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普

刻在石頭上的愛字

在河灘揀到一塊石頭，鵝卵形

底色雪白。上半部隱隱現(xiàn)出一片

藏青，似青山遠(yuǎn)道趕來打坐之景

下方，一道碧綠紋痕橫貫石身

很細(xì)小，如腳下的金錢河

在另一個地方，細(xì)化了自身

上天厚德，賜我一枚饋贈你的

最好的禮物。但它似乎并不完美

好像山水之間缺了點什么。我看你

在水邊低頭洗衣，就把石頭藏了

起來，帶回住處，我向房東

借來鋸條，把它打磨成鋒利的刻刀

我在石頭上，在山與水的中間地帶

刻一愛字，并用刀子劃傷手指

讓體內(nèi)跑出的血，與印泥摻和后

在柔軟的字體里，在一筆一劃里

繼續(xù)奔跑。直到讓它具備跑你

血管細(xì)胞甚至靈魂深處的動力

第二天，你接過它，你說你真的

好感動，黃金鉆石可化錢買到

而它，卻是今生最美的際遇

現(xiàn)在，我在遠(yuǎn)離你的地方

在變幻莫測的人世，回味一枚

刻過的愛字，那種刻痕在我

心底，留下至今未愈的傷痕

一樹合歡下打坐

說是轉(zhuǎn)山累了歇歇，不如說我們

獨鐘其情，多一分停留，多一分沉醉

合歡樹的美，是花朵開出來的

帶羽毛的花朵，是鳥嗎？粉紅的翅膀

在風(fēng)中微漾，抬高了枝間幾叢陽光

我仰著頭，目光在花朵上凝神很久

不肯收回，就像靠在我肩頭，打量我的你

后來，我輕輕刮一下你的小鼻子

在人世，這最美的花，只有你配得上

你扯了扯我的耳朵，笑著說珍惜吧

有天空的比翼鳥，求佛了多少個前世

才不離不棄。最終，我們下山了

坐過的石級涼了。我手攥的車把

也涼了。只有一樹合歡，趕了

多年的路，才在老家常年趕集的

街角站住，和我已非我的我，敘舊

月下漫步

月下漫步，我們的身影覆沒了它

又被它瞬間覆沒。小鎮(zhèn)邊緣很寂靜

兩三粒燈火在月色里很薄 一支歌，

把你的口腔認(rèn)作故鄉(xiāng) 我和遠(yuǎn)處

山泉的清泠，都把你認(rèn)作獨一無二的百靈

叢立的山樹，被月光抒情和撫摸，被你的

歌聲撫摸。有鳥兒振翅的聲音劃過

那一刻，我希望拍翅的，不是

不知名的鳥，而是羽化欲飛的我

出了鎮(zhèn)口，前面就是深山。我們在

銀杏樹下調(diào)頭，手拉著手，仿佛

兩棵干年銀杏枝杈，相互纏繞。彼此

交換的體溫，兩情激增的心跳，仿佛

一生一世，就這樣足矣。上一街拐角處

路燈暗了，月光也暗了，你的消失

是我在自己的黑夜開過了小差

山野深處的紫色幽默

我們摘下很多串五味子，在山野深處

野核桃樹下品嘗。熟透的果實 一顆

一顆，被我們從手傳遞到嘴唇

而它，一直用紫黑的亮度，傳遞著

我們的動作。由于紫，我們偏好它的甜

對淡淡的苦，一再包容，甚至忽略

直到雙唇紫黑，拭之不去。我說我不吃了

剩下給你一個人。姑娘們喜歡抹口紅

而口紫，不用花錢省去涂抹，綠色天然

安全環(huán)保，讓我臨幸的天下第一美女

坐享世上最美的唇膏。你小嘴一努

細(xì)眉上挑，知道誰老家東邊的吧

今天沾光交了好運，和帥哥共擁

紫氣東來，紫霞臨照。你說

常說我是百靈，現(xiàn)在我就是紫百靈

一支紫陌紅塵的歌聽好了。你唱的時候

我心漾神動開始喊山，歌聲吶喊與群山

共鳴很久很久。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成了

