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劍挺
白代葉對著風鈴瞅了瞅,她認為這個風鈴更像個花朵,開得圓圓飽飽的。從下面瞅,風鈴猶如一只欲舞的蝴蝶,似飛欲飛的樣子。風鈴兩側(cè)吊著兩個小人,小人有拇指大小,他們都兩手合在胸前,一臉的沉靜和虔誠。
張和說,應該把它掛在角落里,要不一碰到它就叮叮咚咚亂響,怪煩人咧。白代葉說,結(jié)婚幾年了,你做對過幾回事,風鈴掛在角落里還叫啥風鈴呢,它就該掛在顯眼的地方,起個裝飾作用,這樣屋里才顯得好看咧。
白代葉和張和都是油田子弟,這幾年油田不景氣,工作難找,他們就到了省城。到這個城市幾年了,張和在一個小飯館當廚師,他會做大刀面。白代葉本想找個零工干干,可是孩子只有兩歲,思來想去,掙點錢還不如照顧孩子劃算。他們租了一間平房,最里面放了張床,外面擱個煤球爐子,中間用塊花布擋著。白代葉把風鈴吊在掛花布的鐵絲上。她認為這個位子正是房子的中央,況且是個風道,只要有點小風,它就會叮咚叮咚地響起來。白代葉喜歡這種聲音,并極力想象著這種聲音,這時她腦子里就會蹦出家鄉(xiāng)里的一個畫面:月亮從樹梢上一拱一拱地冒了出來,它像個黃白色的盤子,冷不丁粘在了空中。白代葉突然醒悟了,她覺得那種叮咚聲,應該是玻璃棍敲打月亮的聲音,是那種細脆的,從樹叢里擠出的聲音。這種聲音一響,她感到圓潤圓潤的月亮就像搭在頭頂上,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一種濕濕的滑膩的感覺,鵝毛似的在身上撩撥著。在老家,每逢月亮升起,白代葉總有這種感覺。進了城,發(fā)現(xiàn)月亮變小了,變干了,沒有先前的濕潤和光潔,好像剛瞄了兩眼,就被樓房擋住了。但這些擋不住白代葉的思緒,她的思緒像片被風吹起的葉子,跳過高墻,跳過樹梢,落到劉歡家的樓房上。劉歡是白代葉的鄰居,她住著一棟寬敞的洋樓。白代葉住的平房像只蛤蟆,干巴巴地趴在它的下面。只要月亮升起,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洋房遮住了,躺在床上的白代葉像被繩子死死拴住,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把繩子掙開,想象著自己慢慢爬到樓頂上。但這時節(jié)她卻無心觀月了,洋樓內(nèi)燈火耀眼,劉歡正在打扮呢。
劉歡的臉白嫩白嫩的,她的床頭擱張梳妝臺,上面擺了十幾種化妝品。臨睡前,她總是先用一種奶把臉洗洗,然后貼滿薄薄的黃瓜片。貼滿瓜片的劉歡就顯得不怎么漂亮了,像從某個鬼窟里走出來的。白代葉心里清楚,這是戴了面罩的劉歡,不過一旦真正出現(xiàn)在面前,還是被嚇住了。白代葉記不清是哪天晚上了,張和還沒下班,她耐不住寂寞,想到劉歡家坐坐,因為劉歡請她幾次了。她敲開門,貼了一臉黃瓜片的劉歡出現(xiàn)在眼前,她的身子一趄,不自覺地把頭低下了。想不到的是,她家的地板為啥恁亮,白代葉一進門,整個身子就被映在地上了。她看見自己穿著寬大的衣服,頭發(fā)散散亂亂的。劉歡是個人,自己倒像是一個真正的鬼了。白代葉心里難過起來,她想人跟人著實太不一樣了。實際上,白代葉已經(jīng)感到了,自己的身段好,臉龐也好,劉歡是比不了自己的,但劉歡的臉白,穿得好,和她一比,白代葉變成了冬天的一棵干草了。
沒坐多久,白代葉就灰溜溜地走了,她晃晃悠悠地進了家門,身子好像還留在劉歡家。她手腳僵硬地坐在凳子上,眼怔怔地瞅著房頂。張和下班回來了,他正坐著抽煙,見她那迷迷瞪瞪的樣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實際上,白代葉的腦子正哧溜哧溜地旋轉(zhuǎn)著,她的眼睛跳過劉歡家的地板,跳過明光光的家具,落在一個臺燈上。臺燈是不銹鋼的,燈架像個梯子,一節(jié)節(jié)地排到燈頭上。于是白代葉支支吾吾地講,每樣東西沒有不好看哩。張和問她說的啥呀,她的身子抖了一下,總算從劉歡家撤了回來,她先是搖搖頭,然后嘆口氣說,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呀!張和知道她說的是誰,一聽這話,心里就扒坑似的難受。劉歡家也不是該城的,她男人做過各種各樣的生意,最早販菜販魚,后來賣過服裝,開過飯店,近幾年又倒騰鋼材。原先他們住的也是這樣的平房,賺了大錢后,就把地皮買了蓋了洋樓。誰都知道住洋樓比住平房好,也更知道洋樓并不是想住就住了。每天吃罷飯,張和就會有意無意地瞄瞄洋樓,啥都沒想,又似乎想了很多,不過更多的是苦惱和煩悶。太陽西斜,樓的陰影煙囪似的倒過來,把他們的平房完完全全遮擋了,屋里陡然暗了下來。張和曾想,自家的房子啥時能跟她家的房子一樣高呢。白代葉也想,自家的屋子咋能和她家的一樣寬敞呢。想歸想,樓的陰影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了下來,白代葉向外瞅瞅說,張和,咱總不能就這么過下去吧。張和只顧吱吱地抽煙,煙線繞著他的脖子轉(zhuǎn)了一周又一周,他就是不講一句話。
白代葉知道張和煩聽這些話,可她卻好說這些話。張和不聽,她就躲在樓影內(nèi)跟東邊的鄰居說。東邊的鄰居叫李貴心,他老婆叫趙玉蘭,兩個人雖是城市人,但都失了業(yè)。趙玉蘭在家開了個裁縫店,給人家縫縫補補的,掙點油鹽錢,。李貴心一陣給別人刷個墻,一陣幫人家搬個家,并沒有固定工作。都是窮人,所以白代葉和趙玉蘭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兩家中間有道矮墻,兩個人站在墻邊,就會熱熱乎乎地吹起來。不過在趙玉蘭面前,白代葉有點高傲,她認為自己是高中生,要不是養(yǎng)著孩子,她準備辦個幼兒園,或者到哪個公司里當個會計當個秘書什么的。那年高考只差十分,不論咋說,她聰明,她有文化。趙玉蘭懂啥,有啥特長,只會低個頭,格格登登縫衣裳。因此說話中白代葉時不時流露出優(yōu)越感。她總是說,俺不會在這兒常住,等孩子大了,我隨便找個工作,月月也能掙個千兒八百哩,錢攢多了得想法買套房子。趙玉蘭聽罷,賭氣似的說,俺倆沒本事,得在這兒住上一輩子呀。白代葉明白她是在挖苦自己,不過她不跟她計較。每到這種地步時,白代葉就找個理由,灰溜溜地撤走了。
回到屋里,白代葉極力想象著劉歡家的洋房。她扭過頭,向西望去,她的目光箭似的穿過墻體,直接鉆到劉歡家的房內(nèi)。她瞅劉歡像往常一樣,臉上貼滿了黃瓜片。梳妝臺前沒有燈光,昏昏暗暗地瞅不清她。白代葉的意念,是讓她走進光影里。令她驚奇的是,劉歡真的離開了梳妝臺,來到客廳里??蛷d里有好多燈,遠處瞅煞白煞白的。劉歡穿件醬色裙子,白代葉一眼就相中了。她的眼睛燈光似的從劉歡的肩上滑到腰間,她腰里有條寬寬的帶子,帶子是紅色的,醬色和紅色一配,人顯得妖妖冶冶的。她想,自己要是穿上它,肯定比劉歡穿上好看,因為自己肩寬、腰細、臀大,是天生的衣架子。白代葉閉上眼,想象著把衣服穿上,但是撕扯了半天,就是弄不到身上。她準備問問價錢,她也想買件這樣的衣服。
天剛發(fā)白,白代葉就起床了。她要起在劉歡的前面,她準備在門口等著她。其實劉歡起得并不早,起床后,她要化妝,還要晨練。對她來說,晨練是個重要課目,她家門前有塊綠地,化妝完畢,劉歡在這里和著音樂要做半小時的保健操。做操時,劉歡也模仿電視里的樣子,頭上系條藍帶子,四肢一動,帶子就會飄飄曳曳的。白代葉隔著門縫,見過她做操的樣子。劉歡的身材苗條,一身紅色緊身衣,在綠色草地上跳躍著。她說不上這是什么景色,光覺得這才是富人的日子,大概富人家的女人都是這樣過活的。白代葉從門旁挪開,眼前老是有團紅色晃動著。她不止一次地對張和說,你看,劉歡過得多好哇!張和低頭抽著煙,一聲不吭?,F(xiàn)在她一眼都不想多瞅他,她閉上眼,一團紅紅的東西,從張和頭上升起了。這團紅色煙霧似的翻滾著,眨眼間就把屋子充滿了。白代葉激動起來,她聽見音樂響了,和劉歡家的音樂一模一樣。白代葉感到那些紅色一下堆到自己身上,她跟著跳呀舞呀。
不知多少次了,白代葉想不起是現(xiàn)實或是夢境,想不起她就不想了,她愿意夢和現(xiàn)實混淆著。每天早上,她總是隨著劉歡的音樂起了床,感到這才是真實的,她看到音樂風似的從墻外刮來,在她的門前打著旋兒,這些旋兒手似的把她從屋里拽了出來。
白代葉在門外等了一陣,音樂終于停止了,她適時地推開了門。劉歡額上全是汗,藍色帶子沾在了耳輪上。她對白代葉的到來似乎感到意外,不過她的眉頭一皺,又刷地展開了,她笑盈盈地把白代葉讓進了屋里。白代葉說不出口,覺得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候不適合打問衣服的價錢,但轉(zhuǎn)念一想,不提這干坐著說啥呢?她瞅著劉歡進了臥室,喘口氣的功夫就出來了,她換了身白色休閑服裝,上衣寬寬大大的,褲子也寬寬大大的,這時的劉歡像換了個人,她往白代葉邊上一坐,把白代葉比得像干柴一樣瘦弱。白代葉一會兒也不愿多坐了,她覺得這團白色照得她睜不開眼,于是她鼓足勇氣,問她那套醬色衣服的價錢,劉歡額頭擰了起來,兩條眉毛像被風吹動的葉子使勁往上鼓去。她也許猜出了白代葉的意思,于是就略帶疑惑地講,大概八百多塊吧。白代葉絕沒想到這么貴,這時她的頭蒙蒙的,她的耳邊像有無數(shù)蟬鳴。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沒想到張和正在床上坐著。
張和瞧她眉頭皺著,知道又開始找碴了,他站起來想趁早躲出去,誰知他剛起身,白代葉就低低沉沉地說,你猜,劉歡那套醬色套裙多少錢?張和搖搖頭,一臉的迷惑。白代葉知道張和不知這些,但她還是刨根問底地問他。她見張和答不上來,就自言自語地說,八百,咋能值八百呢?白代葉兩手托腮,像在想著一個極深的難題。不知過了多久,張和躺在床上睡著了,他的鼾聲把她震醒了。她把他推醒說,人活一口氣,咱既然在這城里住下了,就得扎下根,就得像模像樣地過呀。張和迷迷瞪瞪地說,咋叫像模像樣地過呢?白代葉說,像劉歡家那樣,就是像模像樣地過。張和悶頭不吭了,他掏出煙,吧嗒吧嗒抽起來。張和與以前不同了,從前有不同觀點,總是梗著脖子和白代葉抬杠,可現(xiàn)在話少了,要是和媳婦的看法不同,就點上煙,吱吱地吸,好像一切不快都卷在煙里,都隨著青煙飄走了。
