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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的村莊

2016-09-28 14:54趙雨
鹿鳴 2016年8期
關鍵詞:樹王毛毛蟲婆婆

趙雨

小遠告訴我,老樹王上的毛毛蟲會飛,我不相信,直到我親眼見到。

老樹王是全村年齡最大的一棵樹,站在河岸上,腰身粗如臉盆,上面布滿一個個拳頭大小的樹疙瘩,不時會爬出一只松鼠,捧著果子,探頭探腦。

老樹王枝繁葉茂,我從小喜歡坐在樹下,抬頭望著濃密的葉子背后青藍的天空,做著不著邊際的夢。那條河在天空的倒影下,悠悠流向遠方,它寄托了我很多白日夢,像一個老朋友,從不泄密。

我沒有什么朋友,小遠是最好的一個,我們有很多喜歡的東西,尤其是毛毛蟲。它那一截截蠕動的肢節(jié),在我們眼里就像竹子一樣美麗;全身細如發(fā)絲的絨毛,經(jīng)陽光一照,顯出五光十色的斑斕。它們成群結隊依附在老樹王上,不管晴天、下雨,始終抬頭望向河流遠方。

遠方,也是我們向往的所在,這個村子的每個人都眺望過河流的盡頭,想知道那水天交接的白線后究竟藏著什么?那秘密直到我父親的一個舉動才被揭開。

父親在我心中是一堵堅固的墻,濃黑的眉毛下那雙棕色的眼睛曾在某個月夜發(fā)出撩動心魄的光。他在老樹王下,用寬大的手掌摸著我的頭,告訴我,他即將隨波遠行。那個決定在隨后的幾天在村里炸開了鍋,人們歡欣鼓舞,敲鑼打鼓,唱無字曲。父親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用幾十根藤條,扎一只木筏,一只知更鳥停落在他黝黑的肩頭,小遠的外婆(蘭婆婆)那時說了句:“那一刻,你父親看來就像一個英雄?!?/p>

等到出發(fā)的那天早晨,河岸上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母親拉著我的手來給父親送行,那時她眼淚肆流,哭聲響徹云霄,沒人知道她在不久的將來將成為全村第一個瘋女人。我父親對誰都不看一眼,他將木筏推入河流,水花濺起的瞬間,十二條毛毛蟲從老樹王上掉進波瀾之中,它們跟在木筏后面開始永無止息的浮游。人們目送我父親漸行漸遠,他強壯的雙臂緊握木漿,在朦朧的晨曦下,背影倒映在支離破碎的水面,拉成一條若聚若散的光束。這時人們突然覺得內(nèi)心有點失落,那個男人將從遠方帶回來什么秘密?那天晚上,村里的每個人都失眠了,有一個人在沒有任何預兆下悄然離世,她就是蘭婆婆。

我無法掩飾自己對村口那片油菜花地的喜愛,每到春天,發(fā)瘋似的、香氣濃郁的黃色花朵依次盛開。菜花地里,有一棟矮小的木頭房子,就是小遠和蘭婆婆的家。沒人知道蘭婆婆的確切年紀,她并非本村人,四十年前,帶著一臉神秘出現(xiàn)在村口。那時她還年輕,左眼邊一個蝴蝶型胎記在陽光下翩翩欲飛。四十年后,她在院子里喝光一水缸的水,面對西天,唱起沒人聽得懂的歌。一只全身潔白的野貓在小木屋的屋頂吃掉一朵枯萎的油菜花,兩只蝙蝠停在野貓拱起的背部打瞌睡。蘭婆婆走進屋,躺在床上,在回憶中消磨生命最后的時光。她向人們講述一個美麗的地方,那是她的故鄉(xiāng),那里一年四季陽光朗照,蒲公英的種子被收集來做人們溫暖的床,遍地是成熟的果子,用來解渴、飽腹,大家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游戲。但這樣的日子最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帶走,一次連綿不斷的降雨,起初人們不知道從天而降的那潤濕的東西是什么,到后來雨勢變大,變成如注的暴雨。人們驚慌地躲進山洞,看著往昔的家園在風暴中顫抖,積水越升越高,淹沒了平原、覆蓋了田莊。蘭婆婆是唯一逃脫的孩子,村莊變成一片汪洋,她哭了整整一夜,離開。

