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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人物志

2016-09-27 22:30佛劉
躬耕 2016年8期
關鍵詞:鴻儒北川

佛劉

退休那年,我的婚姻也亮起了紅燈,正在我煩惱備至的時候,馬玉明找到我說,剛好有一個適合你的私活,你接不接?

馬玉明是我的朋友,但我們的側(cè)重點不一樣,他多側(cè)重于中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我則喜歡報告文學、人物傳記之類。

我說,什么活兒,說清楚好不好?

馬玉明說,你態(tài)度就不能好一點兒,要不人家不要你了。

我說,少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馬玉明說,也就是我看你郁悶,換了別人,我才懶得理你呢。

我笑笑,真拿你沒辦法。

馬玉明說,沒辦法的是我,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沒勁。

我說,什么私活,趕快說。

原來是一個村志的寫作任務。馬玉明說,這也是那個村支書朋友找到我,可是我目前實在沒時間,要不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你?

我說,說實話了吧?

馬玉明說,跟你沒法不說實話,誰讓咱暗戀某些人呢?

我白了馬玉明一眼說,少跟我刷貧嘴,稿酬怎么算?

說實話,稿酬還真不低,不過呢,我覺得你也不是沖稿酬去的,看著收一點就可以了。

我笑笑,好人都讓你做了。

馬玉明說,這事就這么定了。人家那邊說了管吃管住,資料也是現(xiàn)成的,就是需要你一雙眼一個電腦,你定下來,哪天過去,人家來車接你。

我說,禮拜天吧,這兩天我準備一下。

說是準備一下,其實也沒什么可準備的,無非是讓自己靜下心來,整理一下這些日子的思路。

自從譚鴻儒凈身出戶,我還真沒有靜下心來,想一下自己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家里到處亂糟糟的,沒離婚之前,譚鴻儒就說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人。他說一個連家務都不會做的女人,怎么會是好女人呢?我懶得找理由來反駁他對好女人的理解標準,只是說,你是一個好男人,為什么就不能動動手呢?譚鴻儒說,這么多年,我都忍下來了,你怎么還不開化,家務是一個男人做的嗎?我說,哪個法律條款上說家務必須是由女人來做的?譚鴻儒說,你是作家,我說不過你,但是我保持沉默還不行嗎?

看著譚鴻儒氣憤的表情,我知道這只是我們20年夫妻生活一個場景的再次重現(xiàn)。用譚鴻儒的話說,要不是為了兒子,我他媽的早滾蛋了。

我無法阻止譚鴻儒的滾蛋,正如我無法阻止兒子的成長一樣。自從前年兒子考上大學,我和譚鴻儒就分居了,理由很簡單,互不干涉。直到后來,譚鴻儒看到某一個男性作家寫給我的曖昧的電子郵件,他的態(tài)度才堅決起來。譚鴻儒說,本來對你還抱有一絲希望,畢竟是個作家嘛!沒想到作家也能做出這些齷齪的事來,那就別怪我了。我據(jù)理力爭,一個一廂情愿的郵件能說明什么?譚鴻儒說,說明綠帽子就要落在我頭上了,這是一個男人無法容忍的。我說,你也太小看我了。譚鴻儒說,我從來就小看你,齷齪的女人。譚鴻儒揚長而去,我卻呆在那里。并不是怪譚鴻儒的無情,而是事情來得有些突然。盡管我曾幻想過很多次離婚的結(jié)果,可是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20年的婚姻就這樣結(jié)束了,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假期歸來的兒子。

我決定在出門之前收拾一下屋子。不管怎樣,一個井井有條的房間,還是能給人帶來精神上的享受,這一點,我并不反對譚鴻儒的觀點,只是我的業(yè)余時間大部分都用來搞創(chuàng)作了。一個女人,除了做家務之外,就不能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嗎?

禮拜天一早,接我的車就來了。馬玉明指著那個司機說,岳北川岳支書。我迎上去,握了一下岳北川的手。岳北川的手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粗糙,甚至有些濕潤。我說,岳支書您好,我是文小暖。岳北川憨厚地笑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有些詫異,一個鄉(xiāng)村的支書,沒想到能說出這樣文謅謅的話來,都說鄉(xiāng)下人沒文化,看來也不盡然。

我對馬玉明說,你也去?馬玉明說,怎么也得送你一程吧,萬一哪天你不想回來了,我也好去找你。我說,就知道貧嘴。馬玉明說,天下的事情無奇不有,這是我攬下的活兒,我只求你高高興興地去,安安全全地回來。岳北川說,老馬你就放心吧。馬玉明說,文小暖可是我們這里的寶貝,丟了誰也不能丟了她。岳北川說,你們都是寶貝,一個也不能少。

岳北川的汽車還不錯,本田CRV。一個村莊的支書能開上這車,說明這個村莊的經(jīng)濟發(fā)展還不錯。我說,岳支書,這車是你的,還是村里的?岳北川說,我自己的。馬玉明接話說,文小暖,一看你就不了解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情況,這車也就岳北川開,要是換了我做村支書,不是寶馬,也得奔馳。馬玉明說完沖我眨眨眼睛,我知道他的潛臺詞。馬玉明一向看不起那些暴富起來的土包子,雖然不一定包括岳北川。岳北川說,老馬,有話你就直說,不要話里有話的。馬玉明說,你聽出來了?那就當我啥也沒說。馬玉明話音一落,我們?nèi)齻€人一起笑起來。看得出來,馬玉明和岳北川的關系還算不錯。

岳北川的村莊叫岳良村,座落在清漳河北岸一個地勢還算平坦的山坡上。原來我跟朋友們出去游玩的時候,還曾路過這里,當時我對村名就有些納悶:岳良村。難道是岳飛后代居住的地方嗎?岳北川說,我們的村莊原來是叫月亮村的,后來因為大部分村民都姓岳,慢慢就叫岳良村了。我說,“月”字可以改,“亮”字為什么也改了呢。岳北川說,其實叫岳良村還有另一個版本,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我們村里出過一個叫“岳良”的戰(zhàn)斗英雄,他犧牲后,村人為了紀念他,就改叫岳良村了,這次寫村志,也是我們需要弄明白的一個問題。我說,為什么現(xiàn)在想起寫村志來了。岳北川說,我一直就有這么一個心愿的,只是條件一直也不成熟,村里沒筆桿子,資金也緊張。這次上面把我們村評作了“歷史文化名村”,下?lián)芰艘还P保護村落的費用,并責成我們寫一本村志,我們只好借此機會完成心愿了。我說,你們村有很長的歷史嗎?岳北川說,不敢說幾千年,一千年應該有了。馬玉明搭話說,沒有文字記載嗎?岳北川說,有啊,都是古文,誰看得懂啊,還有一些碑文,也需要斷句理解,是個大工程呢。馬玉明說,這么說,文小暖還真來對了,她以前給別人寫過村志,古文功底就更別提了。我說,老馬,咱不吹牛行嗎?馬玉明說,我吹牛了嗎?我這個人一向?qū)嵤虑笫?,絕不把真的說成假的,也絕不把假的說成真的。岳支書,如果文作家不合格,我包換。岳北川說,既來之則安之,先看看我們的村莊再說。我瞪一眼馬玉明,懶得再跟他搭話。

