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編輯部執(zhí)行/李之末
且讓生死兩相安
策劃/編輯部執(zhí)行/李之末
“我所知的只是不久必將死去,我最不了解的便是無法避免的死亡”。法國思想家巴斯卡的這句名言為我們當下對死亡的認知狀態(tài)做出了最好注解。作為命定的結局,死亡或許算不上悲劇,但被死亡剝奪人的尊嚴、以親情之名綁架活著的親人,卻是一種沉重的悲劇,而這種悲劇時刻在上演著。
英國《經(jīng)濟學家》信息部曾推出“死亡質量報告”,對40個主要經(jīng)濟體關于死亡前看護質量做出評估并進行排名,中國位居倒數(shù)第四。
老齡化社會的快速來臨,人口峰值一代生育率的下降,傳統(tǒng)的以孝為先的家庭養(yǎng)老模式,給我們提出了嚴峻的考驗。假如死亡也有一種藝術形式,那它應該是:使活著的人心安,將死之人了卻遺憾,生死兩相安。
講述人:曉梅,腫瘤科醫(yī)生,北京松堂關懷醫(yī)院志愿者
我大學學的是腫瘤專業(yè),起先是外科醫(yī)生,可慢慢我發(fā)現(xiàn),很多病人在接受外科手術后半年或一年癌癥又復發(fā)了。于是我又去學化療、放療、分子生物治療,在接觸這些知識后又明白,包括惡性腫瘤在內的所有疾病,如果治不好了或者沒法治了,病人就只能痛苦地活著。如果想在最后的日子里有尊嚴、有質量地活著,只能在姑息治療和臨終關懷那里找答案。所以最終我成了姑息治療的主張者和松堂關懷醫(yī)院的志愿者。
松堂是國內第一家臨終關懷醫(yī)院,這里住著三百多名老人、中年人、青年人甚至嗷嗷待哺的嬰兒,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作為被醫(yī)院判了“死刑”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尊嚴”是個經(jīng)常被忽略的東西,而橫亙在患者和親屬之間的關于“孝”的認知,更是很多時候無法逾越的鴻溝。
85歲的周奶奶是我照顧時間最長的老人,也是活得最通透的一位。周奶奶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退休前是一名教師,丈夫去世后一直和獨生子同住,直到一年前被查出肺癌晚期。
查出患病后,周奶奶先是選擇了姑息治療,接著選擇住進松堂?!半m然我有自己的房子,有退休金,但我呆在家的話,還是會讓兒子分心。兒子工作很忙,我不想呆在家里給他添麻煩?!?/p>
所以從一年多前來到松堂,即便身體情況允許她回家小住,周奶奶也沒再走出過松堂的大門,她總說:“我在這里很好,安安靜靜地度過剩下的每一天就好。等到上帝愿意把我?guī)ё吡?,我兒子就不用跑來跑去了?!?/p>
最讓我感動的是周奶奶的兒子一直很尊重她的每一個決定,哪怕是住進松堂。周奶奶的兒子一直說,真正的孝,就是讓即將離開的親人在最后的時間里有尊嚴、有尊重,在他那里,周奶奶獲得了生命中最后的幸福。
只是這樣的幸福例子終歸是少數(shù)。比如87歲的張大爺,獨生子必須一個月在美國辦公,一個月在中國工作,即便如此,張大爺也只在松堂住了不到一個月,因為兒子不愿意擔負“不孝”的罪名。最終張大爺在缺乏隨時的專業(yè)護理中痛苦地走完了最后一程,兒子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著。
做醫(yī)生久了,很痛恨臨終前的過度治療;做志愿者久了,更痛心親屬的“愚孝”。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還有什么比“尊嚴”和“尊重”更重要呢?
