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

直到2013年去世，南非“國父”納爾遜·曼德拉一直沒確認自己半個世紀前到底是被誰出賣的。那次被捕，讓他坐了27年冤獄。后來，他聽到過“美國中央情報局搗鬼”的說法，但始終沒有人出面承認。

今年3月，88歲的美國人唐納德·里卡德在科羅拉多州的家中接受了英國紀錄片導演埃爾文的專訪。當時，埃爾文正在拍攝一部紀錄片《曼德拉的槍》。十幾天后，里卡德去世。兩個月后，埃爾文向外界公布了那次專訪的資料：里卡德——當年的美國駐南非德班副領事和中情局特工，就是那個出賣曼德拉的人。

警察有備而來

里卡德的敘述，把人們帶回到1962年8月5日，那個晴朗而涼爽的星期天下午。

44歲的曼德拉穿著白色的司機制服，駕駛著一輛嶄新的奧斯汀轎車，從德班趕往約翰內斯堡。前一晚，他剛與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的幾位負責人密會，并共進晚餐。一路上，他和同伴塞西爾討論著如何進一步開展破壞活動。一年半前，曼德拉組建了非國大的地下軍事組織“民族之矛”，開始了對南非種族隔離政權的武力對抗，也因此遭到當局通緝。

這一段的公路與鐵路并行，風光宜人。但曼德拉想到的是“鐵路和公路這么近，適合實施破壞”。他把觀察到的情況寫在小本子上。一輛坐滿白人的福特汽車飛快地從他右側超越過去。曼德拉本能地向后一看，發(fā)現(xiàn)后方還有兩輛坐滿白人的汽車。突然，前面的福特汽車停了下來，車上的白人示意曼德拉停車。

“這是什么人？”同伴問。曼德拉沒有回答。他觀察了一下地形，車的左邊就是陡峭的河堤，長滿樹木。也許，自己可以一躍而出，沖下河堤甚至跳到河里逃生？但他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自己并不熟悉這一帶，并且這樣很可能會被立刻射殺。

一高個子男子走過來，滿臉倦容，胡子拉碴。曼德拉猜想，他可能已經(jīng)在這里守候了好幾天。男子說，自己是本地警察局的中士，并掏出一張逮捕證。

“你的姓名？去哪里？”警察問。

曼德拉報上了自己的假名，然后順口敷衍了幾句。警察有些惱了。“你是納爾遜·曼德拉。這位是塞西爾·威廉姆斯。你們被捕了。”幸運的是，警察居然沒有對他搜身。曼德拉找到機會，把隨身攜帶的手槍和筆記本偷偷藏在前排座椅的中間。

曼德拉被關進了單人牢房。他后來回憶，當晚，自己一直在猜測誰出賣了他：政府到處都安插了情報員，知道他行蹤的人不少。告密者會來自組織內部，甚至來自自己的親友嗎？他理不出頭緒，并因為疲憊而很快睡著了。4天后，當?shù)貓蠹垐蟮婪Q，曼德拉“被出賣了”，“紅色政權有嫌隙”，暗示是“自己人”出賣了曼德拉?！懊褡逯钡膮⒅\長、來自立陶宛的猶太人斯洛沃也說：“我在我們的團隊里嗅到了猶大的氣息，但是我們還沒辦法找出這個人?！边€有猜測說，可能是曼德拉途經(jīng)英國保護國貝專納蘭（今博茨瓦納）時，當?shù)鼐鹬械哪戏前兹斯蛦T告的密。

中情局特工的最后證言

1962年，南非報紙刊登曼德拉被捕消息。

1990年，曼德拉最終獲釋，4年后當上了新南非的總統(tǒng)。

就在曼德拉獲釋那年，美國媒體引述一位匿名退休官員的話說，中情局在曼德拉的被捕中“扮演了角色”。這名官員說，曼德拉被捕后不久，中情局高官保羅·艾克爾來到他的辦公室說：“我們把曼德拉交給了南非安全部門。我們告訴他們一切細節(jié)，他會穿什么，出現(xiàn)在何時何地。他們把他抓了?！边@名退休官員表示，因為曼德拉已經(jīng)獲釋，他覺得沒必要再保密，就把這事說出來了。而一位南非安全部門前特工也對媒體表示，中情局“在非國大的高層有個臥底”。不過，當媒體向中情局求證時，得到的答復是“我們不評論此類指控”。

很多人相信中情局有理由這樣做。當年，美國與南非達成了開采鈾礦方面的合作，愿意支持南非種族隔離政權。但這些說法并沒有直接的證據(jù)。曼德拉也曾表示，自己“沒有看到過真正過硬的證據(jù)”。

曾經(jīng)有研究者要求中情局公布歷史檔案，沒有得到積極答復。荷蘭非洲研究中心一位歷史學家說，他“沒有找到任何文件證明中情局的情報導致了曼德拉被捕”。

迄今為止，里卡德的臨終證言是最有價值、最直接的證據(jù)?！拔也槌隽怂裁磿r候來，怎么過來。我就在那里，曼德拉就是在那里被捕的?！崩锟ǖ抡f，他把曼德拉要重返約翰內斯堡的信息提供給南非當局，而他的信息來自非國大內部的線人。美國的目的就是要打擊非國大，因為美國認為，非國大是“共產黨的盟友”。里卡德說，曼德拉是“蘇聯(lián)之外最危險的共產黨人”，“他完全處于蘇聯(lián)控制下，可能會在南非挑起戰(zhàn)爭，美國則會被卷入其中，后果不堪設想。一定要阻止他”。

