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她被丟棄的那個雪夜里,風波橋上方是漫天的星子,而她也有著一雙倒映了漫天星子的雙眸。
姑娘,你看,我才是這個世間,除了你爹娘之外,第一個和你相逢的人。
【一】
他想起初始,是在歲初寒意未消的春日。那個女人是濁世的事端,偏偏陳歇遇見她是在一個天光稀薄、霧淡云散的上午。
騎馬場周邊星散地圍了人,世家子弟鞭促胯下駿馬,如疾風般爭先跑去。年紀最輕的陳公館的獨子陳歇不緊不慢地跟在眾人馬后,總是恰到好處地與他們留存距離。
他不甚喜歡騎馬,也無意同旁人爭,眼眸慢悠悠地向場外一瞥。
日頭好得眩暈人眼,在最初的白灼后,他漸漸瞧清楚了那個居于左首的女人的面容。
秋波雙眸、檀香小口、精巧下巴,這些從前所謂的標致的世家小姐的眉眼特征,在她面容上似乎并無體現(xiàn)。眸子細長上挑,眼尾微紅,鷹鉤鼻很是英氣,鮮明飽滿的唇偏偏沒一個利落的笑,總是只彎起一邊。
這女人姓張,名叫張螢字,旁邊兒坐著的鼻梁上架著圓框眼鏡的是宋冀年,她的表兄弟。
他們是從北平來的,剛來上海不久。
張螢字的眸光從斜前方與馬上的他觸及,讓人目光不敢著落的晚霞壓花對襟盤扣的領口,是一段雪白如瓷的頸子。她雙手交疊端然坐著,雙膝緊合,明明是端莊極了的樣子,卻突然一笑,就那么挑眉肆意地看著陳歇——她一直在看著他!
陳歇忽覺日頭灼灼無所遁形,他喉頭滑動,心神微動。很快,他又瞧見她的眼眸落在別處樹上,枝頭堪堪掛著一頂駝色薄氈帽。那或許是她先前騎馬時,帽子不慎被過長的枝葉鉤住了。
一聲凌厲的馬鞭響伴隨著低喝,陳歇鞍下駿馬拔蹄奔起來,漸漸趕上了眾人的勢頭,不多時已行至人前。眾人正愣神為何陳歇大改了性情,他已伸手輕巧取下了那頂氈帽。
眾人一時間竟兀自靜默起來,他們看到陳歇騎馬一步步到場外,徑自越過了他那嬌怯且未曾見過幾面的未婚妻,俯身將小氈帽慢慢放置在那女人的膝上。
宋冀年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樣,推了推眼鏡,眼眸含笑。倒是張螢字,見到陳歇將小氈帽取來了,突然面色冷淡,仿佛不高興了。然后,她裹了裹披肩,懶散地站起身,氈帽就順著膝頭滑落在地,她看也未曾看一眼便走了。
脾氣壞的女人!陳歇的手僵直在那里,心底怎么也不知如何開罪她了。
張螢字來上海時日不久,風聞卻傳遍了十里洋場。
陳歇再次遇著她,是在入夜的舞廳。他匆匆上樓時,迎首便瞧見了一步步下樓的張螢字,兩人俱是一愣。
張螢字側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個面容清俊的男人。
他仿佛喉頭打結,半晌才窘迫地問了一句:“你來這里,你表兄呢?”
“表兄?”她輕笑了一聲,將雪白的藕臂支在臉側,閑閑地笑道,“宋冀年說他是我表兄嗎?”
一時間靜默下來,陳歇想起之前關于這個女人的不僅脾氣張揚還喜愛熱鬧的傳言。據(jù)說她來上海是來認親的,可是這些日子統(tǒng)共來了十幾家人,全然不是她的父母。
他輕咳一聲,突兀地道:“我家世代在上海,尋親之事指不定能助小姐一臂之力?!?/p>
“也不一定要找到他們,”她依舊懶散地嘴角,“只是人總得活得明白,總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兒。”
她背影姿態(tài)勾勒著美好,扶了扶青鬢道:“那日氈帽之事是我失禮了。帽子丟了沒什么可惜的,但那是宋冀年送給我的,既然他不在意了,我還眼巴巴地拿回來做什么?”
