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只有不屬于時間的事物,才能在時間里永不消失?!?/p>
開幕式前,展場里放著電影《皮娜》的配樂,是律動感很強的那一段,若隱若現(xiàn),淹沒在現(xiàn)場熙熙攘攘的氣氛中。皮娜·鮑什(Pina Bausch)是向京非常喜愛的一位舞者,她們身上散發(fā)出某些相同的氣質(zhì):執(zhí)著、專注、敏感、純粹,還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向京
從考入中央美術(shù)學院雕塑系算起,向京做雕塑有26年了。這次在北京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舉辦“回顧展”加“新作展”,她準備了5年,仍陷入焦慮。
向京的這種焦慮多半來自自我懷疑,如演員即將登場的緊張與亢奮?!八囆g(shù)就是一個無中生有的玩意兒,你總需要一套自圓其說的東西,首先是說服自己,成立之后,才能去做一個展覽?!毕蚓┎皇且粋€文本先行的藝術(shù)家,她不愛給自己的作品套用理論,但并不排斥將創(chuàng)作動機分享給觀者。她很努力地準備著,希望在登上舞臺的那一刻,讓觀者同時接收到視覺化的雕塑和文本化的解讀。因而,在展覽之前,說服自己、在整個系列新作中“結(jié)構(gòu)”出一條明晰的線索是她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結(jié)構(gòu)”是向京很習慣用的一個詞,在我們的幾次聊天中,她反復(fù)用到這個詞,來搭建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從感性到理性,從思維碎片到通順邏輯,從雕塑作品到藝術(shù)理念,再從藝術(shù)理念回到作品本身都是她“結(jié)構(gòu)”的過程。
2011年的“這個世界會好嗎?”個展之后,向京開始投入新系列的創(chuàng)作,她想討論的還是人性這個宏大話題。新系列叫作“S”,是策展人朱朱起的名字?!啊诵缘?,太人性的。我想過用這類更直白一些的名字,也與我作品名稱的一貫文法很匹配。但尼采我真心不敢用,承受不起?!毕蚓┎恢撊绾吻‘?shù)乜偨Y(jié)這批新作,朱朱看了之后,脫口說出“S”,向京覺得有意思,兩人的直覺碰撞讓她如釋重負,這么曖昧模糊的一個符號稀釋了她的某些焦慮。
走進民生美術(shù)館一樓的展廳,兩條巨蛇最先勾住觀眾的目光。一是色彩艷麗,一紅一綠;二是體形碩大,曲卷而上,相互呼應(yīng)。向京給綠色的蛇起名《行舍》,意為行動的居所,寄居靈魂的軀殼。它是蓄勢待發(fā)、伺機而動的,它的攻擊性隱藏在緩緩前行的身體之中。另一條紅色的蛇叫《行嗔》,它是行走的憤怒體,不靜不止,能量畢現(xiàn),軀體帶著強烈的侵犯性刺激著觀眾。這一組以蛇為主體對象的作品一共三件,另一條白色的蛇《行形》被截成多段,蜿蜒匍匐在地面上,延伸到另一個展廳,如果只是走馬觀花,會很容易錯過,它帶著蛇特有的隱蔽性藏匿在暗處,善變又無處不在。
三條蛇代表三種狀態(tài),形狀之外,“S”如一條路徑,串聯(lián)出向京試圖結(jié)構(gòu)的主題——欲望和關(guān)系。5年前在以動物和雜技為主體的作品里,她想探討的是處境,是那種深處被動環(huán)境里的生存痛感。這一次,她把視線聚焦在更個體化的表達里。
“我特別強調(diào)在理解欲望時,盡可能去除掉倫理判斷,就是在道德之外去觀察人性?!毕蚓┫朊撾x欲望的對象,詮釋欲望本身。她做了一件有關(guān)抑郁的作品,從反面去解讀欲望。展廳的一角,站立的男人、伏地的女人面對著一只黑色的大狗,形成一個相互對話的三角關(guān)系,向京給這件作品起名《善待你的抑郁,它是一只忠實的大狗》。這是典型的向京式命名,一種擲地有聲、有明確所指的表述。在這三個角色構(gòu)成的家庭組合式關(guān)系中,大狗似乎變成了主角,它可以讓人自省,也可以讓人喪失自我。女子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地下,企圖深入到人性內(nèi)部的深井。
在“S”中,有一件群像作品——《一江春水向東流》——占據(jù)了幾乎一整個展廳。這是一個有點戲謔、黑色幽默的敘事場景。S形的航線曲折破碎,水面上三三兩兩個人構(gòu)成一組不同的關(guān)系,有彼此交流的,有相互協(xié)作的,有不甚友好的,被捆綁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微妙的關(guān)系也被放大了。隋建國在早期對向京的評論里說:“看向京的作品,哪怕是大庭廣眾之中,也會覺得你是一個人在看?!惫陋毟惺窃诓恢挥X中鉆出來的。
