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高考前夕，少年殘酷殺害了同班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女生。他極度冷靜地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情，無所謂殺人動機(jī)或者目的，只是因為時間太多，沒有辦法填滿。人們習(xí)慣了在既定的體制下按部就班地前行，一旦脫離這套程序，你還知道該干些什么嗎？

一

今天，我去買眼鏡。起先試的是墨鏡，但那樣反而欲蓋彌彰，后來挑上一副普通平光眼鏡，似乎就好很多，它一點也不招搖，看見我的人又準(zhǔn)會以為我是一名由來已久的近視眼。人們總是傾向相信戴眼鏡的人。我還買來透明膠帶，我試著將自己的一只手纏繞起來，要用很久才能將之剝離。

今天的計劃里沒有添置衣服這一項，然而出于憐憫，我還是走進(jìn)一間服裝店。店主三十來歲，身形矮小，臉很黑，臉頰上長著一顆藍(lán)黑色的痣，其上生長一根細(xì)毛。剛有一位顧客對她的容貌嘲笑有加。我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開服裝店也是她行使自己作為女人的權(quán)利。我就是這么想的?？伤惶ь^，我就大為后悔。這是一雙沒辦法再低三下四的眼睛，我走到哪兒，那目光就追隨到哪兒。我正要走，聽見她喚我為叔。她凄慘地說：“外邊一千多元的我這里賣幾百元。一樣的貨，都在我這兒淘?！闭f著取下一件T恤，“先試試，不試怎么知道效果？試好了再談價錢?！边@些能招徠顧客的話她背誦起來十分生硬。我在鏡前比畫，看不出和原來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因此當(dāng)她說“你穿著就是合身”時，將它扔下。她說：“你想要什么樣子的？”

“我要的你沒有。”我走出門去。

“你說說看?！?/p>

“說不清楚。”我走到門外，她遺憾地跟出來。這時路前方走來一個公務(wù)員模樣的人，身穿西服，腳踏锃光瓦亮的皮鞋，腋下夾一個公文包。我說：“就是這樣的，你有嗎？”

未料她低呼道：“有啊，怎么沒有？”

“皮鞋和公文包也有？”

“都有。”

她走進(jìn)去時瞅著我，生怕我走掉。她果然都替我找齊，只是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摟著衣服去試衣，出來后照鏡子，見有發(fā)蠟，問：“打一下不要錢吧？”

“不要，隨便打?！?/p>

我用指頭揩出好大一坨，將頭發(fā)梳得烏亮，覺得是那么回事，便問：“現(xiàn)在我看起來多大？”

“二十歲?！?/p>

“你說實話?！?/p>

“二十六七歲吧?！?/p>

她不知道我對這個答案滿意與否，驚惶地看著我走進(jìn)試衣間。出來后，我將新衣丟下，注視她有六七秒（她真是難看?。?，問：“多少錢？”她頓住，然后整個人幾乎痙攣一下。她很快便從計算器那里算出結(jié)果。“都給你打了最低折，共600元，只收580元。”她說。

“少一點?！?/p>

“頂多再少20元，否則一點利潤也沒有?！?/p>

“少一點，買不起?！?/p>

“那你說多少？”

我看著她那仍然不曾消退的一臉的興奮，想起媽媽交代的：要對半砍。但我說得更狠：“200元。”

“本兒都不夠，叔。”

“200元?！?/p>

“你要是真心誠意，400元拿走?！?/p>

“我只有200元。”

“兩百元買走四樣?xùn)|西，這樣的生意做不起。你要是買那一件還好商量?！?/p>

我便走掉。身后一點聲響也沒有。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分明聽見兩個她在她內(nèi)心吵架，一個她要急著出來叫住我，另一個她則認(rèn)為還應(yīng)該等等，這時誰做出主動的姿態(tài)就意味著誰必須讓步。我接著往下走，就在要走過街道轉(zhuǎn)角，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時，聽見她喊：“等等，200元給你！”我回頭，看見她表現(xiàn)得十分懊惱，簡直是在氣急敗壞地朝我招手，另一只手則提著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我揮手回應(yīng)，然而并沒有停下前行的步伐。我身上只剩10元，也許還有幾個镚子兒。

下午六時三十分，我回到學(xué)院的家屬院，何老兒恰好也回來。院子內(nèi)只住著他和我，門口卻有人24小時站崗。對學(xué)院的新兵來說，這是一項嚴(yán)肅的任務(wù)，他們四肢并攏，筆直地站著。

我遠(yuǎn)遠(yuǎn)跟隨何老兒上樓，他關(guān)上門，我才小心打開自家的門。屋內(nèi)啥都沒有。有時候我真盼望在打開門的同時，有些什么竊賊撲上來。我坐著發(fā)呆，不知該如何消磨眼下的時間。據(jù)說為用掉過于充足的時間，勞改犯總是勸告自己去做事，以致出獄后變成在行業(yè)內(nèi)呱呱叫的匠人。而我只學(xué)會手淫。我走進(jìn)衛(wèi)生間，努力想著某位女生，想她們搔首弄姿的模樣，然而什么也想不出。盡管如此，我還是完成射精。

隨后我睡過去，直到醒來再也睡不著。這時得找點事情干。我走進(jìn)書房，撳亮燈，在角落里有一臺不設(shè)密碼鎖的軍綠色老式保險柜。上邊蓋著一層防塵罩，堆放著一樽插著塑料玫瑰的瓷瓶、一捆《大眾電影》雜志、一個花盆以及一只紙箱。移開這些東西后，我找出自己鑰匙中差不多大小的那把，插進(jìn)保險柜鎖芯，緩慢試探。接著我撳滅燈。黑暗使人專注，并且變得富于耐心。有一次我打開過它，里邊藏著郵票、字畫、玉器、美元、子彈殼等玩意兒。

我想，當(dāng)叔母看到保險柜被盜竊一空時，一定會憤怒到極點，然而又不敢聲張。這是她應(yīng)得的。我們家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來省城投奔叔叔，是兩家必須完成的交易的一部分。在爸爸和叔叔還年輕時，是成績更好的爸爸做出讓步，供養(yǎng)叔叔讀大學(xué)，而自己在煤窯把肺搞壞了。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員的叔母，僅僅因為自己是省城本地人，便覺得我們?nèi)际窃谡此墓?。媽媽將我送到省城時，拿出老家的土特產(chǎn)，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嘛，你們自己也不容易?！蔽艺嫦胝f：“我媽媽可是比你有錢?！蔽易∵M(jìn)家屬院時，叔母和叔叔還沒搬走。不得不說，那是我極為難熬的一段歲月。拘謹(jǐn)、壓抑、羞愧，臉色總是發(fā)紅。我無論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都無法判斷她是否如意。記得有一次，她突然說：“難道說我連電視都不讓你看了？”我這才想起，因為恐懼于她的指責(zé)，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開過電視。她總是反復(fù)地擦地，墩布擦過后，還要跪在地上用濕抹布擦，擦得吱吱地響。我曾想去打聽與她相識的人，以判斷她的潔癖是過去就有，還是從我出現(xiàn)后才有的。

現(xiàn)在她住在另一校區(qū)的家屬樓，漫長地裝修一間復(fù)式公寓。叔叔去地方上掛職已久。我一個人住這里。以前日日盼自由，現(xiàn)在卻覺得自由不過爾爾，總是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時間太富余，我沒辦法用完。

我捏著鑰匙柄，輕輕且反復(fù)地去轉(zhuǎn)動它，整個人沉浸于其中。這時從走廊處傳來腳步聲，停下，又聽見鑰匙在叮當(dāng)作響，來者找準(zhǔn)一把，粗魯?shù)夭暹M(jìn)鎖芯，防盜門應(yīng)聲而開。有人回來，多么正常啊。我繼續(xù)旋轉(zhuǎn)鑰匙，直到突然意識到什么，往外扯它，可它的齒部卻卡死在里邊。倉促間我不慎將鑰匙扭斷。叔母開第二道門時，我憑感覺罩好防塵罩，將邊角拉直。她先后關(guān)上兩道門時，我將雜志呀瓷瓶呀花盆啊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對，又重新布置一次。放花盆時我的手劇烈顫抖，差點讓它掉下來。

書房——也可以說是庫房——的門是虛掩的。

叔母對著客廳和臥室觀望一會兒，來到書房，我撲到地上，喘著粗氣，數(shù)著數(shù)字：44、45。她推開門，探進(jìn)頭來，不知道我的后腳正將大紙箱推回去一點。

“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徹底推開門，讓客廳的光漏進(jìn)來。

“俯臥撐?！蔽掖鴼庹f。

“不好好讀書，做什么俯臥撐?！?/p>

她撳亮燈，示意我離開，于是我站起來，拍打手掌上的灰塵。她拿起瓷瓶看看，將它扔進(jìn)紙箱。也許她要去查看那臺保險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說話，說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說，說完就掐死她。這時她卻回過頭來，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怪，不是叫你去讀書嗎？”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臉頰的皮都在跳，然而人還是僵立在原地。

“出去。”

直到她再次下達(dá)命令，我才走出來。在客廳，我痛苦地等她走出來，告訴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來時卻只是往包里塞幾件舊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議。“明天我去你們老家碰你叔，需要幫你帶什么回來嗎？”她說。

“不用。”我說。

她似乎覺得我有什么不對頭，然而還是開門離去。

二

第二天上午，我去查看斷在鎖芯里的鑰匙，無計可施。也許需要一把鋼絲鉗。我去學(xué)校拍畢業(yè)照，可以順路買回。

這天的陽光過于刺眼，地面都在反光。同學(xué)們早早來到教室前的空地，拼命地說話，有時還發(fā)出很大的笑聲。但是我知道，那種即將迎來命運裁決的緊張，從來沒有從他們內(nèi)心退去。要是就近看，就一定能從他們眼里看見惶恐和不安。只有我置身事外。我站在一旁，沒有靠近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照相分兩個步驟，先是輪流拍頭像照，最后以合影結(jié)束。等待時，我窺見孔潔。在這個特別的日子，她穿著白色絲綢演出服、淡紅裙子，打著藍(lán)色領(lǐng)結(jié)。她不時去擦汗?jié)竦陌l(fā)梢。她的脖子潔白而長，臉龐嬌嫩，在陽光下，她是那么輝煌，又是那么脆弱。因為想到她可能像瓷器一樣被無情地摔碎，我禁不住感到揪心。她的母親總是跟著她。唉，自從她的父親過世，她就成為她母親全部的希望，課余時間都用去練習(xí)小提琴。每次演出，她的母親都僵硬地坐在臺下，觀察觀眾的表情，然后極其嚴(yán)肅地將她領(lǐng)走。直到有天所有觀眾起立鼓掌，這當(dāng)娘的才摟住她，聲音難聽地哽咽上好一陣子。

難以想象的是，有段時間她還養(yǎng)起狗來。她得躲開母親與老師的雙重監(jiān)視。養(yǎng)過兩天，她就焦慮地找到我，因為只有我是獨居。我把她的狗養(yǎng)死了。自從我對著它飛起一腳，它的情況就沒好過，直到死在她手里。她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挖坑，淚水滴在泥土上。我充滿自責(zé)地告訴她，是別人踢的這一腳。

這會兒她看見我在看她，覺得我有事，便走過來。她的眼神充滿柔情，就像是一名啞巴看到另一名啞巴，一名聾子看到另一名聾子那樣。我們都死了爸。她說：“你很不開心。”

“我和我的叔母很麻煩。”我說。

我不敢直視她那急別人之所急的充滿責(zé)任心的眼神，倉促說上一句“沒法活”，便走開了。

照相的地方有塊釘好的白布，前面擺放著一把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就都看著。輪到我時，我感到很不自在，攝影師從照相機(jī)后抬起腦袋，說：“我說哥們兒，你也該理理你那亂蓬蓬的頭發(fā)?！辈恢獮楹危娙诵Φ们案┖笱?。我面紅起來，嘴唇微微痙攣，但我還是抬起臉龐，將蓄好的胡子充分地留在鏡頭里。結(jié)束后，我找到同樣是中途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李勇。他驚懼地看著我，他告過我的密，我們?yōu)榇舜蚣埽斄?。我不停地?fù)募绨?，捏他，然后對他耳語：“兄弟，只要一天是兄弟，一生都是兄弟?！?/p>

合影后，我就離開學(xué)校，并且再也不會回來。

買到鋼絲鉗后，我清查余額，不足200元，索性又購來尼龍繩和彈簧刀，這樣就不剩幾個子兒。我知道購買管制刀具需要向有關(guān)部門報告，并經(jīng)審批，因此開始只打算買水果刀，但當(dāng)?shù)曛髀冻瞿欠N共謀者才有的笑容時，我忽然覺得不必那么謹(jǐn)慎，開口就說要匕首。他將我引到內(nèi)間，拖出一只紙箱，里邊都是軍用彈簧刀。店主問我要自動縮回的還是不能自動縮回的，我要了前者。

我覺得有一把彈簧刀，事情就會有一種儀式感。我將它藏在包里，走過人群，不一會兒就忍受不住誘惑，將手塞進(jìn)包里，向前推動按鈕。啪，它彈出去。向后推動按鈕。啪，它又收回來。我感到眩暈，我是死神，擁有無限的權(quán)力，可以隨時決定這些路人的生死，而傾向于相信世界在軌道上運行的他們，將很難理解這從天而降的既荒唐又絕望的事。不過逐漸地，冷靜回到我身上。我得挑選被害人。是啊，我得挑選。我想，一個人被害是因為他值得被害。眼下這些人都不是很合適。直到走來一名用酒店的一次性梳子梳頭的年輕人，或者說是中年人。很難界定。他顯得老成。個子大約一米八，穿著巨大的皮鞋、修長的西褲和黑色緊身襯衣，就是瘦得過分，肩寬也就一尺，這讓他看起來非常怪異。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對自己的良好判斷。他高視闊步，威嚴(yán)地走過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還凄怨地將頭枕在寡婦的肚皮上，而今早已然接到升職的電話，將擁有獨立的辦公室。

擦肩而過時，我聽見他在對著電話爽朗地大笑。我心想，我是殺過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回到家屬院后，我用鋼絲鉗的鉗口夾住斷裂的匙桿，試圖旋轉(zhuǎn)它，好將之扯出，卻是吃不上力。眼見著沒有希望，我火氣上來，操起鋼絲鉗就敲打柜體，直敲得虎口發(fā)麻，方才作罷。我想事情籌劃經(jīng)營如此，耽誤在這么一個細(xì)節(jié)上。