專家點評:
“孝”的觀念在中華民族文化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所謂“百善孝為先”,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我們的社會觀念是:如果老人罹患無法治療的疾病,子女卻不竭盡全力救治,就是不孝子孫;如果子女到了老人臨終的時候,不能夠親自去侍候和照顧,就是不孝兒女;如果把老人送到臨終關懷機構去,哪怕是迫于現(xiàn)實形勢,也是不孝。
所以現(xiàn)實中,我們??梢钥吹筋愃频溺R頭:家屬一再央求醫(yī)生想盡一切辦法延續(xù)病人的生命,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長期照顧病患的家屬哪怕再苦再累,也不敢輕易求助養(yǎng)老機構、臨終關懷機構,只能一味地咬緊牙關“死扛”;當病患亡故,家屬不是沉浸在無比愧疚的悲痛中,就是開始尋找醫(yī)院的各種麻煩,或者親屬間互相撕扯,為亡故者各種未盡的事宜煩惱不已……
如何讓人平靜地接受無法治愈地走向死亡這個事實,我們的孝道沒有答案,我們的傳統(tǒng)教育也一直回避。而事實上,無望地耗盡家財,去拯救一個痛苦的生命,對病人對家人都是折磨。“孝”在現(xiàn)實中的最佳體現(xiàn)是,當醫(yī)療機構明確放棄治愈性治療,建議以安詳寧靜的方式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時,家屬須接受事實,尊重病患的意愿;當形勢所迫無法全部或部分親自照護時,應該考慮求助專業(yè)護理機構,為病患、為家屬減輕身體、心理上的苦痛。
(許瓊,武漢市夕陽紅養(yǎng)老院院長)
講述人:李麗梅,成都市成龍街道敬老院護理人員
半年前我們敬老院擴建后開辟了“喘息式服務專區(qū)”,服務項目剛開通就迅速“滿員”。第一位入住的是75歲的張大爺,張大爺?shù)呐畠哼h在國外,此前一直與老伴一同生活,選擇“喘息式服務”是希望能順利度過術后過渡期。因為兩個月前他因膽囊出現(xiàn)問題實施了手術,術后的特殊飲食要求讓兩位老人犯了難:“醫(yī)院開出的飲食要求非常高,流質、半流質什么的,我們根本弄不好。”
住進我們敬老院后,我們嚴格按照飲食要求給他準備了餐飲,駐院醫(yī)生還發(fā)現(xiàn)老人內膜黃紫,去醫(yī)院檢查后診斷為急性胰腺炎,老人及時得到了治療。在護理人員的悉心照顧下,老人兩個月后身體逐漸恢復健康,重新回了家。
第二位客人是陳阿婆。陳阿婆已經(jīng)90歲高齡,一直患有慢性房顫癥,年前又安裝了心臟起搏器,跑醫(yī)院急診是經(jīng)常的事。然而,最近曾外孫出生了,孫女要坐月子,家人一下子手忙腳亂起來。在得知我們開通了“喘息式服務”后,家屬立即提出申請,陳阿婆順利住了進來,燃眉之急得以解決。
照顧家中患病老人牽扯過多精力,若遇到臨時出差、有事,老人無處可托,這些問題一直以來困擾著許多人,所以慢慢地一些街道敬老院嘗試“喘息式服務”,提供短暫的機構托管或居家上門服務。但這項服務需要政府牽頭,人力物力財力耗費很大,牽扯到方方面面,所以試點的敬老院非常有限,床位也很少,大多數(shù)長期護理病患的照料者,不得不照舊掙扎在“用心血與汗水兌現(xiàn)愛與親情的契約”中,而我,曾經(jīng)也是其中的一員——我整整照顧了患有老年癡呆的母親六年。
這六年真的是在親情與無奈中堅守度過的。母親因腦梗塞導致老年癡呆癥,生活中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常常是剛跟人道別,轉身就忘了自己做過什么事。病情發(fā)展到后來,母親的辨識能力越來越差,自理能力越來越弱。為了照顧她,我不得不辭去工作,每天菜場、醫(yī)院、家三點一線奔跑,每當照顧好母親睡下后,我?guī)缀跻舶c在床上,累得不想動彈。
但最累的不是身體,而是心理。不怨是不可能的,無數(shù)次我在心底吶喊:“誰來讓我喘息一下,哪怕一天也好。”但是沒有,直到母親去世。
所以再就業(yè)我選擇了敬老院,選擇了當“喘息服務”護理員。每當遇到那些常年照顧患病親人的親屬時,我都會極力推薦“喘息服務”,雖然目前他們能享受到“喘息”的機會還很少。
專家點評:
目前長期需要護理的病患以家庭照料和社會購買服務為主,但前者占了絕大部分比例,一部分家庭是因為受經(jīng)濟條件所限,大部分家庭則是各有苦衷,比如病患不適應保姆照顧、家屬不忍心把病患送到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床位緊張排不上號、保姆流動性大不停換人等。
而研究發(fā)現(xiàn),長年累月照顧重病或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患,照料者會身心俱疲,甚至出現(xiàn)抑郁傾向。另一方面,不少家屬缺乏專業(yè)的知識技能,照料病患明顯力不從心,再加人口的減少和老年化的加劇,“喘息服務”顯得緊迫而必要。
為此,本文提出一種新的方法,即將四次重復數(shù)據(jù)標定中的前3組總體數(shù)據(jù)作為新的標定和訓練數(shù)據(jù),使用傳統(tǒng)解算方法和BP神經(jīng)網(wǎng)絡方法來進行解算,最后使用第4次的數(shù)據(jù)進行驗證。
