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玉
羊卜奶
早春的風剛吹過山林不久,一片嘩嘩吐綠的嫩葉展臂伸腿聲中,羊卜奶悄然開花,在大大小小的枝上,掛出細小亮白的花朵,搖晃著春的節(jié)奏與風情。
小時候我就喜歡這樣的花,樸實、素潔,不喧嘩,不媚艷……最重要的是,用不了多久,它的花下,還會長出酸甜的果實,滿足我們的讒嘴。那時山里雖然常有牡丹和麻桿花(蜀葵)妖嬈惑眾,但我從不喜歡,覺得她們既不香,也不長果。就想,是不是不結果的花,都開得大而妖艷;而那些能長果的花,都開得這般簡單純樸,小巧含蓄?
羊卜奶守著一份千年的野性,一年又一年在凄風苦雨里自然地生,自然地長。春來發(fā)芽,夏來結果,秋去葉落,冬時還很有可能被砍來當成柴火。早些年代,山是集體的,地是集體的,樹也是集體的。長在林中的喬木,是絕對不允許私自砍伐的。只能在冬天農閑時,由村集體統(tǒng)一間伐,按人頭分配到戶,一兩年也就那么一次,根本滿足不了人們日常生火做飯,燒火取暖。這種嚴格精細的管理,使山林得到了很好地保護,成片成片的山林中,老樹密布,古木參天??上Ш髞硪环牛切┰颈Wo得好好的粗樹巨木,被大片大片地砍去,化成紙漿或者縷縷炊煙。
缺柴少材,一年四季,家家戶戶都在為燒柴發(fā)愁。勞動力們每天都在起早貪黑地種地掙工分,弄柴的艱巨任務,就落在孩子們身上。不管大小,只要提得動一籃,扛得了一捆,都要去山上撿那些掉在地上的干柴枝。僧多粥少,撿完了,就只有去砍灌木,砍著砍著就砍到這些野果樹上了?;蛟S自古被人欺負慣了,羊卜奶在反復被人砍伐與頑強生長的進化過程中,也生出了自我保護的本領,渾身長出堅硬的粗剌。如果不是實在砍不到燒的,人們也不輕易下手。
天氣一天天變熱,羊卜奶開始急匆匆地生長,生怕晚了季節(jié),對不起暖風。掛在枝頭的串串果實逐漸由小變大,從青灰的米粒很快就變成枸杞大小,再脹大轉紅,一路小跑著奔向初夏。當燒出滿枝的紅霞時,羊卜奶就熟了,色紅如血,晶亮如玉,紅彤彤地于一片綠色的山林里,顯眼地撲入我們的視線,惹得我們歡呼雀躍不止。要知道,那時我們小孩唯一可大快朵頤的零食,除了野果,還是野果。所以大家對生長在山野林中的羊卜奶,早已垂涎三分,夢中都流過好多口水。
隨手采片桐葉卷成漏斗,用細竹簽一別,就是我們盛放羊卜奶的天然容器。踮起小腳尖伸出小手攀住樹枝,一粒粒通紅通紅的羊卜奶就落到綠漏斗中。性急的伙伴,常常等不急摘好了再吃,一邊摘一邊放入嘴里,嚼得嘴丫子汁水直流。一起的伙伴就問酸不酸。酸就說明還沒熟好,少摘點,等過些天再摘。不酸就多摘點,回去慢慢吃。小孩子不知道生活的滋味,其實再甜的羊卜奶,都有一絲酸酸的味道,就像那時的生活。
和許多野果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叫這種名兒一樣,我同樣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窗堰@種野果叫做羊卜奶。看她的樣子,既不像羊奶子,也不像蘿卜子,倒像羊屎,橢圓橢圓,大小差不多。幸好滋味完全不同,酸甜酸甜,清香可口。小孩子嘴讒,總是一把一把往嘴里喂,有的連籽也不吐,囫圇著吃個肚飽胃滿,脹得小小肚皮圓滾滾的,嘴里直吐酸水,打著響嗝往家里跑。
后來,有人提著小籃,把羊卜奶賣到了小城,火紅的鄉(xiāng)土風情和酸甜的鄉(xiāng)土滋味,也隨著羊卜奶走進城里,五分錢一玻璃茶杯,嚼得城里吃慣了糖和水果的小孩戚眉呲牙,連連喊酸,讓人忍禁不俊。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羊卜奶又名羊奶果,學名密花胡頹子??晌覀兡莻€山鄉(xiāng),直到現在,人們叫慣了羊卜奶,從不叫羊奶果,或者繁雜拗口的密花胡頹子。
丫杷果
與羊卜奶摩肩接踵,丫杷果也前后腳開花揚粉,花色潔白,花香清純,混在山村沾滿泥土氣息的空氣里,別有一番清香的滋味。
