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冉

再轉(zhuǎn)過一個街口，就能看到玩具店了，老板這兩年掙了很多錢，不久前剛換了個霓虹招牌，在夜里很是醒目。

我拍拍身上的土，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狽，剛剛才避過一只野貓的攻擊，那只蠢東西一定把我當(dāng)成耗子了。

“回來了？”玩具店老板的聲音里永遠拖著長長的睡意，他才剛?cè)鄽q，卻好像已經(jīng)四十多年沒睡過覺了，無精打采的樣子像是每個人都欠了他一個美夢。沒有誰能猜到他其實是個魔法師。

我輕車熟路地爬到玩具修整區(qū)坐下。老板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趿拉著鞋子走到店門口朝外看看：“看來今天你是最后一個！”他利索地鎖上門，踢踢踏踏地關(guān)燈上樓睡覺了。

玩具店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有些睡不著的玩具開始長吁短嘆，歷數(shù)著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災(zāi)難”，“嗬，你們肯定都沒我這次災(zāi)難奇特，那天……”正在說話的是列玩具火車，他也是今天逃回來的。

在這家玩具店，所有玩具都會在賣出后逃回來，被老板用魔法修整得煥然一新后重新賣給孩子們。我們管每次賣出叫作“災(zāi)難”，是的，如果你也是個玩具，肯定能理解，世界上沒有比孩子更大的災(zāi)難了。哦！天真又固執(zhí)，自以為掌握著全世界的孩子。

“那個小男孩居然把我從高臺上扔下來，至少3米高的高臺！我又不是真的飛機！”一架飛機模型正歇斯底里地控訴。

而我，是一只泰迪熊，玩具泰迪熊，雖然我有更多聳人聽聞的經(jīng)歷，但我從來不參與這樣的討論，因為這些和我的愿望相比不值一提。在這家玩具店，老板曾許諾我們，只要能順利逃回來111次，就可以實現(xiàn)一個愿望。

我的愿望是成為一只真正的熊，這并不是什么可笑又遙不可及的念頭，因為今晚，是我順利逃回來的第110次，只要再有一次，店老板就會兌現(xiàn)諾言，把我從一只玩具泰迪熊變成一只真的熊！我將可以用皮毛感受到陽光、清風(fēng)、草地，我相信這才是自己被制造出來的終極意義。

“還有一次！”第二天，在店老板將我重新放上售賣架之前，我用黑漆漆的樹脂眼睛看著他說。“是?。　彼灰詾橐獾仉S口回答，好像我的愿望真的是件非常容易實現(xiàn)的事，“啊，對了，如果想要變成真正的熊，必須要在第一場雪之前回來啊！”他忽然很鄭重地叮囑我。“為什么？”我問。

“丁零！”就在這時，門口的風(fēng)鈴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有客人來了，我只能迅速恢復(fù)成正常玩具的模樣。

一個穿大衣的女人牽著一個男孩兒的手走進來。男孩兒是比女孩兒更恐怖的生物，他們精力旺盛，鬼點子出奇地多。就在一瞬間，我看到幾乎所有男孩兒玩具都悄悄后退了一步，尤其是那架飛機模型，他正努力把自己縮進陰影里。

很少會有男孩兒買毛絨玩具，我放松了全身的填充絲綿，猜測著誰會是今天的第一個倒霉鬼。

這是個過分安靜的男孩兒，他沒有像其他男孩兒那樣大叫著“我必須要這個”或者“天啊，那個真酷”，而是一手牽著媽媽，一手撫摸過每個玩具。他走過飛機、火車、玩具槍，最后來到了毛絨玩具區(qū)。

“媽媽，我可以要這個嗎？它很溫暖！”男孩兒的手竟然停在了我的身上，他微笑著，像是在品嘗一顆棉花糖，眼睛朝著我，里面是霧蒙蒙的一片。

“當(dāng)然可以！”媽媽溫和地答應(yīng)著。

看來，我的第111次逃跑是從這個男孩兒手里了，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小家伙，想來沒什么難度。我得意地朝店主看去，他也正在看我，臉上帶點高深莫測的笑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不，我想抱著它！”男孩兒拒絕將我裝進禮品袋，而是緊緊地抱在了懷里，“丁零”，悅耳的風(fēng)鈴聲響起，就這樣，第111次，我離開玩具店。