從前,白代葉好撒嬌,要是有啥不同意,她往張和懷里一擠,再哼哼唧唧說上兩句,大事化小,小事也就化了啦。所以這樣,是有原因的。當初兩個人高中同班,成績都很好,后來迷迷糊糊也不知咋戀愛上了。兩個人說好了,一定考上大學。將近高考,白代葉卻懷孕了。兩個人傻了眼,雖然都參加了考試,但成績可想而知。白代葉往床上一挺不停地哭,邊哭邊說,要不是這事,不管咋也能考上大學。張和也跟著掉淚說,你甭哭了,這輩子我養(yǎng)活你??峙聫埡鸵才磺澹麘{啥養(yǎng)活她。他沒啥明顯的特長,也沒多少力氣,縣城不好混,省城更難過,他們能這樣扎住腳,算是運氣了。但白代葉不這么想,她認為自己原不該這樣的,她應該和那些城市人一樣,穿得光光艷艷的,騎車或坐車哧溜回到這里,又哧溜去了那里。她抱著孩子來到街上,有穿著華麗的女人瞅她,眼光里夾著憐憫和鄙夷,她感到頭頂涼了一下,全身像澆透了水。她不覺得這是真的,她認為這不是她自己,這是另外一個人,這是哪個鄉(xiāng)村女人呢?白代葉不敢想,她抱著孩子磕磕絆絆地回到家里。屋里有個半截鏡子,她對著前后左右地照照,鏡子里映出的是個苗條女人,細腰、寬肩、肥臀。要是那個女人的華麗衣服穿她身上,她也會變得光光艷艷的。她轉(zhuǎn)過身去,淚水終于嘩嘩地流了出來。白代葉弄不清為啥這樣難過,她覺得喉頭有個木塞,慢慢地膨脹著。她想哭出聲來,又怕鄰居趙玉蘭聽見,只好憋促地啜泣著。這樣過了一大晌,白代葉漸漸穩(wěn)定下來,接著一股困倦雷雨似的向她襲來。她朦朧地躺在床上,覺得張和走近了,他穿件嶄新的黑色夾克,但路人都在指指點點笑他,一群孩子嘻嘻地跟在后面,把他當做傻子了。白代葉覺得自己的眼光會拐彎的,她瞅見張和的夾克后面爛了洞,洞有柿子大小,幾片碎布反卷著。白代葉惱了,一件新衣咋能弄毀呢?一股怨恨從胸里噌的跳了起來。她不住地想,要不是張和耽誤她,她也是風風光光的城市人了。這種想法棍子似的撐在肚里,她扎扎歪歪地難受著。
在省城過了幾年,生活并沒多大起色。張和會做大刀面,在一個小飯館打工,一個月四五百元,正好夠三個人吃喝。她不知說過多少次,讓張和找一個中檔飯館,多掙幾百塊,過得會好一點。張和總是慢慢悠悠地道,你貪得很,當初我賣水果,一月才掙三百塊,你吵吵不夠花?,F(xiàn)在比過去多了一半,你還說不夠花,你說多少錢才夠花?關(guān)于這事,白代葉給他講過千百回了,現(xiàn)在她一句話不愿說。天色漸暗,小屋變得越發(fā)悶騰,白代葉抱著孩子氣鼓鼓地出了門。她走過幾個路口,走過幾片樓區(qū),來到一所學校里,這是城里有名的大學。她喜歡這里,她不知來過多少次了。校園中間有個廣場,廣場南邊擱著幾溜石凳,她往石凳上一坐,能瞅見來往的學生。他們跟她年齡相仿,一個個穿著潔凈,高高興興的。廣場四周是些草坪,草坪上常有讀書的學生。白代葉的目光會在他們身上停下,不管隔了多遠,她似乎都能看清書上的字。她奇怪,書上的字有時會一堆一堆地擠在一起,有時又一片片地掉在地上,她把眼睛移開,發(fā)現(xiàn)草地上凈是鉛字。正這樣稀罕,對面過來一位高個女生,她穿件土色長裙,手里攥著厚厚一本書。她在她近處停下,一扯裙子,坐了下來。這時白代葉扭過頭,她抬頭看她時,女生正往這邊瞅來。白代葉發(fā)現(xiàn),這人長得和自己幾乎一樣,她再不敢瞧她。白代葉想,要是不和張和認識的話,這女生恐怕就是自己,自己也穿著土色長裙,坐在凳上讀書呢。
每次來到這里,她都不愿走,她看到寢室的燈一盞盞滅掉了。她想回到她們的房里,看看她們怎樣吃,怎樣睡,怎樣學習的。她想那個穿土色長裙的女生,肯定不會先睡的,她會擰開臺燈,繼續(xù)翻閱那本厚厚的書。那條土色長裙已經(jīng)裝進腦里了,她抱著孩子,走過廣場,走過細細的甬道,來到大門口。大門是石砌的門樓,古香古色,很有些年頭了。每當跨進這個門樓,白代葉的心都咯噔一下,腦子就會突然清醒了,好像做了個夢,夢里清清靜靜的,夢外依舊是吵吵雜雜的,于是不知不覺淚就下來了。有人回頭瞅她,一個老人放慢腳步,伸頭想問她什么。白代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倉皇地逃也似的走了。
夜很深了,張和還在等她。他把飯熱了,恭敬地端到她跟前。張和見她不吭聲,壓著聲音說,誰不想多掙點錢呀,只是找不著機會,一有機會我就調(diào)唄!這時吹來一陣小風,風鈴叮叮咚咚地響起來。白代葉覺得很長時間沒仔細瞅過風鈴了,她摸摸兩個小人,又摸摸蓓蕾似的鈴架,那種清脆的叮咚聲,順著胳膊,汩汩地流到她的心里了。
張和喜歡做大刀面,他愛這個工作。張和說,只要往案板跟前一站,大刀往手里一捏,啥都不想了。面在我刀下,變成一縷縷的細條,我像在做一個東西,他偏著頭想想說,就像畫家畫畫吧。張和是高中生,他的口才不錯,碰到熟人和生人,總是這樣細說。白代葉就不同了,在鄰居跟前,她從不提張和干啥活,有人問起,她就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相比之下劉歡就不一樣了,她常炫耀著說丈夫是做生意的。別人并沒多問她,她卻進一步解釋說,以前他們賣過水果,擺過鞋攤,后來做了鋼材生意,只有大生意才能大發(fā)呀。她這樣講時,白代葉總是一臉虔誠地聽著,劉歡講完了,白代葉會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嘆息聲很輕,輕得只有白代葉自己才能聽見,當然她不是為劉歡嘆息,她是為自己嘆息。劉歡見她的臉色不好,就明白八八九九了,于是就邀請她回家坐坐。劉歡把健美當做主要工作來做,家里備有跑步機、啞鈴、杠鈴,還有叫不出名的其他設(shè)備。白代葉不喜歡這些,她倒好看劉歡鍛煉的樣子。練習跑步時,她穿身黃色運動衫,頭上依然扎個藍帶子。跑步機是黑色的,這樣更襯出她的鮮艷和活潑。白代葉瞧著瞧著就呆住了,她覺得這是一團顏色在舞動,是一條彩帶在舞動,她會不自禁地嘖嘖起來。劉歡高興地問,我穿這身衣服好看?白代葉說忒美了,美得我都不知咋說了。劉歡說,我哪兒美呢?白代葉說,哪兒都美,美哩很了還真說不具體呢。劉歡認為白代葉是她的知心人,便停下講,你真認為我穿這身好看?白代葉深深地點點頭。劉歡拉著她上了二樓。二樓是劉歡的臥室,臥室里擺了一排立柜。劉歡拉開一扇門,從里面掏出一套黃色衣服,這套和她身上穿的有點相仿。劉歡把衣服往白代葉身上一搭說,這套你試試,你穿上肯定好看。白代葉不知如何,她遲疑片刻說,我這樣子,咋能穿你恁好的衣服。劉歡說,實際上你長哩比我強,你就是缺少打扮呀。她把衣服往白代葉懷里一塞說,你拿去穿吧。白代葉說,這衣服貴了,我可不能隨便要哇。劉歡睜大眼說,你看你,外氣了不是?
白代葉慌慌張張地回了家。張和一回來,她就說,你猜,劉歡有多少衣服?張和一閉眼,不耐煩地說,多得很吧,有十件二十件?白代葉撇撇嘴說,你是個標準的鄉(xiāng)巴佬,恁有錢的人家只有那點衣服嗎?白代葉站起,指著房子說,從這個墻到那個墻,有十幾米吧,全是柜子,里面掛著各種各樣的衣裳,我的眼都看花了,我不相信這是真哩。張和像以往一樣,點上煙,低著頭,一句話不講。白代葉在床上躺著,瞪眼瞅著房頂,她好像還待在劉歡家里,她的光艷衣服把她死死纏住了。過了很久,白代葉才緩過神來,她夢也似的說,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呀!張和說,人家是城市人,咱咋能跟他們比呀。白代葉一聽火了,她說狗屁城市人,他們生來就是城市人嗎?我要是考上了大學,我也是城市人。張和不吭聲,一支煙吸完了,又掏出一支點上。白代葉瞪瞪他,繼續(xù)說,作為一個大男人,不能沒一點上進心,老婆孩子靠你養(yǎng)活咧,你掙不了錢咋養(yǎng)活?張和想反駁,張張嘴,突然想起了什么,抿著嘴又不說了。僵了一陣,白代葉一聲接一聲的嘆氣,張和忍無可忍說,我是一個小廚師,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我能掙大錢吶?白代葉說,你總是自暴自棄,這樣下去,永遠也成不了城市人。張和冷冷一笑說,李貴心趙玉蘭是城市人,是城市人又咋樣,不跟咱一樣么?白代葉氣得沒話說,她掂掂枕頭想砸過去,由于怕嚇著孩子,不得不放下了。她惡狠狠地講,不管咋弄,你得趕緊想辦法換個大飯店,甭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了。
白代葉考慮了一長夜,決定親自到街上找找,她一點也等不及了。文化路有很多飯店,她急匆匆地過去,一個一個地問。路兩旁凈是梧桐樹,樹梢被人砍了,粗壯的樹杈仄仄斜斜地叉開,瘋瘋狂狂地往上長著,每棵樹好像都窩著怒氣。透過樹葉,白代葉發(fā)現(xiàn)一塊光艷的招牌,黑底紅字,上面寫著“仙人閣”三個字。白代葉剛到門口,服務(wù)生點頭一笑說,大姐,請進,他把白代葉當成顧客了。白代葉也不挑明,只管低頭往里走。穿過大廳,穿過走廊,她在一個中年胖子跟前停下了。胖子正在剔牙,他捏著牙簽,拼命在嘴里攪著。白代葉往前一湊,問他要不要廚師。他一驚一乍地說,廚師,啥廚師?這里的廚師還準備精簡咧。
白代葉心里不好受,但不好受也得找。她沿著街邊,磕磕絆絆地走著。她不再往店里亂鉆,開始注意門口的招聘廣告。這些廣告有的寫在木板上,有的畫在硬紙上。由于廣告太多,白代葉只注意廚師的工資。一千元以下的她瞅都不瞅,不過她發(fā)現(xiàn),凡是千元以上的,要的都是主廚。她知道張和只會面食,主廚他是干不了的,一聲嘆息長長地從嘴里涌了出來。
文化路幾乎到頭了,白代葉還沒找到適合張和的工作。天燥得很,人乏得很,在一個拐角處,白代葉想坐臺階上歇歇。這時傳過一陣鑼鼓響,她扭頭一瞅,發(fā)現(xiàn)一個商場正舉辦開業(yè)典禮。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她覺得這時商場的東西都價廉物美。于是她一挺身子,往那里走去。
儀仗隊把門堵了,旁邊圍著湊熱鬧的人。白代葉準備從左面插進去,她往前一走,發(fā)現(xiàn)一個寬寬敞敞的飯館,最叫她激動的是,墻上貼張紅紙,上面寫著:聘面點師3名,月薪1200元。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像一堆干柴。白代葉看后,心撲騰撲騰地跳著。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情緒才算穩(wěn)定了。她不想去買東西了,也聽不見鑼鼓響了,她昂著頭,伸伸縮縮地往店里走去。一個扎領(lǐng)帶的人堵住她問,你要吃飯?白代葉說,不吃。那人的臉馬上拉長了,陰得能擰出水來。白代葉忙問,您這里招收廚師?扎領(lǐng)帶的人透出一絲微笑,微笑像從臉頰上拱出的,一塊一塊的,瞧著很不舒服。這人打量打量白代葉講,現(xiàn)在要包廂服務(wù)員,你來不?扎領(lǐng)帶人把包廂兩字說得重重的,然后嘴角一挑,似要笑出聲來。白代葉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接著眼淚刷刷地下來了。她憋住哭,倚在門口的槐樹上。她覺得那人的笑聲尖尖細細的,久久地在耳邊纏繞著。她捂住耳朵,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待著。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旁邊輕輕喊她,抬起頭來,原是位中年男人。男人問,你病了?白代葉說,沒有,我沒病,我頭暈,在這兒靠會。男人遞過來一個板凳說,聽你口音,大概是東部的吧?白代葉說她是考鎮(zhèn)人。男人聽后,笑笑說,我也是考鎮(zhèn)人,咱們還是老鄉(xiāng)咧。男人在這兒開個小商店,賣些煙酒吃食。他遞給她一瓶礦泉水,白代葉硬把錢塞給了他,并把所遇之事給男人講了。男人說,以后叫我老王算了,我在這兒好幾年了,認的人比你們多點,你把電話留下,問好了我通知你。