她那樣諸般不在意的女子,說起這話時心猶不甘與落寞。想起那日宋冀年明明看見陳歇為她取下來氈帽,卻仍是無動于衷掛著一貫的笑意,她心底就不可遏制地生氣。
“在這之前他有許多情婦,卻只帶了我一個來上海?!彼路鹳€氣般撂下這句話,嘴角揚起女兒家的嬌氣與得意,讓陳歇欲扶上她肩的手垂下來。
“所以,他不才不是我表兄呢。”
這句話一落,陳歇的手終于垂落下去了。世人交口稱贊的公子陳歇,在她面前仿佛成了一個爛賭徒,通紅了眼,焦頭爛額,也追究不到半點討她歡心的端倪。
【二】
張螢字是北平一條暗巷里來歷不明的丫頭,她那時候還不叫張螢字,沒有名字,隨意讓人胡口亂叫。當時由于年歲尚小,她專門服侍暗娼洗腳。巷子深處多的是這種不入流的隱蔽的暗娼,她從小見得多的就是接客的姐姐被打,姐姐被打了就拿巴掌呼她臉頰上——娼妓是搖錢樹,不打不搖。
直到前頭那座洋樓里搬住了人,宋冀年患病被家人安排到此處休養(yǎng),他在向陽的扶欄前看著氣派整齊的常青樹,在自己房中的窗臺看到了背后陰暗腐爛的小班。
還有,那個倒洗腳水的姑娘。
有姐姐打罵她,她也會毫不客氣地出言笑諷,刻薄神情不饒人。她也時常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年幼的阿弟的額頭教訓他。
阿弟不是她的親弟弟,是她撿來的。她自己也是讓人撿來的,小班怎么可能容得下一個男人?是她說盡了好話,挨了多少頓毒打,才允許她暫時留下來阿弟在身邊。
那天傍晚的時候,宋冀年腳步匆忙地路經(jīng)暗巷,昏暗的天光下,他沒有注意到在門前剝豌豆的張螢字,一腳不慎帶倒了她盛放豌豆的盆缽。當啷一聲盆傾了,嫩綠的豌豆骨碌碌滾落一地,那雙骨節(jié)削瘦的手一枚枚將豌豆拾起來,張螢字甚至連頭也沒抬,青絲垂在臉頰兩側,幼小的身子蹲成一團。
“對不起?!彼渭侥甑莱銮敢?,張螢字依舊奇怪地沒有抬起頭。
當夜,宋冀年從兜中摸出一塊不知什么來路的懷表。
他在窗臺前看見小班的燈亮了通宵,從隱隱的打罵聲與哭泣聲中好像明白了,張螢字不知從哪個小姐那里偷了塊懷表,被鴇母查起來了。于是,在黃昏他帶倒那盆豌豆時,她將懷表迅速塞到了他口袋里,轉移贓物。
怪不得她都沒有抬起頭,大抵是心虛吧。這個姑娘就這樣缺錢嗎?
他想,依著張螢字的心性,過一段時日壓下了風頭,她肯定要來討要回懷表,那時說什么也不給她。懷表于他只是微末之物,可他心底偏偏不想給她。
不給她,倒想看看她會不會三番四次地來糾纏。
有一日,天明之時,他起得早,如常站在窗邊,卻看見張螢字捂著手腕子腳步虛浮地慢慢走回小班,后來才知道她去賣血了。本來她年紀小身子弱是沒法賣的,不知怎么摸到門路找上了一個血頭。
她高高舉起梨膏對著跑出來阿弟,面上是小小得意的笑容。阿弟早就到了上學的年紀,她不賣血就籌不到學費。
宋冀年忽然就再也沒辦法為難她了,她來要回懷表時,宋冀年摸出一塊較之先前更為貴重的表。張螢字心下一驚,聽得宋冀年似乎不好意思地笑道:“表弄丟了,再賠姑娘一個新的如何?”
