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鴻
門鎖咔噠扣上的一剎那,阿洛猜想自己已經(jīng)不能回頭。
凌晨,媽媽熟睡的呼吸聲被關(guān)在了門的那一邊,老舊小區(qū)的路燈發(fā)出微弱慘白的光,照亮了15歲女生面前下行的階梯,宣告這場深夜出逃的開始。
高低不平的水泥路上空無一人。居住小區(qū)里一棟棟六層高的建筑像樓房的幽靈,每一扇漆黑黯淡的窗戶里正醞釀著諸多夢境。明明此刻被居民樓包圍,卻又仿佛身處無人的世界——這種寂寞的感覺似曾相識,就像,坐在三年級(4)班的教室里——這個念頭像一道白光劃過女生的思緒。媽媽帶著阿洛之所以租住在這個偏遠、破舊的小區(qū),最大的原因在于低廉的房租。阿洛從來沒有帶同學(xué)來過這里,她將這歸咎于住處的不堪。
門房的老頭靠著椅背,仰天張嘴,睡得正酣。阿洛輕輕邁出了小區(qū)的大門,仿佛從某個磁場的巨大引力中掙脫,有一種釋然的錯覺。
深夜的街道上偶有車輛駛來,又匆匆遁去。阿洛覺得有些冷。她閉上眼睛,感受到心中的指南針在跳躍。在第一次離家出走的緊張與刺激中慌亂地搖擺了一番后,女生看到自己的心中射出一道指引方向的光束——山。她看到那些連綿起伏的曲線,大山,那些青翠碧綠的溫柔——她要回大山里去。
6個小時前,阿洛和媽媽有一場爭吵。
“那些錢去哪了?!”媽媽咆哮著。她的一縷頭發(fā)落下來,顯得憔悴不堪。
阿洛低著頭站立,咬緊嘴唇,一言不發(fā)。
班主任打電話來的時候,媽媽正在工地上拉貨,把一些廢舊的材料裝進二手的小面包車?yán)?,可以換一點錢。金屬哐當(dāng)?shù)木揄懗车盟牪磺謇蠋煹脑挘骸鞍⒙濉⒄Z補習(xí)班……沒有報名……就她一個……全班……”
“我給你的錢呢?為什么沒有報名?”現(xiàn)在,媽媽徒勞地問著,“你不聽話,不想在城里住,就回去和那個死人待一起吧。”
阿洛信以為真地抬起頭。
媽媽恨恨地要開口,但她的電話響了。阿洛趁機躲回了房間。
阿洛猜想媽媽完全可以把她和爸爸都丟下,放下一切,逃去另一個城市生活,就像鎮(zhèn)上楊木頭的媽媽那樣——也許媽媽曾經(jīng)或現(xiàn)在也有過這個念頭。爸爸遇到車禍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從那時起媽媽開始去城里工作,拉車運貨維持家里的開銷。阿洛的家在一個群山環(huán)繞的小鎮(zhèn),她每次目送媽媽搭乘的汽車遠去時,都想象著車子如何筆直地開上山坡,靈巧地避開一根接一根的樹木,穿過繚繞的白色霧靄,往五光十色的城市駛?cè)ァ蓚€月前和媽媽一起離開小鎮(zhèn)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傻,汽車是不需要筆直地爬坡的,因為有修筑好的公路,平坦寬闊地在山與山之間連接。她離城市其實未必很遙遠。媽媽說她在城里租了房子,可以帶著阿洛一起生活,想辦法讓她在城里念書。
隔著房門,阿洛聽見媽媽對著電話討價還價,然后她掛電話,洗碗,洗漱,進房間,傳來電視節(jié)目的嘈雜聲。許久,嘈雜聲消失,一切恢復(fù)安靜。阿洛覺得很困,但強撐著沒有睡。她靠著房門抱膝而坐,閉上眼睛,想念那些墨綠色的群山。但山上那些筆直的樹木變成了她的新同學(xué)們,他們側(cè)目而視,令阿洛凜然。
時鐘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驀然放大數(shù)倍。阿洛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打開房門,看到媽媽的房間里已然熄燈。站在幽黑的屋子里,整個世界悄無聲響,女生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推動著,她好想回山里,她想念山間零星的小房子,還有蜿蜒而行的河流。
