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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他的七個情人

2016-09-28 17:54:36野莽
啄木鳥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餐館老板桃花妹妹

野莽

八十八歲的父親被推進太平間,就要裝進大冰柜的那一瞬間,突然怕冷似的一個激靈。這事借用目前網(wǎng)絡(luò)上的流行語說,我也是醉了,本來他的身子就已經(jīng)是冷的,不僅冷冰冰,而且硬邦邦,他還怕個什么冷?正因為失去了生命體征,我才和管床醫(yī)生商量著把他裝進冰柜,然后選好日子,開一個會把他燒了?,F(xiàn)在既然情況有變,我就一邊招手讓護工調(diào)轉(zhuǎn)車頭,推他出來,一邊迎過去問:“爸,您咋又活了呢?”

死去活來的父親眼睛都懶得睜開,沉浸在他的幻覺中說:“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表舅家的女兒了?!?/p>

說時遲那時快,聽他說完這話我再去摸他的身子,已經(jīng)變得熱乎乎的,用手在肚皮上按了一下,好似一只剛剛出爐的面包。

“您多大遇到的她?”我逗他玩兒,反正母親不在了。

“十八歲?!?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2/25/zhmn201610zhmn20161004-1-l.jpg" style="">

“曉得了,我的前母親叫英蓮,九月九日那天,她坐在河邊看著風(fēng)車呼嚕嚕地轉(zhuǎn),明天您就要跟著部隊走了?!蔽倚χS刺他說。小的時候我看過一部電影,主題曲的歌詞就是上面這幾句。

“不叫英蓮,也不是一個,她家有七個姑娘?!?/p>

我的記憶中忽然蹦出一件事。很久很久以前我好像聽他說起過誰家有七個女兒,那次母親扇了他七個大嘴巴子,平均一個女兒一個??上夷悄赀€是學(xué)齡前的兒童,渾然不知那七個女兒與母親有著何種血海深仇,母親為何要下手揍他。從此以后他矢口不再提那七個女兒了。

甚至他因噎廢食,連“七”都不敢說。舉例說明,我記得我們國家在一個相當(dāng)長的歷史時期,除了老放上面那部電影,沒事時還喜歡放一部神話片,片中的主人公是七個仙女和一個放牛郎,他不說七個,而說好幾個。另一個經(jīng)典例子是母親喜歡吃一種很辣的小辣椒,那種屁股朝天的小辣椒一撮七個,別人叫七姊妹,他的有特色的表達方式也是好幾個。

還有一味消腫止痛的草藥,名叫七月一枝花,有一次母親去拿搟面棍時把腳崴了,老中醫(yī)給她開的外敷藥中正好有這一味。父親撿好了藥回來,母親謹慎起見讓他念一遍藥方,眼看著要念到七月一枝花了,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母親躍躍欲試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說:“陽歷八月開花的那味珍貴的藥品?!?/p>

去年冬天母親先走一步,所以今年春天他魂兮歸來,竟敢狂妄地說他昨夜做了那樣的夢。

“您是不是臨死之前想看一眼她們,否則不能閉眼?”我一針見血地問,連“瞑目”二字我都不舍得用。

“是的,是的?!彼卮鹫f,怕我沒聽清又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有點兒羞答答的。我連聽帶看,覺得他那總共有七八根筋扯著的脖子內(nèi)部有個什么東西在上下滑動著,像一口痰,在里面大約憋屈七十年了,如果他當(dāng)時真是電影里的那個十八歲小哥哥的話。

我協(xié)助護工把他推回原來的病房,在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病床被一個彪形大漢占領(lǐng),我對那人說聲對不起,我家老爺子還沒辦理出院手續(xù)。彪形大漢用地方普通話罵了一聲誰的生殖器,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地來,挽著袖子直奔值床醫(yī)生而去。我讓父親在原床躺下,繼續(xù)回味那個被破壞的夢境,順便向他打聽那七個女兒姓甚名誰,芳齡幾許,家住何方。表舅是一個曖昧的稱謂,性質(zhì)和級別相當(dāng)于表叔,用李鐵梅的話說她家的這種人數(shù)不清。