岳北川把我安排在一處比較安靜的院落里。岳北川說,本來想把你安排在村委會的,可是那里人來人往的太亂,我覺得還是這里好一些。我說,沒關系的。岳北川說,吃飯你不用擔心,我專門找了一個村里做飯最好的人,他下午就搬過來,你住正房,他住偏房,有什么事也好照應你。我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馬玉明說,你就別謙虛了,我還不知道你那兩下子,把老公都照顧走了,還說——馬玉明沒說完,就在我的瞪視下停住了嘴。岳北川說,我都安排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們有一個寫作班子,你的任務就是幫我們把好關,少留一點瑕疵。我說,盡力而為。岳北川說,關于稿酬的問題,我明天拿個合同過來,你看看,如果合適,我們就簽個字,如果不合適,我們再商量。既然把你請來,我們就相信你。岳北川的話說得很有水平,讓我挑不出一點意見。

吃完午飯,馬玉明就回去了。臨走時,馬玉明說,如果想我了,就給我打電話。我憋住笑說,想誰也不會想你,快“滾蛋”吧。馬玉明說,忘恩負義啊,真是個小人。我哈哈地笑笑,心情無由地好了很多。

送走馬玉明,我在屋子里小睡了一會兒。這么多年,我一直有午睡的習慣,原來也曾想改一改,不想每改一次,我就萎靡不振一次,后來還是下決心不改了,愛誰誰吧。

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房子,因為從那些磚瓦我就可以看出,它不是現(xiàn)代的建筑。我對古建筑一直就很喜歡,曾萌發(fā)過要住一次千年老屋的愿望。雖然我不知道這套房子建于何時,可是我睡得卻很舒服,世界仿佛靜止了一樣。

我是被院子里的掃地聲驚醒的,說“驚醒”其實有些不準確,應該是我先睜開眼睛之后,才聽到了屋外的掃地聲。我躺在炕上,呆呆地望著屋頂。屋頂是木質(zhì)的,漆黑的顏色似乎飽經(jīng)了多少年的風霜??茨菢拥奈蓓?,給我的感受與在自己的家里是截然不同的。無論怎樣的雪白墻頂,也無論怎樣的裝飾,它們都沒有時光的味道,只有這樣的屋頂會讓我浮想聯(lián)翩,想起這座房子的前世今生。

就那樣舒服的躺著,想一想,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早晨還在自己的家里梳洗打扮,中午就睡在這樣的一處老房子里,除了馬玉明,沒有人知道我會來到這里,即便是譚鴻儒,當然,他不會再關心我去哪里了。

披衣開門,院子里已經(jīng)不同于上午了,干凈不說,還多了一個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我的男人。不,應該說是個老男人。

我說,你好。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似乎驚醒了似的說,睡醒了?

我說,是的。

他說,是不是我吵醒了你?

我說,沒有的。你怎么稱呼?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不明白我話語的意思。

我說,你貴姓。

他說,我姓岳。

我說,你們這里的人,是不是都姓岳?。?/p>

他說,有兩個外姓的,不過人家都不多,村里大部分人都姓岳。

我說,岳北川和你是一家的嗎?

他說,不是。

我說,誰讓你來打掃院子的?

他說,岳北川啊。

我恍然大悟,你就是給我做飯的那個人?

他說,是的。

我有些失望地搖搖頭,他們怎么會派你給我做飯?

他囁嚅了一會兒說,村子里有紅白大事,都是我去做飯的。

我“哦”了一聲,岳北川說的村里做飯最好的那個人就是他了。可是我怎么能讓一個老人來照顧我。我說,你家里人都同意了?

他摸了一下臉上的胡子。說實話,他的胡子最少應該有半個月沒刮了,蓬蓬扎扎的,帶著一種老男人的滄桑感。他說,我同意了,就沒人反對了。

我說,什么意思?

他說,家里就我一個人。

我說,老婆孩子呢?

他低了頭說,都沒有。

這下輪到我囁嚅了。看樣子,他的身體還算結(jié)實,長得也不難看。我說,你今年有60歲嗎?

他說,42年的,快65歲了。

我說,一點也不像。

他笑了,樣子很慈祥。他說,牙都開始掉了。他張開嘴,讓我看他的牙齒。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牙齒并不黃。

我說,以后就麻煩你了。

他說,不麻煩,好賴你多擔待著。

我說,你了解這個村莊的歷史嗎?

他說,知道一些。

我說,回頭你帶我到村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吧,順便給我講一講。

他說,可以。

就這樣認識了岳民英,但讓我沒想到的是,正是因為認識了岳民英,才引出了后面一系列復雜的關于他的故事。

改天,岳北川送合同和資料過來,他說,吃、睡還可以吧。

我說,挺好的。

岳北川說,岳民英很好說話的,有事你盡管吩咐他。

我說,怎么好意思呢,他那么大的年紀了。

岳北川說,其實也是照顧他,一來他做飯的確可以,二來他照顧你,還可以掙點錢,好事呢。

我說,他沒有別的事做嗎?

岳北川說,有一點地,可是年紀大了,干不動了。

我說,他為什么孤身一人呢?

岳北川說,歷史問題了,一時半時也說不清楚,回頭我再跟你詳細說。

我點點頭,心里卻有了很大的期盼。

經(jīng)過一天的資料閱讀,我基本掌握了岳良村的大概情況。

岳良村始建于北齊天保8年(558年),是華北地區(qū)最大的一個行政村,雖幾經(jīng)戰(zhàn)亂和運動,但村莊基本保留了原來的面貌,遺存下很多明清建筑,只是后來在村外又增加了一些現(xiàn)代化的樓房,形成了新村包圍舊村的格局。在那些舊居中間,有一些房屋因為年久失修,已經(jīng)倒塌重建,也有的還佇立在那里,只是不能住人了,看上去很有些可惜。去年,村子被上級部門評為“歷史文化名村”,縣里、村里這才開始重視對那些文化古跡和明清老房子的保護。

雖然,我以前就聽說附近的農(nóng)村有一些古老的建筑,可是能夠親自看上一眼還是第一次。我前面就說過,我對古建筑一向就有好感,沒想到這一次真是大飽眼福。

岳良村還完好地保存著四道建于北齊天保年間的石砌券門,分別為東西南北,聽名字就知道在過去的年代岳良村應該是一個古堡式的村落,券門是什么?不就是進入村莊的大門嗎?看著那些歷盡風霜的門洞,我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種沉重感和使命感。

從第二天開始,我就由岳民英帶著,從東券門開始,沿著村里那條最古老的石板路,一路走一路看。岳民英對這個差事似乎很熱情,每到一處明清建筑,即便我不問,他也會滔滔不絕的給我介紹半天。即便這樣,他還一直觀察著我的表情,生怕我對他的講解不滿意。他謙遜的態(tài)度一度讓我很不好意思,但我又不能說什么,只好任他一路給我講下去。

中間休息的時候,我說,岳大哥,你們村里有這么多的明清老宅,你家里是不是也有一套?他“啊”了半天,才搖搖頭說,我家?guī)纵呑邮芨F,哪里建得起這樣的好房子。我說,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岳民英說,村北,一會兒過了北券門,你就可以看到了。

我說,我們現(xiàn)在住的那個院落,有多少年的時間了?岳民英皺眉想了想說,應該有100年以上的時間了。

我說,那里原來是誰的房子?