白代葉千恩萬謝地走開了。她剛走到路邊,一輛黑色轎車吱地停在面前。她正奇怪,車內(nèi)探出一張粉臉,正嘻嘻地對著她笑,原來是劉歡。白代葉不敢上車,想步行回去,可劉歡已把車門打開了。這是白代葉生來第一次坐轎車,她就坐在劉歡旁邊。劉歡問她弄啥,白代葉頓了頓說,家里悶得慌,出來隨便遛遛。白代葉拘束地坐著,心里慌慌的。她瞅見外面的人極快地貼過來,又被極快地甩到后面。車內(nèi)靜得很,她的出氣聲, 的特別灌耳。劉歡穿套紅色外衣,不仔細瞅的話,就像擱在車里的一堆鮮花。白代葉想夸她兩句,但試了幾試,就是沒說出口。車子駛過街道,駛向郊外。兩邊是些麥田,麥苗好像都沾在一條毯子上,這條毯子像被人呼嗒呼嗒地甩動著。白代葉沒坐過搖籃,她覺得車子的顛簸跟搖籃一樣,叫人心動和沉醉。正這樣亂想,劉歡騰地笑了,她問白代葉為啥不說話。白代葉說,我坐著心里光慌,不敢說話了。今天劉歡的頭發(fā)全披散下來了,她握著方向盤,更顯得動人和美麗。白代葉覺得路人都瞅著劉歡,都瞅著她自在的開車樣子。越是這樣想,白代葉就越?jīng)]話了。
張和回來后,白代葉第一句話就是講劉歡的車。她說,坐在車里,感覺就在地上飄著。要是車跑得快了,好像有人托著自己,身子被人摟著抱著。往邊上瞅,樹往后跑著,人也往后跑著。門玻璃搖下,風呼呼響,把它關(guān)緊,又靜得出奇,轎車真是個好東西。張和斜在床上,只顧吧嗒吧嗒地抽煙,他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白代葉知道他不愿聽這些,但她認為還是應該讓他了解了解,讓他明白一下,她家的轎車咋來的,她家的洋樓又是咋來的。
張和躺著快要睡著了,白代葉一轉(zhuǎn)話鋒,把她找飯館的事說了。張和稍微有點精神,他嘆口氣說,叫老王找吧,找到合適的我就去。白代葉一聽這話,心里泛起一股激動,于是柔聲柔氣地說,只要咱想辦法,過得肯定越來越好。白代葉邊說邊朝張和靠過去,他們多天沒同床了,她準備直接鉆到張和的懷里,但張和似乎沒有這個意思,所以白代葉只是貼到他的身上。她先把衣服脫了,張和跟著也脫了。白代葉側(cè)著身子,等著張和靠上來,但張和依在床頭,泥人似的沒啥反應,白代葉的心一下涼了。不知從何時起,張和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親近了,即使勉強擁住自己,也是平平淡淡的,沒一點激情。每次靜靜地躺著,白代葉總是不自禁地想起從前的日子,那時他們還沒有孩子,每天早上和晚上,張和都要她一次。她覺得張和的身子癟了,只剩下兩張皮了。就是張和不在跟前,她也感到張和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她的身上。她認為自己的胳膊和腿,一半是張和的,一半是自己的。就連體味也悄悄變化了,只要吸吸鼻子,張和的氣味就會哧哧地冒出來。
張和已多日沒要自己了,也許他這些天太勞累了,她主動抱住了他。張和的身子涼涼的,不像從前那樣滾燙滾燙的。她把他推在身上,張和只機械地動彈起來。白代葉覺得他變了,至于哪兒變了,她自己也講不清楚。
白代葉被吵醒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是風鈴響。窗戶開著,房內(nèi)的煤煙哧溜哧溜向外躥去。天灰黃灰黃的,風泥鰍似的從空中掉下來,然后歡歡躍躍地鉆進屋里。風鈴又響了起來,旁邊的兩個小人,咚地擁在一起,又咚地分開了。白代葉還想睡會,她剛擠上眼,卻聽到一陣撕搡聲。聲音很近,就像在窗外。白代葉跑到院里,聽到李貴心的屋里撲撲騰騰響。她跳過短墻,踹開了門。李貴心騎在趙玉蘭身上,趙玉蘭一手拽著李貴心的頭發(fā),一手掐著李貴心的脖子。白代葉把他們拉開,趙玉蘭卻扯著她的胳膊哭了起來,她的哭聲低低沉沉的,就像從地窖里擠出來似的,畏畏縮縮的,一點不敢張揚。白代葉理解這種哭聲,這是種常年被苦難和勞累浸泡的聲音??拗拗状~的淚水也下來了,她揉揉眼勸道,甭哭了,人家聽見光笑話。趙玉蘭擦擦淚說,柴火燒完了,他說我浪費了。我頂他兩句,他二話不說,上來就呼了我一個耳光。白代葉瞅見她臉的左側(cè),有幾個清晰的指印。趙玉蘭擤了一把鼻涕說,你說現(xiàn)在誰家還燒柴火,這個城市恐怕就俺家燒吧,俺家最窮。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白代葉一邊勸著,一邊扭過身去,她發(fā)現(xiàn)李貴心不知何時走了,幾根干柴橫七豎八地散在院里,這回她瞅得清楚,院里有個磚砌的鍋臺,鍋臺左側(cè)是個破舊的風箱,這種鍋灶只有農(nóng)村才有。白代葉的心緊了一下,她沒想到,李家要比她想象的窮得多。她扶起坐在地上的趙玉蘭,想好好勸勸她,可張張嘴又覺得無話可說。
從李家回來,白代葉很是難過,好像被打的不是趙玉蘭,而是她自己。午飯沒有吃,晚飯也沒吃,等張和回來,她把李家吵架的事詳細地給他講了。張和說,這有啥稀罕呢,誰家沒吵過架呀。白代葉說,原因不是吵架,咱得弄清楚,他家為啥吵架。張和奇怪地瞅瞅白代葉,不耐煩地說,不是因為柴火嗎?白代葉不急不躁地說,他家為啥燒柴呀?她本想讓張和回答,但張和梗著脖子,就是不吭聲。白代葉像個講課的老師,一點點分析道,他們吵架的原因是燒火的干柴,他家為啥光燒干柴,而不燒煤火?這樣一比,原因不就出來了。白代葉盯著張和,她認為張和自己說出來比她講出來好,可張和往床上一臥,瞇著眼,就是不說。這會兒白代葉更像個老師了,她清了清嗓子說,他家吵架的原因你比我清楚,主要是沒錢呀。最后一句,白代葉的聲音壓得很低,憂憂郁郁的,很是難過。張和聽后,似乎有點煩躁,他抬高聲音說,都是平民百姓,誰家有多少錢吶。白代葉說,你要是有這想法,永遠也不會富起來。白代葉突然想起什么,她起身倒杯水,端到張和面前。她往張和身邊一偎說,他們李家住在城市有啥意思,不凈是受罪嗎,說完白代葉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張和沒有動,仍瞇著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白代葉把頭擱在他胸前,細聲細語地說,咱住在城里,你得奮斗呀,要不,說不定哪天也跟李家一樣,窮得連煤都燒不起呀。白代葉想跟他親熱,但張和沒多大反應。她把他的衣服脫掉,光光滑滑地壓了上去,張和只是象征性地晃動著。白代葉問,你不想?張和卻反問道,你想啦?白代葉沒有講話,她認為張和不該這樣,況且從前張和也不是這樣,這一陣子咋能變了呢?一陣細風吹了進來,風鈴叮咚叮咚地響了。白代葉閉上眼,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一輪明月。明月仍像個陶瓷圓盤,它就吊在樹梢上。風一刮,一種清脆的聲音,就會滴答滴答地掉下來。白代葉好久沒聽過這種聲音了,整個晚上,這種聲音水似的圍著她,她覺得自己就躺在老家的床上,床是脫了漆的木床,被子是褪了色的棉被,屋里滿是土腥味,這是老屋常見的味兒,她喜歡這種氣味。這種氣味蟲似的飛起來,和著外面的風聲,就會把她一點點拽到深深的夢里。
老王打來電話說,找到一家飯館,讓張和過去看看。白代葉很高興,她陪著張和一塊去了。這是個面館,門面大得很,里面的桌椅都是檀木色,裝修也算豪華。老王帶著去見老板。老板瘦瘦的,有點文氣,不像生意人。張和把自己的特長說過,老板揉揉鼻子說,先試用一月,看水平咋樣,要是可以的話,再正式聘用。白代葉忙問,正式聘用后,一月多少錢?老板沒有馬上回答,他好像剛發(fā)現(xiàn)白代葉,還不知邊上站著一個女人呢。老板把她打量一番講,保底工資800元,效益好了還有獎金。白代葉的心一下灰了,她沒想到工資這樣低,像這樣的門面,工資起碼也在千元以上,更不用說獎金了。按這個人的意思,獎金并不是每月都有,即使效益再好,也要看老板的意思,沒有一個衡量標準呀。白代葉想跟他提價,不好意思直說,就給張和使眼色,張和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白代葉很氣惱,不得已就把自己的意思講了。老板說,我們對誰都一樣,不能因為你一個破了規(guī)矩。
他們認為老板很不友好,說話也不講個輕重,兩個人一甩手就這么離開了。街上喧喧鬧鬧的,白代葉心里更是煩躁,她咬著牙說,你是個死人呀,叫你跟他搞價,你憋著氣就是不吭,做生意的有幾個不心黑。張和也不反駁,悶著頭只管往前走。白代葉越說聲音越大,路人紛紛回望她。她感到自己失態(tài),沒過多久就啞了口。街上人如潮車如潮,白代葉抬起頭,認識的人只有丈夫張和,她感到分外寂寞和失落。天慢慢暖和了,風也多了起來,路邊的樹被風一吹,忽閃忽閃地搖擺。白代葉瞅得暈暈的,她陡然想起了劉歡,想起了她的轎車。她覺得又像坐到車子里,身子像被別人托著,一高一低地晃悠。她聽到呼呼的風響,仿佛看到樹向后面退去,街上的人也向后面退去,這時面前突然亮堂起來,太陽就掛在斜對面,對著陽光出現(xiàn)一道暗色光帶,活像一條寬寬滑滑的公路。她覺得轎車哧哧溜溜地拐了上去,車子完全走在帶子上,這時搖晃的幅度更大了,白代葉覺得一會抖到天上,一會又落到地上。
前面是條十字路口,白代葉猛然清醒過來,她瞅見張和一直往前走,實際上該拐彎回家了。她喊他一聲,回過頭的張和,眼里含著淚水。白代葉本想訓他幾句,瞧他灰溜溜的樣子,心一下軟了。她貼近他,緩緩和和地說,我和孩子全靠你養(yǎng)活咧,每個月六百夠弄啥呀,咱還得想法調(diào)飯館呀。
晚上沒有做飯,白代葉一個人躲在屋里。太陽又被劉歡家的樓擋住了,巨大的陰影死死地壓著一溜平房。屋里暗得很,但風鈴依然光光亮亮的。白代葉瞅瞅它,覺得風鈴跟著自己委屈了,它應該掛在寬敞豪華的房里。她想,也許有一天,她像劉歡家一樣賺了大錢,準備也蓋跟劉歡家一樣的洋樓。那時她打算再買幾個風鈴,每個房間都掛上一個,風鈴一吹,滿屋都將是悅耳的鈴聲。
正這樣亂想著,趙玉蘭晃晃悠悠進來了。兩個人寒暄了兩句,白代葉讓她坐在沙發(fā)上。趙玉蘭沒有馬上坐下,她弓著腰瞅瞅說,天熱了,你還沒買涼墊呀?白代葉聽罷,胸口像被刺了一下,她不知說啥好,于是應付似的說,天還沒真正熱呢。趙玉蘭并沒啥事,只是閑坐。瞧著她那嘻嘻的樣子,白代葉有點生氣了。她見過趙玉蘭家的涼墊子,是一些串著的方形竹塊,時間久了,多處都開了線,有的竹塊斷開了,到處鼓鼓翹翹的。相鄰幾年了,她還沒發(fā)現(xiàn)趙玉蘭有這種虛榮心咧,要是自家有錢也中呢,自己窮得叮當響,咋好意思笑話人家呢。