他們的第一次正式對話,宋冀年就對她撒了個謊。
她心慌意亂地捧接過表,忙跑走了。手腳不干凈的姑娘,世俗市儈的姑娘,卻拿著賣血的錢給弟弟交學費買梨膏的丫頭,好像這姑娘也沒有這樣心狠。
年末,宋冀年搬離洋樓的時候,什么也沒帶走,除了樓后暗巷的一個丫頭,他給了她名字。在暗巷里給下等的小姐打雜的丫頭,即使當時沒有沾染上皮肉生意,再長幾年也要投身這行了。
他把張螢字安置在了一間公寓里,偶然間想起她的時候就去看看。
宋家嫡少爺,混跡北平的生意場和風月場,態(tài)度謙潤,可是無人提及他的名字時不慎重三分,他的手段向來隱蔽厲害。
他待女人確實很好,可是像張螢字這樣的還有許多個,他待她們確實也都很好。
【三】
宋冀年早有親事在身,對方是陸家嫡出小姐。在外頭同他有交情的紅牌,都知道有這位正主,可是張螢字不懂。
這個男人給了她和阿弟一個公寓,無慮的生活。他有時來探望,帶著溫和的關懷與清淡的笑意,她好像怎么胡鬧發(fā)脾氣也觸怒不了他。
漸漸地每次聽到鑰匙開門聲,她神情依舊是平淡,卻掩不住眉心的一點歡喜的跳動。在他懷里的時候,她看著他下巴上微微的青茬,再往上,他微瞇的眼眸中的笑意就恰巧與她的視線撞上。
他的未婚妻陸氏很快就找到了這間公寓——宋冀年在外頭有不少女人,可是他來這里的次數(shù)最勤。
宋冀年在車上聽說陸氏已經(jīng)找到那里后,心底猛然一沉。陸氏是個厲害女人,他想她定要欺負張螢字了。
公寓里桌椅狼藉,他給她安置的名貴家具都讓人砸了個稀爛,陸氏秀眉倒豎,冷笑著厲聲喝斥。
張螢字的衣衫發(fā)髻顯是被人拉扯過,她忽地蹲身在地上拾起一塊碎瓷,往腕上一劃,猩熱的血液啪嗒地滴濺在地板上,她伸手笑道:“陸小姐說把我不干凈的家底兒查了個清楚,是不是也查到了我賣血的這樁事?”
她聲音亮堂,勾起笑意:“從前賣血也不是一兩回了,都不是正經(jīng)路子,托了血頭的門道,前些時候才查出病來,合該我命不好,就那么幾回便中了招。”
私底下賣血最容易感染上病,張螢字手微動便有數(shù)滴血濺到陸氏腳旁,她忙驚懼地退后幾步。
這番說辭讓人將信將疑,可陸氏這樣嬌貴的小姐,自然不敢和這樣的女人賭性命。
陸氏離去前,又將一臺大梳妝鏡摔得粉碎。
宋冀年撇下事務匆忙趕回時,看到張螢字蹲著慢慢拾起他送給她的首飾。
就像那個沒有晚霞的黃昏,她在暗巷一枚枚撿豌豆。
她抬首,眼眸倏然明亮,撲到他懷里,清淚哭濕了他的肩頭。宋冀年僵住,自手指到腳底仿佛都動不了,唯有胸膛一塊撕扯得生疼,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那之后,陸氏便與宋冀年解了婚約,陸氏疑心他是不是也染上了張螢字的傳染病。宋冀年和張螢字說起這件事,笑了好一會兒,傳染病自然是假的。
可是,陸氏與他解了婚約,他會不會,會不會把她從小公寓接出去?
宋家對于解除婚約一事卻是雷霆震怒,在宋冀年挨訓后,他二弟甚至忍不住問他:“解了婚約干嗎,難道真的要把那個不入流的女人接回家嗎?你是瘋了嗎?”
是啊,走了陸小姐,還有李小姐,要不然和張螢字結婚嗎?他腦中倏然清晰地認識到這一想法,這讓他漸漸疑惑起來,和張螢字結婚?和她結婚?!
倏然像一個雷般轟鳴在太陽穴,他被驚出一身冷汗。他怎么可能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只是閃過腦海也不允許,他又沒有真的發(fā)瘋!