這個故事得到我們很多眼淚,蘭婆婆已處于彌留之際,聲音細如發(fā)絲,最后她長嘆一口氣,合上了眼睛。

蘭婆婆去世后,我們?yōu)樗e辦了一場規(guī)模隆重的葬禮,挨家挨戶關在馬廄里的馬都被用來拉裝載棺木的板車。葬禮上,每個人都哭了,小遠更是泣不成聲,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母親在我記憶中沒有明晰的形象,仿佛一團霧,彌漫在時間的無涯中。一直以來我都想探尋她和父親的故事,在父親隨波遠行那天,她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人。她久久地凝望已然恢復平靜的水面,對我說,從此,她就是可憐的寡婦了。

兩天后,她的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她開始整夜無法入眠,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來走去。一條白蛇游進家門,她用鐮刀破開它的肚子,取出蛇膽一口吞下。那時唯一讓她感興趣的是跑到墳地,蹲在墓碑旁和死去的人講話,鬼火浮游在她四周,經(jīng)過的人不寒而栗。那時我已不在家,我的思維永遠跑在母親和村民的前頭,早在全村人為蘭婆婆的故事感慨、為她的死哀悼時,我就在設計另一件事的發(fā)生,就是我父親的歸來。失去蘭婆婆依靠的小遠跟我愈發(fā)緊密地走在一起,我們奔跑在村里各個偏僻的角落,尋找排遣我們內(nèi)心孤獨的東西,有時,他對我說:“我外婆再也不會回來了?!蔽覍λf:“我父親很快就會回來了。”

父親是在這個夏季最后一天回來的,那天下著綿綿細雨,人們看到河流的遠方涌起一陣白浪,白浪上漂浮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很多年后人們才知道,那東西叫“船”,它的全身都是鐵,兩頭尖,中間寬。父親當時就站在“船舷”上,幾十頭白羽毛的水鳥在頭頂徘徊,夕陽被遠遠地甩在后頭。和離開時的落寞相反,此時的他如一位志得意滿的勇士,威風凜凜地上了岸。

岸上早就聚集起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人,每個人都在互相告知:阿祥回來了。母親擠在人群最前頭,驚訝地說不出話,剛塞進嘴里的一只蝴蝶被她吐了出來。從此以后,她變得更加瘋癲,直到幾年后,走出村子,迷失在茫茫的田野,再也沒找到回家的路。

父親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同行的還有十來個陌生人,他們穿著奇怪的衣服,船上還有各種我們叫不出名的鐵家伙。

那天夜里,村里最大的場坪上燃起了篝火,全村人聚在一起,為父親的歸來接風洗塵,要他講述這兩年在外面的經(jīng)歷。父親站在人群中,我發(fā)現(xiàn)他胖了,腮幫鼓起,下巴上厚實實的都是肉,一張臉被火光映得通紅。他喝下兩瓶烈酒,抹了抹嘴,這才打開話匣子。

他說自己當年隨波漂流,一天一夜才到盡頭,是個堤壩,翻過去,上了岸,一個嶄新的世界就呈現(xiàn)在他面前。他把那地方叫做“城市”——“你們不懂的?!彼f。他接著說,城市里有高樓大廈,寬敞的馬路,車子在路上奔馳,人們穿好看的衣服,每個人都干凈漂亮,還有許許多多村里人聞所未聞的東西。他的話充滿激情,聽得在座的人心馳神往,六財叔羨慕地說了句:“那……是天國吧!”那幾個外來人頓時爆發(fā)出抑制不住的笑聲,村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兒,這時德高望重的五太公插言道:“那么阿祥,你這兩年都在做什么呢?”