下午一時三十分，樓道那邊傳來關(guān)門的響聲。是何老兒出門。我強(qiáng)打著精神跟出來。這是計劃里的一部分。何老兒牽著一條獵犬。它抬腿時宛如在沉思，總要經(jīng)過一兩秒才放下來。有時候他和它停下來，他搔抓手臂；它呢，用長滿癬疥的脊背去蹭他的腿。當(dāng)它趴在地上不肯走時，他總是連續(xù)地踢它的腹部，啐它，說：“養(yǎng)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這條老狗只是例行公事地叫幾聲，從中一點也聽不出它有什么痛苦或者恐懼。他得用皮帶抽，它才努力支撐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有時為了讓它走得有信心，他會在前方撒些食糧。

這是一條你付錢給它它也不會叫的老狗。然而在我代養(yǎng)孔潔那條小狗時，不知為何這條老狗將信息傳遞過來，引得我這邊的小狗用爪子瘋狂地刨門，一整天地叫嚷，直到將嗓子叫啞。就是那次，何老兒第一次拍打起我這間房的防盜門來。后來是用腳踹，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我真想捂死自己家的狗。開門后，我還沒看清他的臉，脖子就被他掐住。他開口說話時，我看見他的牙齒全然黑掉。

“吵死人了，都幾點了——你他媽一次兩次也就算了，總是吵總是吵——你要是不想住，就他媽滾——滾，知道嗎——別總是對不起，對你媽的對不起，趕緊的?！?/p>

我承認(rèn)我連招架之力都沒有。他松手時，我咳嗽起來，我想這樣會勾起他的同情，有利于事情的結(jié)束，不料他意猶未盡，除開摑了我一耳光，還踢了我好幾腳。我噙著淚，朝他鞠躬，關(guān)好門。我看著小狗，發(fā)現(xiàn)它也嚇得半死。我給孔潔發(fā)短信，要她將它領(lǐng)走?！叭鞘铝恕！蔽艺f。它在這時又叫嚷起來，我一腳踢向它的腹部，它輕飄飄地飛向空中，然后噗的一聲墜地。

現(xiàn)在我跟蹤他，心里卻沒有什么恨。或者說，有什么恨，也被克制住。我這個人的長處之一，就是不太容易受到情感的左右。我覺得那前頭走著的就是一個早已下葬的人，毫無價值。我能理解這名過去俯視幾千人的教官現(xiàn)在所擁有的寂寞。因為年紀(jì)的原因，他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少，總是很早起來遛狗，太陽升起時不得不歸來，仿佛一天的事都已干完。他下廚時用力地使用鏟子，有時會用勺子敲打鍋沿，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他在固定的時間去崗?fù)つ抢锶?，要將它逐字逐句地讀一個上午。然后又是做午飯。午休一小時，便從家里出來，帶著那條高壽的狗。有一天，他既沒遛狗，也不做飯，一早穿上熨過的軍服，佩戴勛章，等在樓下。他踱來踱去，然而直到傍晚，轎車才開進(jìn)大院。他幾乎是小跑著過去，和來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樓，看著那些慰問人員在下車的同時就要轉(zhuǎn)身上車，忍不住想笑。

這會兒他繼續(xù)朝前走，遇到一伙圍著三輪車下棋的，便背起雙手慢慢地看。應(yīng)該是有人出棋沒按照他的意志，子被對方吃掉，他大聲嗟嘆，這樣別人就和他吵起來，以他孤零零的勝利告終。他們白著眼，看著這閑得發(fā)慌的怪物，騎走三輪車。

然后他走向一堵墻，墻兩邊分別是街市和工地，靠工地這邊，墻下蹲著三五位穿著睡衣，拎著小包的中年婦女，正大口吃著盒飯。一些穿白背心的老頭子拎著茶杯或菜籃，徘徊來徘徊去，裝著不知道她們是干啥的，直到她們說：“想玩嗎？”

何老兒每次都搶答：“想啊，就看玩啥呢?！?/p>

“玩啥你還不知道呀？”

“不知道，說說看呢?！?/p>

“你都知道還要我說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p>

“日×?！?/p>

得到這個答案，何老兒心滿意足。不停吟誦著。日×，日×，日×。他解下拴在樹上的皮帶，牽著狗去附近公園游蕩。我結(jié)束跟蹤，返回家中，往鎖芯里倒肥皂水，用鋼絲鉗繼續(xù)夾住匙桿，還是沒弄出來。我以前脾氣還不錯，這會兒卻暴躁起來，索性將那凸出來的部分完全敲進(jìn)去。在臥室休息片刻后，我返回書房，對著保險柜的入口撒尿，又雙手抓住它的立腳，用肩頂著，連吼三聲，將它頂翻。嘭的一聲，它倒在地上。不可能指望它會散架。但在柜底，我看見一只被透明膠反復(fù)粘好的透明包裝袋。那是一種一壓合就可自動封口的包裝袋。拆下袋子，再揭開里邊疊好的舊報紙，便看見十枚古幣，有的寫著太平，有的寫著通寶，好幾個朝代的。

我差點笑出眼淚來。我真想打電話告訴這世界的誰，我是怎樣發(fā)現(xiàn)一個小市民在藏寶時所涌現(xiàn)出的奇怪心理的。她對誰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覺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她將值錢的東西粘在保險柜底下。她昨天將我轟出書房，是想蹲下去摸那里，摸到，也就安心地走了。

何老兒回來時，我對時間，是下午六時三十分。我想，你真不愧是一名軍人。

三

次日一早，我來到老楊樹古玩市場，陽光照耀在蒙塵的文物上，從店主們端著的碗里冒出早餐的熱氣，人來人往，氣氛一片祥和。然而我知道，在這到處標(biāo)榜“誠信經(jīng)營”“假一賠十”的集市里，最容易被犧牲，同時這種犧牲也被廣泛默許的品質(zhì)就是誠實。店家?guī)缀跏枪_地算計顧客，只因顧客也在竭力地占他們的便宜。我覺得老人家會好一點。年齡讓他們意識到體面的重要性。我選中一位正在喝茶的清瘦老者，他要是說個差不多的價，我就收錢走人。他拆開封口，將銅錢倒出來，又戴上類似修表匠才戴的鋼絲眼罩，一枚枚地看。而后去翻一本大概有五六百頁厚的古錢名錄，一邊舔著口水翻查，一邊比對手中的銅錢。大概比好一枚，就輕蔑地朝柜臺扔上一枚。

我問值多少。他一言不發(fā)，只是讓人不舒服地看著我。我再三地催促，他才說：“小兄弟，你認(rèn)為它值多少呢？”

“這得問您啊，您是專家。”我說。

他取過一枚，掰掰，那上面的黏土尚未清理干凈。他說：“你要我說真話嗎？”

“當(dāng)然?！?/p>

“錢倒是真的，就是出土得太多，有時一出土就是好幾百公斤。”

“那你覺得值多少？”

“三十元?！?/p>

“一共？”

“一共。”

我取過這小塑料袋，將銅錢抹進(jìn)去，說：“30元你留著自個兒花吧。”

“那你認(rèn)為它應(yīng)該值多少？”

我在走的時候聽見他這樣說。

“起碼一萬元?！蔽艺f。

“小兄弟可真會講笑?！?/p>

“信不信我賣兩萬元?！?/p>

他笑起來。我聽出這是對不懂行者的嘲笑，這種笑發(fā)出后，也意味著他沒什么可遺憾的。然而就在我繼續(xù)走時，又聽見他幾乎是在下定決心地說：“三千元吧，三千元是個合理的成交價。”就像是有威望的人在下達(dá)一項旨意，我心里產(chǎn)生極大的順從的欲望。然而我還是說：“一萬元。”

“五千元?！?/p>

要是他不這么說就好了。結(jié)果我說：“一萬五千元。”

“你看，你開始說一萬元，現(xiàn)在又說一萬五千元。”

“兩萬元。”

他笑笑，表示原諒我的幼稚。我重新走起來。我聽到他又開始嗯嗯啊啊地沉吟起來，知道他是在組織合適的詞語，便索性走得更快。我藏在一棵樹后面，窺視著店門，未過數(shù)秒，便看見他果然拖著一條殘腿走出來?？匆娢液螅疵卣惺?，“你來，你來?！?/p>

“想買了？”

“買，一萬元我買。”

“你當(dāng)我是什么？”

我開始又走動起來。我大概已經(jīng)知道這些銅錢的價值。賣給誰我都有譜兒。然后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個老東西竟然在我身后跑，也許叫跳更好一些。人們都在朝他觀望。我停下來，說：“你真要買，回去取錢，我就在這兒等著?！彼挥终刍厝ィ介T口時回頭望望我，確認(rèn)我沒走，才進(jìn)去。不久他出來，露出下作的笑容，伸出一根手指，我正氣凜然地伸出兩根，他表示明白。

他過來后，提出一定要先察看銅錢。我將塑料袋交給他，他一枚枚過細(xì)地看，才取出一沓人民幣。是一萬元。我推回去，說：“兩萬元?！?/p>

“你看你，說好的?！彼移ばδ樀卣f。

“兩萬元就是兩萬元，我并沒有開玩笑。”我說。

然而我還是擋不住他的肉麻，他又是撫摸我的胳臂，又是拍我肩膀，總之軟磨硬泡，最后多塞我兩千元了事。這時，一名像他一樣跛掉的乞丐端著錫皮罐子過來，我見里頭都是五毛一角之類，就將那兩千元扔進(jìn)去。乞丐低頭看看錫罐，又看看我，眼見就要中風(fēng)，我踢他一腳，他想到什么，棄掉拐杖，如風(fēng)遁去。老人家不停地拍著大腿嘆息。我想他這會兒應(yīng)該明白，我并不在乎手里的貨能賣多少，我只需要一萬元。

中午用餐，我只消費一塊面包，去火車站坐的也是公交。這是事情的原則。距火車站還遠(yuǎn)時，我拆下手機(jī)電池。站前廣場有一堵文化宣傳墻，一面繪著中國地圖。人群擠來擠去，將它一遍遍經(jīng)過。我站在墻的前邊，有一種站在時間之水中的感覺。一天之后，負(fù)責(zé)追捕的刑偵大隊長或者副大隊長也會站在這兒。我們思考著同樣的問題：一名罪犯，他要是逃，會往哪里逃？

對我來說，它充滿可能性，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而追捕的人則只能努力使自己要做的事符合邏輯，比如設(shè)想我逃回老家，或者逃到遠(yuǎn)親那兒，還有就是在過去的言論中我表露過要去的地方。為此他絞盡腦汁。我從未向人提及我要去哪兒，想去哪兒。我心里很清楚，這世上沒什么值得去的地方。如果非得去，那就是去一座海拔很高的名山看看日出，我沒去過，據(jù)說觀看日出能治療人心的衰竭。媽媽、大多數(shù)的親戚以及原來的同學(xué)住在A縣，只有一個姑姑家的表姐生活在遙遠(yuǎn)的T市。

我戴著口罩，在售票廳排隊，準(zhǔn)備買明天下午四時三十分離開的票，事到臨頭我想到它是過路車，可能晚點，于是咨詢售票員有沒有從此地始發(fā)的車，她查出有一趟是明天下午四時十分的。我正盤算著，聽見后邊的人不停地催促，便說好，那就這趟。售票員說只有軟臥，我說不要。她說沒有硬座，我說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個離火車站很遠(yuǎn)的機(jī)票代售點，接通手機(jī)信號，當(dāng)著攝像頭拿出身份證，花幾百元訂到一張明晚九時出發(fā)的折扣機(jī)票。后來在看見路邊有一處排水口后，我將那張電子客票行程單塞進(jìn)去。

下午，我找到曾經(jīng)去過的那間服裝店。店主穿著灰色舊連衣裙，撲在收銀臺前打盹兒，口水流出嘴角，一絲眼白從沒有閉嚴(yán)的眼皮中露出來。店前的大功率叫賣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清倉處理的消息。我撫摸著她那長著些許白發(fā)的頭頂，直到她醒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指點的一只塑料透明手提袋，我上次試過的衣物都放在里頭呢，明白過來，說：“200元你都不要?！?/p>

“我上次沒帶錢，我現(xiàn)在來買，而且買兩套。”

我從那一沓錢里抽出四張。她的眼睛頃刻放光，是的，突然就閃亮不少。我明白為何那么多人要去做慈善。我覺得我接下來的每一個舉動都有著上帝的莊嚴(yán)。她摘下保溫杯的杯蓋，給我倒上一杯蓋的水，說：“我就說你看起來不像不誠心的人。”我后來索性將清單交給她，讓她從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借，將我所需的皮帶、鞋油、香水、帽子一并整齊。她將小半盒發(fā)蠟饋贈于我。我讓她將帽子換頂大檐的，大到可以扇風(fēng)的那種。她打理好后，搓著手，等待我的獎賞，我又抽出兩張錢。她說：“謝謝叔，叔是大老板?！蔽艺嫦霚愡^去親她一下，手卻抽回來一張。我眨眨眼，走掉。我想她很開心。

我還買來鼠藥、壓縮餅干和礦泉水。其中一袋餅干在家拆著吃了，吃剩的，倒在買回沒吃完的蓋澆飯里，配以鼠藥，攪勻。一并裝入垃圾袋。洗過手后，我開始收拾行李。是叔叔以前用的一只拉桿旅行包。我將錢塞入內(nèi)袋，將內(nèi)褲、牙刷、牙膏、鞋油、肥皂、毛巾、餅干、礦泉水放好，再放置眼鏡、公文包、襯衣、西褲、襪子、皮帶、皮鞋、梳子、香水以及發(fā)蠟。火車票和兩張身份證放在錢包里。有一張是假的，是在蓄須前出于好玩，按照辦證廣告的指示辦的，那上邊我叫李明，北京市房山區(qū)人。

帽子拿在手里，我旋轉(zhuǎn)著它。我在想還有什么遺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開旅行包，一件件地查，果然發(fā)現(xiàn)少購買一把一次性的剃須刀。這并不致命，出門買一把就是，但它還是提醒我，這是我人生能主動做的最后幾件事之一了。