“姓洪,三點水洪,姊妹七個的名字是七種花,最大的一個叫桃花,我喊表姐,其他六個都比我小,名字我也都恍惚了。她們家住在烏龍洞,從這里往西走,估摸有七八十里路,深山老林里,也不曉得如今通車沒有……”

他一鼓作氣地說下去,語言流暢,勢如破竹,幾十年都沒敢說“七”,如今趁母親已不在人世連著說了好幾個。尤其是說著說著,剛才那張死白色的老臉漸漸地泛出紅光,好像一念到桃花,他的臉上就有了桃花盛開的意思。我懷疑他是回光返照,據(jù)說人在臨終前的幾個小時會突然從昏迷中蘇醒過來,說出一番密藏在心中的話,隨后才香消玉殞,在一些紅色電影和電視劇中革命者英勇就義之際往往就是那樣。不過他那張使用了八十八年的嘴巴畢竟有點兒不關(guān)風(fēng)了,伴著一進一出的喘氣聲,從兩邊嘴角往外淌著一絲一縷的口水,像三九天小河冰層下溢出的一線殘流。

我用紙巾去擦他濕漉漉的嘴角,剛一觸擊到皮肉他的眼睛就睜開了,仰望著夢境中的桃花。接著手能動了,再接著胳膊也能動了,再接著呼哧一下,他的上半個身子威風(fēng)凜凜地坐將起來,嚇得我的身子往后縮了三寸。

“我想去看看她們……”

“您想哪天去?”

“明天!明天就去!再晚怕來不及了……”

“明天?明天是不可能的,至少也要等到出院!”

“那我就出院,后天去看……”

他一邊只爭朝夕地說著,一邊抓緊時間大口呼吸,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斷氣。

我把胸脯拍得啪啪直響,保證圓滿地幫他完成這個愿望,父恩如山,好歹我們父子一場。好在他相信了我,無限感激地看我一眼,這才放心地倒下又睡,而且立刻就睡著了,臉上好像還帶著微笑。我懷疑他說完這句話后,這次真的會像革命烈士一樣含笑九泉,便伸手去刺探他還有沒有氣息,不料一個酷似驢叫的呼嚕,嗷的一聲從他嘴里打了出來。

我仍然比他說的晚了幾天,一周后我才把他接出醫(yī)院。這一周的時間我也沒有白費,我利用給他倒屎倒尿的天時地利,人和地向走廊上的病人和家屬打聽,得知了真有一個名叫烏龍洞的地方。那里從縣城往西走大約一百多里,不過已不再是他所說的深山老林,有一條盤山公路能夠通到林子下面,我想這個路程和他記憶中的七八十里有些吻合,把一條直上直下的山路變成彎來繞去的車道不就得多出幾十里嗎?被詢問的人年紀(jì)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他們通過反復(fù)地回憶,都說不記得附近有姓洪的人家,要么是搬走了,要么是絕戶了,要么是老爺子老糊涂了,記錯了姓,莫非姓何?姓胡?姓侯?我的心里頓時有了沉重的感覺,擔(dān)心若是找不到那七朵花,該如何兌現(xiàn)親口向他許下的諾言!

但我必須得找。花兒謝了,花下應(yīng)該有它們的種子,姓洪的七個姑娘不可能都搬走,不可能都不嫁人,不可能都沒有后代,不可能在祖先居住的烏龍洞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手機里查了一下明天的天氣預(yù)報,阿彌陀佛,正如一個漂亮的女歌星所唱,明天是個好日子。無風(fēng)無雨,不熱不涼,沒有不適合老人出行的道理,相反,八十八歲大病初愈的老人恰恰應(yīng)該在這樣的好日子里出來活動活動身子骨兒。

