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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東走幾步

2016-09-21 09:52:36林那北
作家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日本

林那北

如果鄰居祖上曾對你家無體投地仰慕過,謙遜地一次次派人登門拜師識字,又誠懇求教諸如修船、建房、種稻、制幣、鑄劍、治病之類的實用性技術(shù),回家就毫不客氣拼命高仿,建起比你家更美、保存更好的屋子,種出更好吃的谷子,造出更鋒利的刀劍,然后,你家那位肥胖得美麗絕倫的楊姓女一號,傳說在命懸一線之時,含辛輾轉(zhuǎn)躲到他家保下性命。再然后,這個鄰居兩眼發(fā)綠地偷窺過你家的土地和財寶,又不要臉地派人提著刀血腥地登門來搶來殺,于是彼此結(jié)下不共戴天的梁子。仇歸仇,恨歸恨,可是若干日子后你家還是不知不覺用起他家地上長出的東西,一樣一樣都挺順手的,越來越習(xí)以為常。整個村子并不是只有兩戶人家,但其他鄰居關(guān)系明顯稀疏,并沒有你們兩家這么縱橫膠著,抬頭你看見他,低頭他遇見你,影子般躲不掉避不開。于是得閑時,你忽然心生一念,覺得不妨去他家看看。

為什么要去日本?我的理由大致都羅列出來了。

從北京到東京,只飛了三個小時二十分鐘,這個距離沒有讓我意外。早已千百遍從地圖上看到雞形地圖的尖嘴外,有一條微微弓起的長條形蟲子,頭向上嬌喘地仰著,尾部稀疏散落著幾個小黑點,宛若便秘的蟲子強行拉出來的糞便,被海水托在掌心,浪打濤涌。如果用手指按住圖中的蟲子,它的寬度不足半個食指,而長度則只需伸出一個小拇指比劃下就綽綽有余了。如此狹窄之地,降得下這么大的一架飛機嗎?這個恐瞑一閃而過,然后就無影無蹤。

但其他恐懼卻始終徘徊,像一組電流,波段時高時低。

“鳩山先生請你赴宴?!爆F(xiàn)代樣板戲《紅燈記》的一句臺詞,曾劍一般刺穿我整個童年。肥胖的,戴著圓形黑邊眼鏡,留一小撮山羊胡子,說話怪里怪氣的鳩山,是我年幼時坐到電影院里反復(fù)看到的一個惡人,他進入我的夢,把我無數(shù)次冷汗淋淋地嚇醒過。而如果縱觀所有與那段歷史有關(guān)的電影、電視以及圖書、戲劇,鳩山似乎并不是其中最兇神惡煞的,至少他還假模假式地備下酒菜,并擠出笑臉套了套近乎。雖然最終李玉和戴著手銬腳鐐,渾身血跡地慷慨赴刑場,但戲里并未呈現(xiàn)真槍真刀的行刑過程,動手開槍的人也不是鳩山。其他的鬼子都不會這么演文戲,八格牙路八年,兩百多萬西渡登岸的日軍刺刀光寒,燒、殺、搶,活埋、剖腹、強奸……人類最下流動詞都被他們血肉模糊地執(zhí)行一遍,尸骨如山。

“鬼子來了!”

“鬼子進村了!”

“花姑娘!”

“你的,死啦死啦!”

我清晰記得年少時如何被這些短句嚇得后背發(fā)涼毛孔緊起,還有大皮靴、長軍刀、馬蹄聲,即使沒有親歷,也被完全籠罩,無處可逃。

然后現(xiàn)在卻來了,不僅我一個,整架飛機滿座,差不多全是同胞,臉色都好,涂著一層腰包充實后的喜悅與自滿。他們中有父輩或祖輩成為那個鄰居刀下鬼的嗎?某個瞬間起了沖動,想逐一詢問過去,至少聽一聽他們記憶里還殘存多少關(guān)于那八年的相關(guān)信息。三個多小時的飛行,足夠我學(xué)CCTV,以“你幸福嗎”這樣的句式快速問過一遍——這件事不是不能做,最后還是放棄了。包括我在內(nèi),飛機上的眾人其實大多都浸透在即將購得許多好貨的期待中,此時橫生一問,該是多么唐突而自找沒趣。