此后我開始收拾房間。客廳不大，叔母的東西大多還留在這兒。我關(guān)好窗戶，將窗簾拉嚴(yán)實，然后將電視柜、椅子、鞋架、盆景等等，全部運到靠窗的一邊角落，用被單蓋住。我將空出來的客廳拖得一塵不染。隨后又將洗衣機(jī)從衛(wèi)生間推出來，推到門邊。彈簧刀和尼龍繩就放在洗衣機(jī)的蓋板上。我將那一卷透明膠帶撕開一點，直接粘在墻上。

布置停當(dāng)，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墻，沉浸在一種即將永別的憂傷里，給媽媽打電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給她打電話，我們經(jīng)常吵嘴。爸爸死時，媽媽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流，長期一個人住在家里，也不覺得害怕。媽媽做生意，將飲料賣給別人，自己則用“熱得快”燒水喝。有時貨物運來，為省下給搬運工的錢，自己一箱箱地搬回來。我要是吃點什么零食，她就說不衛(wèi)生，都是潲水油炸出來的。我說，這么著名的商標(biāo)，這么大的廠家，怎么可能想著去毒害消費者呢？她說，那也是錢，你吃掉一袋，我得賣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賺回來你知道嗎？

“你賺錢是為了什么呢？”我說。

“當(dāng)然是為了你。”她說。

“為了我你還不讓我吃？”

“我還不是為了你的將來！”

“我將來要是和爸一樣，吃一點嘔一點，吃的還沒有嘔的多，你看不是白搭了嗎？”

我一邊說，一邊將那東西扔過去。她趕緊撿起來，撣著塵灰，說：“那你現(xiàn)在也不能吃?！蔽矣X得她是真心地愛錢。每次把錢用出去，她都會目送很久。一度我想，要是在10元和我之間作出選擇，她會不假思索地選我；但是如果將10元換成1000元，她肯定會猶豫。不過后來我倒是對她充滿理解，我想，一名接近是文盲的女人，她懂得的道理不多，盡量將錢攢到手里是怎么也不會錯的，是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實踐檢驗過的。

后來我很少和她理會，她愛怎么就怎么。

但現(xiàn)在，當(dāng)她的聲音傳來，一想起聽說過的一句話，“人只有一個媽呀”，我悲傷得不能自已。我仰望著天花板，聽她努力地教訓(xùn)我：“你的人生大事落實了，以后更加要聽叔叔、叔母的話，平時放勤快點?！?/p>

我說：“嗯?！?/p>

等到她沒什么可交代的，我問：“叔母去咱們那兒了嗎？”

“來了，看得起我，給我?guī)Я撕脦准呒壱路??！?/p>

“啥時候走？”

“明天下午?！?/p>

我覺得就這樣，掛掉電話。然后給孔潔發(fā)短信，我說：“我實在受不了了，真想和我的叔母大吵一頓?！彼剡^來電話，說：“你別急，冷靜點，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好不好？”上帝真是不公平啊，她人長得那么好看，聲音也這么好聽。她的聲音據(jù)說是能唱歌劇的聲音。雖然從這樣的聲音里我聽出的是她對世界上所有人的愛，而絕非對我一個人的私密的愛、親昵的愛，我還是感到戰(zhàn)栗。

我哭了一會兒。有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哭得很不真實。而后我找出軟皮抄，記起日記來，我苦思冥想，只寫出幾個干巴巴的句子，以后便這樣寫：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我一頁頁地寫，直到筆芯的油寫干。

四

鬧鈴定的是上午九時，然而八時我就醒來。我給孔潔發(fā)短信：“我和叔母撕破臉，無家可歸，下午二時當(dāng)她的面取東西，你能來嗎？”

她回：“不能挽回嗎？”

我回：“不能。我已經(jīng)買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車票。”

許久她才回過來：“你先別著急，看看能挽回不？”

我回：“現(xiàn)在你說話方便嗎？”

她回：“方便?！?/p>

我打電話過去，說：“到時候你能過來一趟嗎？”

話筒那邊聲音消失。我知道她在猶豫。這種在等待過程中被人拿捏的滋味真不好受。出于自尊，我說：“就當(dāng)我沒說過，就這樣?！比缓髵斓綦娫?。又過上那么一陣子，她發(fā)短信來：“我來，你別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回：“多謝?！?/p>

稍后我又補發(fā)：“我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自己的這段屈辱經(jīng)歷。”

她回：“好。”

這會兒何老兒在聲勢浩大地下廚，排氣扇明顯需要修理，正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異響呢。下樓時我穿的是T恤，戴著帽子。快到達(dá)崗哨時，我將人字拖趿拉得特別響。哨兵目光前視，雙手并攏，站得筆直。我經(jīng)過時，看見汗水不停地從他的帽子里邊流出，淌了一腮幫子，而指尖因為努力貼緊褲縫而微微顫抖。我連咳數(shù)聲，才想到一個稱呼：同學(xué)。我說：“同學(xué)，你這一趟班是要站到下午嗎？”

他轉(zhuǎn)過來，啪地立正，說：“是，下午三時?！?/p>

“我有個朋友二時過來，煩勞你屆時放行。”我說。

“你的朋友長什么樣？”

“是個女的?！?/p>

他點點頭。我摘下帽子，朝自己扇著，說：“陽光好曬?！彼f：“是啊。”他大概是想借著這個機(jī)會松弛下來，和我聊上那么一陣。他當(dāng)然知道我是學(xué)院學(xué)管辦主任的侄兒。我傲慢地走掉。我厭恨像他這樣的生活，沒日沒夜地站崗，從早到黑地出操。我不想和他們打交道。

我找到一家沒什么人光顧的理發(fā)店，大上午的，師傅、徒弟，一個個地在睡覺。發(fā)現(xiàn)我后，他們很快搬來椅子和風(fēng)扇，并用紙杯倒茶。他們問我用什么洗發(fā)水，弄什么發(fā)型。我翻閱他們遞來的發(fā)型書，看看他們頭上，都是一個鳥樣，五顏六色亂染一氣，像文身一樣讓人感覺不安。我搖搖頭，他們又拿來好幾本冊子。我感覺都不對勁。然而我想要的效果，又描述不出來，直到有人打開電視，我看見在播報準(zhǔn)點新聞的主持人。我說就要那樣的。我想，這位主持人我既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也不清楚他來自何方，彼此間可謂素昧平生，然而只要他一張口說話，我就對他充滿信任，這其中定有訣竅。因此我索要來紙筆，一邊任他們處理我的頭發(fā)，一邊做筆記：

其一，服裝應(yīng)簡潔普通，色調(diào)穩(wěn)重；

其二，發(fā)型應(yīng)傳統(tǒng)保守，發(fā)線最好向后，向右，要一絲不亂；

其三，面部表情不能豐富，要顯得莊重；

其四，動作應(yīng)平和、自然、適度；

其五，與人對視應(yīng)下頜微收，保持自然誠摯的微笑；

其六，眼神明亮、集中、柔和，應(yīng)該眼前有人，心中有人；

其七，說話應(yīng)保持正常語速，音調(diào)的起伏保持在一種歡快的狀態(tài)，絕不能給人以失控的感覺。

我看看鏡中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眼睛無神，胡子零亂不齊，那些在歲月中養(yǎng)成的冷漠、無聊、懶散、殘忍的性格，早已刻畫在面龐上，令人望而生畏。即使我沒犯什么事，人們也會頭一個懷疑我。我想我找到警察為什么總是在車站檢查我身份證的理由了。

我對著電視機(jī)模仿主持人的儀態(tài)，卻發(fā)現(xiàn)其中分寸極難掌握。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并非沒有道理。理發(fā)師——啊，他對自己的作品簡直是戀戀不舍，起碼做過五次返工——弄好發(fā)型，解下圍布之時，我眼前一亮，都有點認(rèn)不出目下道貌岸然的自己。他問我要不要將胡子刮掉，我說還是留著吧。他看起來很遺憾。我結(jié)過賬便走人。

為打發(fā)余下的時間，我走進(jìn)一家臺球廳。上午這時間，那些無所事事的人正在睡覺，興許到晚上這里就門庭若市，一進(jìn)來我就聞到明顯是昨夜留下的濃重的煙味，還有人的汗餿味。我從架子上挑出一柄球桿，用巧克粉擦桿頭，對斜眼看我的老板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他蓄八字胡，穿著白得發(fā)亮的襯衣，外面套著一件配著黃銅紐扣的小馬甲。他說：“我不怎么會打啊?！比欢稚显缫炎プ∫槐磥硎撬麑Ｓ玫那驐U。

“我也不會打。”我說。

他開球就打出一個空桿。我示意重開，他說：“比賽就是比賽，不講人情。”我點頭，提起球桿也姿勢難看地打起來。我想起在A縣，我有一個哥們兒，每次出桿后，就會提臀，狠命地跺一下右腳。如今我也盡情模仿他可笑的姿態(tài)。第一局賭50元。我不想贏，然而他死活也不肯進(jìn)球。他總是說自己真不會打。我知道他是在引我上鉤，便半推半就地收下兩局。

第三局他說按規(guī)矩賭注應(yīng)翻倍。我說，好。他說：“我可好好打了?！蔽艺f，好。我知道在這一局他會讓自己險勝，僅僅是險勝，以讓我盡快開始復(fù)仇的第四局。他還是裝成一副呆瓜的樣子，每次出桿前都摸著下嘴唇細(xì)細(xì)思索，彎下腰后，讓桿頭在母球前似乎是無休止地試探。他是如此患得患失，但是每一次出桿，準(zhǔn)度和力度都不會差。我從冰柜取來一聽可樂，喝過一口后，擎著它，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我有點煩躁。每次都是這樣，沒打球時很想打，打過三局就興致索然。對手總是越來越磨蹭。他打得沒什么球可打，做好防守，說：“承讓。”我走過去，看著他布下的障礙，對一般人來說這已然是絕路，然而我隱約記得是有公式可解的。我走來走去，叉開大拇指與食指，反復(fù)比畫，最終讓母球走出N形路線，接觸到目標(biāo)球，并幸運地使后者落袋。這可不得了，他竟然踮起腳尖看。于是我用盡全力，甚至打出一桿曲線球，最終逆轉(zhuǎn)得勝。他說，再來。我說，算了，就當(dāng)請我一聽可樂唄。他還想免費切磋幾局，對此我予以婉拒。

我一邊打著嗝，一邊說：“每次我打球時，心里都會涌現(xiàn)一股不如去死的惡心?！?/p>

他說：“是啊，可不是嘛?！?/p>

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六千局還是一萬局?！?/p>

他點點頭。想起來他應(yīng)該打得更多。我進(jìn)來時他就在一個人練球。有什么比一個人長年守著一間臺球廳，看著球子無數(shù)次聚散離合，滾進(jìn)球袋又被從球袋中取出來更痛苦的事情呢？有時候?qū)幵甘撬溃膊辉赋惺苓@樣的侮弄呀。

午餐吃的是烤翅和蛋撻。從第一次接觸它們起，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它們。有時當(dāng)我心中涌出還算強(qiáng)烈的自殺念頭時，我會這樣規(guī)勸自己：想想山德士上校家的烤翅和蛋撻吧。本來對花生也會有熱愛，但是后來聽說爸爸的病與他在井穴里經(jīng)常吃發(fā)霉的瓜子、花生脫不了干系時，我就對它充滿厭惡。每次路過肯德基，我都會控制自己不要進(jìn)去，直到過去幾周或者一個月，我才像是不得不那樣進(jìn)去。每次進(jìn)去，我都會找到盥洗池，用洗手液洗手，而后拿紙巾擦干。在進(jìn)食時，我耐心而認(rèn)真，直到將骨髓也嚼吃干凈。今天我過于放縱自己，吃到什么味兒也沒了，才離開。

我買好簡易剃須刀，戴著帽子返回家屬院。哨兵未加阻攔，說明他非常清楚，帽子下邊的人就是我。何老兒此時正好牽著狗往外走。很多次與他相向而行，我都會感到短暫的手足無措——我是應(yīng)該向他行注目禮呢，還是裝作沒看見？直到后來我確信，他根本就不屑于和我打照面，我才自在起來?，F(xiàn)在，那條蒼老的狗正低著頭，像豬一樣拿鼻子拱來拱去，有時還用牙齒叼起垃圾堆里的薄膜，一邊用爪子按住，一邊撕扯。何老兒眼神渾濁，正將整個一只拳頭塞進(jìn)口腔，試圖揪出牙間隙內(nèi)某根細(xì)長的肉絲。不知怎么，我想起女人的分娩。這是個早該下葬然而仍然寄生于人世的人，是具行尸，精神與靈魂都已死亡，只剩肉體在聽候時鐘的指令，在規(guī)定的時間出去，在規(guī)定的時間回來。如果我不作出點改變，這也是我生命的結(jié)局。

回家后，我閉目思量，確信不再有什么遺漏。然后開始手淫。我擺開架勢，本意是好好享受一下這個過程，然而在某一次套弄中，因疏忽大意而沒有預(yù)見，或者已預(yù)見而輕信能夠避免，用力稍大，從而導(dǎo)致提前射精。沒什么快感。我望望房間，到處都很荒涼。我換上另一件T恤以及運動短褲，拿起彈簧刀，演習(xí)起來。

五

啪。啪。

六

時間越迫近下午二時，我越感到緊張。甚至寄望于它能走慢一點。當(dāng)這樣的時刻終于降臨而孔潔并沒有到來時，我感到一陣輕松，但幾乎同時，一股被羞辱的憤怒也生發(fā)出來。女人啊，你總是在出門前極其漫長地梳理，打扮，試穿衣服，試圖找到最合適的自己。你們對遲到總是有理。而因為細(xì)節(jié)上一點點的不合心意，你們還可能就此不打招呼的負(fù)約。

二時三十分，我走到走廊處，望著院內(nèi)。一絲風(fēng)也沒有，明亮的陽光照射著鵝卵石路面和茂密的樹冠，葉片過于油亮，哨兵孤零零地站著，大門前不時有車輛飛馳而過，輪胎通過減速帶時發(fā)出噠噠的聲響。我想她不會再來?；胤块g后，我用粉筆在墻上寫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許我只能啟動第二套方案，隨便找個人對付。我這么呆坐片刻，不知怎么出現(xiàn)預(yù)感，打開門，果然看見孔潔在和哨兵說話。她望見我，招手示意。她今天穿著純白的T恤和藍(lán)色校服褲子，腳蹬運動鞋，扎馬尾辮。簡簡單單的。我想這是她考慮到自己將要去面對的是一位同學(xué)的叔母。她的面頰透著紅潤，頭發(fā)也很濃密，甚至是那種翻滾的濃密，這些都是茁壯生長的象征。她的家境并不好，但我想她的媽媽在配備她的伙食時是按照富人家的標(biāo)準(zhǔn)。眼下，她越是顯得健康和美麗，她就越讓人感到痛心。因為我們想到：這樣的人會死。我有些慌亂地迎上去，聽見她說：“沒晚吧？”

