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玲 譚語桐
摘 要:J.M.庫切的小說作品《?!贰兜却靶U人》等充斥著濃郁的后殖民思想,庫切以犀利的筆鋒和后現(xiàn)代敘事技巧,刺穿了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遺留的罪惡?!陡!分型ㄟ^《魯濱遜漂流記》的戲仿式改寫和元小說拆解了魯濱遜的殖民神話;《等待野蠻人》中通過帝國行政長官與野蠻人的寓言解讀,指出解他者化的正確路徑。庫切作品不僅指向南非種族隔離的現(xiàn)狀,更深刻反思世界范圍內的平等權利問題。
關鍵詞:后殖民思想 后現(xiàn)代敘事技巧 戲仿式改寫 元小說 解他者化
一、后殖民思想與后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技巧
當代南非裔學者J.M.庫切,以一名杰出的小說家蜚聲文壇,除此之外,他亦有文學批評家的身份。作為一名出生于非洲大陸的白人,他同時具有德英美澳等國背景,復雜而微妙的人生軌跡造就了他帝國流散知識分子的身份,也為后殖民主義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源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世界各民族在政治經濟文明等方面的多元化趨勢悄然萌生,掀起了小國家紛紛獨立的大潮。然而在世界新興的變化方興未艾之際,一些屬于舊時代殖民主義的勢力依然沉渣泛起,一些老牌發(fā)達國家仍舊嘗試對相對弱勢的小國家進行干涉,立足于資本、科技輸出和文化輸出兩個方面對其發(fā)展進行操控,以達到維護自身世界霸權舊秩序的目的。隨著新殖民主義在全球擴張,后殖民主義思潮應運而生。殖民主義意指18世紀工業(yè)革命以來飛速發(fā)展的資本主義國家通過軍事侵略、經濟控制等手段將世界其他地區(qū)弱小的國家劃為自己的殖民地,并對其進行剝削壓迫的行為。后殖民主義則是對這種壓迫格局的解構與批判,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以薩義德、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為代表的眾多當代學者對殖民主義進行了系統(tǒng)的揭露,相關理論研究涉及面甚廣,包含了哲學、文學、政治等多個學科,這為后殖民主義思想奠定了極具內涵而富有包容性的基調。
后殖民主義的文學分支,博埃默形容它為“對于殖民關系做批判性的考察的文學。它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抵制殖民主義視角的文字”(博埃默,3)。其理論基石來源于???、羅蘭·巴特等人的結構主義學派。庫切的小說作品《?!贰兑聋惿住た扑固芈澹喊颂谜n》與《等待野蠻人》等均圍繞后殖民思想進行展開。
幾乎同時興起的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與其有所交集,亦不完全相同。后現(xiàn)代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興起的一股倡導多元化,尊重差異的文化潮流,它既是對現(xiàn)代主義觀念的顛覆,在方法論上也超越了現(xiàn)代主義著重渲染的“理性”。對于文本或者符號,后現(xiàn)代主義注重所指與能指的分離,語言作為人類特有的交流工具,仍然未能擺脫其不確定性,文本創(chuàng)作的完成同時就意味著“作者的死亡”,也是一場能指的狂歡。因此,后現(xiàn)代文學作品時常運用元小說、戲仿和互文等創(chuàng)作技巧,這些藝術手法在庫切的小說中也得到了充分而嚴謹?shù)膽谩K鼈儗τ趥鹘y(tǒng)現(xiàn)實主義宏大敘事具有天然的顛覆性,這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令其作品在解構殖民主義秩序格局上既含蓄委婉,又不容置疑。
二、庫切具體作品中后殖民思想與后現(xiàn)代主義敘事
1.《?!穼︳敒I遜殖民神話的拆解
所謂神話,羅蘭·巴特將之定義為潛移默化中向神話的接受者輸出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修辭方式”(Barthes, 109),通過故事在代際之間的傳遞,累積出的年代之久遠性賦予了神話故事在對應的文化群體中的神圣性。此類宏大敘事的文本對于這些群體而言,起到了了解自身與自我認同之捷徑的作用。
《?!匪聦懙膶ο蟆遏斮e遜漂流記》被批評家伊安·瓦特看作個人主義色彩的現(xiàn)代神話。在對魯濱遜所代表的開拓進取、自給自足、崇尚理性的現(xiàn)代西方精神的贊揚之下,它輸出了這樣一種價值觀,“理性”的西方人是上等人,理所當然凌駕于“星期五”所代表的“下等人”之上,他們的所思所想并不重要,因為他們的一切都已經被“野蠻人”這個標簽代替。所有的歧視格局都是由“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結構組成,如果其中的中心—邊緣結構被質疑并瓦解,歧視也將不復存在。《魯賓遜漂流記》所塑造的“中心”便是白人男性,除此之外一切皆為被邊緣化的他者,即使作者并沒有刻意表露這樣的價值觀念,他們的聲音也經常被忽視和誤讀。