岳民英說,我也記不清了,中間幾經(jīng)易主,現(xiàn)在歸村委了。

我說,村委現(xiàn)在才組織寫村志,是不是有些晚了?

岳民英說,不晚,現(xiàn)在寫更充分一些。

我說,為什么呢?

岳民英說,有錢啊,有錢什么事辦不成?

我說,這么絕對嗎?

岳民英說,現(xiàn)在的事情,沒權(quán)沒勢的,啥也不好辦。

即便在心里同意岳民英的觀點,但我還是說,也不是這么絕對。

我們邊走邊說,在一處廟宇似的建筑前停下腳步。岳民英說,這里原來是一座龍王廟,抗日戰(zhàn)爭時曾做過八路軍的臨時指揮部。

我說,你們這里也打過仗嗎?

岳民英說,相當慘烈呢。

我說,慘烈到什么程度?

岳民英說,光我村犧牲的烈士就有30多人,算上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烈士,那就更多。

我說,為什么不掛個牌匾什么的,這些都要寫進村志的。

岳民英說,原來有的,只是后來不知丟到哪里了,村委會已經(jīng)去做新的牌匾了。

我說,進去看看。

推開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木質(zhì)大門,一座不算很大的廟宇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對寺廟,我一向抱了虔誠的心態(tài)。既然叫龍王廟,肯定是祈求上天降水的所在地了。在正殿的前面,有一個精致的樓閣,門的上方?jīng)]有牌匾,不知道是原來就沒有,還是后來也丟失了。我悄悄地走進去,剛一抬頭,便被那幾乎恢宏的木質(zhì)架構(gòu)的屋頂鎮(zhèn)住了。整個屋頂沒有一根梁,全是木頭和木頭卯榫在一起。粗礪的木頭,描畫著各種顏色的圖案,似乎象征著一種圖騰。

我說,岳大哥,這個樓閣怎么沒有名字?

岳民英說,有啊,它叫無梁殿。

我說,也應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吧?

岳民英說,一百年可打不住,少說也有300年的歷史了。

我說,真的嗎?你看看這屋頂?shù)臉?gòu)造,先人的智慧真是沒得說。

岳民英說,誰說不是呢?你再看現(xiàn)在的建筑,除了磚頭水泥,一點文化氣息都被沒有。我看了岳民英一眼,他正仰著頭,眼神有些迷離。

我說,這樣的廟宇能夠保存到現(xiàn)在,真萬幸啊。

岳民英說,可不是嗎,鬼子飛機的炸彈,差一點就扔到這里,百米之遙啊。

我說,老天爺保佑。

岳民英說,的確有神靈保護呢。

走出樓閣,我忽然看見側(cè)面立著一塊石碑,便湊過去,岳民英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對石碑不感興趣。

那是一塊抗日烈士的紀念碑,雖然我不熟悉那些名字,可是每次看到這樣的紀念碑,我的心頭還是有一種強烈的震動。一塊小小的紀念碑,就是上百條生命的凝結(jié),就是一段歷史的書寫。在石碑的最下端,我忽然有了驚奇的發(fā)現(xiàn),有幾個名字,雖然也是和上面烈士一樣的字體,可標明的卻是“漢奸”。

我說,岳大哥,你快來看。

岳民英只是應了一聲,并沒有邁動腳步。

我說,你們村里還出過漢奸?

岳民英沒有答話,直到我抬頭看他時,他才說,那上面不是刻著了嗎?

我說,這個岳少清,楊武存,杜燕潮,你都認識嗎?

岳民英咬住了嘴唇,似乎答非所問地說,過去的事情有幾個人了解呢?

我說,不了解能把他們的名字刻在這里。

岳民英說,我們走吧?

我說,我還沒看完呢。

因為有過寫村志的經(jīng)驗,所以寫作起來并不是那么費勁,看著我們的進度,岳北川很高興。他說,高手就是高手,看來馬玉明的眼力還是很準的。我拍拍那些厚厚的志書說,主要還是你們的準備工作做得好,連這些東西你們都能弄來,看來還是有懂行的。岳北川笑笑說,上邊支持,咱就好好去做,寫村志,也是一項很嚴肅的工作,來不得半點的馬虎。我說,有你這個態(tài)度,咱們的村志肯定會寫好的。岳北川說,文老師,就靠你把關了。

我說,前幾天,我在龍王廟的抗日烈士紀念碑上看到幾個漢奸的名字,他們是真的存在過嗎?岳北川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肯定是有過的。我說,那幾個人你都了解嗎?岳北川說,有幾個外村的,不熟悉,本村的,基本上都了解一些。我說,岳少清是你村的?岳北川說,等等,然后他欠起身,向院子里看了看,才小聲地說,那個岳少清就是岳民英的父親。?。课页泽@地張大了嘴巴。我回想起那天看石碑時岳民英的態(tài)度,忽然就明白了。我說,怎么會是這樣?那天我還問他,不知道會不會讓他難過?岳北川說,難過什么啊,不過這些年,為了給他父親平反,岳民英上訪了很多次,為什么讓他來給你做飯,也是為了給他一點平衡。我說,他父親不是漢奸嗎?岳北川說,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誰知道他父親是不是漢奸。我說,村志上這些內(nèi)容也寫進去嗎?岳北川說,我也正考慮呢,很難啊。我說,從岳民英的狀態(tài)看,一點也沒有上訪戶的樣子啊。岳北川說,他不像其他上訪戶那樣大吵大鬧的,去了,就往那兒一坐,話也不多說。你要是問,他就說,我是來等結(jié)果的。沒有結(jié)果他就坐一上午,他說,自己就剩最后這幾年了,找?guī)状嗡銕状?。我說,上邊是什么意見呢?岳北川說,能有什么意見,還不是解釋,搪塞,好言好語,歷史定下來的事情,誰能隨便更改啊。我說,那岳少清是不是就干過漢奸的事情呢?岳北川說,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的出賣,死了好幾個八路軍干部呢。

我說,有這方面的資料嗎?我想了解一下。

岳北川搖搖頭說,根本找不到。

我說,我能問岳民英嗎?

岳北川說,問他肯定也問不出什么的,他爹死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我說,即便問不出什么,只要事實擺出來,我們也可以推理一下,即便不能為某個人平反,但是弄清事實的真相,對大家也是個交代吧。

岳北川說,文老師,你是作家,如果你感興趣,就慢慢去了解吧。

我說,不會耽誤你村志的進程的。

岳北川說,那倒不至于,我也喜歡弄清歷史的真相。

岳民英的飯菜做得的確不錯,我尤其喜歡他的大鍋菜,粉條,辣椒,土豆,一大鍋的亂燉,類似于東北的大燴菜,吃起來余味無窮。

吃飯的時候,都是他做好,再幫我端到正房里來,而他則在偏房里吃。有一次我說,以后我自己去廚房拿就可以了。岳民英說,舉手之勞的事情,我閑著也是閑著。我說,你有功夫可以休息,也可以讀書,鍛煉身體。岳民英笑笑說,還讀書、鍛煉身體,我們鄉(xiāng)下人家,哪里有那樣的閑情逸致。有一次我又說,我們在一起吃飯吧,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他看看我,半天才說,不習慣。我說,慢慢就習慣了。他還是搖搖頭,我一個人習慣了,有個人在旁邊看著,我可能會吃不下去。我說,我看你們岳良村的人們,吃飯時不都是湊在一起嗎?岳民英說,那是他們,我不行。我說,你怎么不行?岳民英說,你不懂。我觀察過岳民英吃飯,他有時候會坐在偏房的屋子里吃飯,但大部分都是蹲在廚房的門口,一個碗一雙筷子,吃得緩慢而津津有味。自從那天我從岳北川那里知道了他父親的事情之后,就覺得他身上藏著很多的秘密。

