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

姜夔是得到過很多人贊美的。張炎在《詞源》中說：“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边€有人說他的短處，詞學批評家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說：“姜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边@是因為姜夔早年學過江西詩派作詩，有所謂“脫胎換骨”，把別人說的話，變一個方法說出來，讓它新奇，不庸俗，不平凡，他也用這種方法來寫詞。姜白石詞的好處在于他的不庸俗，只是他有心要出奇制勝的意思太多了，直接的感發(fā)的生命反而受了損傷。

一般人贊美姜夔的詞，說他是“清空”的?！扒蹇铡笔鞘裁茨兀渴且獢z取事物的神理而遺其外貌?！疤χY玉”，寫得真是好。有一種梅叫苔梅，它的枝干上都長著綠色青苔，青苔的美麗就好像是翠玉的顏色。梅花樹上有一對翠色的鳥，是“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這句詞有一個典故，隋代趙師雄曾于天寒日暮中與一美人相遇歡飲，有一綠衣童子歌舞助興。師雄醉臥至破曉，起視梅花樹上有翠羽刺嘈相顧，蓋美人即梅花所化，綠衣童子則翠禽所化也。這不必是完全寫實，而是寫他懷念的往事，一段愛情故事?！翱屠锵喾辍保F(xiàn)在是住在范成大家里，又看到梅花了。在一個籬笆的墻角，黃昏的時候，“無言自倚修竹”。他用了杜詩《佳人》的典故，“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說一個女子在戰(zhàn)亂中父母都死了，丈夫另結新歡，把她遺棄了。在寒冷的日暮，她穿著一件翠色的衣服，衣袖是那樣單薄。一般翠色是代表寂寞寒冷的。詞人心里的梅花樹，就像詩里的女子，寂寞孤獨地靠在竹子旁邊。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彼匀徊皇菍懼苯拥母邪l(fā)，而是思索有關梅花的事典。他聯(lián)想到了唐朝王建寫的《塞上詠梅》：“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fā)黃云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后征人誰系馬?！苯系拿坊?，流落到北方黃沙黃云的地帶了，美麗的昭君，流落到北方的胡地了。后來的人說這首詞是慨嘆隨徽欽二宗被俘虜北去的那些后妃，這不是不可能的。但事實上白石只是在用一個典故。昭君是漢地的女子，她應該不習慣北方胡沙這么遠的地方，她心中應該永遠地懷念江南江北的大好河山。現(xiàn)在姜夔看見的是江南的梅花，所以他說淪落到北方的那個昭君，是梅花象征的那個昭君回到江南來了?！跋肱瀛h(huán)、月夜歸來”，想這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渾身戴著環(huán)佩的裝飾，在半夜的時候魂魄歸來?！盎鞔嘶ㄓ莫殹?，變成了今天我在這里看到的梅花樹。它顯得這樣的幽雅和孤獨?！芭瀛h(huán)夜月歸來”用的是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中一首懷念昭君的詩“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他說當權的人就知道看看畫本，把誰畫得好就選擇誰，所以有才的最美的女子昭君因為沒有賄賂畫工就流落到胡地。這是千古懷才不遇之人的悲劇，是堅持不走后門之人的悲劇?，F(xiàn)在姜夔用這兩句詩只是寫一個美女。他是說天山的梅花應該常常懷念它的故鄉(xiāng)江南江北，所以魂魄就裝飾著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了。這是借用昭君的故事暗喻梅花的美麗。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泵坊☉撨€記得在深宮之中的往事。是什么往事呢？“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南北朝的壽陽公主有一天睡在梅花樹下的時候，有一朵梅花落在她的前額上，留下了花印，怎么洗都洗不去了?！岸昃G”就是青綠色的蛾眉?！澳拼猴L，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笔钦f你應該愛惜花，不要像春風那樣不懂珍愛花朵。春風不管美麗的花，花就零落了。怎樣愛惜？“早與安排金屋”。從表面看來他是寫愛惜花，但他也可能是說當年我所愛的合肥女子，居然沒有得到她，現(xiàn)在后悔我當時沒有把她保存下來。就“還教一片隨波去”，于是落花就隨水流去了?！坝謪s怨、玉龍哀曲”，等到花落了，我們聽到“落梅花”的曲子，就滿心的哀怨，等到花都落完了，“等恁時”，等那時，你“重覓幽香”，再想找芬芳幽香的梅花，哪里去了？“已入小窗橫幅”，只剩下畫幅上畫的梅花了。

（周一平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