我說：“早來晚來還不都一樣。”

她說：“我感冒了。”

我心想，就是，就是，我說我怎么會看錯呢，她這樣性格的人怎么可能放一個可憐的人的鴿子呢？同時我也感到愧疚。我似乎是在針對一個毫無反抗力的弱小者下手，我就是個懦夫。但另一個聲音說，事情并不全然是這樣。

她說：“你怎么還戴帽子？”

我說：“是內(nèi)容的一部分。”

她說：“什么？”

我說：“就是內(nèi)容的一部分?！?/p>

我覺得緊張，有點渴望通往二樓的臺階能盡量地延長下去，可是它們卻越走越少。我安慰自己說：“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說：“什么叫沒事，這么大的事?！?/p>

看見我走不太動，她又說：“別怕，不要怕?！比缓笞咴谇邦^的她開始等我。在這閑暇時刻，她用手?jǐn)n住眼睛，仰望那藍(lán)得可怕，沒有一絲白云的天空。來自太陽的火焰仍然熾烈，照耀在她有如象牙一般滑潤的臉龐上。沒有知了在叫。她露出潔白、緊密、整齊的牙齒，癡癡地笑。隨著輕輕的呼吸，她那接近透明的鼻翼微微翕動著，細(xì)長的頸項下，鎖骨也一起一伏。我?guī)状蜗虢兴凉L，滾得越遠(yuǎn)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親來，你是如此不放心自己女兒的安全，天天盡量跟著，可是又怎么把她教育得如此單純，以至于讓她幾乎是不加選擇同時是不假思索地去相信一個人？

在門口，她說：“叔母是不是很難說話？”

我說：“水離開盆了，就這樣?！?/p>

我覺得這是我說給自己聽的。我走過去推開虛掩的門，她跟進(jìn)來時對里頭的陰暗表示詫異。我于是撳亮電燈，并關(guān)上防盜門和木門。我摘下帽子時，看見她夸張地指著我的新發(fā)型，意思是你鉸了頭發(fā)呢。接著她輕聲而忐忑地問：“在里邊？”我看見她開始閉目，默念著什么，也許在來之前她還準(zhǔn)備好一套怎么說服大人的話。“嗯，睡著了?！蔽艺f。不知為什么，都這時候了，我還要裝得確有其事。我走向臥室，將臥室門輕輕推開一點，就好像叔母真躺在里邊休息一樣。

“這個要帶回老家嗎？”她指著旅行包問。我說是。接著她又指指洗衣機(jī)，說：“這個也是？”

“是。”我點頭。

然后我們開始等，似乎是在等那并不存在的人醒來。有幾次我攏起嘴唇向外吹氣。事情看起來永不會發(fā)生。直到掛鐘的卷簧突然彈動，它一下彈中我的心臟，使我痛得幾乎彎下腰。接下來是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聲。我從倚靠著的墻壁上努力起身，猛然捂住她。從她口鼻里呼出的氣息，不停地從我的指縫間沖出。我的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盡量分開，按住她的兩邊顴骨。她又掐又抓的，身體不停地彈跳。這一刻，通過她仰起的極其蒼白的臉，我看見她整個面骨都極為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而在她的瞳仁里，顯現(xiàn)著那古老的在動物那里才有的驚恐。在所有的情感里，只有驚恐是不會做作的。我顯然低估了她反抗的決心和力量。倉促間，我對她耳語：“求求你溫順點，求求你?！?/p>

她逐漸停止掙扎，但身體仍然十分僵硬。

我稍許松開手，讓她重新呼吸。后來我想，這是合情合理的，一個男人企圖占有一個女人，多次強(qiáng)迫未能遂愿，說出這句話，她頓住，準(zhǔn)備懊惱地接受就要失貞的現(xiàn)實。但這不是強(qiáng)奸。我取下墻上的透明膠帶，用牙齒叼住，扯出一尺余長。她一直在那兒發(fā)愣。及至膠帶快要封死她的嘴巴，她才撕扯起來。她不停地吐著直到將那玩意兒吐離嘴唇。然后一邊朝臥室的方向掙扎（她以為這樣可以得到我的叔母的救援），一邊發(fā)出尖叫。在我重新捂緊她的口唇之前，已經(jīng)有一聲呼喊像炮彈般飛將出去，也許還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可能幾分鐘后，軍人和群眾就會操起各種臨時找到的工具，黑壓壓地趕來。她還要喊時，我掏出彈簧刀，彈出刀刃，一刀刺進(jìn)她的身體。

這是我第一次殺生，這種感覺非常怪異。刀子在刺進(jìn)皮肉后，既像是它自己在朝里鉆，也像是她的脂肪在將它吞吸進(jìn)去。我的心臟出現(xiàn)失重的感覺。這時，從她的喉腔里發(fā)出蒼老而囫圇的聲響。很無奈的聲響。痛苦的聲響。我知道有些事再也無法回來。比如一個人被機(jī)器卷進(jìn)去，機(jī)器無法再將他完整地吐出來?；蛘咭粋€年輕人被一共有十個輪子的卡車碾軋。這件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老家，死者的伯父目睹慘狀，一時心慌氣短，逢人就說：“掉了，我侄兒掉了?！钡袅?，這兩個字在我們家鄉(xiāng)，意思是一件東西，比如自行車，永遠(yuǎn)地、不可逆地毀壞了。我這一刀扎在她的要害上。我想擺脫這種恐慌的感覺，然而又不聽使喚，抽出刀，連續(xù)刺殺對方。她的眼睛開始翻白。我將她扔在地上，來到窗前，撩起一點窗簾望外看，哨兵正站在崗哨下，支著耳朵聽，他不能確信聲音就是從院內(nèi)發(fā)出的，就連是不是人類的叫喊聲似乎也不能確定，但他分明是聽見過的。沒人來印證。他極為遺憾地走回崗哨，自個兒立上一正，重新站直。

她宛如在睡眠中一樣翻身，然后才死去。

我不敢直視這被自己弄死的人，但為著讓稍后趕來的法醫(yī)也能感覺到驚悚（他們總是對尸體視若無睹），我蹲下去，握刀朝她的尸身不停地扎刺。血濺到我偏向一邊的臉上。有時彈簧刀只能扎進(jìn)一半，料是扎中骨頭。刀刃最終斷開。我掀開洗衣機(jī)蓋板，抱起尸體，倒放進(jìn)去。在進(jìn)衛(wèi)生間前，我回視過去，發(fā)現(xiàn)尸體還在朝內(nèi)桶里鉆。

有一段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扶著衛(wèi)生間內(nèi)的瓷磚，煩躁不安，直到哇的一聲嘔吐出來。隨后我打開淋浴噴頭，對著自己胡亂沖洗。冷靜后，我按照頭發(fā)、面部、頸部、胸腹、后背、下身、大腿、小腿、腳掌的順序細(xì)心清洗。中間慮及一件事，又跑進(jìn)客廳，從尸體的褲兜內(nèi)摸出一部手機(jī)。還有信號。我拆下電池，將手機(jī)扔進(jìn)便池，并用清潔刷按壓它，直至確信它濕透。

我按程序重新清洗自己，用毛巾將頭發(fā)揉干，穿上過去常穿的那件T恤及運動短褲，戴上大檐帽，趿拉上備用拖鞋，并將沒派上用場的尼龍繩裝入旅行包。我撩開窗簾一角，看過去，確信院內(nèi)無人，方打開門。我的一邊胳臂挎著旅行包，一只手提著裝有“毒藥套餐”的垃圾袋。一邊走我一邊將袋里混合著鼠藥的餅干、米飯抖落在路上，直到手發(fā)顫，聽見塑料袋在嘩嘩響，我才將它扔進(jìn)垃圾桶。

站崗的背對著我。他的腰真瘦啊，我還沒見過腰這么瘦的男人。他穿著深綠色的制服。我躡手躡腳地走，想就這樣走過去。眼見接近時，我透不過氣來，想轉(zhuǎn)身回去。很多次在夢中有過的驚慌，如今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我很難確定在我T恤的背部或者旅行包上面就沒有血跡，我不知道有沒有檢查過那里。我的一條腿似乎在抽筋。然后我眼睜睜看著他轉(zhuǎn)過身來。我簡直沒法控制自己，就任自己光光的兩條腿在他面前來回地晃。我的嘴唇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動，牙齒上上下下地打架。他認(rèn)出帽子下的我，露出親密的笑容。他張開嘴唇，像是要跟我長聊下去。我綿軟無力地?fù)u頭。他說：“你不舒服呀？”

“是?！?/p>

我艱難地回答，勉強(qiáng)走過去。其間他甚至想走下來攙扶我。也許他很孤獨，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來到路邊后，熱辣辣的汗從我所有的毛孔里冒出來。我盡量壓制住想跑的欲望，用快走的方式走離他的視線。也許他還在思索那一聲可能是貓叫也可能是人叫的吶喊聲。他是換崗上來的，不知道家屬院里中午來過一位女孩，否則很快就能在我和一聲可怖的尖叫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來。他一聯(lián)系起來，就會飛踹向我，并用反關(guān)節(jié)技術(shù)將我的雙臂死死鎖住。

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將旅行包扔進(jìn)后備廂，自己擠進(jìn)去。車行數(shù)秒，司機(jī)問：“去哪兒？”我才急忙說：“火車站?！蓖局形覍⑹謾C(jī)的電池拆下，并將那頂買來只一天的帽子扔向窗外。我聽見司機(jī)嘖嘖嘆息，還拍打著大腿。他見我沒發(fā)言，將車停向路邊，自己跑到后邊，愣是將帽子撿回來，自己占有之。我翻出剃須刀，將臉刮得一干二凈。陽光照耀著車窗，在我腿上留下一塊光斑。無論車開到何處，這塊光斑都會落在我的腿上。

七

火車站從內(nèi)到外行走著臉上凝固著命運的焦慮的貧苦旅客，舉著誘人價格的旅店和景點的推銷員，以及肆無忌憚的小偷和騙子。沸沸揚揚。很難擠到等待安檢的隊伍的前頭。只有一分鐘列車就停止檢票。怎么趕都沒用，何況安檢員還讓我旋開發(fā)蠟的蓋子，讓我蘸一點出來，給他嗅嗅。我說我可以不要這玩意兒，但他非得嗅嗅。

我對趕不上列車早有心理準(zhǔn)備，時間早已耽擱。

我之所以背著旅行包繼續(xù)朝候車室走，僅僅是為著將這件事完成。好比身體內(nèi)有一個齒輪，它要按照程序自行轉(zhuǎn)完，我倒是無所謂。我對死者充滿厭恨，要不是她遲誤，這會兒我早就坐上車。不過考慮到她已死，我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但就在走進(jìn)去后，我發(fā)現(xiàn)，兩邊的排椅上坐滿失望的旅客，本次列車的鐵牌仍然插在檢票口上方。也是在這時，我注意到廣播里其實已經(jīng)播送多次本趟列車晚點的消息。我們很抱歉地通知，一個莊重的女聲在說。不用抱歉，我說。

我在廁所扔掉T恤、運動短褲、拖鞋，換上襯衣、西褲、皮鞋，并打發(fā)蠟，梳頭發(fā)，戴眼鏡，朝耳后噴香水。如此這般，方一手拿公文包，一手拉旅行包返回候車室。每當(dāng)像往常一樣要駝下背去時，我就命令自己挺胸收腹，雖然這樣會弄得自己渾身不自在。他們主動將行李朝里拉，縮回?fù)踝∥衣肪€的腿腳。我站在一個空位前，旁邊的中年男人馬上拿走他的包裹。坐下前，我大致?lián)蹞?。中年男人一直看著我落座，在他眼里我也許是有著穩(wěn)定工作及美好前途的知識分子。我介紹我是一家公司的全權(quán)代表。我不覺得是在說謊。他對我的年輕有為贊賞有加，我想他要是有女兒，一定會許配給我。

俄頃，某人登高一呼，候車室內(nèi)便應(yīng)者云集，響起此起彼伏的罵娘聲。自過道那邊走來兩位值班員，打開黃銅色的掛鎖，而后當(dāng)?shù)囊宦?，拉開鐵閂，旅客們便互相推搡著擠去。也沒人檢票。我藏身于隊伍，走過過道、水泥臺階和月臺，鉆入一列綠皮火車的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人們踩著座位——有的褪下鞋，有的就那么踩著——將行李塞上去，或者端著剛泡好開水的方便面，嘴里噓著氣，一路喊著“勞駕”走來。我等他們忙得差不多，穿過過道，來到最后三排。這里全部空著。在車廂中段坐著一位剛過不惑之年的農(nóng)民，額頭不停地出汗，雙手震顫。他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襯衣，腋下撕開一個大口子，背部則濕透。他不住地呻吟。有位燙發(fā)的老嫗遞給他藿香正氣水，被他拒絕。也許他會死。我坐向最后一排。我以為火車這就要開走，它卻長時間停著。乘務(wù)員走來時，嘴唇嚅動，我們翹首引領(lǐng)，她卻啥也不說，打開乘務(wù)室，將自己鎖在里邊，靜心閱讀一本叫《瑞麗》的雜志。有人擂響那玻璃窗，對她徒勞地喊：“我一切都按照規(guī)矩來，但是你們呢，你知道你們會耽誤多大的事嗎？”他所說的也正是我想說的。有時我感覺火車在移動，甚至能感受到風(fēng)吹。不一會兒我知道是旁邊的火車在開走。四五條軌道只剩我們這一列，月臺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是要等待什么。這么等下去，我注定要被警察帶走。倘若被帶走，我一定掙扎著大喊：“謝謝你們，鐵道部，謝謝你們這些大傻×！”我完全喊得出口。