臨行前的夜晚我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今晚您好好地睡一覺,天亮起來,穿上大衣,戴上禮帽,拄上手杖,跟我去找您這些年夢寐以求的七朵花吧,就我們爺兒倆,一個多的人都不要。我開車,您在后排,坐著臥著仰著躺著都行,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我倆得訂個合同,您必須給我講講你們的愛情故事。我這心里就納悶兒了,一個男人怎么會同時和七個女人……”

父親過去是政府部門的文化官員,在位時負責(zé)干編撰文史一類的活兒,每來一次政治運動他都要脫一層皮,脫完了皮接著又干,下次運動來了再脫一層皮,像《創(chuàng)世紀(jì)》里那條萬劫不復(fù)的蛇。說他十磨九難屬于輕描淡寫,其實應(yīng)叫九死一生,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一副賤骨頭,干這個已上癮成癖,不干渾身發(fā)癢,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在天不假年,離休的時辰到了,他不得不在家里賦起閑來,但他近些日子卻又受到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慫恿,準(zhǔn)備寫一部回憶錄,說是有關(guān)組織要撥款出版,這次住院正是因為晚上睡覺超過了醫(yī)生規(guī)定的八點以前,寫著寫著,吧唧一下趴在了寫字桌上。

我把任務(wù)布置下去之后,給他充分的時間,讓他提前打好腹稿,根據(jù)他這一生的專長當(dāng)編的編,當(dāng)造的造,可別在明天的講述中前言不搭后語。我從小讀過不少他們這號人寫的書,包括一些中小學(xué)的語文課本,長大一想,矛盾重重,漏洞百出。他不承認那是編造,說的時候臉都漲紅了,脖子也粗了三分之一,看起來像腮幫的一個部分。

第二天清早起來,他按照我的指示裝扮停當(dāng),除了大衣、禮帽、手杖之外,還擅自做主在大衣兜里裝足了紙巾,看樣子準(zhǔn)備在見到七個女子以后替雙方擦拭悲喜交加的淚水。

我們父子二人吃罷早餐,登車啟程,一出城內(nèi)的街道,便聽到他嘔的一聲干咳,接著就無限深情地開始了往事的緬懷??h城往西的路不大好走,車身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因此從他嘴里吐出來的字也就零零碎碎,斷斷續(xù)續(xù),和我從前聽過的無數(shù)革命故事相差無幾,只是結(jié)尾部分略帶一點兒喜劇色彩。

那年,國民黨抓兵拉夫,兩丁抽一,四丁抽二,他們正好兄弟四人。他的四弟,我的四叔,已在前一年被抓走,另一個被看上的就是他。他的青少年時代體格健壯,虎背熊腰,人人見了都說是當(dāng)兵的好苗子,否則為何兄弟三個都英年早逝,獨他一人八十八歲還能死而復(fù)活呢?為躲征兵他逃到烏龍洞一個表舅家,他的所謂表舅,無非是我奶奶娘家一個遠房表哥,家中無子,只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最大的十九歲,最小的才九歲,中間有兩個是雙胞胎。長女桃花是七姊妹中最漂亮的一個,剛好這一年要嫁人了,女婿就住在鄰近的一個村子里。

父親躲進她家的那天是個夜晚,大他一歲的桃花正在閨房里給自己繡著嫁衣,聽得外面有當(dāng)兵的梆梆打門,她爹她娘被嚇得滿屋亂跑。桃花怕二老房里藏他不住,橫下一條心來,也不曉得從哪里生出的那大獨膽,竟敢打開房門讓他藏進她的閨房,又讓她的六個妹妹也都進去,姊妹們脫了外面的衣服睡在一張床上,把他嚴(yán)嚴(yán)實實地壓在下邊,就像是蓋了一床肉被子。