彼此的名星，在對方眼里大紅大紫

所有紫意被黑夜乘襲，我在一個人的灶膛

生火做飯。臉上道道煙灰，從幽默退回庸常

我看到，它鏡子呈現(xiàn)的顏色 比夜更黑

夏天的碎片

兩條大路同時拐進(jìn)一條小路

作為夏天的一部分，金錢河畔

無數(shù)個黃昏的一部分，遠(yuǎn)處的香椿

借龐大山體，為軀干的苗條撐著細(xì)腰

身邊棕櫚，用自己的葉子搖著折扇

真羨慕你的紅裙，是被紅蜻蜓紅蓼葉

黃蘭白中相間的紅太陽花，還有

燕子紅唇，晚霞映紅的河水喊來的

兩個人一條路，就這么走下去

河谷深處，聽到鳥音，水流的聲音

及心臟跳動的聲音也是紅的，直到時光

和夜色融為一體，夜涼如水，金錢河

在黑中退去五百里，一曲老歌粉紅的

回憶，在煙頭明滅余光下，翻揀

一個人體內(nèi)留存的，那個夏天的碎片

我想用津嶺證明愛

上邪，我愿與君相知。想用津嶺

想用石頭的品質(zhì)證明愛，證明

白頭對天長，偕老接地久的一世情緣

北方老秦嶺 南邊神農(nóng)架和武當(dāng)

都比津嶺大哥大，但它在上津

在漫川關(guān)之下 稱得上眾山之王

我想把我們家 構(gòu)建家的一磚一瓦

一桌一凳，一碗一筷 及柴米

油鹽醬醋茶，安放在冬無雷

夏無雪的津嶺腳下，金錢河畔

你挑燈教子，我戴月荷鋤，直到

最后 都成為津嶺的石頭。山無嶺

江水為之竭，多年以后，津嶺撇開

我的視線矗立著，它下面的河水

依然南下漢江，奔涌不息。多少個

夜晚 我在小盆地西緣的瓦屋失眠

吹過崗丘的風(fēng)，恍惚又枕上了林濤水聲

我在一處荷塘朗誦

在一處荷塘朗誦寫給你的詩，詩是

頭晚寫成的，白紙黑字，對應(yīng)我們頭頂

白云上方燕子劃動的黑翅 金錢河邊

垂柳靜立，喜鵲棲息，我誦出第一句

娓娓道出塵埃的漂泊，似清露葉心

滾動的痕跡。接下來，非君子非小人

好逑之音，漸漸貼上，魚兒擊水的細(xì)浪

點點，圈圈漣漪。繼而，喜鵲驚起

我有些分神，好在蟄伏荷葉的蛙鳴隨機

加入，給我的神情注加了亢奮。輪到

最后，有風(fēng)拂過荷塘，荷香草香野花香

有機會站在我的角度，和我一起說

人海一莖紅蓮，微微搖晃的紅蓮

讓我的流浪，我的愛，找到天堂

多年后，我依然寫詩，卻從未對誰

朗誦 為誰推磨的鬼，窮得只剩下

自己的地獄。詩歌更慘，在地獄最深處

煙水蒼茫

沿著古城墻拾階而上，晚霞

為登臨的我們，涂抹一身別樣光亮

炊煙升起，給頭頂?shù)牟试?，襯出

相應(yīng)的高度。群山退后，讓蝙蝠

劃出的圓弧更像圓弧。古城墻

是古人的，它承接的來者不為硝煙

只為亙古不老的塵世之愛和煙火之戀

立此存照，照見古人地老天荒之后

留給我們，從頭開始的一個瞬間

攝影師在下面，不斷調(diào)試焦距

好讓它的堅固，彌久常新，在我們腳下

有一個恰切的位置。最后，他擺擺手

你的腦袋倚著我右肩捧出的笑臉

隨著相機咔嚓聲被按進(jìn)快門。而黑白

無常，當(dāng)我從年少神逸的舊照，退回到

漸漸衰老的倦容，微塵浪子，岐路天涯

古城墻在一個人的回望中，煙水蒼茫

從無邊夜色到一只鳥的黎明

從一開始，從上津鎮(zhèn)一顆太陽

一枚月亮，一點星光螢火，津嶺

一塊石頭，金錢河一朵浪花，古城墻

一座雉垛，一塊磚，一隙勾縫開始

從一條大街，一路便道，一線曲巷

一棵棕櫚芭蕉，一株太陽花，從上天

賜予的一副仙女身材嬌容，山風(fēng)