張和一到家,白代葉就把這事給他講了。張和疲疲沓沓地說,她愿意說啥就讓她說去吧,她吃幾個饅頭,喝幾碗湯,咱又不是不知道。白代葉皺皺眉頭說,你老是只看見淺淺的一層,她這樣說咱,說明啥呀?張和不吭聲了,白代葉洪洪亮亮地講,她雖說比咱窮,可她不知比咱窮,她認為咱比她還窮咧,她從內(nèi)心瞧不起咱。張和聽煩了,擺擺手說,甭說了,她只講一句話,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白代葉道,我知道不值,不管咋說,咱不能叫人家看不起,咋做才能叫人看得起,只有好好掙錢吶。張和看上去有點煩躁,白代葉覺得自己說多了,這時,張和抽出煙,卻找不到火柴。白代葉翻出火柴,噌地給他點上了。她趁勢圈住他的脖子說,再找一個飯館,啊?咱不能這樣下去了。咱趕緊掙錢,買套大房子,離開這兒,離開這個貧民窟。白代葉越說越多,她把希望都壓在張和身上了,她解開自己的扣子,又解開了張和的扣子,這時她的乳房鼓鼓脹脹的,她的身子一扭,一個乳頭碰住了張和的鼻子。她閉上眼,感到有只螞蟻,在乳頭上來來回回地爬著。張和也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等著什么。白代葉把乳頭往下一點一點地挪,一直挪到他的嘴唇上。這時張和睜開眼,他慌惶地往上瞅著。白代葉說,乖兒,你吃,吃吧,啊?張和嬰兒似的吮吸起來,同時身子縮得小小的,胳膊腿都搭在白代葉身上。白代葉一手摟住他,一手捋著他的頭發(fā),張和成了她的孩子了。
白代葉的女友趙寒來電話說,想到白代葉家坐坐。趙寒和她一塊長大,她現(xiàn)在本市的一個鞋廠打工。白代葉不知趙寒咋找到了自己的電話,她知道自己過得不好,她不愿跟別人聯(lián)系,甚至不愿跟父母聯(lián)系。趙寒的來電嚇了她一跳,她急中生智,騙她說,家里正在修房子,等收拾好了,再請她過來。趙寒說,咱幾個姊妹,現(xiàn)在混得數(shù)你咧,你在城里有了房,安了家,真是厲害呀。白代葉結(jié)結(jié)巴巴說,這、這算啥嗎,房有孬房好房,俺住哩是孬房呀。趙寒滿是羨慕地講,我現(xiàn)在連個孬房也沒有,還正給老板當牛做馬呢。趙寒像個八哥,巧言一句接一句,白代葉想擋住就是找不到理由。趙寒又講了一些瑣事,然后一轉(zhuǎn)話鋒說,你戀愛時,我就看出來,張和這人有本事,現(xiàn)在真是這樣啦,你燒高香啦。白代葉一點一點地應付著,這會她額上都有點冒汗了,最后她實在抵不住了,不得不說,孩子餓了,還得喂他奶咧。
把電話放下,白代葉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身冷汗。這時她心里只有一句話,不能讓趙寒過來,她要是來了,所有一切不就露餡了。白代葉很是苦惱,她怕趙寒找上門來,假若真是那樣,自己就會丟大人了。白代葉煩惱了一天,張和回來后,她一一給他講了。張和說,趙寒想來就來唄,反正是窮家,咱還怕她看嗎。白代葉一聽惱了,她數(shù)落道,這種爛攤子,滿屋的破爛,咋叫人看。張和搔搔頭講,我每個月就掙那點錢,吃飯勉強夠,哪有錢收拾家呀。這一句話叫她抓住了理由,白代葉氣鼓鼓地說,你算說對了,這年頭沒錢啥事辦不成,我叫你馬上換個飯館,就是這個意思。張和噎得講不出話來,他兩手托住腦袋悵悵地盯著天花板。白代葉的目光先是落到桌子上,桌子上是些瓶瓶罐罐的碎物;后來又落到當門的土墻上,上面布滿點點的黃痕。白代葉長長地嘆口氣,聲音低沉而悠揚,在屋里嗡嗡地發(fā)著回音。這時孩子咿呀地哭起來,她本想起來喂奶,但身子一斜,反倒躺下了,她似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迫于白代葉的壓力,張和請了七天假,按計劃,他要在這幾天里找個滿意飯館。張和認識不了幾個人,他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又找到了老王,正趕上晚飯,老王說,你要是把我當成老哥,就和我一塊兒吃飯吧。張和覺得他是個爽快人,身一仄就坐下了。老王把布簾一扯,后面露出一張銹蝕斑斑的小鐵床,鐵床前面有個方凳,老王從柜臺上抽出兩包榨菜,兩袋花生米,算作下酒物了。張和瞅了一圈,并沒有發(fā)現(xiàn)酒,他準備去買,老王把他摁住了,他騰出右手往床下一摸,掏出一個塑料小壺,原來小壺里是些散酒。
兩個人也不謙讓,一杯一杯地喝起來。張和的臉紅了,他欠欠身說,我喝得差不多了。老王說,既然喝了就得喝好,喝好了啥都不想了。張和笑笑說,你家人都在這兒,又有商店開著,收入這么穩(wěn)定,還有啥可想呢?老王一仰脖,將一杯酒喝得精光,然后咧著嘴,哧哧哈哈地說,你咋知我家人在這兒?我進城十幾年了,還沒本事把老婆接來,我不如你呀。張和聽了很驚奇,他不相信,老王竟羨慕起自己。于是張和說,王哥,你喝高了,咱都不喝了,???張和去抓酒杯,老王躲開他,又倒了一杯。他怕被張和奪走,兩只手捧著杯子說,我蹬了八年三輪,腿上的筋跟蜒蚓一樣,一圈一圈的都變形了。腿疼得嗆不了,我就釘鞋,這一釘就是六年。釘鞋錢少哇,我白天釘鞋,夜里就跑到街上拾垃圾,恁多年哪睡過一個囫圇覺??偹悴诲e,攢點錢,買了這么一間房子。張和說,能到這一步確實不錯了,像俺這樣哩,哪能買得起房子呢。張和這么一講,老王哧地笑了,他一仰脖,又喝了一盅酒。也許喝得猛了,吭吭哈哈地咳嗽起來,等他抬起頭時,臉上全是淚水。他抹了一把臉說,你咋能說我比你強呢?我老婆到現(xiàn)在還在老家呢,我沒法接她,沒地方住呀,賺這幾個錢,也交不起房租呀。張和不知怎樣安慰他,于是就再三說,只要有了房子,就啥都不怕了。老王像沒聽見他的話,心思似乎都在酒上,過了一陣,半壺白酒下去了。老王喝得有點高,一句接一句地說,你老弟比我強,你的孩子老婆都跟著,我在這兒啥都沒有哇。
張和好不容易脫了身,他一站起,眼前冒出一串串金花。他覺得臉上燙得厲害,像被火烤焦了。街上人很少,往前一瞅,一路凈是昏暗的燈光。沒了人,道路變得寬大了,風從街這頭,噌地就跑到了那頭。張和腦子里空空的,像一個喝完的汽水瓶,他感到白天里面裝了好多事,現(xiàn)在都不知躲到哪里了。他低著頭。橐橐地往前走,突然跳進腦子里一句話,我不如你呀!他聽得清楚,這是老王說的。他稀罕得很,竟然有人羨慕自己。這時張和有點激動,他甩甩胳膊,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有點本事,我不像白代葉說的那樣沒才。越往家走,街上人越少,張和感到街道是自己的,兩邊的樹木也是自己的,他走在自家的道路上,覺得身子輕輕地飄了起來。
根據(jù)老王的約定,張和在昌華街等他。昌華街接近市郊,市民都知道是個紅燈區(qū)。這里面館多,子夜以后更是熱鬧。男男女女們玩累玩疲了,喝杯酒壓一壓,或者吃碗面擋一擋,所以這里的飯店酒吧,一日一日地多了起來。
他們在一個燴面館前停下,老王說,面館的老板姓項,我跟他只是認識,并沒深交,你只管跟他講價錢,甭有啥顧慮。
進了面館,里面有個小門,小門旁擱張絨布沙發(fā),沙發(fā)上坐兩個抽煙的女人。見有人過來,女人仰起頭來,張和瞅見兩張涂抹得像鬼一樣的臉。兩個人再往里走,卻被一個壯漢擋住了。老王上前耳語兩句,壯漢打開旁邊的一道大門。這里一間房子,光線暗得很,他們隱約瞅見一張桌子和桌前的兩盆花卉。這時聽見叭的一響,有只燈泡在頭頂亮了起來。這時張和發(fā)現(xiàn),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人。他的腰粗得很,好像就要把椅子撐散了。老王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張和知道這就是項老板了。還沒反應過來,項老板就講,我店的廚師工資每月1200元,比別的店高得多。張和一聽,高興得差點叫出聲來。誰知道他一轉(zhuǎn)話鋒說,不過在這兒做飯每月得拉五個顧客,這下把兩個人弄蒙了。老王不知啥意思,張和也不知啥意思。愣了一大陣,老王問到底咋回事?項老板講,你也知道,俺這是靠小姐吃飯的,每個廚師每月必須拉回來五個男客,才發(fā)給1200元。張和聽后,一下驚呆了。
兩個人灰溜溜地出來了。老王吐口唾沫說,日他媽,人為了賺錢,啥法都能想出來。張和說,我一進去就覺得不對勁,你瞅著項老板像不像黑社會老大?老王說,咱不管他長得啥樣,做生意得合情合理吧,天底下哪見過這種事?兩個人說著就到了老王的店里,正該吃晚飯,兩個人稀里糊涂喝了一瓶酒。張和又喝多了,站起來,眼前冒的金花更大了。白代葉見他東倒西歪的樣子,知道沒有辦成事,斜斜眼不愿理他,張和覺察到她的不滿,便嗚嗚拉拉地說,老王已給我保證了,他的朋友多,十天內(nèi)一定給我找好工作。
在這個城里,老王畢竟混的年頭長了,他沒有食言,終于給張和找到了一家中型餐館,月薪1000元。白代葉很高興,她特地多做一個菜,還買了一瓶白酒。白代葉說,誰家都希望過好,咱家也不例外,反正在哪里都是為了掙錢。張和不說話,也不往桌邊坐,只站在屋里,瞅著大刀發(fā)愣。他要去的餐館以炒菜為主,不做大刀面,大刀只得拿回家來。白代葉說,大刀反正不用了,把它擱在床下吧。張和沒聽她的話,他把大刀掛在床頭上,大刀被打磨得更新了,上面涂了層食油。張和用拇指摸摸刀刃,他隱約聽見一根汗毛,咔的被截開了。張和很是滿意,呆呆地瞅著,似乎不愿離開了。白代葉說,等咱有了錢,咱也開個飯館,要不咱光做大刀面,做出咱的風味,做出咱的名氣,說不定還能跟肯德基齊名呢。白代葉越講越多,她硬把張和拉到桌邊,一杯一杯地替他倒酒。
兩個人喝了不少酒,白代葉激動得要死,她三下兩下就把張和的衣服扒光了。張和露出無奈的樣子,白代葉勸慰道,剛?cè)ヒ粋€新地方可能不習慣,慢慢就好了。張和嘆口氣,白代葉給她揉揉肚子,又溫溫柔柔地說了好多話,張和還是沒有那個意思,他低低沉沉地對白代葉說,趁早睡覺吧,明個兒我還得上班去。