他決心要清除剛才這個毫無理智的想法,首先要清除這個根源。
幾乎一夜之間,他不再給張螢字生活費,甚至派人收回了公寓,心底隱隱的不安被強行抑制,仿佛要徹底與她撇清干系。
【四】
宋冀年覺得自己應該厭倦張螢字了,畢竟感情都是會由濃變淡的??墒沁@一次不如往常,他聽說她帶著阿弟流落街頭,心無端就揪起來。
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可這次就是一直在想,那個姑娘那么小就跟他了,被他寵得沒法沒邊兒,她什么也不會,該怎么活下去呢?
直到聽到她和阿弟沿街乞討的時候被汽車撞傷了,阿弟推開她,被車拖帶了十多步,最終血肉模糊地倒在車輪底下。
她抱著阿弟跌跌撞撞跑到醫(yī)院,可是每日費用都高得嚇人,無奈下她又回到了從前的那個暗巷,想著出賣皮肉湊齊救治費。
宋冀年來到暗巷口,他本來想裝作無事地問她幾句,卻看到身形憔損的她拽著鴇母的袖口,聲音嘶啞求道:“我阿弟現(xiàn)在在醫(yī)院吊著一口氣,求媽媽賞口飯吃。”
這樣狼狽的張螢字,不是被他寵壞了的張螢字。
喉頭堵塞讓他問不出口,他突然不僅僅想問幾句話那樣簡單,他想帶她走。
張螢字進房后,他上前問鴇母,為什么不收她,鴇母道:“她落胎才沒幾日,那副身子怎么接客?還想瞞著我,哼,是要把我這里弄出人命嗎?”
宋冀年倏然面色大變,稍稍穩(wěn)住心神,他想到那腹中的孩子推算來必然是他的。
他推門而入,一把握住張螢字的手腕:“鴇母說你落胎了,怎么落胎了,痛不痛?”
她本來想冷笑著刺他幾句,卻在他問她痛不痛的那一刻鼻頭微酸:“阿弟要死了。我一直想要個家人,哪怕是撿來的??墒羌侥辏覜]有辦法生下我的兒子,我受不了看著他跟著我吃苦,讓他被人戳脊梁骨,我生不起他。”
“為什么不同我說呢,你怕我不認他嗎?”宋冀年嘴唇顫抖。
她仿佛很疲倦,卻仍是一貫的嘲弄語氣,笑道:“拿孩子要挾人嗎?真窩囊。我才不稀罕求你。”
阿弟三日后死在醫(yī)院,張螢字趴在床前痛哭一場,雙腿虛浮得連路也走不穩(wěn)。宋冀年把她抱下樓,將她抱進車里,他唇畔浮著清淺的笑意:“我查遍了那些把你幾經(jīng)轉折賣到這里來的販子們,據(jù)說你是被人從上海那里拐來的。我恰巧也要去上海辦公事,不如我們一起去,找到你的家人怎么樣?”
張螢字沉默不語,顯然是心動了。
經(jīng)歷了他將她拋棄的事,她無論如何再難相信他,已經(jīng)無法彌補了。她倏然冷笑了幾聲:“自然去。不過,你要知道,我是因為生計才依附于你,往后若我找到了更好的男人,一定一腳把你踹得遠遠兒?!?/p>
他聽著她語氣中的怒意,輕聲笑道:“好啊?!?/p>
【五】
陳歇自那日起就開始格外留心張螢字的尋親之事。
那日,他尋到一個數(shù)年前遺棄孩子的人家,便約張螢字出來喝茶引見。
老人家左顧右盼著,看到款擺腰肢下車的張螢字,愣神看了好久。她的眼圈慢慢地紅起來,用布滿青筋的手抹了抹淚水,顫聲喚道:“丫頭。”
張螢字看著那老人家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老舊的鵝黃巾子,她說:“你上頭還有幾個哥哥,你爹爹那會兒腿腳有病做不了重活,一家人連稀水湯都喝不起,實在沒法子才把你丟了。我把你丟在最顯眼兒熱鬧的地方,就想著有哪個過路的好心人家把你抱回去?!?/p>
“丫頭,你看,這塊布娘攢了好久,當時裁了給你做夾襖,給你裹得嚴實,怕你凍著,你總歸是娘的心頭肉。”
“我這些年從沒睡過一個安生覺,睜眼閉眼都是你在我眼前哭。當年實在是餓慘了,你不知道,人餓極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你恨娘吧?!?/p>