她穿上外套,拿起書包,那里面有一個MCM的皮夾。
阿洛受夠了媽媽帶回來的舊衣服。她知道那些衣服是別的女孩穿剩的、不要的。她穿上那些衣服,覺得自己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燃燒。她受夠了含胸縮背地走在校園里;她受夠了對蠻不講理的要求點頭應(yīng)允;她受夠了不斷說“好的”;她受夠了被排擠卻無處伸張。
她受夠了這一切。
門鎖咔噠扣上的一剎那,阿洛猜想自己已經(jīng)不能回頭。
阿洛憑著記憶找尋著回小鎮(zhèn)的路線。走一個晚上,再走一個白天,興許就能到家了。她曾經(jīng)總是和楊木頭一起爬山,有的是腳力。
城里的同學(xué)們手機里自帶電子地圖,每當(dāng)他們要去哪里聚會時就會互相說著“我發(fā)你定位”“你導(dǎo)航一下”之類的話。和他們的手機相比,阿洛的手機就像個幼稚的玩具。要是此刻能有一部像樣的智能手機,就能立刻知道回家的路了。
女生倔強地在無人的街道上走著,早已打烊的店鋪徒留亮燈的招牌,發(fā)出寂寥的熒光?;椟S的路燈下,影子忙忙碌碌地跑前跑后。她記得應(yīng)該會有一個路牌,指向小鎮(zhèn)的方向。但此刻環(huán)顧四周,身邊只有一些平淡無奇的樓房。
阿洛早就明白,那些絢麗的廣廈只會聚集在城市的某個區(qū)域,而其他地方都充斥著無聊的建筑。從山區(qū)來到城市,阿洛越發(fā)覺得那些樓房面貌丑陋,難以想象是人類這么美麗的生物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全無靈氣與韻律,及不上自然的萬分之一。
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站在自己面前。
阿洛第一次走進三年級(4)班的教室時,曾經(jīng)充滿了快樂和期待。
“以后就是同學(xué)了,大家和睦相處。”班主任的音調(diào)沒什么起伏。馬上要中考,她無意強調(diào)同窗之情,只是暗下希望這位新來的學(xué)生不要拉低平均分。
一整個教室的男生女生注視著她入座,臉上帶著一抹像笑又不似笑的表情。
“當(dāng)然了,大家都是好同學(xué)嘛?!蹦硞€愛耍寶的男生拉長了音調(diào)找存在感。有人稀稀拉拉地笑了,阿洛覺得有些不自在。
課間,沒人來和阿洛說話。她環(huán)顧四周,看看她的同學(xué)們。他們體面,整潔,漂亮。阿洛想和楊木頭炫耀,自己和這些城里人做同學(xué)了。但是他們在說些什么,阿洛都不了解。學(xué)校里的事,城市里的事,網(wǎng)絡(luò)里的事,他們說得那么起勁,爭分奪秒地利用課間滔滔不絕。最新的漫展,cosplay的服裝,三小只的單曲,金色的UGG,網(wǎng)文出了番外,追劇停更,允兒和石原哪個更美,米蘭達可兒,隔壁班的36號像我男神……陌生的關(guān)鍵詞織成密網(wǎng),朝著新來的轉(zhuǎn)校生兜頭落下,讓她覺得窒息。
“那個……”
阿洛小心翼翼地開口,話語間還帶著鄉(xiāng)音,她想借著詢問作業(yè)的事加入他們。
熱火朝天的聊天停止了,一個白凈的漂亮女生——后來阿洛知道她叫陳琳——客客氣氣地為她解答,但沒有與她再說更多。
漸漸地,阿洛覺得有一塊塊磚瓦開始砌在她的周圍,將她封閉成孤島。這種封閉不動聲色但足夠堅定,只需一周時間,那低矮的墻垣就變成銅墻鐵壁。
上課時坐在教室里,阿洛的心浮到高空,俯瞰著教室的平面,她看到唯有她的頭頂上方是暗的,就像被關(guān)了燈,就像被遮蓋了烏云,下著淅淅瀝瀝的雨。
小狗有著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皮毛,像是由夜色幻化而成的。