暗吁一口氣端坐椅子上,閉上眼,腦中有些旋律依稀交錯盤旋?!洞蟮断蚬碜觽兊念^上砍去》《松花江上》《王二小》《黃河》……而廣播里卻不時有女性柔媚的日語響起,夾雜在旋律中,切魚般把歌曲的身體切出一節(jié)節(jié)零星段落。全日空,連飛機都是他們的。我們花了錢買票,她們因為錢而溫順體貼地服務(wù)??战銈€子都不高,臉都極白,都抹了紅唇,笑意從未褪去。送來的餐盒精致地隔出一個個小格子,各自安放著日式的飯菜,小點心粉色的外包裝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文。我拿起來看了看,手指頭可能用力過度,塑料袋被捏得吱吱作響,仿佛被響聲驚到了,我馬上把它放下,不敢撕開。

食品有毒嗎?鳩山先生請你赴宴啊。

以及那個見不到面的機長,他究竟又有多少誠意安全載著我們,飛抵他們的國度?

他的鼻子下,可否留著一撮古怪的山羊胡子?

東京羽田機場臨近時,空姐用接近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嗲嗲地說:“左下方就是富士山?!睓C身內(nèi)像通了電猛然一震,一下子就伸長許多腦袋,整齊地朝向左面的機艙。

我承認(rèn)也欠了欠身子看上幾眼,然后迅速坐下。

一個江湖盛譽的美男子,被無數(shù)浮華的語言夸耀過,照片也在各處秀了又秀,仿佛偉岸魁梧,仿佛玉樹臨風(fēng),看進眼里的卻不過是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子枯瘦的小老頭。

談不上失望,最多有點意外而已。其實這是此次東行許多意外的一個開始。

機場這么小呀。但很快知道東京還有另外一個國際空港叫成田機場,它比羽田機場遲建四十七年,是1978年建成的。我數(shù)字一向迷糊,這一刻腦子還是嗡的一聲。沒有網(wǎng)絡(luò),日本的手機制式與中國不一樣,到外面租到一個移動WIFI后,我立即搜到羽田機場的資料,建于1931年8月——竟然是1931年! 那一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 那一年東三省被占。 那一年究竟有多少提著槍炮的日本人從這個機場登上飛往中國的血腥之旅?

我緊著身子下意識地左右看看,看到的是攜妻子前來接我的那位朋友的和煦笑臉。他是中國人,已在日本生活二十多年,妻子名字叫直美,總是甜美溫暖地笑著,能說些中國話,卻是地道的日本女子。此次選擇東京自由行,旅館就是麻煩他們代訂的,然后他們又打車到機場來接。 算起來直美是我現(xiàn)實中接觸的第一個日本人,她個子高挑修長,頭發(fā)隨意削剪,不施半星粉黛,臉色蒼白,衣著樸素,這幾個特點都與我想象中的日本女人相去甚遠(yuǎn)——影視劇里濃妝艷抹,穿著和服,背微弓,梳高高發(fā)髻的華麗,或者著糖果色衣裙,化著精致妝容的清麗,總之與直美是大相徑庭的。但是當(dāng)她把水果、小點心以及幾份東京地圖遞來,逐一講解說明,話語里那種柔美低婉的聲線以及眉宇間的柔軟,又是我們國土上少見的。

賓館在品川區(qū),位于東京城的南面,從地圖上看是臨海,拉開窗看到的卻是一片低矮的樓房。樓不破,但也不新,甚至建得隨意而參差。不是說他們極講究秩序嗎?在建房子上乍一看似乎也未必。

拉窗簾的是直美,一抽動窗簾她就驚喜地呀了一聲。她說:“富士山耶!”