張螢字看著眼前滾落下淚的老婦,靜默良久,突然道:“你弄錯了,我不是你丫頭?!?/p>
宋冀年說,他托人找到的人牙子想了很久,才記起一點關于張螢字的情況。
那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她被扔在橋底。那可是穿著大棉襖子都會凍得直打哆嗦的天氣啊,她身上就裹著一層薄薄的布,皮膚紫紅,小眼緊閉?;蛟S沒有人牙子,她就要被活生生凍死在那里了。
“你給你丫頭包得嚴嚴實實的,我爹娘卻沒有這樣?!睆埼炞执鬼恍Γf著便站起身。
她站起身只覺得一陣暈眩,小臂被一個人穩(wěn)穩(wěn)扶住了,溫暖陣陣傳來。張螢字目光無神,怔怔地道:“我要是能知道自己今年是多少歲該多好?!?/p>
她慢慢嘆一聲,低垂著頭看向一旁的光影。
她回來的時候,一向晚歸的宋冀年竟也早早地回來了,他醉意醺醺地倒在沙發(fā)上等張螢字給他慢慢揉捏太陽穴。
可她久久不來,只是在小妝鏡前細細描眉。隔著這么遠還能聞見他身上的酒味和高檔脂粉味,她笑道:“舍得這樣早回來,是不是那位胡小姐有其他恩客了?”
宋冀年沒有理她,良久后才慢慢地道:“我聽說,你找到了你所說的好男人?”他聲音鎮(zhèn)靜平穩(wěn),面色也仿佛醒了酒。
“茶樓,戲樓,舞廳,這四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他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前,俯身扳過她的下巴,帶著明顯警告的意味,“陳歇不是什么心思簡單的人物,你要想用你那點伎倆當陳公館的太太,別教人當了笑話。”
“從來都只有你把我當做笑話而已,”面對宋冀年久違的一點怒意,張螢字推開他的手,新描的眉毛挑起,冷笑道,“已經(jīng)做了你的情婦,再壞能壞到哪里?指不定過幾天有人接我搬了這公寓,你去找胡小姐也不必再諸多避諱了,嗯?”
張口閉口胡小姐,他看著她揚著刻薄的笑,面色氣得紅潤,他想他永遠都沒辦法對她發(fā)火,連這樣斤斤計較的模樣,他都覺得順眼好看。
【六】
上海這日突然降落一場暮春之雨,張螢字撐著洋傘立在街口。一個姑娘從遠處跑過來,她手上舉著一把傘,懷里也抱著一把傘,跑得莽撞,泥水濺在挽好褲腿的足踝上,水紅色的綢衫靈動地飄著,傘下她烏黑的發(fā)頂抬起來。
她容貌秀美,那雙眸子滴溜溜地不住打量張螢字:“少爺托我跟你說一聲,他要侍候老爺尋醫(yī)問病,這幾日是抽不得空來見你了?!?/p>
她名叫瓔瓔,提起陳歇時眉宇間神情不尋常。張螢字了然,大戶子弟自小便有那么一兩個入房侍候的貌美的姑娘,以后多半提為二房。
“小姐長得是漂亮,”張螢字正出神時,瓔瓔突然冒昧地來了一句,她揚起了女兒家神氣得意的笑容,“不過,我自小見過許許多多比小姐還漂亮的姑娘,少爺同她們玩得很好,可是她們后來,嫁人的嫁人,遷家的遷家,到底,也只剩了我和裁雪陪在少爺身邊兒?!?/p>
張螢字聽出來她話中的刺,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
瓔瓔猶自說嘴道:“陳家家規(guī)嚴謹,老爺嚴禁少爺同那些不知來路的女人沾染,須得是模樣既好,家世清白,教養(yǎng)良好的小姐?!?/p>
張螢字從來不是個性子柔順的,這下存心想嗆聲瓔瓔,便笑道:“我偏偏就是來路不正,卻還來惹你家少爺?shù)?。喏,他不是還吩咐你冒著這樣大雨來給我傳話,還怕我淋雨給我送傘嗎?”