阿洛蹲下身:“你也一個人嗎?唔,但我和你不一樣,我可不在流浪,我是要回山里去的?!?/p>
小黑狗轉(zhuǎn)身跑開,在十米外的地方,又停下來看著阿洛。
阿洛跟了上去。
不知道走了多遠,阿洛跟著小狗闖入一片田地。綠色的大株植物幾乎要沒過她的頭頂。阿洛一瞬間懷疑自己為何身處此地,她想到媽媽,猜測她醒來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幾公里開外的遠處燈火通明。阿洛的頭頂響起巨大的轟鳴聲,周身閃耀著光芒的鐵鳥呼嘯著向夜幕中飛去。阿洛發(fā)現(xiàn)自己竟走到了機場附近。
女生抬頭目送著飛機消失,突然聽到一個男人如釋重負的聲音:“阿青,你總算回來了,害我不睡覺到處找你?!?/p>
田地的中央有一塊空地,建著簡易的平房,房外搭著許多圍欄。盡管隔著夜色,仍能看到一些黑乎乎的小身影。狗兒們發(fā)現(xiàn)了不請自來的阿洛,如同合唱隊般此起彼伏地吠了起來。
好像來到一個狗的世界,阿洛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的男人站在平房前,先前的小黑狗在他身邊,熱絡(luò)地搖著尾巴。
“哦,還帶了新朋友來。你迷路了嗎?”
有學(xué)生偷偷向班主任抱怨,希望不要讓阿洛參加校慶的演出。因為她學(xué)動作太慢,礙手礙腳,拖班級的后腿。排練時因為受到陳琳太明顯的嫌棄,阿洛跑到花壇偷偷落淚。班主任找到她。她看阿洛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個大麻煩。
“你這樣半途跑掉,很影響大家的進度啊。所以你自己也不想?yún)⒓恿?,是嗎??/p>
阿洛垂首搖了搖頭,眼淚像散了的珠串似的落在地面,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既然想要參加,為什么要耍脾氣走人呢?”班主任的眉頭擰在一起。
阿洛回到教室的時候,大家正在歡聲笑語地排練,沒有人注意她。
“歡迎阿洛回來!”陳琳率先拍了拍手,微笑地看著阿洛。其他女生也停下說笑,面面相覷,猶豫地跟著鼓起掌來。
阿洛想起小鎮(zhèn)的山,山邊是清澗,再遠處,又是層層疊疊的山,就像放置了數(shù)不盡的背景板似的。
她坐在車上,頭探出車窗,頭發(fā)呼啦呼啦地被風(fēng)吹成一面旗幟。那是她離開小鎮(zhèn)的那天。汽車在青山間穿梭,山上的墓穴像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她看;穿過隧道的時候,像經(jīng)過山的心臟,能聽到有節(jié)律的轟鳴。那些山啊,延綿起伏,一座連著一座地跟著她,抓著她的衣角,拉著她的胳膊,直到離沿海越來越近,它們才不甘心地緩緩?fù)巳?,變得遙遠,最終化為平原。
阿洛想,群山一定是在挽留她??伤菚r不知道,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城市里霓虹的燈光。
“這是我經(jīng)營的救助犬舍?!蹦腥艘⒙遄哌M平房,他親熱地撫弄著一只小狗毛茸茸的耳朵,“它們都是我救來的。許多狗來時都奄奄一息,我?guī)鼈兛床?,做絕育。很多討厭狗權(quán)大于人權(quán)的人不喜歡我,叫我‘狗奴。我只是不喜歡看到狗被當(dāng)街殘忍地打死,被虐待,或帶著病菌在外流浪。如果沒有人來做這些事,我想嘗試著做做看。”
阿洛走進平房,看到室內(nèi)也放滿了籠子和圍欄,在平房的后面似乎也有許多狗。狗兒扒著圍欄,站起來注視著阿洛。它們的長相五花八門,個性也不盡相同,但都無一例外地晃動尾巴,整齊劃一像在指揮一支交響樂隊。
“在這個城市里已經(jīng)不太能見到流浪狗了吧?!?/p>
“它們害怕人群和車流,只在深夜時出來,在沒有人的馬路上游蕩?!媚?,和家人鬧別扭了嗎?”