說這些當(dāng)兵的殺人放火,奸淫婦女,那都是說,事實并不見得都是這樣。就說那次,那些當(dāng)兵的進了桃花的家,一個拿槍看住她爹她娘,另幾個就到處搜查,連豬圈和茅廁都幾進幾出,卻任怎么搜也搜不出父親的一根人毛,最后他們才敲開這間閨房的門。他們?yōu)楹我恢辈贿M姑娘的閨房,這個問題父親說他想了七十年,他想可能與那領(lǐng)頭的看著像個讀書人大有關(guān)系,按理說這里應(yīng)該是搜查的重點。當(dāng)他們最后敲開閨房的門后,一眼看到床上睡滿了只穿一件小衣的姑娘,起來開門的一個手里拿把鋒利的剪子,剪口對準(zhǔn)著自己的心口,領(lǐng)頭的把頭一低轉(zhuǎn)身便走了。接下來那人揮一下手,帶領(lǐng)幾個當(dāng)兵的追上了房后一條小路。

老實說,自從成年以后,我對他們這號人講的故事,原本已經(jīng)心存戒備,保持著應(yīng)有的警惕。出于他們多少年來的訓(xùn)練有素,我無法判斷故事的真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多少真有多少假,甚至我懷疑全部都是假的,為了他說的那個需要沒有一個字是真的。但是這次不同,他在死去活來之后一開口就說出的這個愿望,如此深情,如此迫切,我想他可能是到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受到死神的教育,醍醐灌頂,幡然醒悟,良心回歸,八十八歲終于活明白了,方才急著去看當(dāng)年救了他命的七個姑娘。

我坐在前面開車,聽他在后面講完這個故事之后似乎有點兒疲勞,出氣聲呼哧帶喘,真像有一隊追兵在他的身后緊追不舍。其實即便在回憶中他也沒有奔跑,他不是和他表舅的七個脫掉外衣的女兒睡在一張床上,被那七團溫暖柔軟的肌肉擠壓在一個有驚無險的角落嗎?他此時的喘氣聲應(yīng)該出自他當(dāng)年剩下的緊張和恐懼,同時也還有那么一點兒激動和幸福吧。我向他隨口提出了一個通俗的問題:“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消息遲早會傳開,你的那七個表姐表妹,小的不說,大的還嫁得出去嗎?”

半天聽不到他的回答,我把車轉(zhuǎn)過一個彎子再回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藏在大衣兜里的紙巾此時派上了用場,他正拿它在眼窩上面擦拭著,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兩個眼泡都是紅的。

“別的我不曉得,我只曉得桃花的婆家后來退婚了……”

“那你為何不去找她,而要找我媽?”我又逗他玩兒,同時挖掘一下人性的秘密。

“因為我很快就參加革命去了!”他立刻堅強起來,仿若重返青年時代。

鑒于他的年事已高,大病初愈,心里沉重,情緒復(fù)雜,同時這段道路越來越不好走,我把車子開得很慢,唯恐這次尋訪故人之行出現(xiàn)各種意外。一百多里的車程我足足開了三個小時,中途有兩次停車,扶他下來呼吸幾口縣城里沒有的清新空氣,方便一下接著再走。這么一來,車到烏龍洞的時候已近中午,我把車停在一家路邊餐館的門前,再次扶他下來,跟餐館老板說好了中午在這里吃飯,然后試著打聽,附近一帶有沒有年齡大概在八九十歲的姓洪的女人?

“你不是來問過一次,那次你不是找到了嗎?”餐館老板偏起頭來看我。

“你認錯人了,我是第一次來!”我聽他說話的口氣,對我提出的問題并不陌生。

“有一個叫洪桃花的,要是還活著的話今年快九十了!”父親親自出馬提問。

餐館老板承認自己認錯了人:“哦,我還以為你是去年那個電視臺的記者!他說好要給她拍電視的,后聽說她是個瘋老婆子,就連電視也沒拍成,白跑一趟?!?/p>

“你是說她還在?瘋了?”父親的喘氣聲像鐵匠鋪里一拉一扯的風(fēng)箱,聽著有些可怕。

“這位老先生是……”餐館老板怕自己說得不好會惹人命。

“說吧,沒事,這是我父親,洪桃花是他的救命恩人!”我為他壯膽。

“哦,我倒不曉得她叫啥,只曉得她都瘋了幾十年,自我懂事起就聽人喊她瘋老婆子,如今連我都老了!她一無男人,二無兒女,三無兄弟姐妹,就一個人住在巖屋里……”餐館老板仍然盯著父親的臉,父親的臉色發(fā)白,看情況要回到剛從太平間推出來時的那樣。

