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輝 陸浩斌
摘 要:歷來學界對意境的解釋層出不窮,但很少進入意境自身的符號系統(tǒng)和語境下進行研究。意境是在中國生命性文化下產生的,因此,意境就是在生命性文化語境下的一種生命隱喻的建構。接下來筆者將從意境與生命體驗、意境與生命周期、意境與詞匯流變三方面進行論述。
關鍵詞:意境 生命隱喻 生命體驗 生命周期 詞匯流變
意境是中國美學獨有的概念,也是學界熱衷于研究的對象,有的從外部進行研究,有的用西方文藝理論來比附闡釋。但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意境為中國美學獨有,那么就應該用其自身的結構來解釋,也就是說必須進入意境自身的符號系統(tǒng)和語境下進行研究。中國的文化和農耕文明是分不開的,農耕活動是一種敏感性很強的勞動,作物的生長成為農耕的主題,而作物的好壞又直接影響到耕種者的生活質量,這樣的連鎖反應導致形成重視人的體驗的生命性文化。所以中國文化是一種生命系統(tǒng),用生命和感官來體驗著世界,發(fā)現(xiàn)世界的意義與自身的價值所在。宗白華在討論中西哲學差異的時候也認為:“中西的形上學分屬兩大體系:西洋是唯理的體系,它要了解世界的基本結構和秩序理數(shù);中國是生命的體系,它要了解、體驗世界的意趣(意味)、價值?!眥1}意境作為一個審美范疇,當然也是在這種文化語境下產生。因此,筆者認為,意境就是在生命性文化語境下的一種生命隱喻的建構。接下來筆者將從意境與生命體驗、意境與生命周期、意境與詞匯流變三方面進行論述。
一、意境與生命體驗 意境中“境”含義的用法是在佛經翻譯和經文闡釋中衍生的。佛教苦諦認為痛苦不可避免,是因為人有“心”?!独銍澜洝吩啤叭f法唯心”,世間一切現(xiàn)象的存在都是因為“心”的存在?!靶摹北倔w的具體表現(xiàn)就在六根之上,而六根與現(xiàn)象世界相接觸會產生色聲香味觸法六境,六境是相互區(qū)分且封閉的,所以“境”在翻譯過程中保留了界限的意思,同時又增加了封閉的含義。這種“境”的用法有很濃的宗教色彩,但終歸對意境范疇的產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意境中的“境”就是沿用了這樣一種含義。因此可以說,意境中的“境”是一種空間的表現(xiàn),相當于一種抽象的空間,這種空間是可以用來“觀”的,但是所謂的“觀”并不是用眼睛觀察,而是一種生命體驗,正如上文所講到的六境是一種整體的體驗。意境以一種空間的方式呈現(xiàn),并且是可進入的,也就是說相當于一種場域。這樣的場域,創(chuàng)作者與鑒賞者是可以互相通達的,創(chuàng)作者能“寫”,鑒賞者就能“觀”,這種交互過程是以生命體驗為橋梁的。生命體驗包括了所有的感官,意境就是表現(xiàn)一個空間,讓鑒賞者重新進入那個空間中。像“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樣的意境就能讓鑒賞者再次進入春日的記憶空間。鑒賞者可能看過杏的紅,聞過杏的香味,聽過耳邊的鳥聲,觸碰過枝頭,這一系列的生命體驗都化作記憶,直到進入意境這個空間中,之前的生命體驗再次被喚醒。總之,意境所喚醒的空間記憶裹挾著復雜的生命體驗。意境讓鑒賞者經歷一種空間,而進入這種空間的門票就是鑒賞者與創(chuàng)作者的生命體驗。因此,意境因為生命體驗而具有一種合法性,同時也是一種必然性。
二、意境與生命周期 上文論述到意境通過空間性來喚醒生命體驗,接下來論述意境與時間性的關系。意境是可進入的空間表象,并且是可以反復進入的,反復意味著意境還有時間的維度?!笆澜缰钥赡艿纳嬲摃r間性條件在于時間性作為綻出的統(tǒng)一性具有一種視野這樣的東西?!眥2}視野就是主體內視化的一種時間長度,這種視野是記憶與想象力的綜合,而海氏所謂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類似于我們所說的意境,意境可能的條件就是時間性,而時間性又賦予了視野一種統(tǒng)一性。缺乏時間性,記憶與想象力就不能發(fā)生。鑒賞者所領悟到的東西不一定和創(chuàng)作者所要表達的生命體驗對等,常常發(fā)生錯位的現(xiàn)象。生命體驗的深淺體現(xiàn)在時間的綻出,因此往往時間越久生命體驗就越深。當進入意境的鑒賞者不具有作者在空間中所表達的生命體驗時,就需要同時發(fā)揮記憶與想象力的作用。如納蘭性德的“夜深千帳燈”,不是所有人都到過兵營,真正體驗過這種感覺。也許見過帳子,通宵達旦或者長夜無眠,這些東西可能不是在同一時空出現(xiàn)的,這時發(fā)生想象的前提是想象的素材都是時間中的不同階段。因此想象首先就預設了時間的加入,時間不僅是加入,還統(tǒng)攝這些想象的素材,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提供在同一時空出現(xiàn)的必要條件。
其次,時間性也關系到意境的隱藏和顯現(xiàn),意境中包含著許多可能性,鑒賞者可以從多個角度進入意境中,這些不同的側面不會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某一側面被關注或被邀請,那么其他側面可能就會隱匿,反之亦然。在時間中意境不斷地轉化成在場狀態(tài),“在場意味著:解蔽,帶入敞開之中。在解蔽中嬉戲著一種給出,也即讓—在場中給出了在場亦即存在的那種給出”{3},而讓其在場的表象是主體情感的需要。主體基于不同的情感,對意境的感受可能不同,也就是說在場的角度不同。例如感情豪邁之時,看到“夜深千帳燈”會感受到一種邊塞壯闊的意境,同時情感導向崇高;而情緒低落之時,同樣的文字,卻會感受到不勝凄涼的意境。情感的變化,隱匿與顯現(xiàn),這些表象的背后都是時間性的推動。
