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居然要穿著老衣吃飯。
是這樣的,進(jìn)了閏四月后,天好像加了熱勁,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天一熱,無端地讓人有幾分困倦,懶懶的,啥也不想干。然又下了兩場雨。雨一下呢,天又涼了下來,又清涼,又溫潤,倒是舒服了。老頭子就跟老婆子商量,閏月了,把老衣買下。
鎮(zhèn)上有三家老衣店,老頭子老婆子挨個地轉(zhuǎn)著看了,然都不滿意。老婆子說還不如自己做。老頭子說,一針一線的啥時候能做成?老婆子就乜了他一眼,你急啥,慢慢做,今年做不成明年做,明年做不成,后年接著做。老頭子說,你個老牛抬蹄子,要做到我八十啊。老婆子說,我要做到你一百。
老頭子老婆子在集上扯了綢緞、里布,買了各色縫紉線。四月初八這天,老婆子取出綢緞開始裁剪、縫紉。綢緞堆在炕上,嘩地一下,灰黃的屋里就亮堂了,幾乎是富麗堂皇了。藍(lán)的是寶石藍(lán),紅的是暗酒紅,綠的黃的呢,都是暗色,卻也是飽滿的、圓潤的,是經(jīng)了風(fēng)雨經(jīng)了霜雪的,滄桑中見出了風(fēng)情和華彩,自然地就有了一股子富足和安寧,是貴氣和心滿意足了。就是那塊明黃色緞子,老婆子說做個鞋面子,也不艷麗,倒有著說不出的風(fēng)情和體貼。綢緞上的兩張老臉呢,也叫綢緞耀得光亮、歡喜、精神了許多。羊凹嶺這地方,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老衣多是提前就做好了的,提前做,也多是選了綢緞料子。做的樣式呢,也是民國時期的,男的是對襟褂子,緬襠褲;女的褂子不是對襟的,是斜襟,褲子也是緬襠褲,褲子外還有裙子。
老頭子說,不還得叫個全人嗎?
老婆子低頭裁剪著,全人?你把村里頭的人扒拉下,看能找下個全人不?
咋沒有?不過是人都不在屋里嘛。
是啊,人都忙著掙錢哩。
老頭子心說,就是自己,也不是全人了,娃和媳婦去年去陜西打工,一車翻下去,倆人都沒了,把他們的老衣穿走了。要不,他們快八十了還用得著自己做老衣啊,前幾年娃和媳婦就給他們買好了。
老頭子不說話了。老婆子怕他傷心,扯著一塊緞子叫他看,說,你瞅這個給我做個棉襖好看不?老頭子一看是塊棗紅色緞子,本色的壽字圖,就連連點頭。老頭子又扯了塊綠緞子說,這個給你做個裙子。老婆子就笑了,還不是你選的,非說好看,你沒聽人說紅配綠臭狗屎嗎?老頭子抖著手里的緞子,關(guān)人家屁事,我說好看就好看。老婆子就罵他犟驢。
老婆子把一件件裁剪了,又在縫紉機前縫紉。老頭子呢,叫她安心做,他做飯。
老婆子和老頭子一個炕上一個炕下,各自忙著,嘴上呢,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扯開了。老婆子說著閑話,手里的活兒也不耽擱,一針一線也都是仔仔細(xì)細(xì),不打半點馬虎眼。陽光透過窗玻璃,照耀在炕上的綢緞上,那些綢緞發(fā)出淡淡的光,靜謐,妥帖,歲月靜好的樣子。
拉拉扯扯地做得閏月都快出去了,老婆子把老衣做好了,還裁了兩塊手帕,一塊藍(lán)的上面白道道,是老頭子的,她給鎖了毛邊,疊好,裝到一件黑緞子棉襖兜里;一塊紅的上面綠道道,是她的,一樣疊好,板板地裝到她的老衣兜里。老頭子的老衣是一個藍(lán)色包袱,她的是一個紅色包袱。看著鼓鼓的兩個包袱,包著的不是日常的衣服,而是老衣,是再也不能回轉(zhuǎn)身的衣服,也不能染了這世界一粒一絲的塵土,一件件衣服泛著黯淡的光芒,似乎在訴說著: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盡頭,希望到了盡頭,愛,也到了盡頭,是曲終人散良宵將盡了,是最后的末路要退場了,老婆子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悲涼。
老頭子卻歡喜地說,大事完工了,咱得做幾個好菜喝杯吧。
老婆子說,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心了。
小瘦肉、醋泡花生、涼拌白菜心、香椿炒雞蛋、辣椒炒肉,老頭子做了一桌子,還熬了一鍋白菜粉條子燴菜,是老婆子最愛吃的。
老婆子沒想到吃飯時老頭子要穿上老衣,說是要看好看不。老婆子就有些怨怪,我都疊好包起來了,再說了,就是個老衣,又不是走親戚衣服,好看不好看的可有啥呀?
老頭子說,等我那天穿上它就是走親戚去了。
老頭子把里里外外的三身老衣都套在了身上,也叫老婆子試試,說,還挺舒服哩。老婆子不穿,想說穿這衣服時,你咋還曉得個舒不舒服,然瞅見老頭子高興,就咽了口唾沫,沒言語。老頭子解了老婆子老衣的包袱,抖開一件,也要老婆子穿,我得記住你穿上老衣是個啥模樣,別過了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把我喝糊涂認(rèn)不出你來了,你也好好瞅瞅我,記住我……
老婆子聽著老頭子的嘮叨,眼就酸了,骨碌碌滾下兩行淚。老頭子呢,歡喜得好像穿的不是老衣,真的是他走親戚的衣服,今天呢,也不是平常日子,是他倆的節(jié)日——盛大的節(jié)日,老婆子悄悄抹把淚,把老衣一件件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