我原本以為，從這樣的一個災(zāi)難，哦，我是說這樣一個男孩兒手里逃脫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畢竟，他的眼睛看不見?？墒?，三天后，我發(fā)現(xiàn)事情變得有些不妙，因為胡尼——男孩兒的名字是胡尼，幾乎一天24小時和我在一起。

可能因為眼睛的原因，他不上學(xué)，每天抱著我一起吃飯、聽電視、玩玩具、自言自語，睡覺的時候讓我和他并排躺在被子里，并用一只胳膊壓著我。

“這太糟了，是吧！”一天夜晚，床頭柜上的不倒翁對我說。這種不倒翁我以前在玩具店見過，不過由于他們只能晃來晃去，從來都無法逃脫，后來老板干脆就不再進貨了。

“是?。　蔽冶M量忽略掉胡尼噴在我臉上的熱氣，努力朝不倒翁的方向扭著頭。

“其實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做他的玩具很幸福！”不倒翁上面畫的圣誕老人笑瞇瞇地看著我。

“哈！”我在心里暗暗發(fā)笑。他們這些普通玩具根本不會明白我的想法，我要做一只真正的熊，而不是任何人的玩具！

事情在一天夜晚有了轉(zhuǎn)機，胡尼的媽媽下班很早，并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這讓他很興奮，以至于忘記將我?guī)洗病?/p>

當(dāng)房間里所有燈都熄滅，街道上一片安靜，我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伸伸懶腰，準(zhǔn)備進行計劃很久的逃亡，變成真正的熊之前的最后一次逃亡。客廳墻上的掛鐘嘀嘀嗒嗒響著，那里面的小鳥只有在白天的時候才會出來報時。

對于這片已經(jīng)逃回去無數(shù)次的區(qū)域，我對每條道路都了如指掌，只要從廚房的垃圾洞鉆出去，我就可以在二十分鐘之內(nèi)跑回玩具店，就可以要求店主兌現(xiàn)諾言，將我變成一只真正的熊。

直到我走到廚房門口，都陶醉在這美好的想象中，但是一個聲音打斷了這一切，胡尼像是忽然被噩夢驚醒，他在臥室大叫：“媽媽，我的泰迪！”

于是，大人們被吵醒，在一片踢踢踏踏的聲音中，房間大亮，我很快被送到胡尼懷里?！跋麓慰刹灰涯愕男』锇閬G在廚房門口了！”媽媽親吻著胡尼，和他道晚安。

“媽媽說，我很快就會看見的！到時候我就可以看清你的樣子，再也不會把你丟在任何地方。”胡尼咕噥著，他用胳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那一刻我有點慶幸自己還不是一只真正的熊，不然一定會被勒得窒息。

“如果你走了，胡尼會很傷心！”不倒翁搖搖晃晃地對我說。我討厭他這種自以為了解一切的語氣。

“或許吧！不過他很快會被別的東西轉(zhuǎn)移注意力。就像其他所有孩子一樣，隨便哭兩聲，然后就被游樂場啊，棒棒糖啊，游戲機啊逗得開心大笑?；蛘撸麜芸煸儋I一只新的泰迪熊。”我太了解孩子了，他們并沒有多么喜歡我們這些玩具，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并沒有多么喜歡他們。

接下來的日子，我鋌而走險地又試了幾次，卻沒有一次成功。情況反而越變越糟，胡尼幾乎每時每刻都將我抱在懷里，包括去醫(yī)院的時候，他現(xiàn)在每隔兩天都會去醫(yī)院看眼睛。

這讓他很是興奮和期待，“泰迪，你聽到了嗎？醫(yī)生叔叔說我的眼睛可以利用一種先進的……嗯……技術(shù)治好?！彼_始每天在我耳邊念叨著，只是他永遠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個什么技術(shù)。

這并不意味著他很笨，相反，他簡直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澳銜邌幔俊庇幸惶?，他忽然“看”著我說，這讓我心驚肉跳，“有好幾次，你都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好像你想偷偷溜走?！彼肓讼胗终f：“如果你真的可以走路，我們可以去廣場旁邊的樹林玩，我覺得熊會喜歡那兒?！?/p>

哦，我要告訴這個孩子一切實情嗎？當(dāng)然不，傻瓜才說。所以我仍然像玩具一樣坐著，對他所說的話表示無動于衷。

廣場旁邊有個樹林，這是他剛剛知道不久的事情。他開始越來越多地希望了解周圍的一切，像是在為看見這個世界做著準(zhǔn)備。

“學(xué)校每天放學(xué)的時候會做游戲嗎？”“鄰居家的伯伯是長著胡子還是沒長胡子？”……他的問題越來越多。

他甚至還為我畫了一張畫，雖然我完全無法認同紙上的那一團東西和我有關(guān)系?！暗任已劬昧耍涂粗阍佼嬕粡?。”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