盡管《?!凡]有直接反映當代南非大陸上的沖突和苦難,但它直指這些矛盾背后更為本質的事物——殖民主義語境下話語權力的分配。從上面的分析不難看出,《魯濱遜漂流記》不啻為一個輸出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媒介和工具,魯濱遜獨自漂流到荒島之后,遇到了同為人類的星期五,卻將他馴服為奴隸,甚至連“星期五”這個名字都是魯濱遜賦予的。這可被視為殖民者話語權力的隱喻,《?!分行瞧谖宀恢喂适サ纳囝^更將主奴關系中權力的不對等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福》是庫切對《魯濱遜漂流記》的戲仿式改寫,通過使用與原文本相似的行文風格(如日記體),撼動原文本自身的合理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殖民神話隨之被解構。作者在《?!分欣@到原文本的背后,通過虛構游戲的手法對原文本創(chuàng)作的過程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從而在殖民語境下,究竟誰才有資格成為故事的敘述者,話語權力的不對等又對歷史真實造成了怎樣的扭曲,這些問題便昭然若揭。
在敘事手法上,拼貼互文的技巧貫穿了《?!返男形摹F促N指的是對前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已有的情節(jié)和意象的模仿式創(chuàng)作,這種模仿是創(chuàng)作者有意為之,拼湊在一起的往往是本不相關的文本碎片,意在反思原文本的意義和真實價值?!陡!分械闹饕宋锖颓楣?jié)片段皆來源于我們熟悉的《魯濱遜漂流記》,而編纂敘述荒島故事的白人男性作家福先生,似乎也在暗指《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丹尼爾·笛福。一些次要人物,如和福先生共同生活的小男孩杰克,與笛福的另一部小說《杰克上?!分械闹魅斯珮O為類同。蘇珊尋找丟失的女兒小蘇珊,以及女仆的名字叫作艾米,這些設定有著18世紀家庭倫理敘事小說《羅克塞娜》的影子。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們將之與笛福的《摩爾·弗蘭德斯》比較時,又會發(fā)現(xiàn)更為微妙的相通之處。笛福在它的序言中寫道,該小說根據(jù)女主人公的回憶錄創(chuàng)作而成,用以增加文本的真實性與可信度,而事實上通篇皆是作者本人的創(chuàng)作,并非“女主人公”的發(fā)聲。而在《?!分袔烨袇s允許蘇珊的聲音直接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并讓讀者細致地體會到她的寫作焦慮與爭取話語權的抗爭,這些都成功瓦解了殖民神話構筑的真實性堡壘。
小說運用的另一個后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手法是元小說,即作者本身的存在不再被隱藏,反而參與到故事的發(fā)展之中,全然顛覆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簡而言之就是關于小說的小說。第一部分是蘇珊自述的手稿,第二部分其與福先生的書信交流,到第三部分面對面的探討,女主人公從懷疑自我的寫作能力,到堅定為話語權抗爭,再到最終不得不屈服于白人男性權威,《?!窐嫿艘黄鑼憚?chuàng)作過程的文本,暗示著《魯濱遜漂流記》誕生的秘密——一切來源于作者的恣意安排和隨意刪減,一如《?!繁旧淼膭?chuàng)作。
《?!返狞c睛之筆在于第四部分短小精悍的開放式結尾,寥寥數(shù)語又給出了荒島故事的另外兩個版本。在這兩個結局中,福和蘇珊都死去了,被放逐的他者星期五終于擁有用自己的語言表述的機會,而他表達的媒介卻是你我無法解讀的聲音,甚至簡化為身體本身:“他的口中沒有任何氣息,卻回蕩著小島上的聲音”;以及“他的嘴張開了,從里面緩緩流出一道細流,沒有一絲氣息,就那樣不受任何阻礙地流了出來”(庫切,144,147)。殖民語境下他者的歷史被殖民者描寫,真相也許只有他們自己才有資格敘述。星期五們的話語權如同丟失的舌頭一樣被閹割,他們沉默著,但永遠不會停止抗爭。
2.《等待野蠻人》中寓言的解他者解讀
《等待野蠻人》的故事設置在一個沒有具體年代也沒有具體地點的小鎮(zhèn)上,故事情節(jié)看似年代久遠,卻因為找不到具體的時間參照,其與當代現(xiàn)狀的隔閡便變得模糊起來,仔細品讀,不難發(fā)現(xiàn)原來它是直指當代政治格局的隱喻,情節(jié)設定與在南非大陸上真實發(fā)生過的歷史事件的暗合也不言自明。