孔潔的媽興許已報警。今天是周末。按照她們之間的約定（孔潔曾向我提及，其母曾交代，無論是多么重要的事務(wù)，也要保證晚上回家吃飯），這會兒孔潔應(yīng)已返家。然而沒有。孔潔的媽應(yīng)該走來走去，不停地嚇唬自己，又不停地安撫自己。如果警方相信她的焦慮，那么根據(jù)衛(wèi)星定位，他們很快能監(jiān)測到孔潔就在我所寓居的地方。一念及此，我就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將那部紅色索愛手機(jī)捎出門，隨便丟在哪里，可我偏偏讓它的信號消失于我的房間。我開始說服自己，我要讓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說服自己，女兒快畢業(yè)，總會有點宴請，比如手機(jī)沒電，比如難以拒絕同學(xué)的挽留?！耙膊恢澜璨渴謾C(jī)打電話回來，回來看我不罵死你?！彼欢ㄟ@樣安慰自己。

我最后允許火車只能停留一千秒。我真的按照一秒鐘一下的節(jié)奏數(shù)下去，數(shù)足數(shù)。然而這鐵皮巨蟲該停還是停著，并不以他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我拎起包，走到乘務(wù)室那里，準(zhǔn)備叩門，請對方放我下車。然而就在此時，火車發(fā)出一聲長鳴。夜幕降臨，天空是暗藍(lán)色的，我看見樹枝、平房、鐵軌旁堆砌的石塊、行駛著車輛的公路及整個城市在后退，一輪月亮慢慢追隨著?；疖囻傁驎缫?。我感到既振奮又哀傷。如今我是一名旅人，將離開此地。

火車那剛清洗過的味道很快消失殆盡，車廂內(nèi)彌漫著人類釋放的各種氣味。我斜躺著睡去。在夢中，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一處檢查站。把守關(guān)隘的是一老一少兩名警察。每當(dāng)有人檢驗合格，他們就會摁下按鈕，讓顏色紅白相間的閘桿升起。后來輪到我走上有腳印標(biāo)志的檢查墩，我聽任老警察推起老花鏡查看我的證件，并拍打我全身。他嘴里有濃重的馬糞味。這味道讓我倍感親切，因為從這張嘴里傳出不耐煩的命令：快走。一俟閘桿升起，我便闊步前行。走著走著，又聽見閘桿在短暫下降后猛然上升的聲響。它在抖動。年輕的警察摁住機(jī)箱上的按鈕不放。他皺著眉，盯著我的背部。那真是一雙洞穿一切的眼睛呀，那雙眼盯得我后背發(fā)疼。我憑恃最后的僥幸，勉強(qiáng)挪動步子。眼見要走入濃霧，脫離他的視線時，又幾乎是命中注定地聽見他喊：等等！

我的雙腿隨即一軟。

接著我勉力跑起來，如此眼見要被擒獲時，忽然騰空，踩著瓦片飛越一座又一座屋頂。大約飛過半個城市，雙足剛剛落地，又發(fā)現(xiàn)他們自各個角落風(fēng)馳電掣地沖來，慌亂間我躥入一幢老樓，樓道內(nèi)傳來腳步聲的回響。我越往頂層跑，越知道無路可逃。

完了完了。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火車在夜色中前行，嘴上仍在說，完了。直到車廂內(nèi)那些陌生人的身形一個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我才回過神來。我起身去如廁，扭轉(zhuǎn)門把手，沒有扭開。我到車廂連接處那兒，一條腿屈膝，腳掌抵著車壁，人就這么靠著，望著車窗外。我回去時，廁所還被人占著。同時我發(fā)現(xiàn)在車廂那頭站著兩名警察。他們手持讀卡器，逐一檢查乘客的身份證。那些清白人，幾乎是欣喜地從包內(nèi)翻找出它，呈上。我無法判定這是一次有針對性的檢查還是只是例行檢查，我甚至連往下考慮的時間也沒有，因為他們檢查的效率極高，幾乎在檢查前一排的時候，就已命令后一排的全部準(zhǔn)備好證件。我朝廁所走回去，能感覺他們倆都抬起頭看我。我捂住腹部，拍打著門，里邊傳來煩躁的聽不懂的方言。我走向下一節(jié)車廂。這是最后一節(jié)。我坐在近乎是空著的車廂內(nèi)，整個人接近癱瘓。這種感覺異常絕望。好比是死刑犯意識到最終的時刻將要降臨。我想他們只能是將手插在我兩邊腋下，拖著耷拉雙腿的我走。屆時我肯定無法站立。

一會兒，那位健康狀況很壞的農(nóng)民走來，肩膀不時撞向搖晃的座椅和車壁。他像我一樣走向這最后一節(jié)車廂。我低聲朝他喊：“滾！”他努力看我，嘴角抽搐著。我重復(fù)命令道：“滾回去！”他深嘆一口氣，很多天后我都在尋思他的這聲嘆息，這意味著他已對自己的命運徹底絕望。他打起精神，扶著車壁往回走。俄頃，廁所那邊傳來鎖舌彈動的聲響。我急匆匆走去，和那一邊朝外走一邊系腰帶的婦女?dāng)D來擠去，最終是我進(jìn)廁所后她才出來。我用肩膀頂住門，轉(zhuǎn)動旋鈕，不放心，又轉(zhuǎn)動一次。我想就在這兒待上20分鐘半小時，警察看看最后一節(jié)車廂沒啥人，檢查得差不多走人，我就再出來。一時之間，從門外傳來慌亂的聲響。整個車廂都在騷動。而且聲響是朝我這邊來的。我緊張地看向車窗，分上下兩扇，下邊那扇封死，上邊為通風(fēng)計，打開一點，能透過那里看見飛逝的天空。我抓緊把手，試圖將它完全推開，卻推不動。即使能推動，我其實也爬不出去。

緊接著是咚咚咚的砸向鐵門的聲音。

我沒出聲，外邊的人踹起門來。到后來我才知道，這只是我一天以來遭遇的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之一?？稍诋?dāng)時，幾乎是他踹一次門，我便拿頭撞擊一次車壁。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將顫抖的雙手伸到感應(yīng)水龍頭下，等待它嘩嘩地流出水來。水來了，水來了呀。我顫巍巍地說。我還扯下幾張擦手紙，有模有樣地擦起來?！八莱鰜?！”外邊的喊聲越來越響亮。最后如不是乘務(wù)員用鑰匙將門打開，我可能就要由此瘋?cè)ァＪ俏缓缪┌椎闹心隄h子，他抓著我往外一拎，我便撲在過道上。然后他闖進(jìn)去，門尚未關(guān)好，便褪下褲子屙起來。我撲在地上，從未聞到過這么富足的空氣。沒有人來過問我，直到我自己爬起身。我為此甚感失落。從旅客們尚未停息的議論中我獲知，那位農(nóng)民困獸猶斗，然而老警察只是拿手一拍，便將他拍倒在地。老警察踩住他的脖子說：“我就看出你這鬼東西有問題?！?h3>八

事情很明顯：車廂內(nèi)有兩名罪犯，如果乘警先查出我，那么脫圍的將是那位農(nóng)民?，F(xiàn)在情況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自己犯下的事是否已敗露，即便尚未，我相信以目前的心理素質(zhì)，我也無法自如地面對警方。世上不會再有這么好的事情。火車在前方?？亢?，我選擇下車。

這雖然是個小站，下來的人并不少，推著小推車的小販和拉客的客運司機(jī)蜂擁而至。我混跡人流之中，幾乎是神鬼不知地隱身于陰影之下的綠化帶內(nèi)。很久后，一列動車駛過，這列綠皮火車才噴著白煙離開。在車門幾乎要關(guān)上前，最后幾名旅客一邊拼命吸香煙一邊丟掉它，然后跳進(jìn)車廂。小販推著車魚貫離開，值班員拎著一大串鑰匙，打著哈欠走向鐵門。不一會兒，月臺的燈一盞盞熄滅，自鐵門處傳來鐵閂閂上的聲響。直到確信月臺上不再有一人走動，我才貓腰走出藏身地，跳到鐵道上，沿鋼軌朝前走。因為挎著包，天色又較為灰暗，我只能用腳去探索。枕木之間距離很近，這使我走得極不痛快，然而又不能跨過中間一根枕木大踏步走過去，因為可能會踏空。有時踩到屎，使我懊惱至極。這樣走上半小時，才看見光亮。

光是由一盞懸掛在竹竿上的電燈泡發(fā)出的。飛蛾圍著它旋轉(zhuǎn)。是家小超市，門前立著冰柜，冷藏著可樂、雪碧、啤酒。在沙堆邊上，我反復(fù)搓著鞋底，然后興沖沖地趕過去。他們——包括圍著臺球桌打球的數(shù)名青年、店主以及和他一塊兒下棋的朋友——抬起頭來，我被他們瞧過來時眼鋒里所閃現(xiàn)的那種本地人才有的安然自得、有恃無恐以及最為大膽的鄙夷嚇得止步。我一個人不認(rèn)識，話也一時聽不懂。他們說得小聲而急切，像是在磋商如何處理掉我。只有一位搖著蒲扇的穿白背心的老人，坐在竹椅上，帶著準(zhǔn)不會錯的表情，張開嘴朝我笑。然而也正是他讓我覺得再沒有比這地方更瘆人的了。

“走嗎？”一名青年走來，跨上他的摩托車。與其說是在問我，還不如說是在下達(dá)命令。在飛馳的車上，我大聲說我要去的旅社應(yīng)該是什么樣，合多少錢一晚。他一言不發(fā)，很詩意地飆著車，遇有轉(zhuǎn)彎，便使出側(cè)掛技術(shù)，幾乎讓路面觸碰到膝蓋。最終他將我撂在一家叫利民的旅社門前，收費50元。

旅社由三層民居改建而成，外立面沒有貼瓷磚，能看見粉刷石灰時刷子所留下的痕跡。廳堂內(nèi)供著財神爺，像前亮著電燈。一樓的客房，窗外安著防盜柵欄，地面潮濕，被褥散發(fā)出餿味。二樓好一些。店主登記身份證時，見我是北京人，頗為恭維。然而當(dāng)我下樓來提出要更換電視時，他便背著雙手，敷衍幾句，走到門外去。熒光屏上只有一道白線。我一邊轉(zhuǎn)臺一邊拍打機(jī)身，像探視垂危的病人那樣說：“聽得見不，兄弟，聽得見你就吱一聲?！贝矄紊蠚埩糁?jīng)血，枕頭發(fā)黑。吊扇上積滿塵條，不過它旋轉(zhuǎn)時，倒沒見著它們飛旋而下。

我睡過頭，錯過和店主共進(jìn)早餐的機(jī)會?！斑@很遺憾，給你留了，可惜硬了?！彼钢P內(nèi)兩個明顯是放多堿以致發(fā)黃的花卷說。院子的矮墻嵌滿碎玻璃，我瞅著無人，用磚頭敲落一些，將原本丟棄于花盆的浸濕的門墊拿去蓋住那兒。倚傍在樹上的木梯也被我架在自己所住房間的窗下?？梢哉f這是一個人心思縝密的表現(xiàn)，也可以說僅僅只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多的事去做。在街上，每家商戶門前都擺著大功率喇叭，根本聽不清喊的內(nèi)容。我不便用假身份證也不敢用真身份證進(jìn)網(wǎng)吧，何況里頭肯定有攝像頭。也沒看成電影，因為影院被政府用于開會。郵亭不出售新聞報紙，出于對自己所犯罪行的關(guān)心，我想看看相關(guān)報道，因此我問對方能否進(jìn)一些這樣的報紙?！巴耆珶o此必要?！睂Ψ秸f。我買來曬得發(fā)黃的《體壇周報》和《舊聞周刊》，后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竟消耗去7個小時。我另外買來望遠(yuǎn)鏡和一袋水果。經(jīng)查，只有一個碰傷的蘋果還能吃。在將它的黑點一點點摳去時，我想到攤主在接受我提議的價格時那種痛心疾首的樣子，禁不住會心一笑。她可是讓我掏出5元錢，替她扔走一袋垃圾。

很快我便回到往日那種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我開始對自己做這一切來擺脫這種狀態(tài)，對它所獲取的效果感到懷疑。我覺得自己有點想當(dāng)然。這種可怕的無聊狀態(tài)表現(xiàn)在：幾乎在回到居所的同時，便想出門?；蛘邘缀踉陔x開居所的同時，又想回來?？偠灾?，無論去哪兒，心里都會想到它是白忙活一場。世界并不需要我，或者說，我和它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每天醒來后——無論人怎么抻長睡眠，他總會醒來的對嗎——我都要面對一個令自己苦惱的問題：下面，我該干點什么好？

后來的一個正午，我去這個縣的人民公園。人工湖上浮著幾艘銹跡斑斑的鐵船，就是看著湖面上反射的陽光也覺得刺眼。一座彎彎曲曲的橋連接兩岸，岸那邊是游樂園、門球場和烈士陵園。自陵園拾級而上，便看見聳立于山丘頂上的烈士紀(jì)念碑。陵園內(nèi)雜草叢生，樹木蔥郁，不時傳來老鴉那有如求饒的喊聲。紀(jì)念碑面朝著一個跳舞的廣場，通過生銹的噴頭可以想象噴泉噴發(fā)時的景象，一定是又高又多，然而也一定是遙遠(yuǎn)過去的事。有人在這里曬草藥，遠(yuǎn)處停著一輛缺少一只后輪的農(nóng)用車，用木樁頂著。沒有任何人，除開我。

在松柏的蔭翳下，我給手機(jī)裝上電池，按動開機(jī)鍵。這些日子我總是克制著開機(jī)的欲望。倒不僅僅是因為開機(jī)會暴露位置，同時也因為它可能會以空白、零、沒有未接來電等形式來加重自己的失望，使自己分外孤獨，覺得自己只是世界的一個路人。

信號不好，因此我一直朝著陵園最高處走，直到它艱難地彈出一條未讀短信：我是世紀(jì)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有限公司建設(shè)路店二手房置業(yè)顧問程慶鋒，出售房屋請與我聯(lián)系，這是我的號碼請保存一下，謝謝。

在作案前，很多次我都在想，萬一有人過來喚我呢。然而我大概等了有那么幾周，也沒等到這樣一個人。現(xiàn)在仍然是這樣。

還是這樣。

你等著，我給置業(yè)顧問回短信，然后關(guān)機(jī)，并拆下電池。兵貴神速，我小跑著沖出公園，追上一輛三輪車，潛到一幢廢棄的淡綠色的居民樓內(nèi)。像這樣的樓大概有30幢，應(yīng)該是工廠整體搬遷走后遺留下的。在頂樓的樓道，我掏出望遠(yuǎn)鏡，透過扇形窗口向公園望去。除開游樂園內(nèi)多出一位拾荒者，和剛才并無區(qū)別。接下來幾次的觀察仍是這樣。我坐在地上打盹兒。醒來后照例舉起望遠(yuǎn)鏡，卻見公園大門那兒停滿了車。穿制服和沒穿制服的人，手執(zhí)武器，相隔三五米一個，呈拉網(wǎng)式，從山丘那邊翻越過來。都能看清他們臉上的憤怒。可能動員的人只說出一句話就讓他們這樣。警犬總是試圖掙脫馴犬員拉著的皮帶，沖向前方。它張開嘴，吐出濕潤的舌頭，不停地喘著氣。

