很快,據(jù)說是因?yàn)榛实鄄≈?,借此沖一沖宮中邪晦。
步青云春風(fēng)滿面,身披紅袍騎在駿馬上,后面跟著公主的喜轎。鑼鼓相遞,大紅的宮轎行過了整座長安城,日出而行,日落方歸。
之后便是兩人身穿龍鳳喜袍,接受群臣恭賀新禧,步青云牽起貞容公主的手,一同拜向上尊坐著的皇帝。
步青云低頭,叩首三拜,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濃。
快了,快了,只要和貞容公主行完夫妻對拜之禮,他就是駙馬,他就等于有了天下!
可當(dāng)禮官剛喊完“夫妻對拜”時,桑酒闖了進(jìn)來。
重重宮闈,無人知她是怎樣一路殺過來的。人們只看到她渾身浴血,紅衣也被長劍劃開了幾個大口子,露出沁著血的傷口,一雙手緊緊抓著長鞭。
桑酒眉目冷厲,恨恨地盯著身披紅袍的貞容公主,隨即一鞭子抽過去,正中她的臉,蓋頭飛到一處,臉上立時出現(xiàn)了一道紅痕。
貞容公主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怒火沖上心頭,偏又被她狠狠壓下,牽著步青云的手,扯出一抹諷刺的笑,說:“怎么了?我不是放了你師父嗎?只不過,放到了亂葬崗而已?!?/p>
聞言,桑酒再次斂起眉,又一鞭子正要狠狠抽過去時,步青云卻擋了上來,使她的鞭子半路硬生生停了下來。
桑酒冷冷一笑,“你護(hù)著她?步青云,還記得那天她怎么答應(yīng)我的嗎?她說會放了我?guī)煾?,可我到了牢獄時,師父卻慘遭酷刑致死,被拉到了亂葬崗!”
那是贈她長鞭,教她蠱術(shù),教她為人處事的師父。她丟棄了尊嚴(yán),從宮門口跪到寢殿,一步一叩首,怎知,最后師父還是離她而去,陳尸處竟是蠅蟲漫天的亂葬崗。
貞容公主從步青云背后站了出來,緊了緊他的手,繼續(xù)諷刺道:“你師父害得我父皇年近花甲還無皇嗣,本宮賜她尸身完好,葬在亂葬崗還不夠好嗎?”
正說完此話,尊位上坐著的老皇帝就劇烈咳嗽起來,情緒波動得厲害,可偏偏重病傍身,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他就口吐鮮血,咳嗽著暈了過去。
“父皇!”貞容公主驚叫一聲,上前去扶著皇帝,幫他順氣,一面宣了太醫(yī),一面卻又對步青云道,“步郎,我要你殺了她。只要她死了,這天下,便是你步青云的?!?/p>
聞言,步青云怔了怔,隨即接過侍衛(wèi)手中的一柄長劍,劍鋒冷冷地對著桑酒。
從乞丐走到丞相,他什么沒做過,殺一個人而已,又怎會心慈手軟?可偏偏他的目光觸及她眼底自嘲的笑意時,莫名地想起了那日她離開寢殿,自己心中那抹錐心的痛。
如今以劍相對,那股錐心之痛又再次襲來,提醒著他,這個姑娘,他曾深愛過。
痛意越來越濃,步青云斂緊眉,一幅幅畫面突然跳進(jìn)了他的腦海。
“因?yàn)槲蚁矚g你的眼睛啊,純粹干凈,沒有沾染世俗。”
“步青云,你是不是喜歡我?”
“沒有師父的允許,苗女不能出苗疆的,但是,你可以來苗疆找我。等你平步青云了,就來苗疆找我,好不好?”
步青云低頭,突然丟了手中長劍,捂著臉,頭疼起來。
他想起了一切,他的姑娘,他深愛著的姑娘,在苗疆等他的姑娘,他竟拿劍對著她,他竟用玉佩砸過她,他竟用錢諷刺過她!