里卡德本人出生在緬甸仰光，二戰(zhàn)中為躲避日軍而隨家人逃難到印度，后來到美國，大學畢業(yè)后進入美國國務院工作，并加入了中情局，1958年起擔任駐德班副領事。他于1978年退休，之后一直住在科羅拉多。他的哥哥據(jù)說也是中情局的資深情報人員。1986年，《紐約時報》刊登報道，稱“美國外交官、中情局特工里卡德”把曼德拉的行蹤透露給了南非當局。這是中情局首次與曼德拉被捕聯(lián)系在一起。一年后，又有美國媒體引述現(xiàn)場人士的話稱，在中情局駐南非情報人員的一次聚會中，里卡德喝多了，說1962年8月5日，曼德拉原本是要和他見面的，但是他把消息捅給了南非警方。但當媒體向里卡德求證時，他拒絕回應。他在生命終點才鼓足勇氣說出的證言，應該有著很高的可信度。

力避被貼上“共產黨”標簽

曼德拉真的是共產黨嗎？

這位反種族主義的偉大斗士，與共產黨確實有著種種淵源。1950年，南非當局通過了《反共產主義法》，將相信種族平等也列入“共產主義”的范疇。當時，南非的共產黨人發(fā)動了罷工以示反抗。但曼德拉和非國大許多成員并不信任共產黨人，認為他們受莫斯科控制。在一次會議上，一位共產黨人發(fā)表演講，分析了如何推翻白人的霸主地位，隨后曼德拉要求講話。他說：“卡拉爾有兩頭公牛，一頭黑的一頭白的，有人說卡拉爾必須由白色公牛統(tǒng)治，我說必須由黑色公牛統(tǒng)治。各位覺得呢？”黑人群眾高呼“黑色公牛！黑色公牛！”

然而，當曼德拉目睹警察對黑人的鎮(zhèn)壓后，意識到與共產黨人合作的重要性。他發(fā)表文章說，《反共產主義法》針對的不是共產黨，而是非國大。他被《共產黨宣言》及南非共產黨人的傳記所打動，但更打動他的還是共產黨人簡樸、踏實的作風。他說，看到“一位來自愛丁堡的醫(yī)生穿著卡其襯衫、長靴和軍裝外套”，共產黨的高層“過著那么簡樸的生活”，“我是很吃驚的”。

對南非白人政權來講，給曼德拉等非國大領導人扣上“共產黨”的帽子，有助于他們從當時熱衷于反共的西方國家得到支持。但這也把曼德拉和共產黨越推越近。他曾經(jīng)對一位朋友說，非國大不相信共產主義，但正在政府的逼迫下“向那個方向發(fā)展”。1955年南非人民大會通過的《自由憲章》，指導南非民主力量反對種族歧視，其最初的起草者就是一位共產黨人。

當曼德拉開始投身地下武裝斗爭時，他對共產黨的興趣更濃。他研究中國的毛澤東和古巴的卡斯特羅，切·格瓦拉的故事也讓他熱血沸騰。他的朋友斯洛沃1942年加入南非共產黨，上世紀50年代初曼德拉因從事反抗種族主義斗爭而受審，斯洛沃曾經(jīng)為他辯護。曼德拉建立“民族之矛”時，成立了一個專家組研究如何進行破壞活動，斯洛沃為他找來了一些通曉爆破知識的共產黨人。后來，斯洛沃當上南非共產黨的總書記，也是非國大的執(zhí)委。

曼德拉在自傳《漫漫自由路》中曾談到和共產黨的關系：“總有人說，共產黨人利用我們。但是，誰說我們沒有利用他們？”自傳中，他很少涉及共產黨。有觀點認為，無論曼德拉是否真與共產黨人走得很近，他為了爭取英美等西方國家的支持，制裁南非種族隔離政權，會竭力避免被貼上“共產黨”標簽甚至被說成“莫斯科的人”。

訪美時仍被FBI監(jiān)視

不過，美國情報機構始終懷疑，曼德拉可能是“紅色的”。

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FBI）把曼德拉視為潛在的“共產黨威脅”。根據(jù)解密的FBI資料顯示，這個安全機構懷疑美國民眾對曼德拉的支持，源自“共產黨組織和國會中與共產黨有關聯(lián)的議員”，并可能“對國家安全造成威脅”。在1984年的一份秘密報告中，F(xiàn)BI稱，“釋放納爾遜與溫妮·曼德拉（曼德拉的妻子）”倡議的支持者“與共產黨組織有聯(lián)系”。在另外一份秘密文件中，F(xiàn)BI發(fā)現(xiàn)，美國共產黨“正在散發(fā)要求里根總統(tǒng)譴責南非當局的倡議書”。當年，里根將曼德拉列入美國的“恐怖分子黑名單”上，曼德拉入境美國需要“特批”。這個禁令直到2008年才解除。

1990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老布什尋求改善與非國大的關系。老布什打電話給曼德拉，告訴他“所有美國人都為你的獲釋而高興”。曼德拉訪問了美國，引起轟動。但曼德拉訪美期間，F(xiàn)BI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記錄他和誰見過面，特別是和政治團體的會面，更被密切監(jiān)視。

這次里卡德的證言曝光后，曼德拉生前好友說，曼德拉很清楚自己的被捕和中情局有莫大關系，但他獲釋后認為這已不再重要。非國大發(fā)言人表示，一些西方國家同南非種族隔離政權之間存在合作，直到現(xiàn)在，中情局仍在干預南非政治。

（趙云漳薦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