我湊過去看了看,禮貌性地呼應(yīng)她一下,內(nèi)心卻是平靜的。遠(yuǎn)處白色的一撮拱起在地平線,說它是一堆塑料泡沫我也必定相信。等直美夫妻走后,我重新站到窗臺前。玻璃窗是落地的,房間在三十四樓,對恐高癥患者而言多少是個考驗。但我忍住了,拿出手機上網(wǎng)查富士山的資料。原來它海拔僅三干七百多米,不過比武夷山的黃崗峰高三分之一,位置在東京西南面約八十公里處。噢,原來我的目力還能及八十公里?這時候我讓自己變身為直美。剛才路上已經(jīng)得知,直美不是東京人,但三十多年前就來東京上學(xué)然后工作了,而富士山其實是屬于日本全民的。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我想了半天沒明白,直美拉開窗簾那一瞬,她那份由衷的驚喜由何而來?網(wǎng)上說,富士山是日本人的圣岳,是大和民族的象征,自古就經(jīng)常在傳統(tǒng)詩歌“和歌”中出現(xiàn)。捫心自問,長江黃河入中國古詩更多,它們差不多也有“圣江”的地位,我第一次看到曾驚喜過,看多了,早不再有直美式的反應(yīng)。為什么沒有了?

網(wǎng)上還說富士山是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之一,目前正處于休眠中,歷史上曾噴發(fā)過十八次,最后一次噴發(fā)是在1707年,也即大清康熙四十六年。但沒有預(yù)告下一次它可能在何時再噴;也沒說明,如果噴了,八十公里的距離,能否躲過溫度愈逾千的巖漿侵犯。

品川是海關(guān)區(qū),又是東京圈鐵路交通網(wǎng)絡(luò)的三大核心之一。直美說,山口百惠家就在附近哩,并舉手指了指具體的樓房。我一怔,一下子跌回八十年代?!渡缿佟贰堆伞贰兑炼沟奈枧贰督^唱》……那個娟秀的單眼皮女子,曾攜帶一個個悲徹骨髓的愛情故事風(fēng)暴般刮過我們的生活。劇情猶熱,女主角卻已淡出世俗三十多年。愛、恩情、血緣之親,每一個詞都是人性中最血肉相連的柔軟,當(dāng)年的詫異至今猶存:退回自己的國土,原來那些印象中永遠(yuǎn)是惡魔似的人,也有最日常的脈脈溫情。

許多時候,我并不記得山口百惠的國籍,她的人生古典情懷與現(xiàn)代浪漫完美混搭,漫長的幾十年身邊始終佇立著魁梧高大、俊美帥氣的丈夫三浦友和,單從這個角度看,都不免讓人為之一贊三嘆。有一份伸手可握的幸福生活墊底,女人才能獲得從巔峰狀態(tài)斷崖式退隱江湖的勇氣。

《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兩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黑白故事片我年少時曾看過無數(shù)遍。鬼子挖雷挖出滿手屎,鬼子挖出母雷子雷又炸開花了,鬼子進了村就被神一般四面八方射來的子彈打得喊爹叫娘……很開心,挺安慰人的??墒且膊幻獍底脏止荆汗碜舆@么傻我方這么牛,為什么抗戰(zhàn)需要花那么漫長的八年時間?

在東京前后六天,我始終沒看到穿軍裝的人。當(dāng)年的軍服還延續(xù)著嗎?想想,必定早換了。從皇軍到自衛(wèi)隊,1945年那批穿著屎一樣泥黃色制服的家伙被整個世界重重摔了一巴掌,然后該鳥獸散了吧?作孽當(dāng)然需要還債。不過,好像隱約有日本軍力其實在我們之上的說法,又說日本導(dǎo)彈所有裝置都是沖著中國的。另外還有人在網(wǎng)上列出數(shù)據(jù),說日本反潛比我們先進二十五年,戰(zhàn)機先進三十年,等等。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不知該問誰。人類語言中動詞骯臟齷齪的居多,名詞相對客觀本分,一般不太讓人生厭。但“戰(zhàn)爭”肯定例外。

直美已提前準(zhǔn)備好地鐵卡,而從我們住的王子大飯店到地鐵站,大約是三四百米的距離。

我其實一直對必須像蚯蚓那樣到地底下鉆來鉆去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土之上與土之下原本分屬兩個世界,在之上行走蹦跳夠了,直至閉上眼徹底安靜下來,一口氣都不剩了,才有權(quán)被之下老老實實收攏。所以之前每每站在地鐵口往下望,腿都不免一軟,心生糾結(jié)。在北京出差交通只選的士,萬不得以下了地鐵,必定有喘不上氣的感覺,一出地鐵口就有重新活過來一次的慶幸。巴掌大的福州也抽搐般把整座城挖了好幾年,說是快建好了,又怎么建都沒有好的跡象,地面上的傷口久久無法愈合。從工地旁走過時,我都替地抱不平。高高立起的圍擋仿佛弄出手術(shù)室一樣的神圣感,卻不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對它有期待,至少在我,絕對生不出乘載它的企圖。這座臨江的城內(nèi),有著四十二條縱橫交錯的內(nèi)河,想想那么碩大的鐵家伙在濕漉漉的泥土下急匆匆奔走,其恐怖感早不是蚯蚓可以承載,唯有蛇,大蟒蛇。