張和每個月都把1000元工資交給白代葉,她拿在手里,一張一張都對著光線照照。照完了,疊在一起,然后一手捏著錢的一角,再噌噌地搓開,如此反復再三。一連半年過去了,每次把工資抓在手里,白代葉總是說,我覺得現(xiàn)在跟以前沒啥兩樣,以前每個月600元,感到錢緊張,現(xiàn)在同樣感到錢緊張,這是咋回事呢?張和不吭聲,白代葉說多了,他就站起瞅那把大刀。大刀仍掛在床頭,上面滿是灰塵。張和伸出食指,摁住刀面,從一端劃向另一端,大刀頓時光亮起來。白代葉見他不吭,抬高聲音說,一把破刀有啥看頭,還整天寶貝似的供著,抽空我非得把它扔了。張和說,這是我哩飯碗,你把它扔了,干脆把我殺了算了。白代葉說,你見過誰家的墻上掛著刀?它又不是裝飾物,越看越難看,你瞅瞅風鈴是啥樣子,再瞅瞅這把刀是啥樣子。這時一縷陽光照在風鈴上,像條繩索從風鈴上穿過,兩個小人分別騎在風鈴兩邊,像悠悠地蕩著秋千。白代葉走過來,她把手覆在上面,陽光被擋住了,風鈴變成了一個昏昏暗暗的燈籠。白代葉突然把手移開,光線又噌的穿過來,照在小人身上。小人變得光耀起來,白代葉本來是應該高興的,但她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夜里孩子睡得不好,白天哭鬧得厲害,白代葉抱著孩子在屋里轉(zhuǎn)轉(zhuǎn),仍止不住哭聲,就抬腳出了大門。劉歡正巧坐在車里,白代葉準備走開,劉歡卻朝她揮了揮手。孩子見了車子止了哭,并支著手要往車里鉆。劉歡讓他們坐在車里。劉歡瞅瞅白代葉說,瞧你的臉色咋恁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白代葉苦笑一下說,俺哩日子都是這法湊合的,沒啥好不好。這時孩子突然笑起來,他一笑劉歡興奮地說,你們娘倆很少逛街,我?guī)銈冨掊奕ァ?/p>
車子在一個繁華地段停下來,兩旁是摩天的高樓,白代葉從沒來過這里,她以為又是一個新城呢。孩子也激動起來,并不停地鼓著掌。劉歡說,孩子雖說小,恐怕啥都懂了,一瞧就是聰明的孩子。白代葉哼哼哈哈地應付著,光講些謙虛的話。旁邊有個大商場,劉歡說,咱們進去瞧瞧,我多天沒來這里了。白代葉慌張地說,你去吧,我不買啥東西。實際上,她不敢去,她知道里面的貨貴得要命,這哪是自己去的地方呢。不過白代葉還是被劉歡拽了進去,她們順著臺階,進了地下一層。這層專營食品,一到門口,各種味兒香得打臉,孩子叫得更歡了。
白代葉跟著劉歡走過兩個食品區(qū),在一個糖果柜前停下了。孩子在白代葉懷里掙過來掙過去,嗷嗷著想要下來。白代葉拗不過,就架著他的胳膊,放到了地上。孩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走著,一伸手抓著一盒巧克力。白代葉想把它哄過來,但他死死抱著就是不放。劉歡說,不要哄了,孩子想吃嘛。說完,拿過巧克力,又買了一大袋吃食。結(jié)賬時一瞅價錢,總共八十多元。白代葉嚇了一跳,心想去哪兒弄恁多錢。正猶豫間,劉歡已替她付了。白代葉不知說啥好,她瞅著劉歡,嘴唇顫動幾下,幾乎是哆嗦著說,劉姐,你……白代葉認為她比劉歡大,但她還是響當當?shù)亟辛藙g一聲姐。劉歡聽后愣了愣,隨后笑笑說,你客氣啥呢,誰叫咱是鄰居呢。
出了商場,外面起了風,樹葉呼呼啦啦落下來,行人都縮手縮腳的。劉歡瞅瞅表說,天還早,咱逛逛服裝店吧。她們進了一個叫“太太”的店里,劉歡在前面走,白代葉后面跟著,就像劉歡的尾巴。店里的衣服多為黑色,大衣棉裙最多,往架子一掛,人似的站著。白代葉想,這些衣服最多也就一二百的,自己也準備買一件,但她仔細一瞅,嚇了一跳,這里最便宜的也得五六百元。白代葉吸口涼氣,她緊著肚子,讓涼氣慢慢吐出,站在原地,不愿往前走了。劉歡掂件衣服進了試衣間,不大會兒,換了個人似的出來了。上身是件土色的棉襖,下身是件銅色的裙子。棉襖帶個高領(lǐng)子,領(lǐng)子是某種動物皮毛做成的,皮毛厚而密,一根根地直立著。襖的后背和前胸繡有兩朵暗花,是那種大瓣大瓣的花朵,表面上不慍不火的,里面卻藏著奔放和熱烈。白代葉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她的目光被衣服粘住了,她感到眼眶有點酸酸的,眼珠也有點酸酸的,眨眨眼,眼里卻濕濕的。她弄不清自己為啥流淚,為啥這么傷感。淚光朦朧中,她看見劉歡掏出一沓鈔票,遞給了年輕的老板。足足有幾千塊吧,白代葉扭過頭去,還這樣癡癡地想。等她再回過頭時,劉歡已把衣服脫掉了。衣服裝在一個綠色軟袋里。袋口是半圓形的,上面用白線扎著。白代葉覺得自己的手畏畏縮縮地伸了過去,她用食指輕輕一挑,袋子就開了口。衣服如綢緞般柔軟,她的手一抓,滑掉了,再一抓,又滑掉了。她急惶惶伸過去兩只手,才把衣服提了出來。白代葉不知怎樣穿到身上的,她看到土色棉襖直愣愣地套在身上,高領(lǐng)子一圍,自己的脖子變得更為頎長了。她在原地來回走了幾圈,裙子晃悠著蹭著腿肚,銅色裙幅讓她換個人似的,已不像原來的她了。白代葉認為這種古銅色顏色有點俗氣了,應該換種深綠的,土色和綠色上下一配,人會變得高貴而雅氣。她盯著裙子狠狠地瞅著,裙子下擺被風一吹,一旋一旋地飄動。眨眼間,她覺得四肢輕輕的,身子輕輕的,回頭再瞅自己,裊裊娜娜地懸在半空了。半空中的白代葉穿件深綠裙子,裙的下擺繡了一溜鋸齒狀的花邊,花邊也被風吹起了,顫顫悠悠地在空中晃動。白代葉皺眉瞧著,她分不清哪個是真正的自己了。衣店裝修華麗,地板亮得能照人影,墻上糊著壁紙,壁紙上繪些曲曲彎彎的花紋,咋一瞅,就像誤入一個畫廊。白代葉認為自己完完全全是個城市女人了,她輕輕地跳到衣店門口,門口的衣架有幾套不同款式的大衣,她試了一套又試了一套,不多會就把衣服試了一遍,她覺得每件衣服都非常合體。她挑件干草色的穿上,照例在鏡前照照,照例原地走了幾步,她認為這件比那件銅色的還好。她心里忽然暢快起來,她跨出店門,街上人流如織,路兩邊的各色花朵呼呼地搖著。她的步子輕快,像踩著一段一段的彈簧。她穿著這件大衣往前走,好多人回頭瞅她,有的人還低聲地講著什么。白代葉感到,她比有些城市人穿得都好,城市人算什么,憑她的氣質(zhì),她的長相,很多城市女人也比不過她。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前面有架天橋,白代葉毫不猶豫地跳了上去。登上天橋往下一瞅,下面的人小了,車也小了,她就像懸在城市上空,于是一種不能名狀的自豪火一樣地燃遍全身。白代葉閉上眼,她的嘴嘖嘖地咂著,她想講些什么,但腦子一漲一漲地興奮著,不知講些什么。
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白代葉猛然驚醒了。她仍站在原地,她緊摟著孩子,孩子睡熟了,口水把她的前胸浸濕了一片。她使勁眨眨眼,感到整個身子沉沉的,往周圍一看,仍在先前的商店里,身前身后衣服一件挨著一件,每個衣架前都擱著一盆綠瑩瑩的小花。白代葉從未見過這樣干凈的地方,她不愿走了,她想坐下來,這時劉歡卻笑盈盈地過來了。她抱著兩三個精美紙盒,白代葉知道里面都是貴重的衣服,她想問問一件多少錢,但張張嘴,還是沒有開口。
劉歡高興地開了車門,她把一堆東西撂在后座上,然后她的手一晃,從中抽出一個紙盒,放到白代葉面前,白代葉驚慌得擰緊了眉。劉歡講,給你買了件毛衣。白代葉喜得不知說啥好,她努力忍住淚說,劉姐,你瞧,咋能叫你破費呢。劉歡笑笑,她把車倒出停車場,開到大路上,仍然沒有講話。白代葉感到,她的笑里包含著很多話,也許她要說,你穿的毛衣忒舊了,本應是黃黃的,現(xiàn)在變成白的了。今天白代葉穿件低領(lǐng)外衣,毛衣很大一部分露在外面,這件毛衣是五年前織的,那時白代葉還在農(nóng)村,她覺得這件毛衣是自己最好的一件。毛衣有點褪色,領(lǐng)子上有處開了線,這些劉歡肯定看到了。白代葉越想越激動,淚水終于下來了,她不想叫劉歡瞅見,她扭過臉瞧著窗外,路邊一會是片高樓,一會又變成破爛的棚戶,白代葉虛虛實實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呀。
白代葉家沒有穿衣鏡,她把一面小圓鏡擱到凳子上一照,僅顯出半個身子。張和說,劉歡專門給你買的毛衣,不用照也不會難看。白代葉不聽,她把圓鏡又掛在墻上。她趄著身子到了門口,這次基本把上半身照完了。這件蝙蝠狀的紅毛衣,袖口是喇叭形的,時髦而且大方,往身上一穿,白代葉認為年輕了十歲。她正著側(cè)著照了幾圈,然后長吁短嘆道,你猜劉歡今兒個買了多少錢的衣裳?張和說,人家是富人,少說也有千兒八百哩。白代葉咂咂嘴說,她今兒個至少花了五六千元,是咱一年的收入呀。張和不吭聲了,他耷拉著眼皮,只顧抽煙。白代葉又在鏡前轉(zhuǎn)了一圈說,有錢人就是不一樣,花錢跟流水一樣,錢好像就在身上掛著,隨便一摸,就能摸出一把。說完,瞟了張和一眼,她希望張和能附和幾句,可他瞇著眼,抽著煙,死死地憋著氣。白代葉有點生氣,她本想讓張和對劉歡生出一點羨慕,繼而有種多掙錢的欲望,沒想到,他的反應卻是淡淡的。于是白代葉硬硬地說,你總不能光在飯館里學配菜吧,得學炒菜,當大廚呀。白代葉一連講了幾遍,張和聽膩歪了,便順從似的說,我現(xiàn)在學著呢,我也想掙大錢,不管弄啥也得慢慢來呀。白代葉聽后興奮了,搖搖擺擺地走到床前,忸怩著拱到張和懷里。白代葉哼哼唧唧地說,我是為咱家想呀,咱掙了大錢,買個大房,誰想來誰來,也不怕人家笑話了。張和說,人跟人沒法比,你叫我做劉歡那樣大哩生意,打死我也不會,咱只能慢慢來。白代葉很高興,她把張和的上衣脫了,又把張和的褲子褪掉。張和拘拘束束的,他光著身子,兩只手捂著褲頭,不知是脫還是不脫。這時白代葉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她支著架子等張和抱她。張和猶豫一下,只是怯怯地靠在她邊上。白代葉瞪瞪他說,多少天沒有過了,你不想呀?張和又往她跟前偎偎,并沒真正地挨著她。白代葉分明感到,張和怕她,確確實實地怕她。白代葉整個地貼在他身上,張和顫顫地動了動,便聽白代葉擺布了。
氣溫一天天低了下來,白代葉還是穿著劉歡送的那件毛衣。每天早上起床,她總是對著圓鏡照照,鏡子照不全她的身子,白代葉把身子很遠很遠地趄過去。這樣的話,她必須走出屋門,快到一棵棗樹跟前了。白代葉怕鄰居趙玉蘭笑話她,所以,每次她都匆匆的,接著再回屋拿著鏡子,一點點細照。她喜歡瞅毛衣的領(lǐng)口,是種鴨蛋形的,領(lǐng)邊似用勾針織的,一個方塊連著一個方塊。她正仔細瞧著,電話響了,還是她那個女友。女友說,代葉,你不想叫我到你家去呀,恁長時間啦,咋沒啥反應呢?白代葉渾身一緊,她想不到女友還記著這事,于是她像往常一樣,穩(wěn)穩(wěn)神說,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去電話,咋能慢待老同學呢。
放下電話,白代葉發(fā)愣了,她認為老同學鐵了心了,要不她不會這樣一遍一遍地打電話。真要是來到這個家,臉上也忒沒面子了??紤]了半晌,白代葉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晚上張和回來了,白代葉跟他一講,張和還是以前的口氣,來就來唄,不管咱窮咱富,咱都正兒八經(jīng)地招待她。白代葉翻翻眼道,你的心眼真好,咱這樣的爛房子,咋招呼人家呀。張和講,我也想在好房里迎接她,可好房子從哪兒弄,一時半會總弄不來吧,等弄到好房子再叫她來,她恐怕就變成老太婆了。兩個人 嗦了很久,搞得白代葉一肚子煩躁,她的主要目的是想讓張和快些掙錢,可張和講的是事實,掙大錢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這些都得慢慢來。白代葉聽后,光覺得心口堵得慌,但又無從可講,她想給張和擺些道理,想來想去還是那幾句話,心里就更灰得厲害。這時她感到屋里冷得很,她把毛衣脫掉,換上了棉襖。這時節(jié)本不該穿棉襖的,她奇怪為啥出現(xiàn)這樣的天氣呢?張和瞅著她有點哆嗦了,就催她快睡。白代葉一時又來了精神,她一板一眼地問,炒菜你學得咋樣啦?張和揉揉鼻子說,這種技術(shù)是種慢功,只有慢慢揣摩,一時半會兒誰也掌握不了。白代葉大著聲講,按你說的,最少得三五年吧?張和不想搭腔,又把眼皮耷拉了下來。白代葉瞥他一眼說,趁早想法吧,現(xiàn)在一個月千把塊錢,啥時夠買房呀。