瓔瓔瞧了瞧懷里抱著的傘,鼻尖微蹙,發(fā)了脾性,將那傘扔在泥水中。她氣得臉色慘白,冷笑道:“那些混風月場的,她們私底下都管少爺叫陳蝎,蝎子的蝎。我還是姑娘家,臉皮薄,說不得你這樣的女人,可你這樣人的下場怎樣,我見得多了!”
幾日后,張螢字第一次站在陳公館的府門前。她素行直來直去,加之與陳歇瓜葛分明,心底無鬼,此來是想問他有沒有她父母的消息。
她清楚地看到了開門后陳歇匆匆迎來時驚慌的神情。她見過很多男人慌張的樣子,那種擔憂不能見光的女人被家人知曉的神情,可是陳歇不是這種,他很恐懼,卻似乎是因為另一樁原因產(chǎn)生的恐懼。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顫抖,扯出了一絲笑:“我們去外邊說?!?/p>
她嗤笑一聲,慢慢甩開他的手:“我又不是你包養(yǎng)的粉頭,有什么不能當面說?”
他往常清澈的雙眸此刻盡是焦急之色,面色漲得通紅,第一次用那樣嚴肅的語氣喊他的名字:“螢字!”
陳家的老爺由人推出來,他是個兩頰消瘦,面色蒼白得病態(tài)的老人,常年癱瘓在輪椅上,眉間陰鷙不散。
陳家的老爺神經(jīng)不太正常,他渾濁的雙眸緩慢地轉動,古怪的聲音從喉嚨里發(fā)出:“那個女人,和少爺不清不白,將她牢牢關在柴房里?!?/p>
尋常世家對于子弟的風流事都是竭力壓制,唯恐旁人知曉。陳家老爺卻似乎是故意想將這件事鬧大,不知他為什么非要敗壞自己兒子的名聲。
眾仆雖知大白日公然關人有悖常理,但不敢不從,一齊拐住張螢字的胳膊。他們聽瓔瓔提起過她,料想是哪家小班的流鶯,抓了關幾天再放也不打緊。
見狀,陳歇一下子面如死灰。
張螢字不知那陳家老爺已神志不清到這地步,剛要揚聲大喊,便被人捂住了口鼻,登時暈倒過去。
【七】
昏迷了約莫半夜,她受困于一間陰暗逼仄的柴房,發(fā)霉的潮濕氣味令她不適。每日僅有如同給貓兒喂食的一個小碗被擱置進來,里面盛著攪拌著各式剩菜的薄粥,她每每聞之欲嘔,連腹水都要嘔出來。
其實,從前在小班服侍娼妓的時候,這樣的環(huán)境和吃食也有過,過著最差的日子,她仍然頑強地活得很好。
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嬌氣了呢?她蓬頭垢面睜著茫然的雙眼,對了,是從宋冀年將她接過來之后,他教會她那些上流太太小姐們的一切,一而再再而三地慣寵她。
她想起他的時候心底氣得很,胸口一起一伏。
都已經(jīng)四天了,他為什么不來找自己?是不是被胡小姐絆住了腳?看到空蕩蕩的公寓,他是不是想著自己走了,正好再接另一個住進去?