天氣越來越寒冷，窗外的大樹開始大把大把地掉葉子。我不知道玩具店老板所說的“一定要在下雪之前回去”是為什么，但他這樣說一定是有他的道理，這讓我每日都處在焦慮中。

又是一個去醫(yī)院檢查的日子，胡尼在媽媽的幫助下穿上厚衣服戴上手套?！八鼤鋯?？”他舉起我問。“不，當(dāng)然不會?！眿寢尰卮?。是啊，我不怕冷，如果我變成一只真正的熊，會更加不怕冷！

在完成一系列復(fù)雜的檢查后，胡尼被媽媽安置在醫(yī)院旁邊的小公園里，而她，則要和醫(yī)生談?wù)劇?/p>

胡尼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沐浴在初冬溫暖的陽光下，微笑著傾聽周圍各種各樣的聲音。

這個小公園里種植著很多常綠植物，周圍沒有高樓的遮擋，即便是冬天也陽光充足，所以聚集了很多老人和小孩，我曾經(jīng)跟之前的幾個主人來過這兒。

“呀，這個泰迪熊?！本驮谖艺錾袼伎继优懿呗缘臅r候，一個聲音在我旁邊響起。世界真小，居然是我曾經(jīng)逃出過的“災(zāi)難”，一個愛哭鼻子的女孩兒。

“這個泰迪好像我之前丟失的那個?！毙∨耗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我，好像真的能看出什么奧秘。這怎么可能，我在外貌上和其他玩具泰迪熊沒什么不同，我打賭她只不過是碰巧蒙對了而已。

“是顏色一樣嗎？”胡尼微微偏頭，朝著女孩兒的方向問，他最近對顏色這個詞很感興趣。

“不，是眼神，我之前的那個泰迪也喜歡做出這副表情。”小女孩兒征得胡尼的同意，將我舉起來對著太陽。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我用黑漆漆的樹脂眼睛看著她，直到看到她的眼睛里出現(xiàn)薄薄的水汽。

或許是這個時間段的太陽過于強烈，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自在，所有的填充絲綿似乎都在悄悄膨脹，變得溫暖而又滿足。那一瞬間，我知道這個小女孩兒真的認出了我，就像我也在第一眼認出她。

是的，我記得她，每天晚上都會在我腦袋上親一下，和我道晚安，我一直覺得這很傻，因為我的眼睛根本閉不上。她是我的第79次逃跑。

“你知道嗎？我后來再也沒有買過任何泰迪熊?！毙∨阂酪啦簧岬貙⑽疫€給胡尼?！澳悴粫獊G他的對嗎？”她在離開前輕輕問?！爱?dāng)然！”胡尼大聲地回答，像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保證。

這個單純的孩子還不知道“世事難料”的含義，因為我在他說出這句話二十分鐘后，發(fā)現(xiàn)了逃脫的機會。

那是附近馬戲團組成的小游行隊，他們知道這里孩子多，常常派小丑什么的來招攬生意。這主意很不錯，吹吹打打又十分搞笑的小丑吸引了一大群孩子的目光，不斷有孩子加入隊伍，跟在后面又唱又跳。

胡尼也被這樣熱鬧的聲音吸引，他猶豫著挪動了一下屁股，向遠處伸長了脖子豎起了耳朵?；蛟S因為是在白天，溫暖的太陽讓人很有安全感，也或許是出于即將恢復(fù)光明的某種自信，他慢慢站起來，向著那歡快無比的聲音走去。

他的方向感很準(zhǔn)，很快就走到了游行隊伍的后方。打擊樂器發(fā)出的聲音歡快而又熱鬧，胡尼跟著大家往前走，臉上露出欣喜雀躍的表情。

“跟著小丑一起跳，跟著小丑一起唱，小丑的帳篷里有很多好玩的！”領(lǐng)隊的小丑用極富煽動性的聲音說，并帶領(lǐng)孩子們朝馬戲團所在的方向走去。

孩子們備受鼓舞地繼續(xù)跟著，有些家長也又好氣又好笑地尾隨其后。

胡尼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他轉(zhuǎn)身朝后走，想退出隊伍，卻被新加入的孩子擋住了去路。“走??！走??！”后面的孩子互相推搡著，擁著胡尼繼續(xù)朝前移動。在這樣的混亂中，我被擠掉，落在一簇灌木叢旁，我聽到他大叫：“泰迪！”然而這聲音很快便被鑼鼓聲淹沒了。