雖說天冷得厲害,白代葉還是把劉歡送的毛衣穿在了身上。她仍像往常一樣,為了照鏡子讓身子往外很趄,一直趄到院子里。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陽光如一溜火苗,騰騰地在她旁邊燃燒著。白代葉從里到外都感到暖融融的。她對著鏡子扯扯領(lǐng)口,準備往下再照時,突然聽到叭的一響,像瓷器的碎裂聲。白代葉愣愣,想辨別聲音是從哪兒發(fā)出的,正這樣疑惑,又傳來叭的一響,接著一個女人的啜泣聲陡然漫了過來。她知道這是趙玉蘭的聲音,她沒多想,就跳到趙玉蘭的家里。
白代葉推開門,地上有兩個摔碎的碗,由于房里較暗,她并沒瞅到人。白代葉把眼擠擠,再猛地睜開,她發(fā)現(xiàn)床上躺著一個人。白代葉不敢進去,她踮著腳叫了一聲,那個人沒有反應。又叫了一聲,那個人才微微動了動。她瞅見了那個人的頭發(fā),那是一團曲曲彎彎的頭發(fā),上面沾著幾截碎草。白代葉這才斷定她是趙玉蘭。她走向前,把趙玉蘭扶起,趙玉蘭并不講話,只是滴滴答答地流淚,淚水滴在涼席上,又濺在邊上的棉被上。白代葉看到,夏天的席子尚未撤掉,一床的被褥上上下下纏成了一團。白代葉把毛巾濕了,擦擦她的臉,趙玉蘭才抽抽泣泣地講了起來。白代葉安慰說,他走幾天還會回來的,他咋能撇下你不管呢。趙玉蘭講,他說家忒窮了,他一點過不下去了。白代葉一聽,霍地火了,她咬著牙說,家沒錢是男人哩事,跟咱女人有屁關(guān)系。男人掙不了錢,證明他沒本事,他還想拿咱出氣?白代葉還想講下去,趙玉蘭卻怔怔地瞅著她。她知道自己說話過了頭,便緩緩和和地解釋說,剛才我想起張和了,他也是這種德行,整天疲疲沓沓的,好像給我掙錢一樣。趙玉蘭說,張和脾氣好,不像俺這個鱉孫,動不動就打我。趙玉蘭邊說邊撩開上衣,她的右肘上有一塊紫斑,肚皮上有塊巴掌大的淤血塊,她扯掉褲子,叫白代葉瞅,白代葉不忍心再看了。她沒想到李貴心這樣狠毒,把老婆打得這么嚴重。白代葉一時無話,她不知怎樣安慰趙玉蘭。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猛然覺得趙玉蘭就是自己,她想要是張和把自己打成這樣,該咋辦。白代葉橫豎找不到結(jié)果,就反反復復地安慰趙玉蘭。趙玉蘭說,有工作那陣,俺倆也是恩恩愛愛哩,等失了業(yè),誰知咋變成這樣啦。白代葉說,我想過這個事,我總覺得還是錢起哩作用,有了錢啥都好說,沒有錢,兩個人啥都不啥啦。趙玉蘭聽后,淚水噼噼啪啪地又下來了,她拖著哭腔講,代葉,俺倆以后恐怕再也過不好了。白代葉的淚也跟著下來了,不過她順手擦掉了,她不愿叫趙玉蘭看見,她深吸口氣,穩(wěn)穩(wěn)情緒說,你年紀輕輕哩啥都不用怕,誰說咱以后賺不到錢,說不定還成富翁呢。
從趙玉蘭家出來,白代葉心里很難過。這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劉歡家巨大的樓影重重地壓了過來。白代葉想,劉歡夫婦也許不會生氣吧,有車有房,又有那么多的存款,自家有她家十分之一的財富也中。十分之一的財富究竟有多少,白代葉也不清楚,反正她覺得有了這些錢,啥都不用害怕了。這樣胡胡亂亂地想著,張和已推門進來了,白代葉把趙玉蘭吵架的事講了一遍。張和說,知足者常樂,李貴心要是想想街上的要飯哩,想想連一間房還沒有的窮人,恐怕就不會出走了。白代葉沒想到他會講出這話,就陰陽怪氣地說,要是你的話絕不會跑吧?張和說,有錢多掙,沒錢少掙,甭弄得憋憋促促哩,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白代葉知道他的本性,他的得過且過,她明白很難改變他,于是就撇開這個話題,問他炒菜學得咋樣了。張和隨口講,學得差不多了,不就炒炒菜嗎,有啥了不起的。這時他像突然感覺到了什么,又改口講,有些菜不是那么好學的,需要很長時間呀。講完偷偷地瞟了白代葉一眼。他的眼神很膽怯,像個剛出洞的小鼠,白代葉瞅得清清楚楚。以前她發(fā)現(xiàn)過這種眼神,只是有點躲閃,現(xiàn)在變得畏縮了。她覺得這種眼神著實奇怪,按說張和是不該這樣的。白代葉趁早躺下,她靜靜腦子,將最近的事細細過濾了一遍,感覺張和處處想避開她。就連難得一次的房事,張和都是敷敷衍衍的。白代葉想,張和可能心里有事,但轉(zhuǎn)念又一考慮,一個做飯的小民,一個月的工資僅能養(yǎng)家糊口,又有啥事能干呢?她笑話自己多慮,瞥一眼酣睡的張和,自己也重重地躺下了。
因為衣服較少,白代葉一般兩天洗回衣服,晾干后再馬上換上。張和的衣服更少,外穿的就兩件夾克,兩條褲子。夾克一件是藍色的,一件是白色的。張和喜歡穿白色夾克,白代葉洗得勤,洗得也仔細。不過最近張和很少把衣服拿回家,可衣服都是干干凈凈的。白代葉并沒在意這些,直到一次洗衣時,她發(fā)現(xiàn)夾克兜里有塊巧克力,白代葉有點緊張了。她知道,張和不喜歡吃這種東西,她和孩子也不吃這種東西,那么這塊巧克力肯定是有來頭的,是別人給他的,還是他給別人買的?白代葉滿腦子都是問號。張和一回家,她便把那塊巧克力亮到他的面前。張和看到巧克力,怔了一下,但馬上就穩(wěn)住了神。白代葉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藏著什么東西,張和想把這種東西深深埋起來,但似乎已經(jīng)晚了,被白代葉搶到前頭了。不過張和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f,巧克力是個廚子給的,這個廚子就好吃巧克力。
白代葉還是有點懷疑,她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太亂了,太雜了,做事還是小心點好。她決定到張和的飯店瞧瞧。飯店位于城里的一個路口,周圍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賓館,白代葉小心地躲在一個花壇旁,花壇對面就是張和所在的飯店。白代葉感到這個位置最好,因為從這里能瞅到飯店的后院。后院有兩棵槐樹,槐樹上扯了幾條鐵絲,有個女人正忙著洗衣。鐵絲上晾了好多衣服,女人往鐵絲上每搭一件,都仔細地拽拽抻抻。這時正是中午,太陽雖紅紅地照著,但天還是清冷清冷的。白代葉站了一會,腳開始涼了起來,她感到冷氣蛇似的從腳跟竄了上去,直爬到她的小肚子上,她想蹲下暖和暖和。就在她彎腰的當兒,她瞅見女人洗了件白色衣服。白代葉霍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女人正拿著衣服往上搭呢。白代葉伸著脖子瞪著眼,她從領(lǐng)口看到袖子,又從袖子看到領(lǐng)口,她敢斷定,這是張和的夾克。白代葉的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她看得清楚,這是個矮胖女人,眼睛小得像用玉米篾子拉了一下,頭發(fā)焦黃焦黃的。白代葉的嘴角撇了撇,她想笑幾聲,又怕路人瞅她,只好憋到肚里。她是個丑女人,白代葉高高興興地想。本來她打算到飯店轉(zhuǎn)一圈,這會兒她不想轉(zhuǎn)了,她腳步輕快地回到了家,心想這樣的女人,能討誰喜歡呢。
張和回家后,白代葉本不愿再提這事了,但她還是憋不住地講了此事。張和的眼神還是那樣躲閃一下,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是服務(wù)員,人勤快,平常好幫人家洗洗涮涮的。白代葉問,她給你洗了幾回衣服?張和說,也沒幾回,只是湊著了才洗洗。白代葉說,老板的眼光真差,咋找個恁丑的服務(wù)員。張和愣愣,但很快掏根煙點上,穩(wěn)住了神。白代葉想拿自己和服務(wù)員比,猛然覺得,服務(wù)員咋能和自己比呢,自己漂亮,有滋有味的,往街上一走,誰能說不是城市人呢。她越想越高興,就揚著腔說,我到你們飯店當服務(wù)員吧?張和悶了一陣說,你長得恁好看,當服務(wù)員不浪費了嗎?白代葉說,你也知我比她好看呀,我好看你也夸我呀。她這么一講,張和不吭氣了。白代葉把身子靠過去,兩腿自然叉開,要是以前的話,張和會猛地撲過來,她喜歡這種粗暴的動作,可是這時的張和仍吸著煙,耷拉著眼皮,一臉的平淡。白代葉不明白,他的激情哪兒去了?他以前在學校的情趣哪兒去了呢?她的頭一偏,氣得肚子鼓了起來。
對于張和來說,晚上是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候。他歪床上歇了一會兒,正準備睡覺,老王卻推門進來了,張和驚得張大了嘴,白代葉問他咋找到俺家了?老王說,我在這兒待了十幾年了,要是找不到你家,不算白待了?老王是爽快人,他沒扯幾句就拐到了正題上。老王說,代葉不是讓我打聽飯店嗎,我問好一個,在二環(huán)路西頭,飯店不小,光正兒八經(jīng)的廚師就有十來個?,F(xiàn)在還想要一個,工資暫定一千二百元,聽說干上一年半年后,工資還要長。張和不知這事,他迷迷瞪瞪地問,又調(diào)飯店啦?白代葉忙說,王哥認的人多,我是叫他隨便問問,誰的工資高就去誰家。張和的臉陡地陰了下來,他禮貌地遞給老王一根煙,就再不愿講話了。老王弄不清大小頭,他摸摸索索地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誰不想高工資呀。白代葉笑笑說,多虧王哥給俺操心,工資低了就是不中呀,現(xiàn)在一個月千把塊錢,就跟過去五百塊一樣。張和瞪瞪她說,你說多少錢才夠花?你不能跟劉歡比,她是弄啥哩,咱是弄啥哩。這么一講,白代葉氣咻咻地說,誰跟她比了,咱能比過她嗎,咱一百個也比不了她一個,我是叫你多掙個錢,并不是故意叫你作難。張和眨眨眼說,這個飯店才干了幾天,凳子還沒暖熱咧,又叫挪窩呀?白代葉以教訓的口氣說,現(xiàn)在跟以前一樣呀,你沒看電視呀,那些城里的白領(lǐng),一個月就換了兩三個公司,哪里好肯定到哪里去。張和咧咧嘴說,我是白領(lǐng)?我能跟人家比嗎?白代葉說,雖說不能比,道理是一樣的,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張和的聲音大了起來,我這叫一棵樹上吊死呀,不到一年就換了兩個地方,你到底想叫我掙多少錢呢?白代葉的眼都紅了,她的牙咬得咔咔地響。老王直愣愣地坐著,他沒料到兩個人的態(tài)度竟如此不一,這時他不知講啥好啦。