初到陌生的國度與城市,四顧茫然,人總不免剎時一軟,然后遷就。直美說日本人出行都依賴地鐵,他們家里的車也很早就賣掉了。這肯定有力說服了我。那就只好地鐵了,路上確實行車不多,的士更少。那么山口百惠出行呢?如果她也習(xí)慣性依賴,是否有邂逅的可能?

想起從前曾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東京地鐵示意圖,一條條橫平豎直極其工整,當(dāng)時瞄一眼,覺得事不關(guān)己馬上就跳開了,這會兒一回想,心里頓時踏實了許多。工整意味著有序,而把自己放在有序的環(huán)境中,畢竟多出一點安全感。

品川站的入口是一座高樓的底層,每次進去總有下意識往上走的思維慣性,這無形間倒是把向下去的恐懼消彌掉不少。樓其實也不算特別高大,墻體已經(jīng)斑駁陳舊,第一次邁進去時,意外得猶如武陵人忽逢桃花林——居然這么大,大得離譜,并且光線透亮,商店密集,吃穿用應(yīng)有盡有,轉(zhuǎn)兩圈就忘了所處的位置,仿佛太陽當(dāng)空照,藍(lán)天白云就頂在頭上。

這是一月底,東京一場雪剛結(jié)束,風(fēng)是涼的,但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冷,一件毛衣,一條絨褲,出門再披件羽絨衣就足夠了,雪地靴都偏熱。如果不是恰逢上班高峰期,地鐵車廂內(nèi)通常寬松而安靜,男女各自肅穆著臉看手機或發(fā)呆,熟人間也不怎么說話,都做與世隔絕狀。有一天座位旁有位四十多歲的女人捧著一本巴掌大的小開本書在看,瞥一眼,認(rèn)出幾個漢字:村上春樹。這是我?guī)滋炖镌谲噹姷降奈ㄒ蛔x書人。

逛街逛風(fēng)景一路行走,這已經(jīng)是我陌生的體力活了,累成狗熊,上了車我就不會放過椅子。往上面一坐,頓時有股暖緩緩灌上。椅子是塑料的,但塑料上加了一層暗綠色的絨布座墊。我是在第二天才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座墊有加熱!心不免跟著一暖。這個福利大約主要送給穿裙子的女人們。偶爾會上來頭發(fā)斑白的老人,我一陣心虛,在站與不站起之間做了片刻掙扎。用眼角瞥一眼周圍,年紀(jì)比我輕多的男人女人無一人理會,一臉都是理所當(dāng)然。我心里頓時一松:哼,自己的同胞都不管,憑什么我一個不遠(yuǎn)萬里到來的外國人要學(xué)雷鋒?但某次還是慣性站起,欲讓座給一個老婆婆,她站得不穩(wěn),兩手吃力抱住立柱。我以為接下去會收獲一個日式感謝,結(jié)果很尷尬,我被她擺手拒絕了。她覺得站著挺好,不坐。當(dāng)然她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堆起,她笑得像個老阿福。

她的父兄當(dāng)年會不會曾侵過華?手上也沾滿了血債?