我看見他那根支撐身子的手杖左右亂晃,仿佛故弄玄虛的魔術(shù)師玩弄魔棒,轉(zhuǎn)眼間會晃出一只撲棱棱的和平鴿來,便趕快上前一把將他攙住。

“那個巖屋離這里多遠?”

“有里把兩里,車子開不過去,得走毛狗子路?!?/p>

“只要有路就行,麻煩你給我指個方向。”

“看見沒有?就從那邊上去,先往左彎,到了坡頂再往右拐,見到一面青石巖……”

我只猶豫了一下就不再猶豫,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想了想再加一百,按在餐館老板的手掌中說:“再麻煩您照看一下我父親,我一個人去見她,背得動我就把她背下來,背不動我就請人把她抬下來,她住的那個巖屋周圍總得有幾戶人家吧?”

餐館老板初以為我給他的這筆錢是人口保護費,艱苦卓絕地進行推辭,最后知道是午餐預(yù)訂金才“哦”的一聲收下來說:“你放心把老人家交給我,我等你們下來吃飯,故人相逢是大喜事,少不了給你們做個四喜丸子!”

我剛轉(zhuǎn)身出門,他又追出來補一句道:“不過你得小心,防備她拿石頭打你!”

“好咧?!蔽倚南胫灰歉赣H的恩人,我讓她打。

按照餐館老板指示的道路,我左彎右拐來到他說的青石巖邊,此時我已累得渾身濕透,腳步蹣跚,大氣直喘。這面石巖真是青顏色的,刀砍斧削一般光滑,只是從上往下傾斜,看著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傾斜得最厲害的部位壘著一堆石頭,卻并不見有屋的跡象。在不遠的山坡下面出現(xiàn)了一個老漢模樣的人,正一步一步地往石巖下爬,因為脊背很駝,臉都快要貼著腳下的坡路,頭上戴一頂破的草帽,手里拎一只裝著不知是菜還是草的篾筐,也是破的。山里人的年齡不敢往大里說,看上去有六十出頭。

直到駝老漢快要走到我的面前一尺遠時,我才上前一步問道:“請問老鄉(xiāng),你曉得哪里有個巖屋?”

駝老漢把破草帽下的臉抬起來,我的眼珠瞪圓了,那是一張拔毛揉皺的烏雞皮,又臟又丑,直看得人驚心動魄。等這人再用同樣皮色的手摘下頭頂?shù)拿弊?,?dāng)做蒲扇在那張又臟又丑的烏雞皮臉上扇著汗時,我瞪圓的眼珠更要掉在地上了。我看見了一蓬被帽子遮住的麻白頭發(fā),亂七八糟大約有兩三尺長,尾梢直垂到腿的前面,這才認出不是老漢而是老女人,不是六十出頭而是九十歲都不止!

我的心里反而一喜,基本上斷定她是誰了,不管她在父親的心中當(dāng)年有多么美!

“你找?guī)r屋做啥子?”她問我。她的口齒有些不清,這是因為她的口中只有兩顆黑黃的牙齒,上面一顆,下面一顆,還是錯開著的。

“我找一個名叫洪桃花的老人家!”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時間關(guān)系不容我啰唆,父親等著和她見面,餐館老板也等著她下去吃飯。

“哪個叫洪桃花?”

“七十年前這里的一個大美女,她是我父親的救命恩人,我父親今天專門來看望她,他老了,爬不動這段山路,才派我來把她背下去。”

“大美女?你父親?那是兩個啥東西?”

“我父親是個人,哦,這里的人把父親稱爹,我爹叫李棟梁,您記不記得這個名字?”