有一天,我叫住岳民英說,岳大哥,我該怎樣感謝你呢?他摸了一下胡子,說,感謝什么?我說,你天天幫我做飯,而且味道這樣好,比在自己家里吃得還棒。他笑笑說,你喜歡就好。我說,你的手藝都是跟誰學的。岳民英說,我娘。我說,你娘又是跟誰學的?岳民英說,自學的吧。我說,你為什么不學點其他的手藝,而喜歡做飯呢?岳民英呆了一下,然后說,我娘從小就對我說,你要學會做飯,要不哪一天會餓死你。我說,你娘說的對。岳民英嘆口氣說,是啊,我娘說的是沒錯,可是她自己卻餓死了。我的興趣一下子被他調(diào)動起來了,我說,能講講嗎?岳民英說,不堪回首了。我驚異于他的用詞。我說,你以前讀過書吧?岳民英點點頭,說,一點用都沒有,我娘從小就讓我認字讀書,可是我都65歲了,那些書本的知識也沒用到。我說,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幫我做校對,我不會讓你白干的。岳民英說,你需要,我可以做一點。我說,當然需要啊,尤其像你這樣了解本村歷史的人,更好一些。岳民英慈祥地笑笑,謝謝你看得起我。我說,誰看不起你?岳民英說,他們。我說,他們是誰。岳民英說,村里人,他們都看不起我。我說,為什么?。吭烂裼⒄f,一言難盡。我說,給我講講吧,從你娘那里開始。

岳民英沉默了半天,說,講給你不是不可以,不過有什么用處嗎?不過是揭開我身上的傷疤。

我說,如果是那樣,你就別講了。

岳民英說,等等吧,我情緒好的時候,也許可以都講給你聽。

岳民英夜里睡得很早,一般9點以后就熄燈了。而早晨卻起的很早,不到5點,院子里就有動靜了。他刷牙,和我一樣,蹲在一邊仔仔細細地刷半天。高興的時候他會哼上幾句,不過我聽不懂,后來我問他,他說是本地的落子戲。我說,那些落子戲有歌詞嗎?岳民英說,文作家,你什么都感興趣啊。我說,寫作嘛,不知道哪一天就用上了。再說了,村志上也要用的。他說,我回頭寫給你。

岳民英的字很漂亮,用現(xiàn)在的話說,很有范兒。岳民英說,以前練過字,逢年過節(jié)的,我還給大家寫一點春聯(lián)。我說,你是人才啊。岳民英笑了,很天真的那種。他說,算不上。我說,肯定是人才。他依舊笑了,有點靦腆。

我給馬玉明打電話,馬玉明說,你還記得我啊,我以為你把我忘記了。我說,少廢話行不?馬玉明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你說話。我說,這還差不多。馬玉明說,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行,我怕疼。我說,哪天你過來一趟吧。馬玉明說,我就知道你會想我的。我說,又啰嗦是不是?馬玉明說,你說,我洗耳恭聽。我說,你過來的時候幫我?guī)б粋€自動刮胡刀,飛利浦的,再買兩件男士的大小和你差不多的T恤衫。馬玉明說,干啥用???我說,回頭你就知道了。馬玉明說,你是不是愛上哪個野男人了。我說,就愛上了。

別看馬玉明和我說話沒輕沒重的,其實我們之間是純粹的友誼。我和他處于一個城市,最開始是被彼此的文字吸引,后來認識后,有過幾次大大小小的共事,他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在利益面前也不爭搶,很有男子漢的氣概。我曾拿馬玉明和譚鴻儒做過對比,雖然馬玉明處處占上風,但是我覺得他更適合做朋友,盡管他真真假假的表達過對我的喜歡,可是我不給他機會,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年我買房子的時候,跟他張嘴借10萬塊錢,他連猶豫都沒有就拿過來了,那次我還在譚鴻儒面前顯擺過,我說,你看看我的朋友。譚鴻儒因為借錢處處碰壁,心情正郁悶,譚鴻儒說,別那么得意,馬玉明是有所企圖。我“呸”了譚鴻儒一口,說,你的朋友們就沒有企圖嗎?好好反思吧。我這么說,是因為我和譚鴻儒談論過什么是真正的朋友。我們單位有一個副廠長,在位時,朋友一劃拉一大堆,后來因為安全事故他一降到底,他的朋友忽然間都沒有了,甚至被他認為很鐵的幾個朋友也一個個漸漸遠去。那個副廠長說,在位時,是朋友認識我。不在位了,是我認識朋友。一年后,副廠長又官復原職,原來的那些朋友又都湊過來,但都被副廠長敬而遠之了。我曾把這個故事講給譚鴻儒聽,開始譚鴻儒還說,人和人不一樣,我又不是什么副廠長。但事到臨頭,借錢的窘境擺在面前的時候,譚鴻儒也不得不承認,有一些友情脆弱得不堪一擊。

馬玉明和譚鴻儒很熟,這都是我的功勞,我覺得與其讓譚鴻儒疑心疑鬼,還不如讓他們交朋友更好一些。隔三差五的,我們兩家便在一起吃一頓飯。他們兩個男人喝白酒,我們兩個女人喝紅酒和飲料,有時候談共同的話題,有時候就各談各的。后來,先是馬玉明另有新歡,接著我和譚鴻儒的婚姻也亮起了紅燈。開始是我勸馬玉明,譴責他花心。后來是馬玉明幸災樂禍。馬玉明的原則是,能湊和就不分開,分開的時候肯定是沒辦法湊合了。馬玉明的話很有道理,其實這20年過去,我和譚鴻儒之間真的是沒有一點愛情了,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婚姻生活還不如我自己小說里的愛情。都說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是在平淡的那一段時間里往往就要發(fā)生一些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情。

那封曖昧的電子郵件,是一個老作家發(fā)的。在認識他之前,我一直都很喜歡他的小說,甚至把他的成績當作自己寫作的追求目標。那次筆會,我們乍然相逢,因為之前彼此有過幾次聯(lián)系,也不算陌生,只不過這次真人見面,就讓好感又增加了幾分。說實話,老作家很有風度,處處顯得溫文爾雅,對我也格外關心照顧。筆會的最后部分是爬山,老作家因為年紀大就落在后面,我本來想跟著幾個女作家一起走到前面去的,但是老作家喊住了我,當然我也樂得聽他講寫作之道。那一路,我們很快樂,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爬一個小山坡的時候,老作家主動拉住了我的手,可是該松開的時候他卻沒有松開,還是我主動把手抽出來,他才恍然大悟一臉羞赧地說,看我這記性。他笑,我也笑,可是在他的笑容里我卻看出了異樣的成分。他喜歡我,這是肯定的,可是我還不想出緋聞,盡管后來他一再暗示我,可以去他的房間坐一坐,但我都回避了。