動身去東京前,我曾下意識地在家中各電器前轉(zhuǎn)了一圈??照{(diào)是大金的,電視機兩臺是索尼的,小相機也是索尼的,就這些,沒了。松一口氣,覺得還好。相對于日系產(chǎn)品,這些年我明顯更信賴德系的,畢竟更堅固可靠。不過之前呢?之前二三十年從摩托車、錄像機到各種型號的相機,雙手沾過的日貨并不少。這是個不便深談的話題,愛國與愛國貨之間尚隔著一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遺憾—遺憾而已,并不偏激,永遠(yuǎn)不會給無端砸日系車的人點贊。

網(wǎng)上曾流傳國人赴東洋搶購馬桶蓋與電飯煲的狂熱場面,不過在東京幾日我卻不曾親眼目睹過,事實上電器商店我也從沒進去,甚至銀座都來不及光顧。澀谷、原宿、新宿,這三處的畫材店、書店、百貨商店逛了幾處,里頭稀稀拉拉的,話語中聽出還是日本人居多。

唯一與火爆場面相逢的是在新宿的一家藥妝店,店面不大,面寬不過五六米,但縱向共五層,每層貨物堆得密密麻麻?;瘖y品、藥品、日用品,無非這些。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設(shè)了專柜的資生堂用面簾擋上,宣告柜員下班走人了,但進店的人卻沒有停止。我挑了一款唇膏后就沒任何興趣了,不過也沒急著離去,而是站在一樓收銀臺邊打量著。等著買單的隊伍排成一條長蛇,每個人提在手里的塑料籃子都是滿滿的。女孩以化妝品為主,上年紀(jì)的以藥品為主。一位東北婦女因為穿著貂皮大衣使得原本高大的身子更粗壯了一圈,她左右手各提一只塑料籃子,腳旁還有一只,都裝滿了,往前走時,只能用腳把地上的籃子往前推。顯然熱了,額上一層汗。

在直美家做客時,我曾問他們夫妻倆對此事的看法。直美笑笑沒答,她丈夫多少有不滿,小聲說:“哼,他們?nèi)毡救烁吲d死了?!边@話聽起來有點復(fù)雜,是“他們”而不是“我們”,在這里生活了這么久,他仍然沒有認(rèn)同感。

多年前有一種說法:日本年輕人因為注重運動與科學(xué)進食,平均身高已超過中國同齡者兩三公分了。當(dāng)時沒有多想,信了。前無古人地趕上只能生一胎的時代,已經(jīng)親眼目睹太多同代人怎么把自己唯一的孩子寵成了怪胎:媽寶、娘娘腔、公主病……沒有安全感讓我們活在誠惶誠恐的失衡中,無奈而無辜。身高體格超就超唄,反正全世界超我們的也不是一國兩國了。 在東京才知道,未必啊。 地鐵車廂不高,賓館房間不大,衛(wèi)生間更小,修建時這些空間的參考值當(dāng)然主要是根據(jù)自己國民。至少幾天里除了直美外,我沒碰到比我高的日本女子,而男人,一米七左右居多,偶爾有高倉健般魁梧高個從旁走過,但他們與胖子一樣,在這座城市都算稀罕物?;蛘咴谏弦盎蛘邷\草寺,遠(yuǎn)遠(yuǎn)看到高壯男女的身影,但還不待走近就聽到豪邁的趙本山式東北腔——不是此地品種。而在街頭則動不動會看到目測身高不足一米五的中年女人化著濃妝一晃而過,頓時就想起福州一句老話:一代娶矮婆,三代沒高人。改良品種是個大工程,確實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速成的。

這算是我懷著八卦之心落實的一件事。

另一件事是關(guān)于大腿。都說日本女孩抗凍,大雪天也必須露出光腿,令我之前看圖片都會倒吸好幾口冷氣。因為是周二抵達東京的,開始幾天見到的滿大街女人都裹著厚厚的黑襪。直美介紹說,這種襪子可以發(fā)熱,很保暖。我如獲至寶,特地進店購下幾十雙,為的是帶回去分贈女友們,讓她們在寒冬也能臭美。原來人家有秘籍啊,并非那么刀槍不入。直到周末,在上野公園碰到很多學(xué)生,才知道原來在日本凍大腿的都是倒霉的未成年人,他們穿短褲短裙,下面白色棉襪只拉到膝蓋以下,裙與襪之間就有一大截肉裸露著,凍成朱紅暗紫。明明知道冷,明明不是購不起厚襪,卻非要受一受凍,這便是一種我們所不理解的文化了。