吹起的一縷長發(fā)，額頭停泊的一片

月光，柔眉閃動的一根睫毛，眸子

深藏的一泓泉水，被鷹勾過的鼻尖

一粒細(xì)汗，兩頰蓄滿的一叢云霞

秦巴女兒嚶嚶傳神一聲軟語的一個

春天開始，一只手牽起另一只手

一個一走向另一個一，從一痕吻印

到一絲嬌喘，兩個人的世界即將

合二為一時，黑云黃風(fēng)，驟雨向晚

從無邊夜色到一只鳥的黎明，我發(fā)現(xiàn)

離開上津和她的一，業(yè)已多年

黑夜說來就來了

初夏，黃昏，秦巴山地小鎮(zhèn)

未撤市的水果攤，馨甜的水果味

是不是前世的備份，為初見鋪墊

你和幾個女伴攤前買櫻桃

稍后我們跟來，是為櫻桃，還是

為櫻桃般鮮亮的美媚，河南小哥

好鮮啊，先嘗嘗！你從提簍中

抓出一把遞給我，我倒先從攤上

捏一顆，放進(jìn)嘴里。而后從

另一只手里揀出你送的其中一顆

細(xì)咬慢品，怎么沒你手里的更紅更甜呢

還是漂亮妹妹幫我買吧！攤主旁邊

抿嘴偷笑，你一邊揀一邊抿嘴偷笑

好像掩飾是一種快樂制造的特權(quán)

或?qū)＠?，只有后面的吊帶褲女孩狠?/p>

瞪我一眼，把我看成比石頭還要

溜光的蛋。喂，滿嘴流紅封不住啊

為破尷尬，你把揀好的遞給攤主稱重

風(fēng)含情水含笑地說，師傅下二街

做沙發(fā)的吧，有空去我家打兩套

這櫻桃溫軟的口吻一出口，我看到

你腮邊的紅云，讓橫在街角的晚霞

找到了逃避的借口。你留給我

一個別樣的眼神，和女伴離開了

我愣在那兒，目送你們嘰嘰喳喳

拐進(jìn)前邊小巷，直到同伴拍了我一下

我才恍恍惚惚，跟著他一起朝寄宿地走

走著走著，年少同伴在暮色漸濃里

消失不見，只剩下我一個人在路上走

在豫西南崗丘，泥濘道上深一腳

淺一腳地朝前走，一只腳剛剛跨進(jìn)

老家瓦屋門檻，黑夜說來就來了

牛的軼事

出了鎮(zhèn)子，水泥路黃昏很美

山色天色田園之色，因為晚霞

美到令人沉醉，令人想把這一切

當(dāng)做一生一世的伴隨。不和諧的是

一輛客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

你攥緊我的手，在連續(xù)不斷的喇叭

聲中對我說，這條路下方是隕西

往上走，關(guān)防和鎮(zhèn)安。每天這個時侯

隕西至關(guān)防的班車，就會從此地經(jīng)過

出鎮(zhèn)鳴響的喇叭，驚動犁田的耕牛

它們自動甩開犁具，朝鎮(zhèn)里狂奔

牛主吆喝謾罵阻礙一點沒有用

我一眼望去，隨著喇叭聲在山野回蕩

很多牛從坡上奔涌而下，拐向水泥路

朝我們沖過來。躲過奔牛潮我們

走回鎮(zhèn)子，在華燈初上的鎮(zhèn)府前分手

住處案幾上，一紙電文，幾行字

猶如客車鳴響喇叭。我和牛忽然發(fā)生了

身體的交換，不得不拋下眼下的一切

牛尾高豎，牛蹄嘚嘚朝五百里外老家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