三個人并沒談出什么結(jié)果,白代葉嫌老王找的飯店工資低,不愿叫張和去。老王說不去也好,等有了機會再說。老王走后,張和直直地說,我不想再找了,要找你自己找去。白代葉不想搭理他,她明白,自己要找好飯店,去不去他說了不算,所以第二天天剛亮,她就匆匆進城了。
白代葉像個無頭蒼蠅,從一條街撞到另一條街。這個飯館說不要人,那個飯店說工資不高于一千元,她認為遇到鬼了,今兒個咋這樣不順呢。從早晨跑到中午,又從中午走到傍晚,她沒找到一家滿意的。天雖清冷清冷的,但她覺得,幾道汗流順著她的脊背滑落下來。她勉強著走到門口,正要開門,一道燈光刷地射了過來。劉歡開著車過來了,兩個人笑著打了招呼,劉歡邀她到家里坐坐,她想把找飯店的事說說,但轉(zhuǎn)念一想,又禁了口。
白代葉本不想多講什么,張和卻再三追問,白代葉說,反正不能光在這兒待著,一個月一千忒少了。張和冷冷一笑說,我水平有限,大飯店不會要我,你必須把飯店弄準,要是把這邊辭了,那邊也不要我,那就徹底完蛋了。白代葉也跟著笑笑說,你可能盼著有這種結(jié)果咧,這樣就能歇著了。張和聽后繃著臉說,咱啥也甭說,走著看吧。白代葉的臉也刷地下來了,她噙著淚水說,以后甭動不動就說給我掙錢,孩子今年都兩歲了,說長大快得很,吃穿得花錢,上學得花錢,城里跟農(nóng)村不一樣,動不動都要錢,不多掙錢總不中吧。兩個人不知爭到幾時,他們把話倒完了,發(fā)現(xiàn)月光已畏畏縮縮地鉆了過來。風鈴沒有響,不過已被月光蓋滿了,月色和光亮的風鈴混在一起,風鈴像在水里泡著,好像渾身都發(fā)出丁零零的聲音。白代葉輕輕吸口氣,然后又輕輕吐出,她感到略微好受些。這時風鈴稍稍搖了搖,像被手輕觸了一下。白代葉覺得很久沒有撫摸風鈴了,風鈴和自己似乎有點生疏了。她下了床,輕飄飄地走過去,她感到風鈴周圍滿是涼氣,白代葉有點畏縮了。她伸手抓住了風鈴上的小人,她感到小人身上溫溫潤潤的。白代葉認為,這才是真真實實的風鈴,冬天它該是暖和的,夏天該是冰涼的,它帶給白代葉的總是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
上次去了飯店后,雖說白代葉沒把那個女人洗衣的事擱在心上,但總覺得疙疙瘩瘩的,所以她對張和說,衣服臟了,甭往飯店放了。張和想問為什么,但歪歪腦袋沒有講出口。不過現(xiàn)在洗衣和過去明顯不一樣,洗前白代葉總是把所有衣兜翻個遍,把所有縫隙查個遍,一連多次,白代葉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她笑話自己多慮了,她靜下心想,那女人能憑啥招引男人,臉蛋?身材?地位?她啥都沒有,啥都沒有的女人還用擔心她嗎?白代葉仍像上次一樣哧地笑出聲來,她感到踏實了,她仍像以往一樣,給張和做好飯,洗好衣,鋪好床。白代葉的心思又很快移到別處了。
用了半個月的時間,白代葉考察了市內(nèi)的三十余家高一級的飯店,它們雖說用人挑剔,要是通過熟人撮合,早晚還是能擠進去的。她很高興,準備把這一一給張和講講。張和睡得早起得晚,白代葉怕張和睡不好覺,就選擇了他起床時候。白代葉考慮成熟后起來了。她趿著鞋,倒了杯開水,因為張和早上愛喝水,她還沒親自給他倒過,這回她要暖暖他的心。她小心地端著杯子,生怕弄出聲響。桌邊有把椅子,椅背上搭著張和的衣服,白代葉想把椅子往一旁挪挪,她的手剛抓住椅背,張和的褲子就滑到地上。白代葉扯著腰帶提了上來,她正要掛在椅背上,眼前卻晃過什么東西。白代葉把褲子托到窗前,她瞅見褲子的拉鏈上沾著一根長發(fā)。長發(fā)有兩 長,油黑油黑的,白代葉的是短發(fā),所以她斷定這根頭發(fā)絕不是自己的。這下白代葉蒙了,她喘著粗氣,想把張和從床上拉起來,但她冷靜一想,乖乖地住了手。
白代葉很沉著,她啥都沒給張和說,她看著張和穿好衣服,又看著他不緊不慢地走出門,白代葉停了停,今天她決定到張和工作的飯店好好瞅瞅。
上午9點前,白代葉趕到了飯店。一些店員見過她,嘻嘻哈哈地跟她打招呼,不認識她的店員,見了她,一扭頭就做起了鬼臉。白代葉不管這些,她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見張和,于是便把一個店員拉到一旁,悄聲問張和哪里去了。那人說,他請假了,兩天都沒來上班了。白代葉一聽,臉都白了,她趕緊離開了飯店,這時她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張和有問題了。張和肯定有問題了,因為他每天都去上班呀,從沒請過假呀,他去了哪兒呢?白代葉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是一溜一溜的房子,她覺得每座房子,張和都可能藏在里面,她的眼手電似的一處一處地照著,從上午找到晚上,她的眼花了,流淚了,卻沒見張和的影子。回到家,白代葉轉(zhuǎn)念一想,猛覺自己忒笨了,何必找他呢,跟蹤他不就完了。
張和跟平常一樣回到家里,白代葉問他今兒個忙吧?他說,哪天都是一個樣,不忙哪來的錢呀。白代葉沒急沒惱,仍跟以往一樣給他倒了水,鋪了床,第二天,張和仍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隽碎T,白代葉偷偷地跟在后面。張和穿過三條大街,兩個胡同,在一個小院跟前停下了。這里離他工作的飯店近得很,白代葉咬咬牙想,他選擇這里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張和停下沒有馬上進去,他四下瞅瞅,像特務(wù)似的閃身進去了。白代葉是跳墻進去的,屋門敞開著,一個女人背著門坐著。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像剛洗過,濕亮濕亮的。也許聽到響動,女人回過了頭。她并不認得白代葉,以為是走錯門了,于是她面帶笑容說,你找誰呢?白代葉走到門口了,她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掐著腰說,我是來找你的。女人想笑,但笑容剛在嘴角展開,就又凝在嘴角了。女人的牙又寬又長,厚厚的嘴片想包都包不住,她不是那個洗衣服的女人,但長相還不如那個女人呢。這時張和出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個梳子,顯然是準備給她梳頭的。張和瞅見白代葉,臉蠟黃蠟黃的,他要說的話多得很,但水似的在嘴里凍住了。白代葉瞅著女人的黑發(fā),她想跳過去,一根根把它拽下來,但胳膊腿都沉沉的,咋也動彈不得。白代葉覺得身上像背了筐石頭,連半步也挪不動了。她倚在門板上,兩眼閉上,深深地閉上,可她能瞅見面前的女人,木頭一樣地扎在凳子上,她的頭發(fā)把臉遮完了,身上的肥肉完全塌在凳子上。這時白代葉的腦子里跳出“張和”兩個字,這兩個字斜斜棱棱的,一會撞到腦子的這邊,一會又撞到腦子的那邊,每碰一下,腦袋就會撕裂般地疼。她不想瞅那個女人了,她把目光調(diào)過來,張和手里還揉捏著那把木梳,這是把黑桃色的梳子,中間斷了兩根齒,梳把光亮光亮的。如果來遲的話,張和就會用這把梳子,給這個女人梳頭呀!她想象著張和怎樣托著她的頭發(fā),怎樣把木梳插進她的頭發(fā),那女人帶著嬌態(tài),怎樣倚在張和的臂彎里。白代葉越想越氣,腳下有塊磚頭,她想揀起向女人投去,但剛一彎腰,頭卻嗡地一響,然后便啥都不知了。
白代葉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躺在自家床上。屋里陰暗陰暗的,風蚊蟲一樣地飄來,隨即聽見屋內(nèi)叮當一聲。白代葉馬上抖擻起來,她知道這是風鈴聲,但眨眨眼,就是瞅不見它。白代葉準備坐起,可一欠身,周身全是刺骨的疼。她用手支住頭,往門口瞅去,風鈴仍吊在門梁上。由于室內(nèi)太暗,她瞅不清全貌,但一縷細光將它攔腰穿過,細光便響亮地敲打著它,脆生生的聲音撲撲啦啦地飛了起來。白代葉有些興奮,她把頭往枕上一落,就陡地記起了那個女人。她猛地坐起,想下床去,腿剛伸出,卻被擋住了,張和鬼一樣地冒了出來。白代葉忍著怒氣問,那女人是弄啥哩?張和怯怯地答,是賣菜哩。兩個人簡簡短短地對答起來,你倆認識多久了?有一年多了。咋認識哩?她給飯店送菜,慢慢熟悉了。這時白代葉的腦袋轟了一下,她埋怨自己,恁長時間,咋一點沒有覺察呢。她死死地盯著張和,突然感到張和旋轉(zhuǎn)起來,房內(nèi)的物什也旋轉(zhuǎn)起來。白代葉捂著頭問,你說,我跟那女人比誰長哩好看?張和馬上說,你比她好看得多,她咋也比不過你。白代葉頓了頓問,你為啥還跟她好呢?張和沒隨即回答,他側(cè)過身去,抬頭只瞅著房頂。白代葉閉上眼,她不愿瞅他,她只希望快點聽到他的回答。張和覺得有種東西堵著他的嘴,他想講出,但話到嘴邊,就被這些東西粘住了。白代葉并沒有放過,她一連又問了兩句。張和終于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跟她在一起,覺得自己才是個男人,一個、一個真正的男人。白代葉盯著他,眼睛猛地睜大一下,又猛地縮小一下,她覺得面前是堆火,背后還是堆火,前后都被火苗包圍著。白代葉重新躺到床上,她琢磨著張和的這句話,但想了半晌,就是不知是什么意思。她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怎么張和了呢,我怎么張和了呢?白代葉感到自己的身子膨脹起來,胳膊和腿粗了起來,腦袋也大了起來,心窩里好像有個饅頭似的東西,慢慢往里擠壓著。于是她忍無可忍地問,張和,你準備咋弄?張和慢悠悠地道,咱倆離婚吧。白代葉哧的一聲笑了,笑聲很小,像從牙縫里擠了出來,但聲音完全沖進了張和的耳朵里。張和感到,那不是笑聲,它活像一陣厲風刷地從他臉上劃過了。張和低著頭,他不敢瞅白代葉,但他能清楚地瞅見白代葉奇怪的表情。僅片刻間,汗水就從他的額頭涌了出來,一粒一粒的,像粘了層小米。白代葉伸伸手,卻無意間碰到了掛在墻上的大刀。刀沒先前那樣雪亮了,上面滿是塵土,但白代葉瞅得清楚,一溜光點在刀刃上閃動著,似乎有嘀嘀嗒嗒的聲音。她用手點了一下刀柄,刀當?shù)仨懥艘宦?,那些白亮的光點,便密密麻麻地多了起來。白代葉又推了推刀柄,刀在墻上晃動起來。她瞅著晃動的大刀說,張和,要不是你,我會考上大學的,現(xiàn)在我肯定是個城市人了,你把我的前程都耽誤了,想把我甩了就甩了,也恁容易了吧。我限你三天之內(nèi)把她趕走。
白代葉沒讓張和上班,三天內(nèi)必須把該辦的事辦完,講完仍然莫名地笑笑。她一笑,張和的脊背就有點涼了,他顫聲道,你等著吧,我一定把她攆走。