他不在意自己,每每想到這個事實,她的五臟六腑就賭氣賭得生疼
到第五夜二更的時候,她幾乎虛脫得就要死了,昏睡中聽到柴房門吱嘎打開的聲音。借著月色,她瞇了眼才看清門口那個黑黝黝的身影。
陳家老爺坐在輪椅上,側著頭垂涎滴在衣領上也不知不覺。他雙目猛然綻出光彩,話語不清地喃喃。
此情此景極為可怖,張螢字嚇得大氣緊閉,想著今日就要死在這兒了。
突然,前院一片光亮,眾人熙攘之聲遠遠地傳來。張螢字正恍神間,已被人穩(wěn)穩(wěn)地抱起。她先是不知那人是誰,一瞧見他高挺鼻梁上的眼鏡,頓時心徹底安定下來。
“抱我抱得這樣緊,想來苦頭沒有吃夠,還很有力氣?”他眸子里是一貫的清淺笑意,沒有溫言安慰她,反而又嘖嘖起來,“不過,真可惜,本想著你死了我再接個女人住你的屋呢?!?/p>
他還這樣云淡風輕地開玩笑,讓她覺得事情還沒有這樣壞。然而,她不知道剛才他帶人持械踹破陳公館的大門時,面色鐵青得有多可怕。
他粗魯?shù)厮驯榱岁惞^,對著陳歇口不擇言,冷笑著說找不出完好無損的人來,就放火燒公館,給這條街的百姓看場大熱鬧。
張螢字卻沒有笑,她在他耳邊輕聲似要說什么,語氣顫抖起來,她咬緊牙關不讓哭腔出來,淚水卻搶先落下來:“我是個替人添麻煩,又很矯情的人,難得你不嫌棄。”
“難得你說了一回事實,”宋冀年突然收斂了笑意,認真地慢慢凝視著懷中的人,“好了,不嫌棄?!?/p>
宋冀年將睡得正沉的張螢字抱進車里,轉身對陳歇壓壓低了聲音說:“再敢有一次,你的那些底就不要想捂著藏著了。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知道了這件事,只怕把你的骨血都要拆吃干凈吧?!?/p>
“只要她問起,我就會很愿意同她說,”陳歇依然笑得如清風霽月,面龐看上去十分無邪,緩緩道,“你看,她不是來了陳公館嗎?我也不是愿意瞞著她的?!?/p>
【八】
宋冀年預備帶著張螢字十日后回北平,也不再提什么尋親的事了。陳歇每每在她公寓前等候都沒等到人,終于有一日撞上了下樓的張螢字。
她視而不見就要轉身離開,卻被陳歇牢牢拉住了胳膊,一回首正要蹙眉卻看見他溫潤的笑意,陳歇緩緩道:“那次不是想知道你的年紀嗎?十九歲,螢字,你今年該是十九歲。”
她渾身一震,聽得他繼續(xù)道:“你不該叫張螢字,應該叫陳戶繡的,你在這世上的親人,現(xiàn)在就站在你身前?!?/p>
陳歇并不是陳家老爺?shù)挠H生兒子,陳老爺光老婆就娶了四房,卻除了三房給她生過一個后天夭折的女兒,再無所出。
陳歇是五歲那年被人從鄉(xiāng)下接來的,陳家在旁系中選了他來做養(yǎng)子。
一切都不一樣了,陳歇覺得這是個好事。因為,他可以給鄉(xiāng)下的父母送錢送衣裳,讓他們過得更好,整個公館上下無不畢恭畢敬地喊他陳少爺,身旁還有了兩個秀美的丫頭陪伴。
人一旦站到了那個高度,就很難下來了。
在他住進陳公館的第四年,大房突然有孕,他從仆從閃躲的眼色中看出來,要是大房生了這個孩子,他就要被遣送回鄉(xiāng),打回原形了。
那時一直與大房勢同水火的四姨太,在一個午后將陳歇招進房,裝作無意地對他說:“最近世道不太平,人牙子這樣多,阿歇你可不要出去亂跑?!?/p>
陳歇會意。
在那之后,四姨太私底下幫他聯(lián)系了一個人牙子,就慢慢等著大房生產(chǎn)的那一刻。
那天晚上,陳歇從側房抱來他剛剛出生不久的小妹妹,手顫抖得厲害。他是求過四姨太的,既然生的是個女孩兒,就讓她留下來吧。
四姨太敲了一下他的頭,低喝道:“是女兒也總比不是親生的好,你就等著滾回鄉(xiāng)下吧!”