關(guān)于襪子有個后話。回國后笑對冷空氣南下,昂然穿起裙子,套上襪子,然后一大早就像鐵罩衫加身的武林老手,趾高氣揚呼嘯出門,興沖沖奔赴一場會議。沒有暖氣,不時還得走到室外,那天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跌回幾十年前,身子一截兩斷,下半身被誰強行浸在冰水里,風(fēng)帶著冷劍從兩條腿的每一個毛孔侵入體內(nèi)。不是能發(fā)熱嗎?倒是有一秒給我熱一下呀!怒氣沖沖中翻看商標(biāo),cHINA制造,一下子噎住了,只好吃下啞巴虧。抗凍也需要先打好童子功。

把視線從東洋女子的大腿往上移,移到臉部,不時會有白光一閃的感覺。島上風(fēng)大,紫外線按理也更充足,但總體而言這里女子的膚色都至少比我們白一個色號。吃美白丸?打美白針?還是僅僅因為她們都化了很精致的妝容?

很少在街頭看到素顏的女人,通常年紀(jì)越大妝越濃。如果遠(yuǎn)遠(yuǎn)有幾個交談中的老年婦女正迎面走來,她們幾乎可以稱得上猩紅的兩片唇,在白凈的一張臉襯下,頓時呈現(xiàn)一樹梅花傲冰雪的感覺。

年輕女孩則流行另一種時髦:腮紅不是按慣例刷在顴骨最高處,而是在眼睛下方刷出紅撲撲的兩團,看上去楚楚可憐,整個眼神都變得含憂帶怨。問直美怎么回事?她答正是這樣,她們追求病態(tài)美。唐代女人不正是喜歡赭面紅臉蛋的嗎?從仕女圖中可見類似的妝容。我忽地一笑,擅自為這種古怪的審美找到了源頭。

幾乎沒看到她們穿花衣裳,滿大街黑灰色的羽絨服,學(xué)生制服也是藏藍(lán)藏黑色的——連書包也是素凈的黑,上面不曾繪著卡通。是因為冬天嗎?返身看看直美,幾天里她穿的棉衣或藍(lán)色或黑色,進了屋脫下外套,里頭的毛衣也是最溫和的鼠灰色。問她對服裝色彩的看法,直美說,她從小就聽到母親反復(fù)告誡,不要在人群中太搶眼,要低調(diào)些。很意外,心里浮著一串問號,但沒有深談下去。如果樸素是他們民族性固有的,那么又如何理解那些蘿莉們所穿的夸張衣裙?

在原宿、澀谷會不時與穿及膝粉裙、蕾絲邊、絲帶、長襪、厚底鞋以及戴各種精巧裝飾物的女孩相逢,乍看以為是未成年人,其實不過是長相嬌小而已。身體發(fā)育了,精神還沉醉在小女孩的幻夢里,仿佛剛從哪部動畫片里走出來,雙腳還未踏到實地上。

如果此時恰好有穿和服的人經(jīng)過,她們的蝴蝶般驚乍的衣裙,又馬上相形見絀了。

在淺草寺和明治皇宮,都看到幾個穿和服的年輕女孩,衣服大粉、大紅或者大紫的底色上,繪著醒目奔放的花朵,發(fā)髻上也插了花,化了濃妝,嘻嘻哈哈地打鬧,看上去像黑白照片被忽然拼貼出彩色的人影。長裙、白襪、木屐,這已經(jīng)限定了行動的節(jié)奏,不能快走,小碎步讓肢體語言像流動的小溪,有一種汩汩潺潺的韻律,而繁復(fù)的大腰帶,明明阻礙了身體曲線的表達,卻偏偏母性橫溢,也就款款顯出了性感。據(jù)說能穿到日常生活里的都只是普通和服,碰上盛典,從頭至腳的豪華與絢麗,那才是和服的巔峰時刻。

“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孟浩然《春情》一詩中所描摹的女子衣著,就是如此,至少接近吧?也接近霓裳羽衣舞和《簪花仕女圖》。有路人求合影,那幾個和服女孩欣然應(yīng)允,在鏡頭前擺出嫵媚姿態(tài)與笑顏。有一瞬我也動了心,正欲上前,又馬上打消了念頭。按說這是一千多年前我們祖上的服飾,原本應(yīng)該由我來穿才更合理。