“你凍涼了?我不記得有這個人!”

“我說出一件事來您就曉得了,七十年前我父親,就是我爹,為躲征兵逃到他一個姓洪的表舅家。他表舅有七個女兒,最大的一個叫桃花,桃花把我爹藏在她的閨房里,和她姊妹七個睡在一張床上,抓兵的來了敲開門一看,床上睡的都是脫了衣服的大姑娘,就沒敢進去轉(zhuǎn)身走了,我爹這才沒被抓走!你說這個桃花姑娘和她的六個妹妹,不是我爹的救命恩人嗎?”

“六個妹妹?六個妹妹?六個妹妹……啊……啊……”老女人的眼珠像兩?;野椎氖樱厩端涝趦芍簧钛鄹C里,突然間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起來,臉上的顏色也由紫烏變得青白,手里的篾筐頓時掉在了腳下,筐里的東西翻滾出來,原來是一種形狀像傘的蘑菇。

我想起餐館老板的話,做好了她撿石頭打我的準(zhǔn)備,果然她把一只手伸向地面,駝子的手原本離地不遠,不用費力就能撿到地上的石頭。我正打算一個閃身躲開,卻見她撿起的是那只空筐,滾出的蘑菇也不要了,另一只手抓起我的手腕,向著那道石巖邊的墳堆走去。想不到她的步子邁得又大又快,若不是被她抓住不放,跟上她還有一定的難度。

她的嘴里啊啊地叫著,似哭似喊,似失了同胞的母狼在石巖下長聲地呼號,音調(diào)凄厲而又恐怖,抓住我的那只手越來越狠,指甲都要扣進我的肉里去了。我被她生拉活扯地帶到那堆石頭前面,發(fā)現(xiàn)那里并不是墳,而是一堵貼著巖壁的矮墻,用來擋風(fēng)擋雨擋野物,幾根柴棒釘成一扇只容一人的窄門。她先從這扇門進去,又回臉把我拽進門里,從我背后照來的光亮讓我一覽無余地看見巖屋里的鐵鍋土灶和稻草地鋪,但是接下來看見的一道奇觀把我驚呆了。在那面向下傾斜的石巖上,有人用白石渣畫了一排姑娘的肖像,總共六個,從大到小,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

我還沒問她這是何人所畫,畫的何人,她的那句話又出來了:“六個妹妹……”

“啊,還是您畫的!您還會畫畫兒?畫的是您六個妹妹?不錯,您就是洪桃花!您的六個妹妹如今都在哪里?”我一連串地問著,心中更有數(shù)了。

“哈哈!都死啦!讓我一把火給燒死啦!”她咧開只有兩顆牙齒的嘴大笑起來,聲音難聽得像是老鴰。

“讓您……她們不是您的親妹妹嗎?”我渾身一顫,又想起餐館老板說的她是個瘋老婆子。

“我不燒死她們,她們自己也得上吊死了,她們是我親妹妹我不曉得?我家姑娘個賽個的性子都烈!哈哈!”她笑得烏紫的臉上放出光彩。

她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也是。但她既然是個瘋老婆子,我就無法判斷她說笑的真假虛實,只想趕在吃飯之前背她下去,抓緊和父親見一面。想必這對情人見面以后,一切真相都會揭開。

“您想不想見李棟梁?就是您說的那個凍涼了的人,就是我爹,您想見我就背您下去,他要請您吃一頓飯,酒宴都擺好了!”

“不想。想?!彼緛頁u頭,一聽說吃飯就不搖了,而且還高興地往下一點。

“那我們快走吧,我爹在那里等著您呢!”

“遵命!”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不知在哪里學(xué)來這樣的話。

我做好了吃苦受累的準(zhǔn)備,慢慢把身子蹲下,張開兩只胳膊往背后伸著,回頭看她。

“難看死了,你要做啥子?”

“背您下去吃飯呀?”