丫杷果又名杈杷果,因內含較高的礦質原素,天然抗病,保健美容效果好,有一定的抗癌作用,還叫健身果。個不大,連體“八”字分開,形如“丫巴杈”,被世代居住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形象地稱作丫杷果。因為它的形狀,實在像叉開雙腿,頑皮而得意地坐在父親雙肩上打著“丫巴杈”的樣子。山里人樸實直爽,沒有多少文化,也沒見過什么世面,看到像什么就取什么名,想到什么東西就說什么話,從不嬌糅做作,也沒有多少浪漫含蓄。其實丫杷果倒過來,是個“心”形,尤其熟透了的果實,通體通紅鮮艷,光潔透明,如果叫“心果”或者“心到果”,似乎更形象浪漫,富有詩情畫意。
小時候鄉(xiāng)居的右側,有一個小山坡,不大,也緩,高大粗壯的花櫟樹下,長著許多的灌木和荊棘,丫杷果和猛子就是其中的兩種。不同的是,它們生長野果,能夠香甜我們童年的心夢。這類生長于山野林中的野果,是大自然的恩賜,不需要誰的準許,最獲我們青睞。
每年春風一過,嘴讒的我們,就開始天天盼著野果如蒿生長,快快成熟。可丫杷果絲毫不理會我們的焦急和等待,依然故我地緩慢生長,慢條斯理的樣子,忒像鄰家70多歲的小腳老奶奶。那時真想我家也有個老奶奶,可以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好和幼小的我們做個伴,免得我和小妹兩個人,一到天黑就害怕。老奶奶還可以提前做好飯菜,等摸黑才收工回來的母親,能夠及時吃口熱飯,不用勞累了一天,回家還要自己重新生火做。
等待就是一種心情。心越急,越感覺什么都慢,遠遠跟不上焦急的節(jié)奏。如果真放下了,一切又那么自然起來。不知不覺中,青澀的丫杷果竟起了變化,有的變黃,金黃金黃,玉質透明。有的半黃半紅,熱情隨風蕩漾。有的已經熟透,火紅如血,光艷明亮,如一顆顆水晶做的透明的紅心,倒垂在綠葉覆蓋的樹枝下,肉色誘人。惹得我們柴也不撿了,豬草也不尋了,紛紛丟下竹籃,歡笑著跑去采摘,驚得覓食的小鳥四散逃逸,飛滿一林鳥鳴。
與許多水果不同,沒有熟好的丫杷果,不酸,卻苦,浸透著鄉(xiāng)村歲月的艱辛和苦難。熟透了的丫杷果則汁多香甜,籽也可以一起吃掉。但也有些丫杷果,不知什么原因,即使紅透,也帶著一絲苦味。似乎要告訴人們,這才是生活的滋味。
丫杷果小巧、美艷、好看,摘到手中,常常舍不得吃??稍偕岵坏贸?,在沒有零食的童年,誰也擋不住野果的誘惑,抵住感官的貪婪。于是,戀戀不舍中,再多的丫杷果也最終都被我們一顆顆吃掉,只留下絲絲縷縷的香甜,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時常撩撥著甜美的夢境。
猛 子
猛子是我兒時記憶中一抹擦洗不掉的甜密,也是至今仍令我回味無窮的一份鄉(xiāng)土清香。我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唇兴妥樱孟駧浊昵八徒羞@個名兒了,一輩一輩口口相傳,到我這里,早已約定俗成。管它哩,叫啥名都行,只要吃到嘴里香甜就行。
這是一種疏生野果,自然地生長在修長如鞭的荊棘條上,從沒聽說過誰嘗試著去栽培,當作水果大量種植;也未聽說過哪里有叫賣的?它就像鄉(xiāng)村林野那些叫“柱子、狗子”的野小子,在時光的深邃中默默地生,默默地長,默默地去。然后,靈魂和落葉一起,回歸大地,化作泥土。
我認識猛子時很小,準確的年齡記不住了,大概能避開猛子枝條上那些尖利的倒剌采到果實起,就嘗到了它的甜頭。猛子個頭不大,半球狀襯衣紐扣一般,每一顆都由無數個圓滾滾的小珍珠簇擁拱衛(wèi)而成,就像桑葚兒上的那些小顆粒,緊緊地抱成一個整體,同呼吸共命運,共同完成一次生命的歷程。最初的猛子細小嫩綠,綴在枝條上根本不起眼。經過夏日的陽光淘洗,慢慢變大變黃,接著變紅透亮,一團團一簇簇地綴在枝條上,被風一吹,在枝上悠然彈跳,輕盈自然,姿勢極美。成熟的猛子為紫紅色,每一個小顆粒里都充盈著濃郁的香甜的果汁,珠光寶氣,晶瑩如玉,又好看,又好吃。摘一捧丟進嘴里,嚼得滿口清甜如蜜,溢滿田園鄉(xiāng)村氣息。
那時候生產隊里的果樹管得很嚴,沒到收獲的時候,誰也不能隨便采摘。發(fā)現了是要批斗和處罰的。只有野果,沒人管,只要熟了,隨時可以吃。自然總是那么寬厚慈祥,無私無怨地給人以豐富的饋贈。猛子便是其中一種。它像大多數自然生長在遠山密林的其它野果一樣,不管你是誰,只要嘴讒了,都可以摘來吃吃,讓你享受山鄉(xiāng)野趣,為你解渴裹腹。甚至,用它蘊滿日月菁華的汁液,滌心蕩腸,消除你的私心雜念。