“我和小狗不一樣,我是要回山里去的?!?/p>
前不久的年級大會上,別班的一個男生公然頂撞了校領(lǐng)導(dǎo)。
“我們的生命也很不堪,我們也是需要被破碎的。但自由在哪里?”那個男生好像說了類似這樣的話,然后強作瀟灑地走了出去。阿洛低頭坐著,心中卻佩服他的勇氣。仿佛在他因為緊張而冒冷汗時,她也和他一樣在冒冷汗;在他感到孤獨時,她和他一樣孤獨。
大會結(jié)束時,陳琳和一些女生在議論。
“逞什么英雄啊,誰又要他爭取自由啦。”
“什么不堪啊破碎啊,簡直是犯中二病,我全程尷尬癥發(fā)作?!?/p>
“這樣的人啊最傻了?!?/p>
“也許人家有背景,才能這么囂張吧?!?/p>
回到教室后,那幾個女生彼此嬉笑著跑來,拜托阿洛替她們做值日。阿洛早就聽見她們約好了要去新開的LINEFRIENDS專賣店。
阿洛真希望自己能像那個男生一樣,她期盼著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勇敢強硬的性格跳出來控制自己。但看著對方的臉,阿洛說不出一個“不”字。
“阿洛最好了!以后的值日也拜托咯!”陳琳甜膩膩地抱了一下阿洛,后者頓時僵直了身體。
校園里人群散去,夕陽金色的光芒鍍在課桌椅上,升騰起喧囂之后的浮塵。阿洛獨自打掃著教室,任腦海中思緒翻滾。她有過許多幻想,幻想爸爸突然站起來行走,那些褥瘡也都痊愈。她幻想楊木頭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的后門,對她說:“阿洛,我們?nèi)ヅ郎剑 背抢锏哪猩蜅钅绢^不一樣,他們都太潮,穿寬大的球衣、碩大的白色球鞋,她看不懂,不喜歡。曾經(jīng)阿洛覺得只要堅定意念,心想就能事成。但她現(xiàn)在15歲了,她知道幻想就是幻想,和現(xiàn)實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本人急于出售二手MCM錢包。有意者私我?!?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阿洛在貼吧里看到這條消息時,大概已經(jīng)失去了基本的判斷能力。
阿洛曾看到女生們圍繞在陳琳的課桌周圍討論她的新錢包?!拔野职謴捻n國帶回來的,比國內(nèi)專柜便宜很多?!标惲照f。
阿洛記住了那個叫“MCM”的牌子。
當(dāng)她知道一個皮夾要花一千多元時著實嚇了一跳,但也許是惡魔打碎的鏡子碎片掉入了她的眼睛里,阿洛內(nèi)心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也想擁有這個叫MCM的皮夾。
如果她有了這個皮夾,那些女生們會不會圍繞著自己?