后來他發(fā)來的電了郵件其實也沒說什么,只是說很想重溫那次筆會。但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潛臺詞。被譚鴻儒發(fā)現(xiàn)那封郵件純屬意外,我看完那封郵件還沒刪除的時候,恰巧來了一個電話,我接電話的時候。譚鴻儒問我一句古詩的意思,我沖電腦呶呶嘴讓他自己去百度,完全忘記了那封電子郵件,很不幸,譚鴻儒不想湊合了,我也只好聽之任之。

后來,馬玉明知道是那個老作家發(fā)來的郵件,驚呼一聲,你真明智,那可是個老色鬼。我說,他色不色鬼跟我無關,我又不想跟他發(fā)生故事。馬玉明說,難說,有時候人是很糊涂的。我說,怎么理解?你糊涂過嗎?馬玉明說,糊涂的事誰能沒有,不過結(jié)果是不一樣的。我說,怎么個不一樣。馬玉明說,你這不是很好的例子嗎?別人可能都睡到一起了,也不會到離婚的地步,而你,剛剛有點風吹草動,就已經(jīng)現(xiàn)牛羊了。我說,我沒糊涂。

馬玉明如約而至,除了帶來了我需要的那些東西,還給我?guī)Я艘环莼瘖y品。馬玉明說,蹭來的,你別想入非非。我笑笑說,少往自己臉上貼金。馬玉明說,做好事也得受譴責。

我說,誰讓你多事了呢。

馬玉明喊來了岳北川。馬玉明說,好長時間也沒在一起樂呵樂呵了,今天喝一點?岳北川說,喝一點就喝一點,我舍命陪君子。馬玉明說,還沒到那地步,好像多悲壯似的。

岳北川喊來了岳民英,他說,岳大哥,今天你好好露兩手,我這哥們可是個美食家。岳民英謙遜地點點頭說,我盡力去做。我說,岳大哥,我去幫你一起去做吧。岳民英慌忙擺擺手,一會兒就好,你們先聊天??粗烂裼⑥D(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有些過意不去。

馬玉明從包里拿出一瓶五糧春,岳北川說,到我這里了,還能讓你自己帶酒。馬玉明說,也是蹭來的,你別多心??此麄儍蓚€準備桌椅,我自己悄悄地走出來,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后便走向廚房。岳民英正忙著。廚房里的鍋灶還是最原始的那種,大鍋、風箱、灶膛。當初我看到的時候,還很新奇了一陣子,沒想到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消失了多少年的家什又都重現(xiàn)在我的面前,怎么能不讓人感慨無論世風怎樣流轉(zhuǎn),最能打動你的還是這些最淳樸最原始的東西。岳民英看我進來說,不是讓你們聊天嗎?我說,天天聊,有什么可聊的。岳民英說,我這里也不需要你。我說,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來燒火吧。岳民英說,很臟的。我說,你都不怕臟,我怕什么?

我坐在那里,開始往灶膛里添柴,爐火一吐一吐的,像一個大舌頭。岳民英炒菜,鏟子和鍋底發(fā)生輕輕的摩擦聲,看上去他很麻利,一點也不像65歲的樣子。間或,我聽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抬起頭,正遇上他怔怔的目光。我說,岳大哥,你怎么了?岳民英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走神了。我說,你做飯的時候也會走神嗎?岳民英說,不是,我是看你在這里燒火,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我說,想起了誰?岳民英猶豫了一下,我說出來,文作家,你可別怪罪我。我說,不會的。岳民英說,我想起了我娘,你燒火的樣子和她一模一樣。我說,真的嗎?岳民英說,真的,都多少年了,那樣的記憶還在心里藏著。我看見岳民英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我說,岳大哥,是不是觸動了你的傷心事?岳民英搖搖頭說,沒有,沒有。文作家,不好意思啊。

三個人,岳民英一共炒了6個菜。直到岳北川說,岳大哥,夠了。岳民英才停了下來。我說,岳大哥,一起吃頓飯吧?岳民英搖搖頭說,不習慣。我說,又沒有外人,慢慢就習慣了。岳民英依舊搖頭,文作家,你趕快去吃,一會兒菜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又慫恿馬玉明和岳北川去喊,岳北川說,算了,他就那樣,不管紅事還是白事,在村子里他從不上桌的。我說,那是為什么。岳北川說,文革中斗怕了,多少年都小心翼翼的。我說,你們還斗他?岳北川說,不是我,是上一輩子的事。我說,斗得很兇嗎?岳北川說,可能吧,我那時候還小,知道的事情有限。我說,他不成家和文革的遭遇有關嗎?岳北川說,可能有吧。我說,能講講嗎?馬玉明也說,講講吧。

岳北川說,據(jù)老人們講,岳民英開始有一個老婆的,可是文革到來的時候,他老婆卻倒打一耙,舉報了很多岳民英說過的“反動”話,這下徹底擊潰了岳民英對身邊人的信任。真他媽混蛋,馬玉明嘀咕一聲。岳北川說,老馬,你也不能怪他老婆,那時候什么事沒有啊,弟弟舉報哥哥的,父子翻臉不認人的,比比皆是。我說,是的??此麄儍蓚€喝了一口酒,我又問,岳民英他娘是怎么餓死的?岳北川說,還能怎么餓死,漢奸婆,關起來,不給飯吃,還能有什么下場。怎么能這樣呢?我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他們兩個也受到了情緒的影響,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我說,出去方便一下,便走出來。廚房里靜悄悄的,偏房里也沒有一點動靜。我站在窗前,安靜地聽了一會兒,直到岳民英忽然從屋子里走出來,我才嚇了一跳。岳民英說,文作家,還需要加菜嗎?我慌亂地搖搖頭,不麻煩你了,便匆匆地走去廁所。

經(jīng)過我的邀請和鼓勵,岳民英終于加入到校對的行列里來,這使得我們的村志寫作又有了一道保障。

那天下午,因為剛弄清了一處石碑上的年代所指,我的心情有些愉快,就跑到小賣鋪,買了一瓶白酒,火腿腸,花生米什么的?;厝ズ螅覍υ烂裼⒄f,岳大哥,晚上不用做飯了。岳民英說,不吃飯了?我提提手里的東西說,今晚我們喝二兩。岳民英驚奇道,文作家,你也會喝酒。我說,能喝一點兒,不過得有人陪著。岳民英說,我不會喝酒的。我說,那得分跟誰喝,跟我說不能喝酒就太不男子漢了。岳民英笑笑沒再說話,似乎是接受了我的邀請。

馬玉明給我?guī)淼臇|西一直還沒有送給岳民英,今晚也許是最好的機會。

夜幕剛剛降臨,我就喊岳民英一起吃飯。岳民英猶豫了一下,還是被我不由分說地拉了過來。

岳民英剛剛刮過胡子,顯得干凈利索了一些,不過因為衣服的原因,依舊土氣十足。我先是拿出那個飛利浦刮胡刀,然后又拿出那兩件T恤衫一股腦地放在岳民英的懷里。我說,岳大哥,謝謝你這些天對我的照顧。岳民英有些不知所措,他拘謹?shù)卣f,文作家,你這是做什么?我說,我的一份心意。岳民英說,無功不受祿。我說,給我做飯,收拾院子還不是功勞嗎?岳民英說,那也不能要。我說,現(xiàn)在是新時代了,你那些老思想也該改一下了。

岳民英還想說什么,我干脆打斷他,東西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要是不要,現(xiàn)在就把它們?nèi)哟蠼稚先?。岳民英紅了臉說,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我呢。我說,那是你的原因,你老是把自己裹起來,誰能接近你?岳民英囁嚅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我說,人生在世,就得快樂,你都65歲了,還能活多少年,古人都說,要及時行樂,你岳民英怎么就不能開通一些。

不是的,文作家,你不了解我。岳民英說。

我說,怎么不了解你,你家里的情況我基本都知道了。我倒上兩杯酒,然后遞給岳民英一杯,他顫抖著手接了,我心中暗喜。

岳民英說,我父親不是漢奸。

我說,說說你的理由。

岳民英嘆口氣,這事說來話長了,我娘臨死的時候還囑咐我說,一定要給父親平反。

我說,這里面有誤會嗎?

