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我在鄉(xiāng)下的鄰居張二哥,捕魚有絕招,不用網(wǎng),不用釣竿,只需用手往魚簍里拾魚。村里人將他捕魚的本事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他是漁神托生,有人說他得到了高人指點,還有老太太說他會咒語,只需坐在河邊念叨幾句,魚就嘩嘩地往他身邊跑。
但村里沒人見過他捕魚。
他只在夜深人靜時捕魚。他是個瓦匠,白天跟著村里的建筑隊,早起晚歸給人家蓋屋。夜里,村里人都睡了,他提著魚簍去河邊。第二天一大早,他帶著一簍魚去縣城,回來后村里的炊煙才剛剛升起來。所以,他究竟是怎樣捕魚的,沒人見過。
二哥白天黑夜的忙,完全是為了他的兒子。他婚后第九年,妻子得了一場急病去世了,那時他兒子才八歲。因為怕后娘對兒子不好,他一直沒再娶。二哥曾對我說,自己辛苦一點累一點不要緊,攢點錢,等兒子長大后給他在城市里買房娶媳婦。
我曾將村里人關于他的傳說告訴他,他只是笑笑,保持著他的神秘。
我要解開這個謎。
有一次我纏著他,非要讓他帶我去捕魚。最后,他終于答應了。那天,我們凌晨三點就去了河邊,二哥帶了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正是深秋,河水很涼,然后穿著皮褲下了水,在河中心撒了一些東西,然后上了岸,等了十分鐘后,拿了魚簍又下水。我一直給他打著手電筒。這時河面上浮起一層魚來。那些魚像喝醉了酒一樣,在水上飄悠著。他只撿大點的魚,小的放生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喝酒。喝高了的二哥向我透露,他捕魚的技術,叫醉魚。投放在水里的餌料,是用酒糟,還有炒過的菜籽餅、野地角、黃粉蟲調(diào)和成的。這是用來醉鯉魚或鯽魚的,如果要醉草魚,則需要另加上炒過的丹麥草、黑麥草。
后來,我離開村子,到外面讀書,在城市工作、定居下來。二哥一直在村里,依然白天當瓦工,晚上捕魚。因為長期下冷水,得了膝關節(jié)炎,腿疼,背也有些佝僂了。他的兒子也漸漸長大,在城市讀了大學,參加了工作,買了房。
再后來,二哥的兒子結婚,婚禮在鄉(xiāng)下舉行。我回去幫忙。
婚禮上,在司儀的主持下,二哥的兒子和新娘向他三鞠躬。鞠完躬后,他兒子突然說:“這些年,我爹拉扯我不容易,我再另外給爹磕三個頭?!惫蛳掠挚牧巳齻€頭。二哥笑著,眼里卻泛了淚花。
婚禮結束后,該吃飯時,卻找不到二哥了。他的手機沒帶。我說我去找,我知道他在哪兒。
在村南的河邊,我找到了他。他正坐在河堤上,面對一河水自言自語:“兒子結婚成家了,今后啊,我不來捉你們了……”河面上,他那個用來裝魚的魚簍,正在緩緩向下游飄去。
這次,河里的魚沒醉,是二哥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