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池
2014年1月20日,渝中區(qū)解放碑,“棒棒”何苦接到入行以來第一筆“業(yè)務”。
100多斤貨物,2公里路,工錢10元。
沒有討價還價,何苦挑起就走。
前200米,肩膀沒痛,步子輕快。隨后,肩膀漸漸由酸麻變成刺痛,繼而向全身擴散。
汗珠從發(fā)根和面部涌出,少量淌進嘴里,有點咸。
何苦感覺自己“挑姿”丑陋,想昂首挺胸,腰和背卻不受控制……
沒人會相信,何苦曾是一名正團職軍官。不久前,他主動提出轉(zhuǎn)業(yè),隨后成了一名“棒棒”。
生存擔子一上肩,思想成了奢侈,何苦腦中只剩一點念頭:“沒想到,我還真當上了‘棒棒’?!?/p>
理想
1984年,奉節(jié)縣大樹鎮(zhèn)石堰村小學課堂上。
“你們未來的理想是什么?”老師問。
“當科學家?!?/p>
“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作貢獻?!?/p>
“當一個‘棒棒’!”一個男孩大聲說道。
老師與同學一臉驚愕,繼而哄堂大笑。
這個男孩,就是少年何苦。
何苦想當“棒棒”,一半出于搗蛋,也有一半較真。
“當‘棒棒’就可以去重慶!”對何苦而言,重慶是離家鄉(xiāng)最近的“大城市”,那里繁華無比,是他最向往之地。
當一名“棒棒”,是何苦唯一能想到的去重慶生存的“捷徑”。
堂弟得了皮膚病,從重慶醫(yī)治歸來。何苦與全村小孩每天圍著堂弟轉(zhuǎn)。
“重慶的樓有多高?”
“碼頭的船有多大?”
“街上‘棒棒’有好多……”
堂弟病沒治好,卻因去過重慶,成了“紅人”。何苦還因此自豪了一段時間——自己有一個“去過重慶的堂弟”。
小升初,何苦連續(xù)失敗——復讀了三年。
“你再不努力學習,以后只能當‘棒棒’了!”母親訓斥。
何苦隱約明白:“棒棒”不是值得羨慕的職業(yè)。
“不過,可以去重慶?!边@么一想,何苦依然愿意當“棒棒”。
在這個少年眼中,“棒棒”是遙遠的,僅存在于想象中,他尚未看見。
異鄉(xiāng)
1993年,何苦18歲,讀高二。
自說出想當“棒棒”九年后,何苦從少年變成了青年;而沒變的是,他依舊不喜歡上學,依舊想當一名“棒棒”。
一天,何苦對父親說:“我不想讀書了,打算報名參軍?!?/p>
正在抽旱煙的父親二話沒說,一揮煙鍋,直砸何苦腦門。
“軍人也得有文化!”父親咬牙切齒道。
父親當過五年兵,退伍后,由于沒文化,只得回家務農(nóng)。
何苦沒敢告訴父親——參軍是為了讓身體強健,以后即使當“棒棒”,也能“吃得開”。
在何苦的舅舅勸說下,父親最終同意了。
何苦如愿以償,應征入伍,成為沈陽軍區(qū)步兵團的一名偵察兵。 高強度的訓練、規(guī)律的作息,何苦開始融入另一種生活。
異鄉(xiāng)夜晚,何苦不時會想起未曾去過的重慶城,還有虎虎生威的“棒棒軍”。
1998年,何苦的戰(zhàn)友鄭某回重慶探親歸來。
“給你們看個好東西。”鄭某從包里掏出一盤VCD。
“山城棒棒軍”幾個字牽動了何苦的神經(jīng)。
“你知道嗎?這部電視劇播出后,重慶‘棒棒’據(jù)說增加了十萬!”
幾位重慶戰(zhàn)友激動不已,趕緊開始看《山城棒棒軍》。
梅老坎相貌丑陋,但為人忠厚老實,為了供女兒讀書,加入“棒棒軍”;高中生孟小渝一邊當棒棒,一邊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蠻牛為了營救被綁架的教授夫婦,與歹徒搏斗,壯烈犧牲……
一個個“棒棒”,一幕幕場景,徹底讓幾個軍人陶醉了。
他們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淚水漣漣。
電視劇里的“棒棒”,可愛又可敬,何苦驚嘆:“原來‘棒棒’的世界如此豐富多彩!”
然而,這畢竟是藝術作品里的“棒棒”。彼時,何苦仍未真正看見“棒棒”。
榮歸
2007年,何苦被調(diào)到重慶警備區(qū),從事部隊的宣傳工作,工作地點就在解放碑。
“這就是我小時候向往的重慶城啊!”何苦感嘆。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重慶主城,而且是最繁華的解放碑。滿懷喜悅的何苦,徜徉在步行街,打量著這座朝氣蓬勃的城市。
這時,一個頭發(fā)花白、脊背佝僂的老人與何苦擦肩而過。老人肩扛一根纏繩的棒子,步伐遲緩,不時打望四周。
“棒棒!”何苦佇立原地,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前一秒的喜悅一掃而光。
眼前的“棒棒”,與何苦印象中的“棒棒”反差強烈;眼前的“棒棒”,跟周圍高聳的樓群有些不搭調(diào)。眼前的重慶城,比何苦想象的大;眼前的“棒棒”,卻不像電視劇里那般神采飛揚。
他們曾揮灑汗水,為重慶的成長添磚加瓦;而城市踏上發(fā)展快車,把“棒棒”遠遠地甩在后面了。
何苦懷著復雜的心緒,返回辦公室。
重慶的快速發(fā)展,令何苦興奮;“棒棒”的邊緣化,又令他傷感。
就這樣,何苦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對“棒棒”的關注——他們每天都會有生意嗎?他們的吃住怎么解決?他們心里會想些什么?他們的家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然而,畢竟只是與“棒棒”擦肩而過,此時何苦能看見的,依然停留在表象。
挫敗
“爸,媽,我被提拔為正團職干部了?!?012年夏,何苦報給父母好消息。
何苦回家探親時,連村主任都要登門賀喜。
“老何,你家祖墳冒青煙——出人才嘍!”