2002年,向京做了一件小群像作品《淺水區(qū)》,她營造出一個游泳池里的局部場景,只有4個人,戴著泳鏡,觀者很難通過眼神去透視內(nèi)心,但每個人的身體和姿態(tài)又將各自圈在了各自封閉的世界里。向京在隨筆集《細節(jié)》里談到過這件作品:“公共場所人群眾多的情形最容易遮蔽掉‘我的存在,同時把人性暴露在面前。”她做群像,多半都有這種考量?!瓣P(guān)系”是向京一直會探討的問題,只是在“S”中,她想琢磨得更深一些。在做這組作品之前,朋友推薦向京讀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我和你》,不同于西方傳統(tǒng)中我與他者的對立關(guān)系,布伯強調(diào)“我”與“你”的關(guān)系,“對話”(conversation)是既保持各自特點又聯(lián)系彼此的一種方式,這之間的張力也成為向京詮釋“關(guān)系”的訴求。
展覽之前,這些作品大多放在宋莊的工作室里,人物居多,也有動物。她每天穿梭在這些作品中,有時自己都會感慨:“我竟做了這么多!”在中國當代雕塑領(lǐng)域,向京無疑是高產(chǎn)的,這個圈子里,人人都知道向京對雕塑有多么熱忱。事實上,雕塑是一項非??菰锏墓ぷ?,需要不停地打磨、拋光、上色,有時甚至像個機器,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雕塑之外,她幾乎沒有生活。相對于更流行的觀念藝術(shù),雕塑簡直像老古董一樣,向京做的還是具象的一類,方法就更加刻板與老套了。然而,“只有不屬于時間的事物,才能在時間里永不消失”。向京說。
向京做雕塑幾乎不用模特,她害怕被模特的形象束縛,像是在寫生一樣,最后做出的東西只是一個人體,找不到靈魂。在她做的大大小小人體中,女性較多,“全裸”系列里憂郁、迷茫、坦誠的女性裸體甚至一度讓她陷入女性主義的輿論漩渦中。她熱衷于做女性人體,一是對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感興趣,二是熟悉。向京可以極其熟練地捏出各種姿態(tài)、各種面貌的女性,而對于男性人體的塑造,直到現(xiàn)在,她仍有些不自信。
《有限的上升》是一組有趣的人體嘗試。她塑造了四個人體,三男一女,雙手向上,去碰觸所能達到的極限高度。每個人都很逼真,肋骨一根根暴露在皮下,卻個個都是虛構(gòu)的,有異于真人的頭型、長到拖地的陰毛和超現(xiàn)實的動勢。向京說:“雕塑讓人深刻認識到什么是有限性。”在被各種局限性束縛的雕塑里,向京選擇了可塑性最強的材料,去拓展更大的空間。一直以來,她都用玻璃鋼做雕塑,因為玻璃鋼沒有性格,可以給它附著各種屬性,相比之下,傳統(tǒng)材料比如青銅、木頭本身就會說話,甚至會代替作品本身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在這一點上,向京的控制欲很強,她的作品必須自己說話。
根據(jù)創(chuàng)作方法,向京把藝術(shù)家分為兩類:方法論型和問題型,她將自己列入第二類。
作品《S》是一個喪失雙臂的女人體,用朱朱的話說,這是一個“自戕”的形象。女人體側(cè)面呈S狀,緊閉雙眼,沉浸在某種快感中。這是個無可言狀的作品,所有的元素都透著不確定性,無法定義,不好解釋,這也是新作與以往作品之間最大的差異。
向京很欣賞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美國最重要的攝影師之一,她自己給自己當模特,自己給自己當攝影。向京作品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與辛迪·舍曼有點像。有點反諷,有點荒謬,但相比之下,舍曼更犀利,她把種族、性別、階級這些更龐大而尖銳的問題放在作品中,向京說:“她的作品中始終有一個隱秘的男性視線和一個隱秘的自我?!弊隽?0多年雕塑的向京,正在將自己試圖解答的問題更內(nèi)化,從直白走向委婉,從單一變得復(fù)雜,把各個枝節(jié)的線索會聚到一起,或許會迸發(fā)出更多能量。
藝術(shù)之外,她依舊是一個古典主義者,用著不夠智能的諾基亞手機,讀詩、拍照、遛狗、聊星座。
這次大展之后,向京會休息一段時間。她說她會放下雕塑,去小村小鎮(zhèn)走走。更早一些,她想的是“告別”雕塑,而不是“放下”雕塑?!拔易隽诉@么多年,幾乎把自己完全封閉在雕塑里,除了雕塑,也許我該做點別的事了??梢坏┪艺f告別,萬一以后又忍不住想回歸雕塑,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
回顧展的主標題叫“唯不安者得安寧”,出自克爾凱郭爾《恐懼與顫栗》:“唯勞作者才得食,唯不安者才得安寧,唯沉淪于下層世界者才能拯救可愛的人們,唯拔出刀子者才得到以撒?!泵鎸λ囆g(shù),向京既是個不安分者,也在其中尋找安全感。
(本文圖片由向京工作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