這一刻,他頭痛欲裂,幾乎想將自己痛打一頓,他竟那樣對待他心尖上的姑娘。
可是,當(dāng)目光掠過宮殿的雕欄玉砌,掠過眾位正在看好戲的朝臣,掠過正在給皇帝順氣的貞容公主時,他的眸光再度低沉起來。
他還能收手嗎?不能,不能收手了。
倘若他不殺了她,最后的下場可能是兩人都命喪黃泉。一切的名與利,他狠心冷性奪下的丞相之位,他唾手可得的天下,也都將可能付之一炬。
而只差一步,一步,他就可真正的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只要他殺了她,只要?dú)⒘怂?/p>
步青云顫抖著手,在貞容公主贊賞的目光里,再次拾起了劍,長劍掠空,直抵桑酒的喉嚨,那里已漸漸滲出了鮮血。見狀,步青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差點(diǎn)再次丟了手中的劍。
面前的姑娘眼眶通紅,卻將淚意逼了回去,揚(yáng)起一抹諷刺的笑,問:“步青云,你要?dú)⑽遥俊?/p>
步青云心尖直顫,卻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回答:“是?!?/p>
“好。”桑酒抬眸,看向他逐漸抵過來的長劍,勾起嘴角低低地一笑,竟有些戲謔的意味,“步青云,你的青云夢該結(jié)束了。”
說罷,她一拍手,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看戲議論的群臣頓住了,給皇帝順氣的貞容公主也頓住了,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沒了任何聲響。
步青云看著面前的姑娘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一陣眩暈間,他暈了過去。
步青云再度醒來時,已在長安街頭。他睜開眼,陽光刺眼得厲害,他伸手捂住眼睛,卻摸到了滿臉的淚意。
他依舊是一身襤褸,宿在破舊的屋檐下,依舊還只是在長安街頭行乞的乞丐。
沒有宮殿,沒有丞相之位,也沒有唾手可得的天下,貧窮已經(jīng)不再陌生,而是清晰的殘忍。
他只是做了一個夢,用一天的時間,做了一個平步青云的夢。
遠(yuǎn)處走來一個紅衣銀飾的女子,走至他面前,笑著問他:“步青云,你還想不想平步青云?”
還沒等他回答,我便從他腕間血脈處爬了出來。
其實(shí),我是主人桑酒養(yǎng)的一只夢蠱蟲,長在苗疆,善制幻夢,最愛吃的便是別人的貪婪。
然后,我跳到主人的掌心,低頭看他。
他滿目淚痕,白發(fā)陡生,隨即搖了搖頭,模樣滄桑,看起來像已經(jīng)看破塵世的老者。
桑酒不理他,坐上宮中來的步輦嗤笑一聲,離了長安街頭,進(jìn)了宮門。
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彼時他正看著面前破碗里的幾個銅子兒緘默不語,街上有人向破碗里丟了幾文錢,他連忙下意識地叩頭謝恩。
這之后,他愣了愣,卻又無助地捂住臉,有什么酸澀的東西溢出指縫,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斑斕了襤褸的破衣。
【陸】
一天前,正是清晨,三月的長安剛下過一場雨,風(fēng)中有股桃花夾著泥土的清香。
桑酒作為苗疆蠱術(shù)最高的蠱師,被喜歡研究蠱蟲的國主請進(jìn)宮。
行到長安街頭,她卻被一個乞丐攔了下來。
那乞丐見她衣著不凡,身邊圍著護(hù)著她的又是宮中侍衛(wèi),便張口狂言:“姑娘,我叫步青云,只要你幫我,我絕對可以平步青云。”
桑酒皺眉瞥了他一眼,明明是四肢健全的男子,卻偏偏要靠乞討度日,還大言不慚地道只要她幫他,他便可平步青云。
幫他?怎么幫?給他銀兩,在皇上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桑酒心中冷笑,看向他的眼眸,骯臟不堪,懶惰,世俗,貪婪,這樣的人,她瞧不起。
奈何他卻一直抓著她的衣擺,不讓她走,她厭煩極了,踢都踢不開。
身邊的侍衛(wèi)正欲將他丟遠(yuǎn)時,她卻突然想起來,我這只夢蠱蟲最喜吃的便是人的貪婪。
于是,她偷偷地將我放在他手腕處,讓我進(jìn)去給他制一場青云夢,順便吃他的貪婪之心。
“好,我?guī)湍闫讲角嘣啤?/p>
夢中,三月的長安剛下過一場雨,風(fēng)中有股桃花夾著泥土的清香。
步青云宿在一個破舊的屋檐下,衣衫襤褸,被濺了滿身泥水,唯有一雙眼眸清明澄澈。
桑酒還從未見過這樣落魄的乞丐,便走了過去,好奇地?fù)荛_他額前的亂發(fā),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步……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