陳歇一咬牙,就和瓔瓔一起奔出后門。
那時,全府的人都為大房的生產(chǎn)集中在了前院,手慌腳亂,竟沒人注意到他們。
陳歇跑得很快,一顆心就要躍出胸膛。他將那個女嬰放在風波橋底,過一會兒就會有人牙子將她抱走,衣襟忽然沉甸甸的,是女嬰的手指緊緊握住了他腰際懸掛的玉墜子。
她睜不開的眼眸忽然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那樣冷的天,她渾身卻是溫熱的。
如果不是瓔瓔怯怯地提醒他該回去了,他恐怕要抱著她一起回去。
那之后,老爺震怒,拷打府中仆從數(shù)十余人,卻沒有一人知曉小姐的消息。大房聽聞女兒不見了,驚得昏死過去,沒幾年便郁郁而終。
“老爺最近越來越昏了頭,十六年過去了,他居然又想起了那個女兒,甚至不只一次出言激怒我,說一找到女兒就把我趕出門去。他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孤苦無依的鄉(xiāng)下孩子嗎?”陳歇慢慢笑起來,目光熠熠如湖水,“螢字,你本應該是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你應該從小在陳公館安然無憂地生活的?!?/p>
【九】
她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回公寓時,見著宋冀年,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從前見了你,總想著我害得你喪失了和陸家小姐的姻緣,被你父親所不喜,我這樣是會遭報應的??墒牵辉撌沁@樣,我們不該是這樣?!?/p>
“你知道了?!彼渭侥曷畔聢蠹垼瑩嵘纤聂W發(fā),“我方才給家里發(fā)過電報,我們一回北平就結婚吧。我會勸服所有人,你知道我會做得到。”
他目光灼灼卻又溫和:“一定要報應,就報應到我頭上好了!你想要什么名分呢?太太是你,姨太太是你,通房丫頭是你,宋冀年今后的枕邊人,他喜歡的女人,今后統(tǒng)統(tǒng)只有你一個?!?/p>
“我們不該是現(xiàn)在這樣,我們應該會是怎么樣呢?”她雙眼無神,依舊喃喃這句話。
“你會是從小在陳公館長大的戶繡小姐,然而這之前我一直在北平,后來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來到上海,我碰見了你,對你說,戶繡小姐,你今天戴的手套得很適宜。螢字,我們原本應該是這樣的?!?/p>
“是啊,我們雖然會晚幾年相見,但是會門當戶對?!彼∠骂i間的珍珠,緩緩一笑。
宋冀年要回北平的那個清晨,已經(jīng)找不到張螢字的身影。他不知道的是,原先張螢字礙于門戶之見被宋家瞧不起的時候,那個姑娘嗤之以鼻,她滿心不在乎,覺得只要宋冀年喜歡她就好??墒呛髞聿灰粯恿耍涮サ臅r候身子沒養(yǎng)好,落下了月子病,醫(yī)生說她往后再無生育機會。一個出身不干凈,又不能生育子女的女人,她知道他會安慰她,可是她沒辦法搭上他的一輩子。
張螢字立在碼頭看著慢慢開遠的游輪,仍舊身著第一次穿的那件霞錦做的旗袍。
從前她在北平的小班里就見得多了,壞了身子再也生不出孩子的姐姐,她們整日頹著背倚在晦暗的床沿,人生黯淡無望,再也沒有人會贖她娶她。
張螢字從不怕與宋冀年爭吵,唯一會怕的是在他目露失望時,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往后大把的余生,她不愿聽到一聲復一聲的嘆息 哪怕他不怨她,她也怨極了自己。
是去鄉(xiāng)下還是去哪里,總有一個好好安養(yǎng)的,再也見不著他的地方。
這時,枇杷樹光影透過窗子斑駁在陳歇案頭,他兀自停了筆,端端想著那個姑娘會和宋冀年回北平,然后圓滿地安置一生吧。
每想到這里,他心底就不可抑制地遺憾。
是因為第一次在風波橋底見她的那個風雪夜,是因為后來在騎馬場望見的那個壞脾氣的姑娘?
不可為不可為,就像是世人所說的魔障,他欺她瞞她,最后又將一切都告知給她。
他不是不明曉將事情吐露給她的諸多后果,只是騙她的時候,心底很不忍心。
他這樣的人,也會不忍心。
“和她過一生,大概會很有趣吧?!标愋獡u搖頭慢慢笑起來,笑聲很輕,仿佛聽不見了窗外的長夏蟬鳴與花葉摩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