我躺在地上，看著天空，有大團的白云正在移動，不知道上面有沒有藏著很多雨或者雪。雪！第一場冬雪。趁著不遠處那只牧羊犬還沒發(fā)現(xiàn)，我迅速跳進了旁邊的灌木叢。

逃跑，第111次，這次，沒有誰能夠阻攔我。我一邊制定著路線，一邊朝前跑。樹葉和我的身體碰撞發(fā)出“簌簌”聲，一只曬太陽的黑貓懶洋洋地看過來，還好我很快轉(zhuǎn)移進了樹蔭。

從樹蔭下穿過醫(yī)院，是一所小學(xué)校，這個時間那里應(yīng)該沒人。然后我會看到一棟高樓，那里人很多，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樓下有一條干涸的下水道，我曾經(jīng)從那走過一次。噢，兩次，因為那棟高樓里有個小女孩兒將我買回去兩次。

兩次，她都是在眾多泰迪熊玩具中一眼挑中了我，“就是你，就是你！”她跳躍著指著我說。我還記得那個小女孩兒有一對酒窩，笑起來很漂亮。

我忽然有點難受，和那次差點被野狗扯爛的難受不同，這是一種從內(nèi)到外的不適，好似每根纖維都冷得顫抖。冷？我當(dāng)然不會冷，我還不是一只真正的熊。

我托托屁股，根據(jù)策劃的路線繼續(xù)朝前跑。為了讓我們坐得更穩(wěn)，每個泰迪熊屁股處都縫了一些砂石，這些討厭的東西會降低我們奔跑的速度。可是胡尼卻覺得很有趣，“泰迪，你屁股里藏的是便便嗎？”他常常哈哈笑著說。

胡尼，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會被人流擠倒嗎？他會被不懷好意的人帶走嗎？他正在找我嗎？

哦，這些和我都沒什么關(guān)系，我很快就可以逃回玩具店，變成一只真正的熊。我將會擁有一顆跳動的心臟，皮毛散發(fā)出溫暖；我將可以品嘗蜂蜜，熊都是吃蜂蜜的??！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了胡尼的媽媽，她正擦著淚和醫(yī)生說著什么。這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可是我忽然就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聊什么，于是我悄悄走過去，停在一堆枯葉后面。

“明年，等胡尼身體達標(biāo)了，手術(shù)或許還能照常進行?！贬t(yī)生安慰著媽媽?！笆前?，還有希望的?！眿寢岦c點頭，勉強露出笑意。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胡尼抱著我站在窗前等待媽媽下班的情景。

忽然想到胡尼悄悄在我耳邊說“泰迪，你知道嗎？我馬上就能看見東西啦”的情景。

忽然想到胡尼手舉著一張畫紙朝我喊“泰迪，等我眼睛好了，就看著你再畫一張”的情景。我忽然很想知道，等他眼睛好了，會把我畫成什么樣子。

如果，我是一只真正的熊……

“天啊，這個泰迪好像是胡尼的?！标柟饷骰位蔚卣赵谖疑砩希冶缓岬膵寢屳p輕撿起來，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

“對不起，醫(yī)生，我想盡快去看看胡尼?！眿寢尨颐Φ睾歪t(yī)生道別。

我被她拿在手中，跟著她急促地穿過草坪，聽著她呼喊胡尼的名字，世界都在我眼前晃動著：大樹的枝丫在跳舞，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從長椅上起身，十字路口的紅燈不停地閃爍，馬戲團帳篷的門口正圍著一群孩子。

“胡尼！”我聽到媽媽驚喜的聲音。那一刻，我的全身都放松下來，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就像一只真正的熊。

“這是你的泰迪嗎？”等到胡尼恢復(fù)平靜，媽媽將我送到他的懷里。胡尼用他的小手撫摸我的腦袋，將鼻子放在我身上聞了聞，“是我的！”他笑得很開心。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什么獨特的味道。

第一場冬雪來臨的時候，胡尼抱著我坐在窗邊，不斷有雪花碰撞著玻璃，試圖親吻他紅紅的臉蛋。

“明年，很快就會來到的！”胡尼輕輕對我說。是啊，很快就會來的，我看著窗外的雪花，對明年春天充滿了期待，就像一只真正的熊。

圖·魏 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