小說的開篇是一場針對野蠻人的酷刑審訊,敘述者并沒有大肆渲染刑訊過程的殘忍,而是只用寥寥數(shù)語將事實陳列在讀者面前,“灰色的胡須上血已經干結成塊,嘴被打縮了進去,嘴唇破碎,牙齒斷裂。一只眼睛凹陷,另一只眼眶空空的一個血洞”(Coetzee,7)。冰冷而不包含任何感情的白描反而更能激起讀者的聯(lián)想,殖民帝國已然罪行昭彰。而審訊者與被審訊者的二元對立,是一個關乎殖民與被殖民/反殖民見微知著的隱喻。喬爾上校對手無寸鐵的祖孫二人拷打虐殺,為的是讓他們招供野蠻人莫須有的罪狀——殖民者口中所謂的“真相”。此時此刻,究竟誰是文明人,誰是野蠻人,中間的邊界變得模糊起來。一如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他們之間本無高低貴賤之分,但在殖民行為中,殖民者首先需要確立自己的中心地位方可對被殖民者實施壓迫,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構建一個他者的形象與自身形成對照。這個他者,即被殖民者,必須符合“野蠻、落后、愚昧、懶惰”等諸多標簽,至于真實的他們是什么樣子,殖民者并不屑于深究,這與喬爾上校不顧事實地逼供,只為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這種行為不謀而合。
通讀全篇,我們并不能夠找到野蠻人對帝國構成威脅的實質證據(jù),有的只是傳言和臆想,人們想當然地把一切罪行堆砌到野蠻人的概念之上,剿滅野蠻人的正當性,即使這只是建立在文明人對自身文明的虛幻投射上。在建構二元對立結構時,他者的聲音被不斷邊緣化,被剝奪話語權的受害者最終選擇了沉默,殖民者得以肆無忌憚地按照自己的意志書寫歷史?!兜却靶U人》中的另一個情節(jié),一個黑人在刑訊室里被拷打致死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有遍體鱗傷的殘缺身體見證著歷史,而對于這份沉默的證據(jù),審訊者可以任意解讀,以至于“官方記錄”上記載的是他試圖暴力反抗審問,在扭打過程中受傷致死。這成為揭露殖民者此類話語權壓迫的一則寓言:受壓迫者的聲音持續(xù)缺位,而壓迫者以此構建中心權威。
老行政長官對野蠻人女孩的追求,蘊含著讀者豐富的解讀空間:他對她身體渴求的過程,象征著西方中心對文明他者歷史探求的嘗試。這樣的嘗試屢屢以失敗告終:老行政長官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的行為和喬爾上校并無二致,不過是殖民霸權帝國的一體兩面,是施加給野蠻人更為隱蔽的暴力。直到老行政長官將女孩送回她所歸屬的野蠻人部落,他才終于被她所接受,這也是他對自身的救贖與和解,因為此時的他已經領悟,接納與尊重對方才是探求他者身份的首要前提。這一過程,似乎也隱隱指向庫切本人的困惑和焦慮。他痛恨存在于南非的種族隔離現(xiàn)狀,身體里卻流淌著白人的血液,介于二者之間不被接納的尷尬身份,或許是他最終選擇定居在具有西方和他者文化廣泛寬容力的澳大利亞的重要原因。
故事的開頭,“我”站在文明的廢墟之上思緒紛飛,“也許在那大房子地底下十多英尺深的地方,還有一個被野蠻人摧毀了的堡壘廢墟……也許我現(xiàn)在站立之處正是一所法院的樓頂,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站在一個像我一樣的地方治安長官的頭頂上”(Coetzee, 22)歷史的發(fā)展在循環(huán)交替地進行,文明人生來不比野蠻人高貴,只是在歷史的往復中占據(jù)了一個階段的上風。故事發(fā)端于冬季,經歷了一年四季的周而復始,又結束于冬季,這也和歷史的循環(huán)互為照應,甚是精妙。由此可見,《等待野蠻人》中的隱喻指向的不僅是南非種族隔離的現(xiàn)狀,更是世界范圍內的平等人權問題。
結語
主導世界數(shù)百年的舊秩序大廈將傾,歷史進步的車輪勢不可擋,當今世界,我們正身處于一個多元、變革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文學藝術作為思想的先鋒和先進文化的急行軍,蓬勃發(fā)展、方興未艾。J.M.庫切以犀利的筆鋒,刺穿了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遺留的罪惡,不僅探討了南非種族隔離語境下的諸多社會問題,也引發(fā)了關于女權主義、動物權利主義等世界范圍內平等權利問題的深入思考。在人類反對野蠻愚昧的歷史中,庫切通過寫作表達了對脆弱個人斗爭經驗的堅定支持,瑞典皇家頒獎委員會在2003年給庫切頒發(fā)諾貝爾文學獎時如是評價了這位有良知的當代作家。對于野蠻與暴力,他留給我們的,不是更為野蠻的回擊,而是冷峻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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