“我也好想要哦!”一個女生半是羨慕半是開玩笑地嘟囔著。
“太奢侈了啦!”另一個女生卷起書本輕拍對方的頭。
阿洛聯(lián)系了在貼吧發(fā)布信息的人。
“錢包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有身份卡?!?/p>
“可以再便宜一些嗎,我是學(xué)生?!?/p>
“800不能更低。先打款,后發(fā)貨。”
阿洛手頭的錢,是媽媽給她用來報名英文補習(xí)班的。她趁著午休去銀行轉(zhuǎn)賬,看著ATM機吞噬了紙幣,她突然一陣輕松,也好,她本來就不想和那群人一起上補習(xí)班。
然而當(dāng)她再去逛貼吧時,發(fā)現(xiàn)與她交易的ID被扒皮了,對方是職業(yè)騙子,專門售賣假貨。
阿洛顫抖著拖動頁面,看到下面的跟帖。
“先款后貨的肯定是騙子啊?!?/p>
“中學(xué)生用什么MCM嘛,是不是太虛榮?”
“騙子會寄給你臟兮兮、字母印得很亂的假包,假得不能更假了?!?/p>
……
阿洛試圖私信對方,但意料之中,沒有回復(fù),杳無音信。她清醒過來,訝異于自己竟會在毫無保障的情況下,輕信一個素昧平生的網(wǎng)絡(luò)ID。
她原以為這筆交易會不了了之,但幾天后阿洛居然真的在學(xué)校收到了包裹。隨包裹寄來的,是一只臟兮兮的、花紋凌亂、假得不能更假的錢包。它就像是騙子派來嘲笑阿洛的使者,刺得她眼睛生疼,幾乎要落下淚來。女生因憤恨而神經(jīng)質(zhì)地走過走廊,只想把這只愚蠢的錢包塞進書包的最深處。經(jīng)過班主任的時候,阿洛沒有聽到她正在打電話:“英語補習(xí)班沒有報名,是的,喂,能聽見嗎?全班就她一個人沒……”
“所以因為這些事,你決定離家出走?”男人抱著小黑狗,以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問道。
阿洛在訴說時打量著這座平房的內(nèi)部,磚墻結(jié)構(gòu)的小屋內(nèi)沒有任何裝飾,一個黃色的簡易燈從天花板懸落,刷成白色的墻體上已經(jīng)污穢不堪,架子上胡亂擺放著還未清洗的不銹鋼碗和調(diào)羹、抹布,以及一些針劑和藥物,地上堆放著大袋的狗糧。小狗們或是睡覺,或是虎視眈眈地盯著阿洛。男人剛才曾說他租在這里不僅因為價格便宜,還因為他喜歡聽飛機遠去的聲音,好像他也要去遠方。但阿洛依然不理解他為什么要做這些事,得不到家人的理解,為了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一廂情愿地付出自己全部的生活。從房屋僅有的窗戶向外看去,能望見機場黃色的燈光連綿不絕,向道路的那一頭延伸。天開始微微發(fā)亮了。
“我本來就是屬于大山的?!卑⒙迳驳卣f。
在小鎮(zhèn)的時候,楊木頭來喚阿洛去爬山。
阿洛喜歡鉆到林子深處,植物的清香氤氳著圍繞著她。朝暉打亮天地間矗立的巖壁,顯露出風(fēng)化的斑駁表面。植被綿延,樹木像茸茸的毛發(fā),生長在山的軀體上。地上遍布粗黑的千足蟲,或是蠕動著鉆入石縫消失不見,或是已經(jīng)死去,干枯成脆硬的殼。她氣喘吁吁地沖向山頂,俯視著積木般的小房子星羅棋布地散落在山谷間。站在巔峰時的豁朗讓阿洛有吶喊的沖動,但她很快又覺得寂寞——無論怎么爬高,也爬不出群山,她永遠被一層又一層靜默的山巒環(huán)抱著。
下山時,阿洛堅持走沒有修路的地方,坡度過于陡峭,她不慎滑了下去。
楊木頭在身后著急地叫喚:“阿洛!阿洛!快叫山神佑你!”