“我就在那里打拼,”父親說,“一個人,尤其像我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外鄉(xiāng)人,不勤奮是行不通的。我從底層做起,什么事都做,直到遇到一個好心幫助我的人,我抓住機會,慢慢爬了上來。”

“你怎么不說自己是個投機倒把的騙子!”坐在我父親身邊的一個外地女人打斷他的話,“天生的騙子?!彼淖齑酵t,像抹了血,父親用嚴厲的眼神掃了她一眼,她捂住嘴“咯咯”暗笑。父親又轉向人群:“現(xiàn)在說這些沒有什么意義,我這次回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改變村里落后的面貌,讓你們都過上城里人一樣的體面生活?!?/p>

村人的情緒被這句話推向高潮:“怎么做呢?”

“打開村門,和外界取得聯(lián)系?!备赣H斬釘截鐵地說。

接下去的時間,大家繼續(xù)喝酒,直到喝得爛醉,他們沉浸在父親描繪的國度里,仿佛有扇大門正向他們緩緩敞開。只有我覺得無趣,叫上小遠,一起走出人群。

夜已經(jīng)深了,不知名的夜鳥在鳴叫,小遠在我身邊走著,后來停下腳步問我:“你父親回來了,你不高興嗎?”我說:“不知怎么,我覺得他好像不再是我父親?!毙∵h點點頭,沒說什么,我們都沉默了。

父親的計劃沒幾天就實施了,他帶領那幫外地的朋友與每個村民進行交談,拿著一張紙,在村里到處查看,記錄下房屋的位置、樹木的位置、山丘的位置……那些船上的鐵家伙都被搬下來,像被施了魔法,冒著煙(孩子、大人都圍著它們看),像隨時準備展開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戰(zhàn)爭。更重要的是,父親的目光對準了那條河流,他來到岸邊,指著白色的水面說:“它的水必須抽干,與外界溝通的道路才能暢通無阻?!?/p>

大家忙作一團,只有我和小遠感到一絲茫然,我們看著村里發(fā)生的變化——泥土層層掀起,濃煙遮蔽天空,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焦味。

我們來到老樹王下,秋已來臨,天空刷白,老樹王的葉子一天天染黃,閃耀著秋陽的光澤,滲出斑駁陸離的味道。我們坐在樹下,仰頭看樹葉間的毛毛蟲,這時我聞到一股爛柿子的味道,耳邊響起接連不斷的“窸窣”聲。老樹王的身子劇烈顫抖,樹枝上下擺動,像一個老人在咳嗽。葉子紛紛往下掉,不一會兒就在我們頭頂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網(wǎng),鋪天蓋地。

然后我看到了那驚人的一幕,透過網(wǎng)孔,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其中一條毛毛蟲,全身覆蓋著紅色的絨毛,體型顯胖,兀自爬出蟲群,來到樹枝的尖端,駐足片刻。突然它的身子左右搖擺,一陣震動,作了一個跳躍的姿勢,一雙潔白的翅膀從它背部探出,在陽光下快速扇動,如蜻蜓一般,飛了起來。接著,原先隱蔽起來的數(shù)十百千條毛毛蟲全部暴露在陽光下,每塊樹皮幾乎都被占據(jù)著,黑壓壓的。我從沒見過那么多毛毛蟲,它們的姿態(tài)都是一樣的:身子拱起,抬頭仰望,像是聽到天空某處發(fā)出一個命令,背部同時長出翅膀,齊刷刷飛向天空。

這時我聽到河流的哭泣,我已經(jīng)忘記河水流動的聲音,岸邊,一個龐大的鐵家伙不知何時傲慢地坐著,一根粗大的管子伸進河面,“咕咕”地抽著水。河流的水平線慢慢低下去,我想到當初對于遠方的憧憬,如今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我無法想象那么長一條河,河水如何能像父親說的那樣被抽干?鐵家伙像一只貪得無厭的水牛,肚子里裝得下那么多無窮無盡的水?

幾天后,秋風吹得愈發(fā)緊,干枯的老樹王瑟瑟發(fā)抖,河水終于被抽干,河床裸露在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河床上的東西。

那是一片廣闊的平原,平原上,站著一間間美麗的房子,門窗儼然,黑瓦白墻,透過破敗的窗欞甚至能看到擺放在屋中的床鋪,它們是用干枯的黃色花瓣織成的,它們在秋陽下看來如此神奇。那一刻,我想起蘭婆婆彌留之際講的故事,原來她的秘密一直潛藏在河流之下,幾十年來,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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