問直美穿和服嗎?她說也穿,不過很少?!疤闊┝恕N易约捍┎粊?,以前都是媽媽幫忙才穿的?!彼@么說出乎我意料。一件衣服從頭到腳只要隨便一套,再腰帶一扎就行了,居然是麻煩的?畢竟不太熟,不敢細(xì)問。倒是站在旁邊的一個中國女孩,后來把穿和服的繁瑣過程和各種苛求描述了一遍,讓我暗吁一口氣。噢,看來不穿很遺憾,但既然穿時這么折磨人,遺憾也就減少了一些。

中國女孩叫夏無雙,她是我女兒。最初是打算跟團的,但先在網(wǎng)上查,又打電話問過,旅行團全是六天去五個地方,轉(zhuǎn)一大圈,卻哪里都不可能看明白,還是一處一處來吧,這就得自由行。自由行的關(guān)鍵是一切得自己解決,語言這關(guān)如果不能過那就寸步難行。無雙把頭一別說,這個沒問題。

沒問題當(dāng)然最好,我心里卻并不踏實。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她在課堂里學(xué)的外語都是英語,日語全憑自學(xué),雖書面語有近半漢字,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與人口頭交流必不可少,她能行嗎?只好走著瞧了。

從北京到東京的航班是早上八點二十五分起飛,國際航班得提前三個小時,所以天未亮就起來,沒睡夠,困。無雙卻很興奮,在飛機上坐定后,她就進入狀態(tài),用日語向空姐要毛毯、水,然后開始對我滔滔不絕。

她說的是日本歷史。 毛毯覆蓋下來后,我的睡意在機艙熱烘烘的暖意里開始泛濫,卻也不想打擊鄰座這位突然好為人師的姑娘,似是而非地聽著,不時敷衍地嗯上一句。飛鳥時代、奈良時代、平安時代、戰(zhàn)國時代、江戶時代、明治時代……每個朝代強人是誰,因為哪些緣故發(fā)生了更迭,有過哪些著名戰(zhàn)爭……又不是百家講壇,我終于還是睡過去了。蒙嚨間依稀有驚奇隱約浮起:她到底何時掌握了這些知識?她為什么會對他國的事情如此興致盎然?

在羽田機場過海關(guān)要辦理入關(guān)手續(xù),一位三十多歲的東北婦女帶著幼子面對年輕的海關(guān)官員的問話連連搖頭。她表格預(yù)先填了,顯然沒填好,但她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問題。海關(guān)官員已經(jīng)很客氣地站起,但臉色鐵青,沒一絲笑容,只是職業(yè)性地鞠著躬,反復(fù)用日語問話。排在后面的無雙猶豫了一會兒,有點羞澀,最終還是上前。她問了東北婦女,又答了日本官員。原來是落地賓館沒填上,究竟哪家賓館也不知道。于是打電話回國內(nèi)問到賓館名字,無雙用手機查到地址和電話,逐一幫著填寫完畢,OK了。

這就算小試了牛刀吧,我懸著的心稍稍踏實了一些。

進了海關(guān)她手往我跟前一伸,說護照給我;進了賓館房間,她說把鑰匙給我;去了商店,她說把銀行卡給我。我心照不宣,老老實實都給了。作為多年母女,她太了解我了,丟三落四是老毛病啊,這不好改。但事實上以前出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并沒有發(fā)生過丟護照之類的事故,如今有人愿意主動攬責(zé),我也倒是樂得順?biāo)浦?。不料這正是在東京幾天里我們關(guān)系大反轉(zhuǎn)的開始。

每天早上出門前,她都先把地圖展開,確定一天的行走路線,弄清該坐哪路車,該在哪里換乘哪條線。到十字路口,她都小跑著到立在路邊的示意圖前查看,然后很鎮(zhèn)定地說:這邊走,跟著我。人一多,她立即伸出手把我拉住?!皠e走丟了?!边@話她反復(fù)說。上地鐵站電梯,我習(xí)慣性抬腳就跨出,被她輕輕一拉。上電梯當(dāng)?shù)厝硕甲杂X左邊列隊站好,右邊空出一個走道是留給趕急路的人。地鐵里接起電話,怕對方聽不清,聲音不知不覺就提高了,她輕輕碰碰我,手指豎在嘴前做個噓的表情。三餐時間到了,她變換著花樣點餐,這頓燒烤店,下頓壽司店,鰻魚飯、咖喱面、烏冬面、烤魷魚……她一下子像個主人,一個長輩,而我則是她的遠(yuǎn)方弱小來客,需要她細(xì)心呵護。