在失重的恐懼中,阿洛閉上眼睛,手臂和額頭不斷碰撞在樹干和枯枝上,腳踝被奇怪的藤蔓纏繞又松開,像是某種羈絆。她蜷縮成嬰兒的姿態(tài),覺得自己被大山溫柔地擁入懷中。楊木頭的聲音漸漸遠了。
在真空般的寂靜里,阿洛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山啊,我敬畏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洛緩緩地停在了斜坡上。前面?zhèn)鱽項钅绢^火急火燎趕來的腳步聲。
城里的同學(xué)們有時候會想知道關(guān)于山的趣事,阿洛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聽奇談怪論,卻不喜歡聽她說山有多美。山有神明,神明會庇佑阿洛。那城市呢?城市的神明會是什么樣子的?阿洛想象不出來。
“天亮了我可以送你回鎮(zhèn)上。但是,”男人頓了頓,“你覺得大山會接受你嗎?”
“誒?”阿洛有些恍惚,她聽到外邊傳來昭示天亮的鳥鳴,但似乎很遙遠。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困了。
“逃離了這里,就能逃離所有的不快嗎?你憑著一時興起做某個決定,但在我看來,大山……”
“大山……”阿洛喃喃道,“你怎么送我回去呢?”
男人突然站了起來。
小狗涌了進來。
一只,兩只,三只……成千上萬的小狗,它們吵吵鬧鬧地跑進小屋,將阿洛騰空托了起來。
小黑狗阿青趴在阿洛身邊,它開口說話了:“所以你和我們是一樣的?!?/p>
“不,不可能,不一樣。”
小狗們發(fā)出快樂的嗚嗚聲,像是某種回蕩的呼號。它們載著阿洛,沖出平房,越過來路上大片的綠植,掙脫地心引力,飛升到萬米高空。阿洛驚奇地看著腳下的城市,她在一幢幢樓宇間跳躍,輕盈如同飛鳥,正如她無數(shù)次幻想著跨越在山峰與山峰之間,俯瞰著變小的世界。阿洛覺得自己看到了神明,城市的神明,那是一個女子的形象,她披著華麗的袍子,衣衫變幻著金黃與紫紅的色彩,黃色路燈連成金色的珠串,纏繞在她的手腕和腳踝,發(fā)出奪目的光芒。
“阿洛,叫神明佑你!”一個男孩在立交橋上揮手。
“楊木頭,你怎么在這!”阿洛在高空欣喜地喊道。
“擁抱她!別讓她被吞噬!”楊木頭變得越來越遠了。
阿洛仍在空中輕巧地跳躍,她踮一踮腳尖,便可震顫氣流和云朵,無數(shù)小狗前簇后擁地圍繞在她身旁,歡快地疾馳著。
阿洛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小區(qū)的傳達室里。門房的老頭依然睡著,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鼾聲。
云端,小狗,楊木頭,都消失了。
原來是夢。
女生打開書包,看到那枚丑陋的MCM皮夾還在,里面多了800元錢,和一張字條。
“一跟你講大道理就睡著,真拿你沒辦法。我在家長聯(lián)系手冊上看到的地址。假期來犬舍幫忙吧,這些錢就當(dāng)預(yù)支工資了。”
阿洛回到家中,媽媽正在廚房里忙碌?!巴脰|西了嗎?我以為你生著氣,早飯也不吃就去學(xué)校?!彼吹竭M門的阿洛,像是松了一口氣,“我想過了,如果你想回鎮(zhèn)上……”
“我會留在這里?!?/p>
“哦?!眿寢尡硨χ⒙逭局瑳]有回頭。
遲早要回到大山里去,但不是現(xiàn)在。
阿洛想,她要去報英語補習(xí)班,要對陳琳說不再為她做值日,要努力地練習(xí)校慶演出的動作,要去照顧那群毛茸茸的小狗兒,還要珍藏起那只假得不能再假的錢包。
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阿洛拿起早飯,匆匆走出家門。她走在那條6個小時前也曾走過的路上,太陽好亮,把世界照得透明,好像黑夜從不曾來過。
她要繼續(xù)待在城市里,她一定能生活得很好。
她想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