我開始朝下跑。堅硬的梯段將我的腳朝上蹬。牙齒捉對兒撞擊。腦殼都要蹬破。我在路邊好不容易等到一輛三輪車，鉆入后急切地說，去利民旅社。在車上我便付過錢。然而當(dāng)它駛近目標(biāo)時，我又令師傅繼續(xù)朝前開。旅社門前停著一輛白色儀征吉普。根據(jù)我的觀察，那兒一直不曾停過什么車。開三輪車的瘸子說：“你到底要去哪里，你要我怎么辦啊？”我和他爭辯不過，選擇在公廁處下來，然后躲進(jìn)屏墻，窺探旅社的動向。好一陣子，自旅社內(nèi)才走出面紅耳赤的兩個胖子，他們剔著牙，緩步走向汽車。坐上去時他們齜牙咧嘴，面頰扭曲起來。應(yīng)該是座椅曬得太燙。然后他們搖上車窗，開上一會兒空調(diào)，才駕車離開。我兩邊張望一番，下定決心，沿一條直線疾步走進(jìn)旅社。

廳堂內(nèi)沒人，電風(fēng)扇吹著前臺上的賬單使之翻動，應(yīng)該是走掉沒多久。一盞電燈已經(jīng)熄滅。我快步上樓，盡量想輕點，卻仍然無法阻擋嚓嚓的聲響在樓道內(nèi)回響。二樓走廊也沒人。當(dāng)我將那把鉻黃色的鑰匙插入鎖芯時，看見晾在竹竿上的被單，其邊角朝我翻卷了一下。我輕輕關(guān)上門，而后將手機(jī)、望遠(yuǎn)鏡丟進(jìn)旅行包，背著它走到門前。此時外邊一片寂靜，風(fēng)吹來撲打著門板，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我陡然感到極為驚恐，站著不敢動。一時之間，自樓道果然傳來男人的腳步聲，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然而也絕非無所事事。人分明已走上二樓，腳步聲卻悄然消失。你不知道他是去三樓，還是就站在二樓這兒靜默地遠(yuǎn)眺，無從知道他要干什么。突然，我意識到他就站在和我一門之隔的對面。門是新造的，用的是樅樹板，還能摸到上邊油膩的樹脂。這是一種直覺。我感覺他和我一樣屏住呼吸，等待著對方率先弄出響動。我暗自低頭，看底下的門縫，沒看見對方留下什么陰影。也許外邊啥都沒有，只是我一個人在這兒瞎緊張。

我就這么一直等著。

此時，第二個人上得樓來，印證我的猜想。這是個莽撞的人，他喊叫道：“你在這兒干……”因為看到同事在倉促制止，他就將最后兩個字換成極低的聲調(diào)說出來，“嗎呢？”

“我預(yù)感他就藏在里邊?！鳖^一個上來的人在門前壓低聲音說。

“神經(jīng)病?！?/p>

“我的預(yù)感很強(qiáng)烈。”

我捏起掛鉤，輕輕將之扣進(jìn)圓環(huán)。隨后又將牛頭鎖的保險鈕朝右旋轉(zhuǎn)90度。我踮起腳掌，讓腳跟輕輕落地，就這樣一步一步，悄然后退。我一直盯著那把漆黑的舊牛頭鎖，其中一處螺絲孔是空著的，沒釘釘子。在聽見他們嘗試推門后，我快速來到敞開的窗口。那把梯子還在。我汗如雨下。我從沒出過這么多汗。我感覺身上涌出來的都是熱乎乎的泥。

在溜出窗口時，我看見那扇門在嘭嘭嘭地震動，連帶著門框邊的塵土也在往下掉。是后上樓的人在急不可耐地捶它。我轉(zhuǎn)頭看向大地，陽光將地面的每一顆顆粒都照得清清楚楚。我想快點兒下到地面，卻手忙腳亂起來。最終我將旅行包朝地上一扔，人才利索了。我下來后，仍然沒聽見廳堂內(nèi)有什么動靜。但在我將旅行包扔出院子，人就要從那塊門墊上翻出圍墻時，我看見肥胖的廚子，那店主的親戚，正驚愕地看著我。他的嘴巴洞開，一只手舉向半空。樓上傳來門板裂開的聲音。我將食指豎在嘴前，從衣兜摸出兩百元，也不管他，就塞到他手里。他幾乎要哭起來。我不知道他因何而痛苦。不過他的手還是將錢捏上幾捏。我只用三步便躍上矮墻。跳到院子外后，我背起旅行包，一路奔跑，直到跑到野外。

九

在鴨塘的棚屋后邊，倚傍著十幾塊石棉瓦。我藏身于石棉瓦下，直到犬吠聲和偶爾的槍聲消失，漆黑的天空再沒有筆直的車燈掃來掃去，才走掉。夜色降臨以前，我將生長在附近田埂上的樹莓全部采摘食用，我還記得自己看見污泥中有一種體色肉紅、像是剛下窩幼崽的爬行動物，它們細(xì)長而滑溜，密密麻麻地，在彼此身上翻來滾去。后來我確信它們是蚯蚓的一種。

我沿著山麓行走，白天看這是一座被掘開的鐵青色的山脈，現(xiàn)在看它只是黑色中更黑的一幅輪廓。有時前方路絕，我便走進(jìn)高速公路，但是一旦確信山麓處又有路，便重新回到那兒。后來我來到一條河流邊，高速路從橋梁上通過，不時有車輛嗖的一聲飛過。一艘鐵皮船就系在橋洞下，我用上快一節(jié)課的時間才解開綁死的纜繩，然后劃走它。偶爾休息時，我才知道不用怎么劃，它也會順流而下。有時能感覺岸兩邊長滿一人高的蒲草，有時會有蠛蠓類的細(xì)蟲成群撲來。也許不能說是它們撲來，而是我的臉自己撞上它們布下的網(wǎng)陣。

拂曉之時，我望見江潮，浪潮之上盡是白沫。岸邊一字排開的違建商戶多數(shù)尚未開張，只有一家擺出幾張桌子，在火爐上壘起蒸籠，并開始炸油條。我一項項地等，他做好什么我就吃什么。沒有比在饑腸轆轆的清早吃上一頓熱乎乎的早餐更幸福、更令人振奮的事了。我去公廁解過大便，然后登上地板全是泥漿的頭班船。船艙散發(fā)出的味道比廁所還要腥穢難聞。輪船啟航時發(fā)出柔和而低沉的鳴笛聲。沒多久，我就犯困。在一部電視劇里，有一名足智多謀的土匪，逃亡時，為防自己睡死，入睡前在指間點著一根煙。這樣便能在它燒疼手指時醒來。我有樣學(xué)樣。但是我是被烈日烤醒的，手里什么也沒有，一定是在睡夢中將煙扔掉。那一包拆開的紅梅煙被濺入的江水打濕一半。旅行包還在腰下壓著。乘客們睡得東倒西歪。太陽已升高，它將我們曬得滿身淌油。

我隨船來到一座彌漫著白酒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證登記，住入鐘點房，鞋也不脫，頹然倒下。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天色已近薄暮。我自以為睡過去三十幾個小時，結(jié)賬時才知只睡了四小時不到。我背著包去附近一所學(xué)院，在喧嚷的小吃街見到日租房的廣告，按圖索驥找到它。是在校生轉(zhuǎn)租的，比旅社安全很多。這所學(xué)院收的都是三本生，也有專科生，生源想來都是本地區(qū)縣市的。不過比起我叔叔所在的學(xué)院，要有活力得多。在軍事學(xué)院，學(xué)員們從早到晚穿著迷彩服，雙手握拳，提至腰際，一二一、一二一，圍著田徑場慢跑。

我來過幾次這所學(xué)院的籃球場。起先只是旁觀，有一次球跳到界外，我起身，接過，陡然出手，球在空中飛出一道極高的弧線，投籃后我的右手一直蜷縮著留在半空，直到球彈筐而出。很遺憾。不過他們中會打球的都側(cè)目過來看我。他們知道我是多少練過的。在籃球場上，總有一批以籃球為志卻不能以它為業(yè)——就是連最低級的體校隊也不能入選——的悲壯少年，他們就是。而那些不會打球的無知者，幾乎每個球都要三步上籃，跨上幾步便將球弄丟。我不怎么會搭訕攀談，只有到他們?nèi)比?，我才有機(jī)會加入。我注意到一個人總是在別人走后獨自投籃。從各個角度練習(xí)。練習(xí)很久，然后坐在場邊，任汗水從下巴頦兒滴落。有時他會掀起球衣擦臉。暮色逐漸籠罩他。我仿佛看見往昔的自己，我用投籃打發(fā)走很多時間，直到發(fā)現(xiàn)它怎么也打發(fā)不完。我在這所學(xué)院的逸夫樓前拿走一件別人晾曬的火箭隊背心及短褲，另外購置一頂嘻哈帽。然后我搭乘黑車過橋，來到鄰省。我讓車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過去，開通手機(jī)。辦證窗口內(nèi)有一名女警正一言不發(fā)地蓋章子。我低頭看著手機(jī)，問：

“你們什么時候下班？”

“看墻上。”她頭也沒抬。

我看向墻上貼的告示，果然標(biāo)注有作息時間。這地方?jīng)]有裝攝像頭。這倒是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我關(guān)機(jī)，取出電池，找到黑車，風(fēng)馳電掣地回到大橋這邊。手機(jī)有20條未讀短信，都是媽媽發(fā)的，只有一句話：兒子，你回來自首吧。

我知道這是警方布下的攻心術(shù)，卻仍感到悲憤。她完全可以拒絕別人使用她的手機(jī)。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親人，她算什么媽啊！我甚至覺得都不是別人強(qiáng)迫她這么做，而是她主動要求這樣的。她一定懇求別人替她斟酌語言，打好字，然后才發(fā)過來。發(fā)一次不夠，每隔一小時發(fā)一次，發(fā)他媽20次。她就是這樣的人。

也許對岸警方會忙活一陣子，也許他們會懷疑我已潛到他們的對岸。然后他們就沒辦法了。他們不可能為著沒有確切證據(jù)的事來商請對岸警方協(xié)助。再說，這碼子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屬于事發(fā)地公安局的。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覺得他們不來我為何要跑，因此又住上一段時間。

我在這兒認(rèn)識了一名孤兒。他十來歲，上身著一件寬大的保安制服，下身穿女人的糖果色純棉短褲，腳蹬老三條皮涼鞋，應(yīng)該都是撿來的，他的腿像鸛腿那樣枯瘦且長，膝蓋骨格外突出。我當(dāng)時正在距住處不遠(yuǎn)的地方吃餛飩，他帶著全然的焦急，匆匆跑過，旋即又跑回，藏于我身后的小百貨店。緊接著有三四名手提大砍刀的青年跑過，他們胳臂文著字，臉上顯現(xiàn)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神氣。僅僅過去一兩分鐘，小孩便閃出，東觀西望一番，便堂而皇之地坐在我對面，用指尖彈擊桌子。我頗感不安，側(cè)過身去，隨時準(zhǔn)備撤退。他一直羨慕而親密地看著我。

在使幾個眼色不能驅(qū)走他后，我開口道：“還不快走？”

“我說呢，我說你就不是本地人?！?/p>

他將塑料凳搬到我旁邊，笑嘻嘻地摸我干洗過的襯衣。多好的料子啊，我都聽見他心里的贊嘆。我又害怕又厭惡，匆匆結(jié)過賬便走，他卻一路跟著。我說：“回你自己的家吧?！彼粸樗鶆?。我說：“我要去辦事，你別跟了?！彼@才停在原地。我朝著和住處相反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后來卻有些遺憾，也許可以帶著他，讓他像仆人一樣做些事，特別是在自己不方便的時候，我卻將他轟走。

兩日后，我照舊來吃餛飩，抬頭間他又坐在我對面。我們都不奇怪。他說：“我就知道你還會來這兒。”然后慢慢看著我吃，我望過一遍街道，給他也叫上一碗。誰知他還是慢慢看著我吃。好像我的吃法和當(dāng)?shù)厝擞兴煌?，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餐畢，他問我要去哪里，我正猶豫著怎么回答，他搶先道，不如我們?nèi)ァ俺侵姓\”超市吧。這時他全然是個小孩的模樣，捉著我的手搖來搖去，不停地說好嗎好嗎，就不許我說個不字。我同意時，別提他有多興奮，像個小女孩，一蹦一跳，不時回頭看我，將我一徑領(lǐng)到這家超市。在超市里他要是看中什么就反復(fù)去摸，眼巴巴地望著我。我要走，他便拉住我，又不好意思總是拉，便偽裝出哭腔，直到我掏錢。我們買下四五樣?xùn)|西。唉，那把水槍出門100米就被使壞了，他棄若敝屣。而后我們又去游戲廳，玩《雷龍》，只見他左手緊張地?fù)u動手柄，右手間或猛拍按鍵，眼睛自始至終不眨一下。我實在不會玩，幾下便將三條命丟光。這會兒門外起來喧嚷聲，很多人圍著一名戴紅色袖箍的治保會干部，看他仰首涂刷糨糊，將白紙貼到墻上。貼畢，他還伸掌將邊沿好生拍打一遍。我要去看，那小孩不理會，我強(qiáng)調(diào)數(shù)次，他才啪啪啪連拍按鍵，將積存的炸彈全拍炸了。

