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對書蟲來說,生在東京是有福的。這里并不算是書店密度最高的城市(2014年,東京都共有實體書店1496家,相當于每9000人有一家,而北京則每5000人就有一家),不過東京神保町書店街向來是讀書人的朝圣地。不僅如此,東京的許多書店都極具特色,無論是專賣古籍,還是左翼革命書籍、繪本,乃至航空類書籍,又或者是“一周只賣一本”的書店、帶咖啡座的書店、畫廊里的書店,以及流動書店,可說應有盡有,足可滿足不同層次人群的不同精神需求。很多人之所以反對大型連鎖書店和網絡書店,而支持獨立書店的存在,就是因為后者更能呈現(xiàn)不同的個性。
書店為何有必要存在?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容納不同特色的書店,是一個城市精神生活多元化的外在表征。就像生物多樣性一樣,每一家獨立書店的消亡,都是對公共文化多元性的一種打擊。這也是為什么2013年專賣海事相關書籍的百年老店海文堂關閉時,在日本讀書界激起那么深的哀傷的原因。
近10多年來,隨著網絡書店的興起,關于“實體書店如何生存”的話題不時見諸報端。不過,這與其說是實體書店經營上的問題,倒不如說關鍵在于我們如何看待公共知識生活,以及這種公共知識生活是否成為可能。長久以來,在國人的意識中,書店就是個賣書的地方,書是一種面向特定人群(主要是知識分子和學生)的特殊商品——有時買書人甚至意識不到書也是商品,它常常要么被半神圣化,要么被視為應試的工具,但總之都是“非日常的”,與普通成年人的生活有某種距離,只有知識分子才覺得這是“成癮性必需品”。
日本作家吉井忍與她的作品《東京本屋》
與這種精神生活的相對匱乏相匹配的是,中國一些城市雖然書店也不少,但大部分都缺乏自己的個性和特色,既不與讀者互動,也不把自己視為一個公共生活空間,仿佛去書店就只是買書,很少設想人們也可以因為買文化產品、聽講座、會友、欣賞畫廊,甚至僅僅是等人、喝咖啡等種種不同目的來到這里。在我青少年時期的記憶中,那時的新華書店都還是不開架的,與書總隔著冰冷的玻璃柜;1992年終于改為開架后,營業(yè)員的目光里似乎總帶著幾分監(jiān)視的意味,又或看到你翻了幾頁都還不買,便泛起不耐煩的神情——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確有不少書就這樣被人翻舊了還賣不出去。然而這里真正的問題是:書店應該如何自然地融入人們的生活?在日語中,“本屋”(honya)其實也是“書店”的意思,但比“書店”(shoten)一詞更口語化,給人的印象是那種親切、永遠不會拒絕你停留駐足的小店。吉井忍之所以特意用“東京本屋”作為書名,想來本身就是為了強調它與日常生活的緊密聯(lián)結吧。
當然,一家書店要吸引讀者,最根本的畢竟不是靠它咖啡的味道有多好(否則它可能變成“有書的咖啡館”),最終還是得歸結到它能否把讀者想看的書展現(xiàn)給他們。在本書中,森岡督行有一段話,他說:在開書店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只要有特色,很多人會為一本書遠道而來。他由此開始漸漸意識到,“作為一家書店,賣的書哪怕只有一本也行,是可以開下去的”?;谶@樣的想法,他2015年在東京最繁華的銀座開了每周只賣一本書的森岡書店。這樣的獨立書店能存在,恐怕也是因為東京本身:一個城市越是龐大,就越能容納多樣化的存在,而足夠大的市場又支撐著哪怕是非常小眾的書店也能活下來。
在近年來的幾次日本之行中,我每每在街角遇到一些不起眼的小書店,店里或堆滿直抵天花板的書刊而略顯雜亂,或收拾得一塵不染,但大多都有自身的鮮明特色,尤其是一些市面上已不流通的古本(二手書),很便利于對某一類書籍抱有特定興趣的人群。與中國有所不同的是,日本的書店和圖書館不僅在大學旁、博物館里,甚至還會出現(xiàn)在公園和動物園門口。讓我印象尤深的是那些二手書店,不但搜羅齊全,而且即便是一二十年前的舊書,品相也都很好。我曾淘到一本日文版的《古書店地圖帖》(1981年增補改訂版),列出了全日本2000多家二手書店,而其中有許多,諸如札幌的北海堂、南陽堂,更不必說東京神保町的各家,都還像30多年前一樣堅守在原址。換作日新月異的中國城市,這樣一份索引大概只有歷史文獻價值,而無法再作為按圖索驥的指南了。