“我要你背?我背你還差不多!”她從我的背后繞到前面,一馬當(dāng)先地走將起來,這次是走下坡的路,臉不再緊貼著路面了。但我看她脊背的駝幅太大,剛才向坡上傾伏的上半身轉(zhuǎn)而又向坡下傾伏,這樣很有風(fēng)險,擔(dān)心她走到某一步時會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因此我緊緊跟在她的身后,隨時準(zhǔn)備趕上營救,以免她那蝦狀的身子會像一塊圓石頭,轱轱轆轆滾到那個餐館的屋后。

好在她直到走完里把兩里山路也沒滾倒,跟隨到最后一步時倒把我激動得一個踉蹌,差點兒一跤摔在地上。我追上她,想一手奪下她手里的破筐一手挽她,以便向即將和她見面的父親討好。她卻一樣好事也不讓給我做,步子更大地朝著路邊餐館走去,閑著的那只手在空中有力地擺動著,從背后看去形狀更像一只蜷曲的蝦。

父親和她的見面真叫作匪夷所思,當(dāng)她一步跨進路邊餐館的時候,父親看她一眼后便向她的身后看了,是想在這個難看的女人身后看到一個好看的女人,即便不可能有當(dāng)年那么好看,當(dāng)年好看的樣子多少還是應(yīng)該保留一些??伤谒竺婵吹降闹荒苁俏?,我的后面再也沒有別的人了,他的眼里有點兒慌亂,繼而緊張起來,仿佛這時才想起餐館老板的話,重新去看已經(jīng)坐在餐桌邊的這個又丑又臟的駝背,不由得慢慢張開了嘴。

“上酒了!上菜了!不說有人要請我吃飯嗎?”她把那只破筐夾在兩腿之間,眼窩里灰石子一樣的眼珠左右轉(zhuǎn)動著,還性急地敲了一下桌子。

“你是桃花……表姐?”父親終于發(fā)出一個聲來。

“哪個是你桃花表姐?剛才這個同志也叫我洪桃花!”她用敲桌子的手指著我。

餐館老板親自上酒上菜,第一盤就是他親口許諾的四喜丸子,一眼見她坐在上席,便對她笑一笑道:“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嘿,也不和專程來看你的老先生客氣一下?”

“客氣個啥?大家都來坐!再去給我拿六個盅子!杏花荷花,你們坐那里,蘭花菊花,你們坐這里,梅花,你挨著二姐坐,迎春你最小,坐到大姐身邊來!來呀!我們姊妹又不是外人!”她的兩只手掌左右開弓,啪啪地拍打著身邊的座椅,滿手的泥巴土末子應(yīng)聲而落。

“又發(fā)瘋了不是?屋里哪有這花那花的?她們早就沒啦!一個都沒啦!還是讓老先生挨著你坐吧,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敘舊,人家是從大老遠的縣城趕來的,你得先敬他一杯酒!”餐館老板批評她說。

“早就沒了?”父親瞪著她,見她自己倒酒喝了一口,又夾起一只四喜丸子在吃,就把眼睛轉(zhuǎn)向餐館老板,從鼻孔中噴出的粗氣吹在他剛打開的一張紙巾上,像一面迎風(fēng)飄揚的小白旗。

“你問他?他才多大?他爹都沒多大!哼!那天我聽到槍響就往回跑,進門見我爹讓人捆在大柳樹上,胸脯一個大血洞,我娘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根紗不掛,都死了,杏花她們在屋里尖叫救命,我往窗子里一看,一大堆的畜生正在糟蹋她們,我一轉(zhuǎn)身跑進牛圈,去拿鍘草刀……”她的石子眼珠像刀一樣閃閃發(fā)亮,從嘴角流出的油也閃閃發(fā)亮。