去明治神宮時她看錯了車站,在前一站就下車,結(jié)果繞行了一圈,多走了一兩公里。她很內(nèi)疚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說:“笨死了!”其實另有收獲,她用手機導(dǎo)航出一條捷徑,從居民區(qū)中穿過,小巷安靜干凈,房屋素雅簡約,算是對真實民間匆匆一瞥。中途碰到一架杏黃色的挖掘機在修路,機器轟鳴聲輕而且低,與我們在國內(nèi)聽?wèi)T的大嘶大喊聲相比,幾乎像耳語。而路口則站著穿工作服的老人,對每一輛試圖通過的車子恭謙地勸導(dǎo)繞行。

黃昏時在新宿地鐵站JR線看到成群鴿子棲息在一角,對頻繁來往的行人熟視無睹,行人也不會停下多看它們一眼。我覺得奇怪,無雙說不奇怪,無論日劇還是動漫作品里,鴿子都常見,日本人特別喜歡鴿子,因為它象征和平,而“鴿子糞象征平等”。

白天走累了,晚上一回賓館,我匆匆洗洗就睡下,無雙卻必定要打開電視看綜藝節(jié)目,一邊笑得前仰后合,一邊與新認(rèn)識的一位遠(yuǎn)方朋友微信熱聊,日語漢語自如切換。幾天下來無論聽還是說,她都越來越流暢,仿佛已經(jīng)在這塊土地生活多年,水乳交融只是舉手之勞。不能說我沒有驚訝,其實挺意外。與看著日本動畫片、漫畫、偶像劇長大的這代人不同之處在于,她后來又考入北京電影學(xué)院電腦動畫專業(yè)學(xué)習(xí)了幾年,所以可以對手冢治蟲、宮崎駿、富堅義博、車田正美、高橋留美子如數(shù)家珍,也可以不時告訴我男星山下智久有多紅,阿部寬身材有多高,還有她最喜歡的長瀨智也演過哪些電視劇,以及那半個日本人金城武有多帥。除了金城武,其他男星我一無所知,我甚至也想不起已經(jīng)多少年沒看過日本電影與電視劇了。對這個鄰國我已經(jīng)越來越陌生,確實也沒有什么理由需要更熟悉點。

回國在機場候機時,從微博中看到在《地道戰(zhàn)》《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永不消逝的電波》等電影里,專演日本鬼子頭目的原八一電影制片廠演員王孝忠去世,享年八十八歲。我問無雙知道這個人嗎?她說不知道??催^這些電影嗎?她說沒看過。我覺得應(yīng)該做點什么,就開始羅列起歷史往事:甲午戰(zhàn)爭、臺灣被占、旅順口大屠殺、八年抗戰(zhàn)……她點點頭,這些她知道,課本上有。但在她出生前十七年,“中日兩國人民應(yīng)該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說法已經(jīng)在兩國高層間出現(xiàn),幾年后雙方還簽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而在她出生前五年,三干多名日本青年受邀到中國訪問,專機接送,費用我方全包。一直到她十九歲那年,仍有一千名日本青少年友好使者代表團成員抵華,與兩千多名中國青年聯(lián)歡——那年是中日青少年友好交流年,也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jié)三十周年。而她原本就是個天生缺乏仇恨之心的人,沒有敵人,不會怨恨,即使被傷害了,也愿意轉(zhuǎn)身就遺忘所有不快。這是一種美德,但如果這個世界還配不起這個美德呢?人善被欺,是由于有太多的人還不夠善。

有朋友聽說我去日本,不屑地撇了撇嘴問干嗎要把錢花給鬼子?我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飛機在北京降落后,同機回來的國人大都臉蛋紅撲撲地拖著好幾個碩大的箱子,我看了也只笑笑,不覺得需要譴責(zé)什么。往事里那么多被欺凌的隱痛記憶猶新,但能夠在沒有硝煙的天空下,如此自由地往東走幾步,又向西平安回家,就是普通人最真實可靠的日子。

我只能祝福這樣的日子能夠長久一些。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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