我站在人群后邊看，發(fā)現(xiàn)貼的是兩張通緝令。那顯大的一張，據(jù)對其罪行描述，共計致死六人，可是從照片里看他自己倒更像是被害人。我還沒見過人在拍照時會如此驚恐，從其眼神看，他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事物。他的鼻翼極大地張開，露出漆黑的鼻孔。幾乎可以斷定，在一生中，他從沒想過要去殺誰，之所以殺了而且還殺這么多，一定是想用一個錯誤去掩蓋另一個錯誤。他本意并不想如此。旁邊的一張，所通緝者只殺害一人，他頭發(fā)蓬散，正咬著腮幫，微微仰頭，努力將冷漠的眼神和未加修飾的胡子露向鏡頭。那正是在下我。這是二十多天來我第一次看見自己?！俺鎏訒r穿著半拉鏈藍(lán)橙色條紋T恤和黑色運動短褲”的我，被定價五萬元。那孤兒看看通緝令，又看看我，說：“像你?！蔽液莺萆攘怂竽X勺一下。他撫摸痛處，吃驚地看著我，我說：“這種玩笑也能開嗎？”后來我們把日光消磨盡，吃過飯，互相告辭。我朝著我的方向走，走過十幾步回頭，發(fā)現(xiàn)他正有力地?fù)]動雙臂，并朗聲大笑，想必是沉浸于某件事中。我借著暮色遙遙跟過去。

孤兒——據(jù)他說，他叫黨曉輝——行到一條坡道的半途。挖好的路基上停著壓路機(jī)，看來是要攤鋪混凝土或者瀝青。坡道旁堆滿堅硬的垃圾，上頭茁壯生長著蓬蒿、牛蒡這樣的雜草。這些出身不好的植物也化成垃圾的一部分。有一幢磚房幾乎和坡道齊高，一把梯子擱在坡道與屋頂上，想必是在撿瓦，改日還要接著撿。坡道邊另有一條黃土路，孤兒就是從這往下走的小路爬進(jìn)磚房那洞開的窗戶的。他進(jìn)去后不久，房子亮了起來。我悄然爬上屋頂，將瓦片揭開一點，借著幾厘米的罅隙俯看屋內(nèi)。

一位面龐與手臂長滿斑疣的消瘦老人坐在太師椅上，腳伸進(jìn)盛滿涼水的桶子，閉目將收音機(jī)舉向耳邊，慢慢調(diào)臺，有時還拉扯天線。一只貓靜臥于桌下。小孩走過來時，它跳向別處，繼續(xù)俯臥著。小孩沒有弄出任何聲響，動作卻囂張跋扈，他叉著腰走來走去，有時還懊惱地拍打前額。在老人幾米之外，靠墻立著一個漆黑的五斗柜，似乎是香樟木的。最上一格抽屜用老式掛鎖鎖著，小孩只是用鐵絲照著鎖芯一捅，鎖梁便自行彈開。從這格抽屜小孩取出一只落漆的藍(lán)色小木盒，上頭掛著一把火柴盒大小的銅鎖。這次開鎖耗費小孩很多時間。他一只手捉住鎖，一只手捏著細(xì)長的鐵絲，在鎖孔里輕輕攪動，形如采耳。后來，他去廚房，回來時手中擎著一小勺油。地面留下他巨大的陰影。他將油細(xì)心倒入鎖孔，再將鐵絲捅進(jìn)去，終于是將鎖打開。盒中有一只用皮筋扎著的油紙袋，在準(zhǔn)備竊取其中財物時，小孩沒有朝老人看，而是瞅向我這里。這使我大吃一驚，竟在屋頂上退行數(shù)步。不過我想，他定然是看不見的，而且即使看見又如何，能拿我怎樣。我爬向前，繼續(xù)看。他從油紙袋里取出零錢，蘸著口水欣喜地點數(shù)。而后他踩著凳子，準(zhǔn)備從原路遁出，可是一條腿還沒爬出去呢，想到什么，又退回來。他惦記上貓。它似乎和他是很熟的朋友。他捉住它，溫柔地捋它的毛。貓瞇上眼，打著滿足的哈欠。他掏出另一根鐵絲，似乎更軟更細(xì)，在燈泡下閃著光。他嬉笑著打上一個結(jié)，套向它的脖子，陡然扯起來。它的身軀一下挺得筆直，后腿不停地向下探找，試圖踩住他的大腿，前爪則瘋狂地?fù)浯蛑裁?。它的毛發(fā)根根豎立起來。小孩子攏起嘴巴，不停地、偷偷地出氣。最終他疲累不堪地松手時，那有九條命的家伙栽下腦袋。他汗如雨注，一邊擦汗一邊將死貓放在老人膝上，然后才爬出窗戶。我想吐。而老人聽到一段好戲時，還會輕撫它的毛發(fā)。

翌日，我決意離開此地。卻是從日租房出來預(yù)備去吃點東西時，發(fā)現(xiàn)小孩恰好張望著走來。雙方都來不及避閃。我問：“你怎么知道這里的？”

“第一天我就跟蹤到你。”他在陳述這樣的事實時仍然面帶笑容。這讓我既惡心又毛骨悚然。我往日租房走，打算不要押金，拿過包就撤，不知為何他竟預(yù)測到，揪住我的衣袖就說：“不要走，你一走就沒人和我玩了，你是好人?！蔽矣謸苡謸鄣模z毫不起作用。從他臉上同時涌出兩種表情，既有真切的哭意，又有討好的笑容。我打他，他才放開手，徹底地哭起來，“我就知道，連你也不會要我的?！彼吙捱呑撸哌^一段，又轉(zhuǎn)身說：“哥，我看中一樣?xùn)|西了?！?/p>

“要多少錢？”我一邊說一邊去掏錢。

“我有錢，昨天搞到幾十元?！?/p>

“那你自己買去就是了。”

“我是想買來送你，電視里和你這樣的人都有?！?/p>

“有什么？”

“領(lǐng)帶?！?/p>

“誰他媽要領(lǐng)帶?！?/p>

“非要一條的?！彼劭衾镞€轉(zhuǎn)動著淚花。

“不必?！?/p>

“我已經(jīng)看中了，我特地來，就是問你要紅色的還是藍(lán)色的?！?/p>

“隨你的便?！?/p>

“要選一種的?！?/p>

“那就藍(lán)色的?！?/p>

“帶條紋的？”

“帶條紋的。”

“得嘞您呢?！?/p>

他看著我，向后退，生怕我離開，直到到達(dá)一個他估計自己能很快返回的距離，才轉(zhuǎn)身跑掉。我回到日租房，斜背著旅行包，系緊在身，出來后，沒看見他。小吃街上到處是伸長脖子吃東西的行人，有的人差不多彎成90度。我坐在樹陰下，思考這難得的義氣，卻是左等右等不見他來。于是我走上天橋去張望。這一望不打緊，一下望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心，他正輪番拉著三名警察的衣角，看起來像是在大聲地分辯。后者將信將疑。我僵立著，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直到他跺腳，拼命將手指戳向這邊，并且那為首的警察大手一揮，布置另兩名警察分邊抄來，我才從極大的驚愕里醒來。我分撥開人群，從臺階上跳下去。在那潑滿油污的街道，起初，我蹬在地面時，蹬不上力，抬腿時，又覺得它過于沉重。后來當(dāng)我聽出身后警察的聲音——“你等下，等下”——是那么地氣急敗壞和虛弱時（從里邊甚至還能聽出一絲懇求），人才有了自信。我感覺自己就像奧運會百米決賽選手，腿腳落如彈簧，雙手不停地剪切，一路奔向前方。街邊的人不斷停下，癡望著我。我想風(fēng)會刮他們一臉?！霸倥芪揖烷_槍了！”這句話是從停在原地的警察的嘴里喊出的，他連喊完它的力氣都沒有?？梢娖饺罩狈τ?xùn)練。此時我已完全跑開。恰好是跑到這個速度，我感受到生命的簡約、緊湊、富于張力，肉身上的每個器官、細(xì)胞都在運轉(zhuǎn)，精神也高度專注。我沒辦法再充實了。

一輛三蹦子將美好的景象擊碎。它的頂棚、外殼是用銹蝕的廢鐵焊接起來的，擋風(fēng)玻璃裂成幾塊。就是這樣一輛一加油門便讓整個街道灌滿黑煙的落后交通工具，從距離遙遠(yuǎn)到幾乎撞飛我，只花去十余秒。我被迫鉆入更窄的巷道。這世上永不缺多管閑事的人。又有好幾輛摩的追進(jìn)來。這些黑車司機(jī)平時對政府和警察恨之入骨，現(xiàn)在卻全身迸發(fā)出能為公家做點事的那種與有榮焉的豪邁。在奔跑時，我不得不持續(xù)地向后扔煤筐、啤酒瓶、破舊椅子甚至是可能還坐著嬰孩的童車。巷道兩邊的門幾乎都敞開著，有的黑漆漆的，看不見有人，我真想跑進(jìn)去啊?？墒俏抑肋@一進(jìn)去必定是死。不一會兒，一群警察騎著摩托車沖進(jìn)來，那些個黑車匆忙停向一邊，指點我逃亡的方向。警笛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如一截被點燃的引線，正在迅速地變短。而就在此時，在我的腦海里涌現(xiàn)出一道光，那是一道將難題解出來才會有的讓人備感通透和愉悅的光。我堅定地站在原地。在第一輛摩托車遙遙領(lǐng)先于他人，疾馳而來時，我操起一把原本插在砂漿中的鐵鍬，照準(zhǔn)他的腦袋掃去。騎乘者是一名既俊秀又勇武的年輕人。就聽見“啊”的一聲，他張開雙臂，向后飛去，落地時連滾帶翻，而鮮血沿著嘴角涔涔流出。摩托車自個兒朝前沖，撞墻而去。幾位居民跑出來，見此慘狀，嘖嘖有聲。

我快步走開，看見一輛沒上鎖的自行車，騎著它沖到菜市場，趁著人多，又混進(jìn)隔壁小商品市場。在那里我鉆入一輛待客的出租車，師傅問去哪里，我說還要等一個人。我打開手機(jī)，悄悄將它塞進(jìn)座位間的縫隙，然后找借口下來。我一直看著它拐出門，才從市場的墻洞鉆出去，去往火車站貨場。

我沿著鐵軌邊的小道一直走。他們一定會封死所有交通要道，但不會在鐵軌上攔截。他們不會知道一個逃犯會默默沿著鐵軌走出他們的城市。而在此前，他們看見生死未卜的同事，一定會想著先去救他。

十

有一天，當(dāng)我橫穿稻田走上公路時，陡然看見T市的界碑。我發(fā)誓自己不是有意朝這里跑的，作案前我在軟皮抄上重復(fù)寫表姐的名字，用意就是要將警方往這個自己打定主意不會來的地方引。也許是天意令我今日來到此地，也許是潛意識，是一種如巖漿涌動而從外部不可察知的渴望。這是個人口四十余萬的縣級市。若干年前，我來這里參加表姐的婚禮，表姐夫的父親是這樣說的：別看人不多，可是比冰島國和馬耳他國那還是要多。

我大致記得路。就在西郊，從前有一家軋鋼廠，現(xiàn)在夷為平地。一條柏油路繞過原廠址，經(jīng)過一座粗矮的水泥煙囪。表姐家就建在煙囪對面，孤零零的，沒有鄰舍。原是平房，現(xiàn)在加蓋一層，然而始終沒有貼上瓷磚，深紅色的磚塊中間鑲嵌著明亮的鋁合金窗戶。表姐夫以前給軋鋼廠老板開豐田皮卡，現(xiàn)在不知以何為業(yè)。在柏油路邊還搭著瓜棚，三四名赤裸著上身的男子就著樹陰甩打撲克。我覺得他們是便衣。第一，他們吹的電扇，電線是從表姐家接來的；第二，他們的背部粉紅嬌嫩；第三，我不知道他們的瓜要賣給誰。

當(dāng)初，在送別我們這些娘家的親人時，表姐欲言又止，幾次低頭泣不成聲。最終我們派遣一人將她送回夫家。那人說，再沒有什么比她眼里所閃現(xiàn)的東西更孤獨的了。于是我們中的大人嘆息起來，覺得這么早就將她嫁人，相當(dāng)于是狠心將小孩送別人家里養(yǎng)。我的父親死時，表姐回來過一次，扶著姑媽。姑媽得癌癥的時間比爸爸長，然而生命力更強(qiáng)。滿頭銀發(fā)的她，臉色堅毅，徒步來到靈前，一語不發(fā)。表姐哭得很兇。此前，在葬禮上我表現(xiàn)得無所適從。我知道應(yīng)該哭泣，可是越是這樣想，越不知道如何哭出來。叔叔和媽媽也是這樣。叔叔坐在棺材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后來他選擇戒煙，就像我爸爸是因為抽煙才得癌似的）。媽媽一直步態(tài)遲緩地游移，那些女客本已大放悲聲，見主母如此，便不好意思再哭。葬禮變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務(wù)。直到表姐扶著身形龐大的姑媽，噼里啪啦地放著鞭炮，指揮著雇請來的人抬著抬盒從橋那邊走來，我心里才忽然翻江倒海，眼前也禁不住淚如泉涌。我望著這血統(tǒng)里的另一支從橋那邊迤邐而來，意識到自己死了爸。表姐那天看一次我，就低頭痛哭一次。

如今，我一直等到瓜棚里的人關(guān)掉電風(fēng)扇，將西瓜、甜瓜搬進(jìn)面包車運走，才走下山。這時太陽距落山尚遠(yuǎn)。我向那棟房屋走去，表姐恰好低頭抱著一捆草出來。她背對我，略微彎腰，抬起鍘刀鍘起草來。屋兩旁長滿車前子。軋鋼廠的那塊地面想來已經(jīng)有挖土機(jī)來作業(yè)過，蟲子在紅土上跳來跳去。從水泥煙囪口突然飄出一道白煙。一陣風(fēng)吹過，光亮得刺眼的樹葉嘩嘩地抖動。表姐干得很麻利。嚓的一聲，一段切割整齊的草無聲地掉落進(jìn)底下的篾筐內(nèi)。接著又是嚓的一聲。有時她用衣袖擦一下前額。想必是出汗或者眼里進(jìn)了東西。我聽見自己踩壓著沙地的腳步聲，感覺腿有些抖。我害怕會嚇著她，又渴望能受到她的接待。很明顯，后面一種情感要更強(qiáng)烈些。如果不是充滿渴望，我為何會在通往她家的曠野走這么久？這長長的路程，沒有一處地方可以對一個逃犯提供庇護(hù)。就在我走近時，她預(yù)感到什么，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澳阏艺l人呀？”她說的是當(dāng)?shù)氐目谝?。只這么一問，她就將自己嚇個半死。她大張開嘴試圖喊，卻似在夢魘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啥也喊不出來。她簌簌發(fā)抖，退向木鍘板那兒，抓起一把草。我看著她揮舞這“武器”，感受著她的恐懼與厭惡，難受極了。我甚至不敢動作，因為只要稍一動作，她就將之理解為一種可怕的侵犯。最終我不耐煩地?fù)]手，說：“我只是來討口水喝啊，熊芊?！碧柟馊匀粺肓?，照著她眼角的皺紋及臉上的粉底。她胸部現(xiàn)在大得像兩筐糞肥，牛仔褲再也包不住大腿，褲線隨時要繃開的樣子，而且這條褲子顯短，露出她干燥而有裂紋的小腿及腳踝，我判斷是得了魚鱗病。