臺灣的“喘息服務”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的,至今已實施20年。社區(qū)的護理中心不僅為不能自理的老人服務,更為照料者提供各種各樣的服務。如果照料者想放松一下,可以把老人送到養(yǎng)老機構短期照顧或派出護理人員到家里全天護理。經(jīng)評估后,一些家庭照顧者每年可獲得一定天數(shù)的“喘息式服務”,一些困難的家庭每年最高則可獲得更多天“喘息服務”補助。
四年前,內地一些城市也開始嘗試類似的服務,為老人提供居家或機構式的臨時性、短期性看護,讓照料者得到“喘息”的機會?!按⒎铡背丝梢詼p輕照顧者的壓力,讓緊繃的神經(jīng)得到舒緩,更重要的是能夠協(xié)助整個家庭度過照顧調適期和危機期,在照料病患的漫漫長途上,讓照料者以更積極的心態(tài)“重新上路”。
臺灣、香港的“喘息服務”已發(fā)展多年,也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諸如照顧者自理少量費用避免相關部門財政壓力過大;相關部門適當補貼接送老人去“機構喘息”的交通費用;評估和公示享受“喘息服務”的照顧者;評估具有提供“喘息服務”資格的服務機構;禁止機構巧立名目臨時加費……對處在起步期的內地而言,這些都值得參考。
(蔡宗學,臺灣“喘息服務”研究專家)
講述人:王詳林,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志愿者
關注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源于我和它的創(chuàng)辦人羅點點女士相同的遭遇。羅點點女士曾經(jīng)深陷違背患病親人生前“不過度救助”的囑咐而產(chǎn)生的無比糾結與愧疚中,而我,也在堅持讓父親放療、化療之后開始悔恨自己的固執(zhí)與愚蠢——在某個難得的半清醒半糊涂時刻,父親喃喃地說:“早知會有今天,我應該早立遺囑的,這樣我不痛苦,你們兄弟倆也不會因意見不同而爭吵……”
這句話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送走父親后,我投入到生前預囑的推廣中,成為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志愿者。
協(xié)會是著名心血管醫(yī)生、羅瑞卿將軍的女兒羅點點牽頭創(chuàng)辦,聯(lián)合了一大批政界、醫(yī)學界、學術界的志愿者,旨在希望更多人直視死亡這個話題。在協(xié)會旗下的公益網(wǎng)站“選擇與尊嚴”中,接受生前預囑的人士需要簽署文件《我的五個愿望》,其內容依次是:“我要或不要什么醫(yī)療服務”“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療”“我希望別人怎么對待我”“我想讓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么”“我希望誰幫助我”。每個“愿望”下又有多個細分條目,幾乎囊括了在不可治愈的傷病末期或臨終時可能面對的方方面面。
生前預囑是指人們在健康和意識清醒的情況下,主動、自愿地選擇在生命走到盡頭時“怎么死”的指示文件。在心平氣和地想象和選擇后,以免在自己不再健康、判斷力不再完整的時候,太驚慌、太失望、太任人擺布而沒有尊嚴。它是一種選擇,更是一種權利,在許多西方國家,都有相關法律承認生前預囑。在慢性病晚期患者、危重癥患者入院時,醫(yī)生均需了解患者入院前有無生前預囑。
在“安樂死”暫時還無法實現(xiàn)的目前,生前預囑被認為是生死兩相安的“尊嚴死”的最好方式,雖然目前國家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還有待完善,但簽屬了的人卻基本有共同的打算:“這份生前預囑,由我做主,將來適合怎樣做,還要由醫(yī)生把關,家人執(zhí)行,各司其職。”
專家點評:
作為醫(yī)學工作者,我們深知處于疾病終末期的患者及其家人的痛苦:對患者不假思索地進行各種搶救非但不能提高其生活質量,反而是一種極度痛苦的煎熬;親屬不僅眼見各種搶救措施給病人造成痛苦,還不得不面對“人財兩空”的現(xiàn)實。因此,推廣生前預囑對患者本人、家人及社會都有重大意義。
生前預囑對患者來說是一種選擇,更是一種權利,它不等同于安樂死。安樂死是指對無法救治的病人使用某種藥物,讓病人無痛苦地死去,而生前預囑則具有與安樂死相對立的自然死的含義,是建立在個人知情同意權利基礎上的“尊嚴死”。它的目的是在病人進入不可逆轉的生命末期時,用舒緩治療的方式給病人以臨終關懷,最大程度地減輕他們的痛苦,讓他們不恐懼、不孤獨、痛苦最小、清潔體面、了無遺憾地告別世間,回到原點。
通過生前預囑實現(xiàn)“尊嚴死”,目前在北美、歐洲、新加坡、韓國,以及我國臺灣和香港等地區(qū)逐步普及。它的核心價值在于讓那些愿意保持尊嚴死亡的個人能夠做到“尊嚴死”。這是對人、對生命和對科學的最大尊重。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如果一個社會能讓每一個成員都走上善終這條路,能讓每一個活著的親屬都心下相安,這應該就是一個文明的標志。
(張涵,成都市慢性病醫(yī)院寧養(yǎng)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