岳民英說,肯定是有誤會的,所以就以訛化訛,把我父親當漢奸了。

我說,給我講講吧?

岳民英看著我祈求的眼神,說,那好。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說,你開始講吧。

岳民英摸了一下嘴角,然后說,我父親是早期的共產(chǎn)黨員,也是岳良村的第一任村支書。那時候他負責接待上級來的聯(lián)絡員、八路軍戰(zhàn)士,還有傳遞情報,一度得到上級黨組織的表揚和信任。有一天,村子外忽然來了幾個八路軍模樣的人,我父親得到消息趕快去看個究竟。那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樣子十分狼狽,顯然不是遇到了鬼子的伏擊,便是突圍出來的。那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見到我父親放聲大哭,說他們的首長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開始我父親并沒有放松警惕,因為那時候常常是敵我不清,每個黨員都很警惕。但是幾天下來,通過我父親的仔細觀察、試探,他們無論說話還是生活習慣,跟我們的八路軍沒有什么區(qū)別。就這樣,我父親就把他們當作真正的八路軍了。一段時間過后,那幾個八路軍堅持要尋找大部隊,并要我父親幫他們打探大部隊在什么地方。我父親當然不能推辭,后來通過地下渠道,還真打探到了大部隊的蹤跡。我父親告訴他們大概的方位,讓他們自己去找,但是他們堅持讓我父親帶路。我父親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架不住他們的再三要求,便跟他們一起上路了。

岳民英停下來,看了我一眼,見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便又講下去。

三天之后,我父親帶著那幾個八路軍,真的找到了大部隊的所在地,可是讓父親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父親剛把那幾個八路軍帶到大隊部,那幾個八路便掏出槍來,對著隊部的干部就開了火。我父親馬上反應過來,他撲過去,死死地掐住了那個帶頭人的脖子,那個帶頭人情急之下,對著父親的肚子就是幾槍,但我父親至死都沒有松手,和那個帶頭人同歸于盡了。最后,雖然我父親帶來的那幾個都被擊斃了,可是大隊部的損失也很慘重,三死一傷,而且都是干部。事后查明,我父親帶來的那幾個八路軍都是日本鬼子假裝的。我父親雖然犧牲了,可是那個受傷的干部一口咬定我父親是漢奸。當時也有不同的意見,說他是漢奸怎么不跑,反而掐死了那個假八路軍頭頭呢,他肯定是被蒙蔽了。但是沒有人聽進去這個意見,因為人們太憤怒太悲痛了。蓋棺定論,從此我父親成了漢奸。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酒精的緣故,岳民英忽然淚流滿面。

我怔怔地看著他,好像忽然間懂得了他的內(nèi)心。我說,岳大哥,你要是覺得委屈,就哭出來吧。

不了,岳民英苦笑笑說,文作家,你別見笑,我有點失控了。

沒有。我站起來,走過去,用手輕輕地為岳民英擦去眼角的淚水。岳民英想拒絕,但是我堅定地做下去。

岳民英也站起來,他的個子比我高一些,可能不到1米7,顯得有些瘦弱。

我盯著岳民英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頰,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上去擁抱了一下岳民英。

岳民英有些慌張,他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紅暈。

岳民英回他的偏房了,本來他說要幫我收拾一下酒桌,可是我拒絕了。

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里都是岳民英父親死亡時候的場景。這就是所謂的歷史真相嗎?可是有多少真相還被淹沒在時光的洪流里。

那天偶有空閑,我說,岳大哥,你帶我去你家看看吧?

岳民英說,也沒啥可看的,一個破院子。

我說,就是想看呢。

岳民英說,你愿意去,我就帶你。

我拿了相機,然后跟在岳民英后面一前一后出了院門。

岳民英穿了一件我送給他的藍色T恤上衣,又刮了胡子,整個人顯得年輕多了。那天他曾偷偷地告訴我說,文作家,那個刮胡刀太好用了,我長這么大,還不知道有這么好的玩意呢?

我笑笑說,你只顧著為父親翻案了,可是生活不全是這些內(nèi)容。

岳民英低下頭,一會兒才說,文作家,原來我很固執(zhí),可是自從認識了你,忽然覺得你的話好像都很有道理。

我說,并不是我的話有道理,原來大家的話都有道理,只是你聽不進去罷了。

岳民英仰起頭,看了半天的天空,然后搖搖頭說,難道我錯了嗎?

我說,沒有錯,如果我是你,也會像你一樣做的,只是它不該是我們生活的全部。

岳民英的家在北券門的北面,上一次路過那里的時候,我本來也想進去看看的,可是岳民英有些推辭,我就沒有強求,現(xiàn)在,經(jīng)過這些天的互相了解,我對那里充滿了一探究竟的向往。

經(jīng)過北券門的時候,岳民英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片洼地說,當年這里曾發(fā)生過一起“北門慘案”。我說,講講看,這些東西都是應該寫進村志的,為什么沒人提呢?

岳民英說,可能大家都忘記了吧。

我說,你趕快講。

岳民英說,那年日本鬼子來岳良村掃蕩,村里人提前就知道了消息,有些人主張趕快逃跑,有些人主張看看再說。我父親是主張?zhí)优艿哪切┤死锩娴囊粋€,他組織所有愿意逃跑的人撤離到附近的山上,并反復奉勸那些不想走的村民。可是那些不愿意逃跑的村民,大概是放不下家里的房產(chǎn),他們就打起了白旗在村口迎接日本人??墒侨毡救烁静毁I他們的賬,在弄清楚了村里的實情之后,就把他們都殺死在這片河溝里,除了2個僥幸沒死的,其他人都死了,一共25人,其中就包括岳北川的爺爺。

我說,那岳北川的祖上以前很富有了。

岳民英說,是的,他爺爺以前是村里面最富有的財主,沒想到卻這樣死掉了。

我說,那岳北川的父親在“文革”中沒受沖擊嗎?

岳民英搖搖頭說,沒有。

我說,為什么,以他家的財產(chǎn),后來應該被定為“地主”成分的。

岳民英說,按說是這樣的,可是后來岳北川的父親參加了游擊隊,背井離鄉(xiāng)很多年,只是后來才拖家?guī)Э诨氐酱謇?,可是那時候他的房屋和土地都被大家分掉了。

我說,真是陰差陽錯。

岳民英說,這就是命運,有時候人真的不能和命掙。

我不置可否,按他的道理,難道我和譚鴻儒就命該離婚嗎?