盡管日本在江戶時代就曾有過“出版是一本萬利營生”的看法,但如今純從經濟的角度來說,顯然早已今非昔比。加上日本圖書流通的特定制度,采取固定價格的方式,既不是美國那種自由定價制度,也不像中國這樣可以打折出售,書店之間因而不可能出現(xiàn)價格競爭,這本身也迫使書店從品種、展示、多元化經營等其他角度去挖掘能吸引讀者的地方。這或許也是日本的二手書店又多又好的原因之一:對讀者來說,新書太貴,又不打折;而對書店來說,新書約22%的毛利空間是固定的,不像二手書反倒有自由定價權,可達70%左右的毛利。
盡管出版業(yè)、書店的經營也是商業(yè),但顯而易見的一點是,圖書出版在總體零售市場中的份額微不足道(在日本早已低于0.5%),而書籍本身固有的長尾特性,又使它很難像其他商品那樣適應“少數(shù)品種、大量消費”的消費社會商業(yè)盈利模式。一個人如果給自己買幾件衣服,那是物質享受,但如果給自己買幾本書,那就是補充精神食糧了。和大部分人一樣,我也把書籍和書店視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從吉井忍這本《東京本屋》中對12家獨立書店的專訪也可看出,許多店主之所以持續(xù)經營下去,是因為他們都有共同的理念:開書店不是為了賣書賺錢。這樣的話在書中比比皆是:“我本身對現(xiàn)在‘快速生產、快速消費的趨勢有些反思,所以也不焦急。我喜歡觀察這里的空間和力量慢慢引起的周圍的人和社會的變化?!薄皞€人經營的獨立書店,其實賺錢是次要的,他們心中都有一種更重要的理念。書店呀,真不能賺錢?!?/p>
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說,書籍本身就自帶著頑強的反效率、反物質主義、反消費主義傾向:大概沒什么人開鞋店是基于理想,但很多人開書店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理想;有些偏學術性的書籍明知印數(shù)和銷售不會很好,但一個有品格的出版社仍然會堅持去做;一旦出版社、書店只傾向于那些“能賣出去的書”,那么就會有人遺憾地感到,它們已喪失了原先的純粹精神;越是珍貴的書籍,人們越不會“用完了就扔掉”;真正愛書的人,往往還傾向于和書籍建立長期穩(wěn)固的紐帶,想著把自己的藏書都堆在家里——而一個人要是把自己幾十年來買回家的衣服和鞋子都放在柜子里舍不得扔掉,那想必會被視為戀物癖。只有不斷消耗、不斷拋棄,才能不斷生產,然而書籍流通卻無法順應這樣的消費社會邏輯。在日本,每年市面上流通的書刊大約有80萬種,其中新書只占十分之一。大概也正因此,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日本出版行業(yè)主要的利潤來源,都來自于可以不斷消耗的雜志,而非書籍本身。
雖然現(xiàn)在無論中國還是日本,都有許多人憂慮“年輕人不看書”的現(xiàn)象,但相比起以往那種追求大量售賣、奢侈浪費的現(xiàn)代主義社會,也許書店更能適應一個從“消費”轉向“體驗”和人際聯(lián)結的后現(xiàn)代社會。經歷了經濟泡沫之后的日本,人們對大量消費的生活已經厭倦,更偏好小而美的多樣性生活方式。東京書店的處境和經營方式,是與日本整個社會的后現(xiàn)代生活方式轉向密切相關的。店主松浦彌太郎的話,可以說是這種后現(xiàn)代精神的典型寫照:“書店若只是賣書,那就不能持續(xù)經營。主要的不是物,而是看不見的一種價值……書店存在的意義不只是賣書,最重要的是跟周圍產生關聯(lián),努力成為社區(qū)所需要的一分子,讓自身具有社區(qū)性?!?/p>
問題在于,如果把這段話中的“書店”二字替換為“便利店”,大概也說得通,甚至還更允當。日本城市里的便利店密度遠高于書店,與社區(qū)普通人生活的結合也更緊密,除了售賣生活用品外還可以租借雨傘、代收快遞,據說“除了生孩子外無所不能”。當然,書店也是零售業(yè),不過和便利店畢竟不同的是:它最終取決于一個地方的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需求。雖然精神生活并非只有書籍才能提供,書籍也并非只有紙質書,但紙質書不可否認仍是通向精神生活的主要入口。只要閱讀對人們來說不只是功課、任務或消遣,還意味著更好的生活方式,那書籍和書店就不會消亡。畢竟,對許多人來說,就算是在天堂里,沒有書店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堪忍受的。
(《東京本屋》,吉井忍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