“別說瘋話啦,你不也沒多大?還是個女娃子,想殺一大堆日本鬼子?”餐館老板轉(zhuǎn)眼又端來一盤菜,是學(xué)城里人做的白斬雞。

“鍘草刀我拿不動,就聽杏花喊,畜生,我咬不死你,起來我燒死你,連我們也一起燒死!我就把牛草抱到門口,每個窗口也堆滿,一處點一把火……”她的眼里又冒出火光。

“天哪!你的妹妹也在屋里……”父親手里的紙巾掉在桌上。

“你咋不早說?你咋不早說?。恐钡近c燃了我才想起來,我的六個妹妹都在屋里……哈哈哈哈,燒死了也好,我不燒死她們,她們自個兒也要死,我們家的姑娘我曉得的……來呀,大姐今兒高興,我一個一個喝,先跟二妹喝一盅,要不是你喊叫要燒死他們,我咋想得起來點火……”她又自倒一杯,對著身邊一個空的座位端起來,嗞兒的一口抿進嘴里。

“還是因為這個……”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巖屋里的畫。

父親兩眼涌出淚水,他已舉起了杯,手抖得厲害又將它放下。這個有情有義的耄耋老翁,全然忘了昨夜在大衣兜里備下的紙巾,就任那眼淚成串滾下,其中有一滴掉進杯心,濺起一朵小小的酒花。

“你凍涼了,你凍涼了是哪個?不是說他請我吃飯嗎?”她用冒火的眼睛滿桌逡巡,滿桌除了她一人才能看見的六個妹妹,也只有她和我們父子二人。

“爸,她在叫您,她把李棟梁聽成了你凍涼,她已經(jīng)忘記了您的名字,她確實瘋了!”我盡量讓父親不要感到難過。

“我就是!我就是你表弟,我叫李棟梁,我怎么會凍涼呢?那年那么冷的天氣打赤腳跑那么遠我都沒有凍涼,我要不是身體好他們會抓我當(dāng)兵嗎?那年你和六個妹妹救了我,你都忘記了,可我忘記不了,你們姊妹七個是我的大恩人,今兒個我要敬你七杯酒!”父親幾乎是掙扎著喊道,他第二次端起杯子,只端了一會兒,里面的酒就只剩了半杯。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小名兒叫梁娃子,是的吧?是的吧?哈哈,梁娃子咋都長變了,長得認不出來了!”她盯著他,想從眼前的他中盯出當(dāng)年的他來。

“桃花表姐,先把這杯酒喝了,我再……”

“我不喝你的酒,我好后悔那天護著你,我就該讓他們把你抓走!”

“是我做得不對,這些年……”

“好男兒就該當(dāng)兵打仗,保家衛(wèi)國,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可你不去當(dāng)兵,那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哪里去了?說!”

她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唱歌,一會兒伸出瘋老婆子的臟手,左手端杯,右手握筷,好似雙槍并舉對準(zhǔn)她曾救過的人,石破天驚地喊出最后這一個字,接下來大吃大喝,旁若無人,吧唧滋溜聲響徹餐館內(nèi)外。我偷看了父親一眼,父親也正向我看來,好半天里,我們父子默然無語。

窗戶外面的天色變得陰暗,仿佛要下雨了,謊話連篇的天氣預(yù)報明明報的是晴天。父親看一眼窗外,輕嘆一口氣,小聲地對我說:“我們早些走,讓她也早些回!”

“洪表姑,我們要走了,哪天再來看您……”我這樣稱呼她,覺得自己也是在撒謊。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再聽她的聲音,一切都太可怕了,擔(dān)心父親未必經(jīng)受得起。我像逃跑一樣保護著父親起身出門,上車上路,車速超過來時的兩倍。依然坐我身后的父親沉默是金,我以為他暈車睡了,轉(zhuǎn)過一個彎后回頭看他,卻突然聽他又說出一句話來:“我有一個愿望……”

他的愿望把我嚇破了膽,但我狠狠地咬了一下牙說:“爸,您說吧,我保證圓滿地幫您完成!”

“回去你給我一把火燒了!”他好像也在咬牙,說完那里還格格地響。

“學(xué)這位女英雄?燒什么?”

“我寫的這本書!”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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