再者,意境本身雖是一種關于生命體驗的空間,但是時間也參與了這個空間的建構,只是時間在意境中所表現(xiàn)的方式比較特殊。上文說到,意境是被反復進入的,可文字還是文字,文字的永恒性導致了意境的穩(wěn)定性,而且空間的建構也規(guī)定了它自身的穩(wěn)定性。在意境中所喚醒的生命體驗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動,“明月照積雪”“中天懸明月”,這些意境猶如畫面般凝滯,可還是能感到時間的存在。有一些則把時間通過空間化的方式來表現(xiàn),例如“大江流日夜”“云破月來花弄影”,大江的流動是一種空間的感受,云的散開也是一種空間的移動,但毫無疑問,這些事物的空間移動不僅需要物理時間,也需要心理時間。還有一些則將時間壓縮起來,形成一個點或者網,將時間進行非線性化的表達,例如“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古今和四海都變成了一個點,時間和空間都被壓縮了。不管怎樣,意境中的時間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那就是時間的場域化。時間在意境中不是如現(xiàn)實生活中那樣具有不可逆轉性?,F(xiàn)實生活中的時間是不回頭的,是線性的,而意境中的時間是反復性的,應該說是一種循環(huán)系統(tǒng),就像重播的電影,一旦主體進入到那個空間,時間就開始起作用。所謂場域化,就是與非自身的空間劃清界限,同時證明自身的獨特性,使進入場域內的事物按照自身的規(guī)則活動。時間在意境這種空間中是一種穩(wěn)定的循環(huán)過程,在意境中以場域化的方式呈現(xiàn)。
最后,意境自身的空間雖然是穩(wěn)定的,且時間在其內部被場域化,但由于讀者的參與,意境具有了生長的性質。單個的讀者是有時間性的,在讀者的整個生命周期中,他會不斷進入意境。剛開始由于生命體驗很淺,在意境中所喚醒的生命體驗也是停留在某一方面,而且在意境中可能借用想象來拼湊生命體驗的時候更多一些,但是記憶與想象之間存在著張力,想象會牽引著記憶,因此讀者的視野會越來越寬廣。在時間的過程中,意境的其他側面也會被讀者邀請,進入到在場的狀態(tài),所以意境具有生長的性質,是逐漸生成的。
三、意境與詞匯流變 意境還和第三種同時與共時性和歷時性有關的語言聯(lián)系密切。在語言系統(tǒng)中時常會出現(xiàn)很多新詞,這是我們立象以盡言的傳統(tǒng),也導致許多未盡之意急于尋找一些詞匯進行依附。歷來中國文化就重視生命體驗,因此文學作品自然以造境為上,描繪的詞匯很多,可沒有一個可以概括這些表象的詞。意境一詞最先展露于王昌齡的《詩格》之中,可在他這里,意境并非是現(xiàn)在的意思,而是指作品的內容。但自那以后,意境這個詞就開始慢慢出現(xiàn)在其他人的文章中,同時也慢慢具有了一般意義上的含義。發(fā)明這個詞的人并不是它普遍意義的賦予者,因此意境這個詞的產生是偶然的,然而它的含義卻是必然的。意境被不斷剝去含義,又不斷被加入新的意義?!叭祟惖难哉Z活動可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靜態(tài)的符號系統(tǒng),即語言,它是由語言集團總結出來的語音、語法和詞匯系統(tǒng);一部分是動態(tài)的言語實踐,即言語,它是個人對于語言符號系統(tǒng)的具體運用?!眥4}從語言角度來說,意境的含義到現(xiàn)在是相對固定的,可從言語角度來說,卻還處于不斷的變化中?,F(xiàn)在許多人并不了解意境,也不知道意境的普遍內涵,有的人感覺很新鮮,有的人認為用這個詞很有文化,還有的人認為游戲里也有意境,品嘗咖啡也有意境,意境好像失去了范疇意義,變成了描繪性的形容詞,或者也可以被看作嘆詞,就是表達美好的意思。由此可以看出,意境漸漸被普適化了,在大眾中間,也逐漸變?yōu)椤昂谩钡奶嫔?。這樣的意境已失去自身價值,失去了作為一種范疇的價值??偟膩碚f,意境的詞匯在流變著,就像一個生命體,有誕生的時刻,也有生長的時刻。從詞匯的演變中可以看出意境的生命隱喻。
正如上文所論述的,意境通過再造空間完成對生命體驗的喚醒,這是生命隱喻的空間性。同時,通過時間性與生長性隱喻了生命周期。因此,筆者認為意境是一種生命隱喻的建構。
{1} 宗白華:《形上學(中西哲學之比較)》,《宗白華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44頁。
{2}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14頁。
{3} 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6頁。
{4} 陳學廣:《文學語言:語言與言語的張力》,《南京社會科學》2004年2期。
名作欣賞·評論版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