印象中,猛子總是在我們的翹首期盼中不急不忙地生長,像長不大的童年。直到又一輪熾熱地夏風吹過滿山遍野,才一個個你推我讓的成熟。這時,山野田邊長有猛子的地方,就成了我們小孩子歡樂的源地。大家爭先恐后,紛紛抻出稚嫩的小手,一邊小心躲避著枝條上的尖剌,一邊用最快的速度采摘著枝條上的猛子。但不管多么靈巧的小手,采多了,總有被剌扎上的時候。就像人生,總是要被生活中的一些小剌小釘扎傷那么幾回。我不算靈巧,也不算最笨。和我一起的一個鄰家小女孩,很會采摘,每次都摘的最多,手上嘴上沾滿了猛子紫色的汁液。多年前回鄉(xiāng)問起,說她很早就遠嫁他鄉(xiāng)了,再難見到她的身影,不免唏噓嗟嘆,一場牽掛隨風而逝。
猛子的學名叫剌莓,大多長在荒坡田邊,一蓬蓬旺盛地生長。因為有剌,對種田走路有影響,常常被大人割掉。但野生的東西,總有頑強的生命力,只要根在泥土里,春風一吹,又長出一大蓬四散伸展的枝條,隨風搖曳,開花結果,香甜著一茬又一茬鄉(xiāng)村的孩子。
地半果
至今仍查不到這種野果的正式名字,搜過百度、騰訊、網易,也沒能找不到它的身影。但不管怎么說,它應該有個學名的,只是我從小就只知道“地半果”這個當地人的俗稱。不光我,村的父老鄉(xiāng)親,祖祖輩輩也都只知道這個名兒,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它就像深深掩埋在鄉(xiāng)村厚厚土壤里的一塊璞玉,神秘地躲藏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被人發(fā)現,露出應有的光彩。
地半果很甜,名符其實,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面,有些懶洋洋地躺著。我和小妹尋豬草,或者和同伴撿柴累了時,也這樣懶洋洋地往地上一躺,一半藏進滿地的野草里,一半浮出草外,柔軟而舒適。天上,悠悠白云就像我們幼小的心思,在蔚藍透明的空中自由地飄蕩。身邊,一陣微風吹過,綠綠的草葉就伸出長長的手臂將半夢半醒中的我們撓醒,催促著去做該做的事情。
印象中地半果并不是很多,長長的藤蔓匍匐在地,蛇一樣伸展。寬大厚實的葉子,被太陽曬得墨綠墨綠。地半果就東一顆西一粒地隱藏在這些濃密的葉子下面,輕易難覓芳蹤。如果不是認識藤蔓,有心去尋,怎么也尋它不著。小時候玩捉迷藏,那些藏得很隱蔽的伙伴,常常和地半果一樣,深深地藏進夜色,躲入林中,最難找尋。我也深藏過一回,許多也沒人找到,實在無聊,只好自己悻悻而出。地半果不同,你不找它,它就永遠藏著,最終和鄉(xiāng)村的泥土融為一體。
我所熟知的地半果,長在好伙伴老明門前坎下的一條綠草掩徑的小路邊上,條狀的一小塊,地肥水豐,好像很適合地半果生長。每到地半果成熟季節(jié),我們就去那里刨尋。順著悠長的藤蔓,翻開一片片的綠葉,一顆顆指拇頂大小的地半果就出現在眼前。
成熟的地半果色澤紅艷,吃在嘴里甜嫩滋潤。沒長好的地半果青灰如泥,隱藏地下,只露出點端倪,極難發(fā)現。我們常常是趴在地上,邊尋邊刨邊吃。每挖到一顆,小手一摸,就算洗了。有時連沾在果上的泥土也一起吞進肚里,也不用擔心生病。不像現在,不管吃什么水果,都漂了又漂,洗了又洗,能刨的還要刨去果皮,生怕一不小心,殘留在果上的農藥會隨水果一起,悄無聲息地溜進胃里,吃出什么病來。
老明是宋先明的小名,比我小幾歲,和我家只隔一座小山坡,常常相約一起撿柴和玩耍,人很好,會爬樹。我的柴捆里,常有他幫忙上樹砍下來的樹枝。那時候我們經常三山五嶺地去找柴,一跑一整天。山練就了我的堅韌,我對山也充滿感情。幾個好伙伴對我的幫助,我至今仍銘記心里??上犝f,老明早已因病去逝,和他門前的地半果一起,融進土里。
我最終還是離開那個山村,地半果和那些漂亮好吃的山間野果,也漸漸消失,終成美好記憶。有時也想回去看看,尋尋童年的身影。只是,再回山鄉(xiāng)容易,可我們卻再也回不到過去。人總是要成長的,最終也都要化作塵土,回歸大地。那就什么也不要奢望了,一切平淡,順其自然,一任東風悄然從指間吹了過去,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