三天后,白代葉與張和去了女人住過的小屋,屋內(nèi)收拾一空,只是鍋碗瓢盆還留著。白代葉瞅瞅張和,張和明白她的意思,說,這些鍋碗瓢盆都是我買的,她也沒法拿走。白代葉走過去,拿了個細瓷花碗,碗底上是個荷葉狀的花朵,她對著花朵瞅了瞅,然后猛地一拋,花碗咣啷一聲碎在地上。白代葉笑笑說,這聲音好聽嗎?張和連忙說,好聽,只要你聽著好聽,我聽著也好聽。白代葉突然說,咱倆談戀愛被發(fā)現(xiàn)后,我爹把我打得半死,你抱著我說些啥話?張和摸摸后腦,他努力想著,好像費了很大力氣,終于摸出一句話,他怯怯地講,大概是說,你把啥都交給我了,我照顧你一輩子。白代葉哧地笑了一聲,她怪聲怪氣地說,你還記著咧,記得就好。說完,掂著一個細瓷花碗,又摔在地上。
白代葉終日滾在床上,是醒著是夢著,有時自己也弄不清了。睡了一夜,她總是咬著牙努力地起來。外面陽光很好,風鈴光光亮亮地掛著。她的心情很好,想高唱幾聲。正要張嘴,卻聽到一人的講話聲。她往旁邊一瞅,發(fā)現(xiàn)有一溜教室,學生坐得滿滿的,他們的年齡跟自己相仿。白代葉高興地走過去,門口正好有個位空著,她慌慌地坐下,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大學課堂,同學們正在上課呢。他們好像都認識白代葉,白代葉用眼神跟他們打著招呼。一位滿臉胡須的老師正在講課,白代葉聽不清他講的內(nèi)容,老師的聲音很大,但到了她的耳旁,卻像蠅子哼哼一樣。白代葉閉上眼,耳朵里好像伸出手來,牢牢地抓住了這些聲音。這回徹底聽清了,老師講的凈是些做飯的事,一眨眼,老師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大刀來,這把刀和自家的一模一樣。講臺上有個案板,案板上有塊面,老師握著刀柄,正仔仔細細地切咧。白代葉蒙蒙的,她弄不清大學生怎么聽起這些課。她低頭瞎想,再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前面講話的竟是張和。白代葉的頭一暈,終于醒來了,原來她還躺在床上,大刀就吊在床頭,她的一只腿弓著,頂住了刀刃。白代葉嘆了口氣,只好又重重地閉了眼。
在家里悶了多日,白代葉想到外面走走。她走過三個十字路口,走過兩座橋梁,來到這所大學里。天雖暗得很,但一地的冬青和花草,將校園襯得依然亮麗。白代葉想找她上次坐過的地方,但尋了半天,就是沒有摸到。她感到奇怪,上次記得清清楚楚的,這次怎么找不到呢?順著一溜冬青樹,來到一個花園旁。她記得花園邊上有兩排石凳,現(xiàn)在怎么不見蹤影呢?白代葉先往北走,再往西走,猛抬頭,見跟前有一溜房子,里面滿是人,講臺上,戴眼鏡的老師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寫著什么。白代葉驚了一下,她好像在哪兒遇到過同樣的場景,以為自己又在夢里,為證明是真是假,她咬咬自己的手。手咯吱咯吱地疼著,白代葉心里怦怦直跳。她弓著身子往窗戶跟前貼去,里面坐著白白凈凈的學生。這回她真正地瞅見大學老師了,那個人應該是教授吧,最多四十歲,他在黑板上曲曲彎彎地寫著公式。白代葉看不懂這些,但她喜歡這種明亮的教室,喜歡老師響亮的聲音。她覺得房里滿是清脆的響聲,這些響聲鳥似的跳出窗戶,撲撲啦啦地往空中飛去。白代葉兩眼一瞇,覺得自己也坐在了房里。她的位置正好在兩個女生中間,女生長得粉嫩粉嫩的,一碰似能浸出水來。白代葉瞟她們一眼,女生好像不覺得她的存在,愣愣地往黑板上瞅著。白代葉看見,女生一邊聽課,一邊玩著鋼筆,鋼筆在小拇指上轉(zhuǎn)了幾下,依次滑上了大拇指,再從大拇指流利地滑到了小拇指上。白代葉認為很有趣,她掏出鋼筆試試,第一次掉在了地上,第二次又掉在了地上。白代葉悵然站了起來,她覺得這里不是自己待的地方。
白代葉晃晃悠悠離開了教室,陽光很強,到處是白花花的光線。她往空中瞅瞅,卻不見太陽。白代葉覺得奇怪了,心想太陽跑哪兒去了,太陽溜走了?太陽也會糊弄人嗎?她暫時管不了這些,她穿過兩條長街,穿過兩座小橋,來到一個小院里。院里的房子很講究,里面鋪著地毯,地毯是奶黃色的,這種顏色把家具襯得嫩嫩軟軟的。白代葉非常滿意,她激動著走進房里,高興地撲到喧騰的床上。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白代葉覺得四肢軟得跟面條一樣,她還沒睡過這樣暄的床咧,還沒見過裝修得這樣好的房咧。陽光從窗縫里,哧哧地溜過來,她的身上頓時暖暖的癢癢的。這時,門吱扭響了,進來一個女人,女人胖得很,前面后面到處都是鼓鼓囊囊的肉。她穿的衣服好像小得多,隨便一動,哧啦就會崩開。她看見了白代葉,眼睛瞇了一下,想笑笑,但笑意像個麥芽,剛一露出,就被白代葉捏碎了。
白代葉覺得在哪兒見過這個人,她在腦子里快速地搜尋著,腦子像個雜亂的房子,怎么也不能翻出要找的東西來,這時門吱扭又響了一下,過來一個男人,他戴頂藍帽,帽邊都有點磨損了。白代葉正在納悶,男人把頭抬起來了,原來是張和。白代葉的腦子轟地響了,她知道女人是誰了。
白代葉想坐起,但腰硬得跟鐵棍一樣,就是起不來。她想跟張和說句什么,張和像沒瞅見她,只管往房里走。這時她瞅見張和穿得破破爛爛的,腳上腿上沾滿了泥,泥腳狠狠地踩在了地毯上,白代葉急得坐了起來,她分不清是夢著或是醒著,她瞅瞅房子,房子沒原先那樣豪華了,地上也沒有地毯,張和滿腳的泥卻是真的。女人站在張和旁邊,褲腿上也有零星的泥點。白代葉弄不清女人為啥來到家里,她的膽子也太大了。白代葉的肚里竄出一股火氣,她揚起頭,看他們到底想干什么。這時張和和女人突然跪到了地上,張和軟軟地叫了聲“代葉”,白代葉覺得,張和好長時間沒這樣親切地叫過自己了,她感到肚里某個地方軟了一下,淚水涌了出來。白代葉扭過臉,她不愿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淚。張和不敢瞅白代葉,他想說什么,可瞅瞅女人,終沒講出口。這時女人的頭一低說,大姐,你把張和讓給我吧,俺倆已是夫妻了。她這么一講,白代葉像被潑了一身涼水,顫了一下,她一時竟不知怎樣回答她。女人的眼皮腫腫的,像經(jīng)過長時間的哭泣,臉上滿是蚯蚓似的淚痕。白代葉還沒見過恁丑的女人咧,她一時迷糊不清,這樣丑的女人咋跟自己爭起男人來了。白代葉哧地笑出聲來,她面帶微笑說,你叫我咋讓給你呢?女人的頭猛地往下低去,她的前額已挨住地面了。白代葉等她說話,她兩手摁地,頭磕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顫抖著,卻一句話沒有。
兩個人就這么默默地撐著,白代葉覺得過了很長很長時間,女人抬起頭,白代葉發(fā)現(xiàn),她的眼比原先更腫了,像用竹披拉了一道縫,只露出一點點眼珠。額頭上沾了巴掌大的一塊土,土粒較大,她的頭一抬,土面紛紛落下。女人好像不在乎這些,突然她從腰里摸出一沓錢來,帶著哭腔說,大姐,這是我?guī)啄陙泶蚬甑腻X,總共三萬四千二百元,我把這錢都給你,當做對你的補償,你讓俺倆結(jié)婚吧,我想跟張和正兒八經(jīng)結(jié)婚。白代葉仔細聽著,她覺得女人的每句話石子似的掉進她的耳朵里,她的腦袋疼了起來,她不瞅那個女人了,她只看到女人前面的一沓鈔票,整齊地摞在那里。每張鈔票都是新的,厚厚的,硬硬的,似乎閃著光亮。這時白代葉徹底清醒了,她知道她就在自己家里,屋里的東西仍跟從前一樣擺著,風鈴當門吊著,一動不動的,跟死了一樣。女人眼淚又流了出來,順著鼻洼,順著嘴角,滴滴啦啦地掉在地上。女人的嘴唇很厚,厚得跟鞋底一樣,要是吃起飯來,不知有多難看咧。這樣瞧著,白代葉又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她笑得很淺,但還是被女人瞅見了。這回她真正瞅清了白代葉,白代葉的臉白白的,但白中透著紅潤,嫩得像雨淋的花瓣,她的頭發(fā)略微卷著,鬢發(fā)整齊地抿在耳尖上,顯得干凈利落。女人沒想到張和有這樣一位漂亮老婆,她的身子不自主地縮了一下,她覺得有點冷了,但背上卻汗涔涔的。
女人跪著,就這么苦苦地等著,等著白代葉的宣判。白代葉翹著嘴角,嘴角上掛著一絲嘲諷,嘲諷像把銀針,胡亂朝女人投去。女人不敢瞅白代葉,她覺得白代葉的目光火一樣地烤著自己,她早感到它的滾燙了。白代葉兩手撐在床幫上,她想下到地上,但搖搖肩膀,又坐下了。女人和張和都屏著呼吸,他們支棱著耳朵,等著白代葉講話。白代葉清清喉嚨,一板一眼地說,我可以同意你倆結(jié)婚,不過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女人和張和刷地把頭揚了起來,他們的臉上泛著紅光。女人說,你說吧,只要同意俺倆結(jié)婚,啥條件都能答應。白代葉把眼閉上,又噌地把眼睜開。張和清楚地瞅見她的眼里滿是淚水,張和不敢瞧她,但耳朵使勁伸長著,單聽著白代葉講話。又似乎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白代葉唧唧噥噥地說,你倆脫光,叫我瞅瞅,你們是咋做愛的,要是表演得真實,我就成全你們。
兩個人聽后,都驚呆了。女人把頭低下去,深深地低下去。張和把頭歪向一旁,呆呆地想著什么。三個人都不說話,屋里靜得很,有只小蟲咚地落在風鈴上,然后噌噌地往上爬著,屋里到處都是它的聲響,是那種粘粘連連的聲音,顯得特別震耳。這時張和的額上全是汗,他揉揉前額對白代葉說,再換個條件不中嗎?白代葉笑笑說,人家還沒說話,還用你給她求情嗎?令人想不到的是,話音剛落,女人就呼啦一下把上衣脫掉了,眨眼間,她又捋掉了內(nèi)衣內(nèi)褲。女人胖得很,她肚上的贅肉一溜一溜地往下吊著。張和反倒羞澀了,他甩掉了上衣,褲頭卻咋也不肯脫去。女人見他磨蹭,手極快地伸過去,狠勁地把它拽掉了。
兩個人光光地坐著,瞬間,女人突然想起什么,她拉住張和的手,把他推到自己身上。張和的身子抖著,他呆呆地趴在女人身上,活像一件浸水的棉襖。這時白代葉當啷一聲摘下墻上的大刀,然后身子一扭,朝張和的脊梁上刺去,她的動作輕巧老練,像技藝高超的武士。她看到張和的后背像個熟透的西瓜,迸地炸開了一道縫隙,粉粉紅紅的果肉,哩哩啦啦地冒了出來。白代葉感到心里軟了一下,但她還是把刀狠狠地摁了下去,女人的嘴里也流出血來,白代葉仿佛聽到流水聲,流得嘩啦啦響,聲音像風鈴一樣的動聽。白代葉又想笑笑,但沒笑出聲來,她覺得身子輕輕的,輕得跟雞毛一樣,她被沖來的風飄了起來,先被吹到墻上的衣鉤上,又被從墻上忽悠忽悠地吹了下來。這回她碰住了風鈴上的兩個小人,小人忽閃著雙臂,叮叮當當?shù)匕扬L鈴撞響了。白代葉覺得自己紙一樣地粘在窗戶上,外面霞光萬道,都溫潤地照在劉歡家的洋樓上。這時白代葉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仔細聽聽,又認為不是孩子的哭聲,而是那種敲擊風鈴的叮當聲,這聲音確實動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