岳民英家的院子不大,可能是很久都沒有收拾的原因,院子顯得有些亂。我說,岳大哥,不對啊,你給我的印象是很勤快的,在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里,你可是天天打掃院子的。

岳民英笑笑說,那是岳北川安排的,我在自己家,才懶得收拾一下。

我也笑了,這樣肯定不好。

岳民英說,是。

岳民英的院子里亂,屋子里更亂。岳民英說,文作家,讓你見笑了。

我搖搖頭,不接他的話茬。我仔細地看著他家里的一切,其實是想找到他父親的一點痕跡。終于,我在一面已經(jīng)發(fā)黑的墻壁的鏡框里,看到了一張已經(jīng)發(fā)白了的照片??次易屑毜某颍烂裼⒄f,那就是我父親。

照片上岳民英的父親岳少清還年輕,目光炯炯,很嚴肅的看著前方,那神情跟岳民英很有幾分相像。

我說,能留下照片,說明那時候你家境也很不錯。

岳民英說,根本不是,聽我母親說,這張照片是一個八路軍給照的。

我說,你出生的時候,你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關于你父親的情況都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岳民英說,是的。

我說,你敢保證你母親的話就完全是真實的?

岳民英說,我保證。我母親是那時候的勞動模范,她常常和我父親一起接待那些在我們村短暫停留的八路軍,我母親曾對說,你父親要是漢奸,早就可以做了,根本用不著那時候才做漢奸。

我說,她怎么知道了你父親死時的情況?

岳民英說,她是聽當時的一個八路軍說的,可是那件事被定性之后,誰也不敢吭聲了。

我說,你母親后來沒再去找那個八路軍嗎?

找了,可是那個八路軍已經(jīng)犧牲在一次突圍戰(zhàn)中了。

你就這樣相信你母親的話?

相信,岳民英摸摸頭,文革中,造反派逼我母親承認我父親是漢奸,可我母親寧死不屈,憑這一點,我相信我母親的話,我父親不是漢奸。

我說,你恨那些給你父親蓋棺定論的人嗎?

岳民英搖搖頭,不恨,因為那時候人們信息閉塞,有些事也根本顧不上調(diào)查,我只是恨日本人,是他們讓我家破人亡。

我拍拍岳民英的肩膀,淚花又一次出現(xiàn)在岳民英的眼眶里。

十一

為了了解岳民英所說的那一段抗戰(zhàn)歷史,我專門去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沒想到還真讓我找到了相關的內(nèi)容。

時間應該是在1942年春,日本鬼子集結(jié)了5萬兵力對太行山八路軍根據(jù)地進行掃蕩,在這些掃蕩的日本鬼子當中,就有一支“特別挺進殺人隊”的特種部隊,成員衣著、武器完全依照八路軍,他們的任務是專門襲擊八路軍指揮中樞,暗殺八路軍將領。我想,岳民英的父親可能遇到的就是這些“特別挺進殺人隊”的成員。如果按這樣的思路分析下去,岳民英的父親岳少清被定為漢奸可能就真的被冤枉了,可是那犧牲的幾個八路軍干部又確實與岳少清的帶路有關系。正如岳民英自己所說,如果沒有這么多的機緣巧合,歷史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當然,如果沒有這一切,我眼前的岳民英此刻也許會子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

后來,我又從其他的史料中查到當時的那個事件,記錄只有幾個字:因為漢奸帶路,八路軍干部某某某被襲犧牲。

我無法說清此刻的心情,一個人的榮辱對一個龐大的國家來說只是沙海一粒,可是對于一個人,對于一個家庭卻是整個的天空。而這樣的榮辱因為時間和當事人的逐漸遠去,已經(jīng)變得不可更改。

我給馬玉明打電話。馬玉明說,又寂寞了?我說,有那么多帥哥靚女的陪著怎么會寂寞?馬玉明說,你怎么也會調(diào)侃了。我說,近朱者赤吧。馬玉明說,有什么事你說。我說,你認識岳民英那個縣信訪辦的人嗎?馬玉明很聰明,他說,你想幫他去上訪。我說,不是,我只想去問問,看看那邊到底是一個什么意見。馬玉明說,這事你等我通知,我陪你一起去。

在等馬玉明電話的時間里,我忽然接到譚鴻儒的電話。譚鴻儒說,文小暖,一個人挺舒服吧?我說,這和你無關。譚鴻儒說,我想了想,凈身出戶太便宜你了,我現(xiàn)在想要回屬于我的那部分財產(chǎn)。我說,隨便。譚鴻儒說,對于一些小女人,就是不能太仁慈了。我說,滾,便按掉了電話。

村志的寫作很順利,原稿基本上都出來了,剩下的便是修改,整理,還有討論。對于岳良村人物志這一塊,大家都表示遵從歷史和相關的材料,不苛意加入個人的情感。對于岳良村的漢奸,大家都建議不在村志里體現(xiàn),可是岳北川說,時間長了,有一些東西不就讓人們淡忘了嗎?我說,有些歷史就是讓人淡忘的。岳民英這么多年的上訪,寧可孤獨一輩子也不愿意放棄,這很能說明問題。岳北川說,的確是個矛盾的問題,可是那些沒有疑問的漢奸,如果不寫進村志,不明示給后代,以后悲劇還會重演的。我說,明示給后代就敢保證不能重演嗎?甲午海戰(zhàn),我們被日本人欺負,八年抗戰(zhàn)依舊被他們欺凌,不就是悲劇的重演嗎?誰真正的覺醒了。岳北川說,文老師,你扯遠了。我說,怎么是扯遠了,經(jīng)過我的調(diào)查和推理,我覺得岳民英的父親不是漢奸。岳北川說,沒有證據(jù)的事情誰也不能亂改。

我還想堅持我的觀點,但看大家對我的眼神,我知道作為一個外來人,話可能說多了,只好閉嘴。

馬玉明來接我的時候,我剛好又去看了一下龍王廟里的那塊抗日烈士紀念碑,與第一次看感覺不同的是,我覺得那些名字似乎都已經(jīng)活了,每一個人的名字與他們的事跡對應起來,就成了一幅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斗畫面,那些廝殺,那些犧牲,讓今天我們的生活變得多么輕微,而個人的情感生活又是多么的無力和蒼白。

馬玉明開車,帶著我一起找到了縣信訪辦,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馬玉明喊他小關。小關說他不是信訪辦的,但是可以帶我們一起去找信訪辦的領導,還說他和信訪辦的領導關系很好。我看看馬玉明說,你還有點能量。馬玉明說,小菜。

在信訪辦領導的辦公室里,梁局長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梁局長說,知道你們是為岳民英的事情來的,可是這個事情我們也調(diào)查過,沒有證據(jù)??!沒證據(jù)的事情你們也知道,誰敢輕易地推翻原來的結(jié)論呢。我說,岳民英的父親雖然有帶路之嫌,可他是被蒙蔽的,而且當時還掐死了那個假八路軍的頭頭。梁局長說,那只是岳民英的一面之詞。具體當時是一個什么情況,根本沒有資料可查,而且當事人又都沒有了。我說,就只好維持現(xiàn)狀嗎?梁局長說,不管誰發(fā)現(xiàn)了可推翻當初結(jié)論的證據(jù),我們馬上就組織會議為岳民英的父親平反。