“老何,聽說你家老宅要賣了,出雙倍價錢我也得買……”
鄉(xiāng)親們用樸實的話語,向何苦的父親表達羨慕之情。
在大家歡慶的時刻,何苦卻滿面愁容。職務高了,責任重了——高中沒畢業(yè)的何苦,感覺前行的路越來越艱難。何苦的下屬里,有博士,有碩士,最低是本科學歷。
一次,部隊有緊急采訪任務,何苦駕駛剛配發(fā)的轉(zhuǎn)播車直奔現(xiàn)場,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車上很多儀器裝備自己不會操作。
“自己干不了,別人干又不放心,職務越來越高,可是好多新裝備看著看著就犯迷糊?!彪S著技術設備更新?lián)Q代,何苦內(nèi)心的焦灼越來越嚴重。
甚至在最擅長的電視節(jié)目制作上,何苦也有些望而卻步。
2012年底,部隊購進一批先進的視頻制作設備。下屬們翻翻說明書,沒過幾天,就能熟練地玩轉(zhuǎn)機器。何苦看著密密麻麻的英文縮寫,完全摸不著門路。
一天,上級領導來找何苦,碰巧下屬全部外出辦事去了。
“何苦,有一期節(jié)目我沒看到,你幫我拷貝一份,我回家看?!?/p>
何苦硬著頭皮開啟設備,可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操作,只好撒謊:“同事設了密碼,電腦開不了?!?/p>
領導走了。何苦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耳光,漲紅了臉。
深受打擊的何苦,來到步行街散心。一個“棒棒”吸引了何苦的注意力。
他坐在樹下石凳上,將木棒抱在懷中,像抱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夢。他目光黯然,保持一個姿勢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
“我和他一樣!”一個聲音從何苦心底冒出來。
城市現(xiàn)代化了,“棒棒”卻依賴傳統(tǒng)勞動工具生存,這注定了他們的沒落。軍隊在大步邁向“強軍夢”,只懂吃苦沒文化的軍人,注定會被淘汰。
這一刻,何苦從“棒棒”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棒棒”
“這是我的《轉(zhuǎn)業(yè)申請書》,請批準?!?014年1月,何苦向組織上提出轉(zhuǎn)業(yè)申請。
“真的想好了?”部隊領導表示惋惜。
“寧當市井‘棒棒’,不做強軍累贅!”何苦去意已決。
按照相關規(guī)定,軍人轉(zhuǎn)業(yè)安置主要有兩種渠道,一是計劃安置,二是自主擇業(yè)。何苦選擇了后者。
“雖然離開了軍營,但我沒有放棄‘透過鏡頭看世界’的夢想?!焙慰嗾f。于是,他決定拍一部紀錄片,并將題材定在自己一直關注的“棒棒”群體上。
很快,何苦開始行動,上街尋找紀錄片主人公。
在渝中區(qū)人民公園門口,幾個“棒棒”正在“斗地主”。
何苦上去搭訕:“幾位大哥,我可以跟你們聊聊不?”
“聊啥子嘛,有東西要挑嗎?”
“沒有——”
“沒活干就別打擾我們打牌!”一個“棒棒”頭都沒抬地說。
何苦只得改變策略——去當一名“棒棒”,才能記錄真實的“棒棒”。
第二天,何苦裝扮成“棒棒”模樣,走進渝中區(qū)五一路自力巷找“業(yè)務”。
65歲的“棒棒”老黃,答應收何苦為徒。按“行規(guī)”,何苦第一個月賺的錢全部要交給老黃。
就這樣,何苦正式入行,與攝像師一起住進自力巷。
何苦與“棒棒”們同吃同住同干活,歷時一年,他終于走進了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愛干凈的老黃——盡管沒有浴室,甚至沒有充足熱水,但他依然經(jīng)常洗澡;
血汗錢兩次被偷的老甘——第一次攢了1萬元,第二次攢了2.5萬元,都被小偷光顧了;
為自己做棺材的老杭——“風風雨雨一輩子,能親手為自己打造棺材,這輩子也算圓滿了”。
他們的命運,并非一些人所想的那樣“因為好吃懶做而成了‘棒棒’”。他們和常人一樣,懷揣生活理想,并奮斗不息。
一年“棒棒”生涯結(jié)束后,何苦的紀錄片《最后的棒棒》殺青。
2016年4月28日晚,《最后的棒棒》通過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與愛奇藝網(wǎng),首次向全國觀眾播出。
“我希望通過這部片子,能讓更多人關注‘棒棒’,聽他們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發(fā)出屬于他們的聲音?!焙慰嘤耙晜髅焦緞?chuàng)始人何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