馬玉明說,冒昧地問一下,你們真的查過嗎?梁局長苦笑笑,因為是小關帶你們來的,我也不把你們當外人。如果你們不相信我的話,你們可以自己查詢,我給你們提供便利的條件。我說,根據(jù)我的調(diào)查,我可以推斷岳少清不是漢奸。梁局長說,推斷只是推斷,畢竟當時的情況我們在座的誰都不清楚,再說了,這個口一開,以后會有很多漢奸的后人找過來,我們怎么處理?馬玉明說,好像也有道理。我說,可是你們這樣推脫下去,對岳少清是不公平的。梁局長說,別說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岳少清,就是那些有地位有頭臉人的錯案不是照樣懸在那里嗎?我說,你總要給岳民英一個說法的。梁局長說,說法早就給他了,可他聽不進去,我們能夠怎么辦?我說,只能推脫,解釋,好言相勸?梁局長說,你幫我想個好辦法。梁局長把話說到這里,我知道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干脆起身告辭。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我很失望,馬玉明說,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中國這么大,類似的事情不知道會有多少,我們是管不過來的。我說,只是看到岳民英,我就覺得他很可憐。馬玉明說,誰不可憐呢,你現(xiàn)在孤身一人了,誰來可憐你了?我看著馬玉明,一時無語。馬玉明說,就讓這些事情消失在浩瀚的歷史中吧。我說,那個石碑是不會消失的。馬玉明說,你真天真,連一座城市都會成為文物,別說一塊小小的石碑了。沉默中,我拉住了馬玉明的手,我說,老馬,我好想大哭一場。馬玉明拍拍胸脯說,你哭吧,伏在我的懷里,好好地哭。

我沒有哭,只是有些悲傷,我知道等村志寫完,這一切都會在我眼前煙消云散。

十二

回到家里的時候,看著滿地狼藉的樣子,我大吃一驚,以為家里被盜了,可是除了那套新買的家具和被扔的到處都是的衣服之外,家里面并沒有少太多的東西,電視、電腦、冰箱都還在,書架上的書也大都沒有動。

我從床底下找出那個放書的舊紙箱子,里面有我的一些存折和細軟,我出門的時候留了一個心眼,專門放在那里的,沒想到讓它們逃過了一劫。我看著那些東西,突然想哭,我知道肯定是譚鴻儒干的。他凈身出戶的時候,我曾想要過他身上的家里的鑰匙,但當時心軟,沒想到他會趁我不在家的時候來這一手,我真是高看了他。

我給馬玉明打了電話,馬玉明說,破財免災,再說了肥水也沒流外人田。我說,馬玉明,你這個時候還跟我開玩笑。馬玉明說,譚鴻儒也是我的朋友啊,關鍵時候不為朋友兩肋插刀,那還是朋友嗎?我說,有他沒我,我們從此一刀兩斷。馬玉明說,就知道你會這么說,跟你開玩笑呢,譴責他的事我來做,其他的你自己整理。放下電話,我心里憤憤不平,還他媽的整理,整理個蛋。

話雖這樣說,我還是打起精神,換了門鎖,又把家里重新整理一遍,我覺得自己也應該有新的生活了,以前我都為別人活,現(xiàn)在我要為自己活。

讀書的間隙,偶爾我會想起岳良村的那一段生活,我覺得岳民英的人生經(jīng)歷太像一本書了,盡管他的人生歷盡坎坷,可是放眼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物,人生經(jīng)歷又何曾相似。如果換做我,我肯定不會像他那樣死鉆牛角尖,死去的人畢竟已經(jīng)死去了,關鍵是活著的人,應該怎樣生活。

這天,我剛起床,馬玉明的電話就來了。馬玉明說,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我說,我都這樣了,還會有不好的消息嗎?馬玉明說,如果你不想聽,就算了。我說,別賣關子好不好,大不了再離一次婚。馬玉明說,你還想成家???我知道這樣貧下去,永遠不是馬玉明的對手,干脆說,有話快說,有什么快放。馬玉明說,那我可說了。我說,說。馬玉明說,岳民英被拘留了。我怔了一下,不會吧。馬玉明說,怎么不會?我剛從派出所回來。我說,他怎么了?鬧事了?馬玉明說,他把岳北川打了。

馬玉明的車很快就來了,其實從聽到岳民英被拘留那句話開始,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我真不明白他那樣的人,怎么還敢動手打人。

馬玉明說,去派出所?

我說,當然。

馬玉明說,我就知道你坐不住。

我說,關心弱勢群體是我們撰稿人的職責。

馬玉明說,好像很高尚似的。

原來,岳良村的新農(nóng)村改造,要從村中間開出一橫一豎兩條大道出來,而那座龍王廟恰恰在路的中間。做為一村之長的岳北川倒也沒有拍腦門做決定,而是征求了村委會的意見,大家的意見一致同意將龍王廟挪位,聽清楚了,是挪位,也就是拆了再去別的地方重建。但是岳民英不同意,按說,只是一個村民的岳民英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可是聽到消息的岳民英馬上就去找了岳北川。言語不和,岳民英沖動之下打了岳北川。

我說,岳北川的傷重嗎?

馬玉明說,能有多重,岳北川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教訓岳民英一下而已。

我說,岳民英能放出來嗎?

馬玉明說,你去了也有可能。

我說,你什么意思?

馬玉明說,沒有什么意思。

在派出所,我看到了岳民英,當然這一切都是馬玉明做了工作的。岳民英看到我們,多少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我說,岳大哥,你好糊涂。

岳民英斜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又說,有什么事說不開,這么大年紀了,還跟人家動手?

一直是沉默,他的胡子已經(jīng)很長了,臉上也是一層的陰郁。

把岳民英接出來,是在幾天以后了。馬玉明說,去哪里?我說,去我家。馬玉明說,方便嗎?我說,有什么不方便的。

岳民英一直也沒有表示什么,似乎有些麻木了。

岳民英刮了胡子,又洗了澡,我打開一瓶酒,說,今天也沒外人,岳大哥你盡可以喝。

馬玉明也說,喝了酒就什么都忘了。

岳民英說,我什么都忘不了。

我說,今天什么也不說,我們只管喝酒,一醉方休。

兩杯酒下肚,岳民英的臉就紅了,話也開始多起來。你說,他們那不是敗家子嗎?多少年的文物啊,說拆就拆?

我說,拆了不是更好,那塊石碑最好也扔了。

岳民英說,你是作家,怎么也這樣說話,歷史的東西還是要留著的。

馬玉明說,歷史的東西只能留精華,糟粕的東西還是要摒棄的。

岳民英說,你們懂啥,你們懂什么,一群生瓜蛋子。

我和馬玉明對看了一眼,我覺得此刻的岳民英才是真實的。

岳民英又說,我就是要扇他們的耳光,我不后悔,絕不。

岳民英醉了,沒想到幾杯酒下去,他就支持不住了。

馬玉明說,只有心里真有愁的人才這樣。

我說,你有過嗎?

馬玉明說,男人誰沒有過。

我和馬玉明把岳民英扶到譚鴻儒睡過的床上,又給他蓋好被子,他的鼾聲就響起來了。

馬玉明說,就這樣了?

我說,還能咋樣?

馬玉明說,不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吧?

我說,這是我個人的事。

馬玉明說,連關心你都聽不出來。

我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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