“我喝口水就走，絕不麻煩你?！蔽艺f。

我得到的是她的呵斥。她似乎已經(jīng)適應(yīng)當(dāng)前的處境，勇敢地說：“你走，走！”這和她打發(fā)上門的乞丐是一樣的。“走，走，走！”她強(qiáng)調(diào)道。我狠狠瞪她一眼，心想，熊芊，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夕陽照射著起伏不定的柏油路面，我張開雙臂，氣憤地走上去。后來，我在山上看見我那大腹便便的表姐夫終于喘著氣回到家。他敲打著門，醉醺醺地叫她的名字。都能想象她急切地從樓上跑下來，移開擋在門前的桌椅的樣子。她一打開門，便撲進(jìn)他的懷抱，抽泣起來。他安撫著她，而后走向一邊，啪，擊掌，高舉起右手朝下剁，做出斬首的動作。她笑起來。等到他撿起石子，喊叫著朝虛擬的敵人投擲時，她便徹底地笑起來。我扔掉望遠(yuǎn)鏡，離開這僻靜之地。

不久，我感受到那些原本加諸我身、飽含彈性的壓力，在徐徐退去。我所試圖去激怒并果真激怒到的外部世界，似乎已對我深感厭倦（對受害人家屬他們似乎也如此。在電視里我至少三次看見同一名記者出鏡。第一次她雙手緊握孔母之手，陪同后者拭淚；第二次孔母雙手緊握她之手，她在忍受孔母對某一細(xì)節(jié)的絮叨；第三次她變得年輕起來，在游樂場體驗號稱是亞洲最長的過山車，她過于快樂的神情似乎在表明，自己剛從某項艱苦的任務(wù)中脫身）。我感受到那至少動員到半個中國警力的追捕行動，變回為一省之事，接著變成省城公安局一局之事，最終任務(wù)和責(zé)任被落實給分局刑偵大隊某個中隊。三四名警力在應(yīng)付此事，他們同時還得應(yīng)付其他大概五六宗案件。起初他們還會根據(jù)某條可能的線索主動出擊，后來干脆只在家等著。等什么呢？比如我因為別的什么案件被異地警方抓獲。我所面對的國家機(jī)器，并未免除我的罪過，然而從此卻對我聽之任之。

我重新成為世上的流浪者。有時我想，假如沒有饑餓和困乏，我可能會發(fā)瘋。因為在長久而漫無目的的行走之后，正是饑餓和困乏使我能獲得一些事情可做，不至于在十字路口面對恐懼的選擇：我將要去哪里，往下要干什么？這種逃亡的生活距離我的想象太遠(yuǎn)，或者說，我不是一名合格的逃亡者。我辜負(fù)了歷史上那些有名的同行。

在囊空如洗之前，我必須作出選擇：是繼續(xù)逃亡、自首還是自殺。而在抉擇前，我得去兩個地方。其一是洗浴中心。去那兒的本意是因為一句話，或者說是一項傳統(tǒng)：行大事前，沐浴更衣。我尋到一處叫銀河灣的地方。我對門廊的四根立柱印象深刻，每根柱子都有二十四條凹槽，柱頭有一對向下的渦卷裝飾。蒸過桑拿和搓背后，我去大堂休息，此時過來一名男子和我耳語，說有那么一種消費。我猶豫起來。只這么一猶豫，我和他就都明白，事要成了。只不過我自覺有些窩囊。我想我得去做愛了。不是我有多大的性欲，而是我覺得難以違背這個身上有著文身的男人的意愿，他的胳膊比電線桿粗，人卻蹲著，屈尊和你說話。還在進(jìn)澡堂前，我就覺得他的滿面春風(fēng)絕非免費，我一定得為此付出點什么。

“我沒什么錢?！蔽艺f。

“那你有多少？”

我是個很難不誠實的人，我說容許我這次消費的只有三四百元，我還得吃飯啥的。

“那也行，就四百元?！彼f。

他帶我進(jìn)入一個比雜物間還要小且陰暗的單間。他退出后不久，一名年老的女子提包進(jìn)來。她打開電視，然而又設(shè)為靜音。她褪下小西裝、汗衫、胸罩、裙子及內(nèi)褲。她的身材令人想到騾子或者麝鹿這樣惡心的動物，身上也有這類動物的味道。她膝行過來，騙腿，將我的生殖器納入其陰道，然后毫不留情地碾壓起來，一邊碾，一邊像是受到極大的摧殘，嗬嗬地慘叫連聲。這時電視上播放某首情歌，我默默看著字幕逐一變色，直到她停住，探摸下身，說：“完了？”我不置可否。她乜斜著看我，下床，單腿跳躍穿好內(nèi)褲。我悲哀地伸出手，試圖讓她滯留片刻，她卻只是瞧瞧我腕上的號牌，然后麻利地穿好衣服，蹬上高跟鞋，走了。就是在戰(zhàn)場上輸光江山，也比不上此刻我的懊惱。我下到澡堂沖洗，服務(wù)生放下嘴邊的對講機(jī)，殷勤地遞上毛巾，對著我笑。我覺得這是一種知情的笑。后來我在搓背床上偃臥。水管連接處應(yīng)該有螺絲松動，水流經(jīng)過時有一些溢出來，像壁虎抱著水管緩行，累積到一定質(zhì)量時，猝然滴落。寂靜的澡堂便出現(xiàn)啪的一聲。熱水池的水早已變冷，然而還有漂浮于上的肥皂沫兒的氣息。我感覺自己形同感染瘟疫，精神和肉體上半點氣力也沒有。

要過兩日，我才能督促自己早起，搭乘專門的班車去郊外的秦山。相傳始皇帝掃六國后南巡至此，將之定為皇山。山巔高約兩里。我到時，已有很多人在等，彼此多不相識，然而又有類似于是一起來求醫(yī)問藥那樣的默契。這么等待很久，天際從一片漆黑變青，逐漸又變?yōu)榧t色。想來是太陽正從遠(yuǎn)方游來。當(dāng)它從云霧中浮出一角時，人群為之雀躍，而它也不負(fù)眾望，像一枚巨大的橙色的乒乓球朝上浮游，并且越來越巨大，終于筆直地朝我們逼來。我感到一種極大的恐懼。不過，過大的熱情使它在半途便迸出火苗，先是邊緣燒起來，接著火勢擴(kuò)至全體，使它變成火球。后來，大約是燒透了，火苗掉落，它變成一塊燙手、透亮、純金的鏡子，在天空極其緩慢地移動。這時它和我們平日所見已無區(qū)別，只是一輪普通的太陽。人們逐漸散去。我的衣服被汗浸濕，皮膚刺癢，人因為缺覺而發(fā)暈。

在沿石階朝下走時，我手捏三張百元人民幣，對稍后下來的一名年輕人說：“隨便抽一張拿走吧?！彼粗?，看看錢，一臉猜懼。我記得在他的同伴趕來將他推走時，他還回頭那么驚疑地看著我。他很難明白其中的奧妙。同樣的事我跟一位燙發(fā)的大娘做就順暢很多。她穿著踩腳褲，挺著大腹，雖然也是遲遲不敢動手，眼珠兒卻始終瞅著它，臉上藏不住欣喜之色。也有一伙人勸她別上騙子的當(dāng)，她也跟著往前走，可終究還是回過頭來，說：“我就不信，對吧大兄弟，光天化日之下還有騙人這一事?！?/p>

“那是當(dāng)然?！蔽艺f。

她抽向某一張，笑著瞅瞅我，又改變主意抽走另外一張。她的同伴之一，過來也想抽，被我回絕。三張錢，冠字號碼的最后一位數(shù)，分別是1、2、3，對應(yīng)的結(jié)果是：

1-繼續(xù)逃亡

2-自首

3-自殺

這位阿姨抽走的恰恰是第三張。我記得錢上有人曾用圓珠筆歪歪斜斜寫下自己的名字：李繼钖。想來是一位農(nóng)民。如今天意叮囑我去死，我無話可說。我可不想死乞白賴地活著。趁著山中無人，我來到松樹林中。我從旅行包中翻出尼龍繩，然后像木匠那樣拍打樹木，從中挑選出一棵。我搬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小的留著待會兒蹬掉用。而后將繩索打好結(jié)，掛在還算粗硬的枝條上。赴死前，我雙手抓著活結(jié)，看著這人間：遠(yuǎn)處江面上船帆點點；近處山巒疊翠，林海之中穿行著一條彎曲的公路；不知道是獐子還是花豹，正從澗前跳過。再見了。我說。而后我感覺自己在天空飄蕩，一邊蕩一邊體會到頸部被一種類似于野豬夾的鋸齒狀東西死死箍住。我想掰開它然而卻只是使它箍得更緊。不一會兒人失去呼吸，眼球只知道往上翻，舌頭也吐露出來。這么晃蕩著，我忽然撲向地面。我在地上翻來滾去好一陣子，頸部那兒才算是松開一點點，痙攣的腿腳也逐漸恢復(fù)松弛。我聽見不遠(yuǎn)處有一人對另一人說：“你瞧他的臉得有多紫啊?！狈堑绱?，我感覺自己的陽具也勃起得可怕，并且褲襠也被尿濕過。然而當(dāng)我徹底清醒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這里什么人也沒有。我以為是有人出手相救，更是錯覺。只不過是枝條自己無法承重，猝然斷裂。我拍打著一身的灰塵，走到山間的水庫將自己清洗干凈，決定再也不搞死自己。

山麓有座小鎮(zhèn)喚作橫港，招待所一晚所費無幾，我又在此盤桓數(shù)日。每日上午，我用過早餐，便出來幫助當(dāng)?shù)卮迕駥⑺勺?、核桃、杏仁、平榛等干果擺到路邊，而后去臺球攤那里消磨。此間，我用附近小百貨店的公用電話打過兩次電話給同學(xué)李勇。我是這么說的：“我只為告訴你一句話，每年今天給我祭酒，下輩子還做你哥。”

“一定的，一定的?！彼卮鸬?。我能想象他在電話那頭頻繁點頭的樣子。第二次打過去后，他哭起來。我本想打探一些關(guān)于我的消息，但覺得這些都可以想象，也就作罷。臺球攤的看守人根本沒有練習(xí)過基本功，手架擺得不穩(wěn)，握桿也嫌過緊。一眼瞅去就知道是急功近利之人。然而正是這樣的人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弱于對方。我只和他打5元一局，兩天下來已經(jīng)贏取近200元。后來他又糾纏著和我打時，我指點他看新來的一伙人。這些人對本地作為避暑勝地應(yīng)該具有的陰冷天氣過于準(zhǔn)備，竟然穿起皮夾克。他們拎的包都是真皮的。皮鞋和褲子也都是牌子貨。然而那種土氣，一眼看上去就讓人畢生難忘。那是我們省所有男人都有的氣質(zhì)。我向看守人要來一根煙，我記得是他劃著火柴給我點上的。我雙手撐住球臺，半仰著身體，對著來者的方向長長吐出一道煙霧。太陽照在他們的背部，因此他們的影子先一步抵達(dá)我。

“找誰呢？”我問。

于是他們有人拉開公文包的拉鏈，從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并低聲問：“有沒有看見過這人？”我舉起看，是一名長著胡子的青年。過去這么多天，我都有些認(rèn)不出自己?！澳銈兲哿恕！蔽艺f。他們頃刻間被激怒，但似乎任務(wù)在身，又不便發(fā)作。我吐掉嘴中的香煙——上行的煙霧實在是太過熏人——用他們聽得懂的方言說：“是俺殺了孔潔。”他們面面相覷，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不聲不響，站著不動，然后又爭先恐后地?fù)渖蟻恚彀盐医o壓死，其中一人還猛掐我的脖子。我喘息著說：“要跑早跑了?！比欢@樣的提醒并不能使他們住手。他們四只手扭住我的胳臂，反轉(zhuǎn)到背上，將我推上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轎車。其實后車廂挺寬敞的，他們卻還是要將我像一件稍顯大的貨物那樣強(qiáng)行踹進(jìn)去。其中一位總是拉扯我的乳頭。“嗐，不老實，讓你不老實?！彼f，同時猛然松開那被他扯高的乳頭。

要上高速路時，我才逐漸感受到他們的尊重。我畢竟是一名驚動公安部的殺人犯，不是什么潑皮混混。他們將眼鏡給我戴上，一塊鏡片已經(jīng)碎裂。我們也開始說起話來。那為首的，幾次三番地問：“你是怎么一下看出我們的？”

“皮帶頭?！蔽艺f。

于是他們望向自己扎的腰帶，四個有三個的皮帶頭刻有警徽。

我向他們提出要吃肯德基，他們滿口答應(yīng)，然而自始至終未兌現(xiàn)。車行途中，前方僅僅只是略微顯堵，他們便將那裝有磁鐵的吸頂警燈取出，安在車頂，嗚嗚狂叫著開過去，從此那聲響就再不肯停息。我和他們一樣感到踏實，我覺得將自己交給別人處理，比交給自己安排，要省心很多。

十一

進(jìn)入當(dāng)日逃離的這座城市，我看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立交橋和華燈初上的商鋪，心神如倦鳥歸巢，頗有些快悅?？上麄兒芸旖o我戴上一只臨時撕開兩個洞口的卷宗袋。本來是要戴深色頭罩的，他們怎么也找不出來。依愚見，他們壓根兒就是忘了帶了。

車停好后，隨著一陣鞭炮聲，我被四只手押著，推到一幢白色辦公樓的門廊下。早已等候在此的記者不停地對著我拍照。我記得當(dāng)天降雨，雨絲在吊燈的照耀下，猶如紛紛落網(wǎng)的銀魚。一名謝頂?shù)念I(lǐng)導(dǎo)捏著稿子對著支起的話筒講話，雨水打濕他后腦兩側(cè)尚存的發(fā)絲。然后我被帶到一間沒有窗戶的辦公室，墻上除開掛著一面錦旗別無他物。一名警察看著我?！梆I嗎？”他問。

“有一點?！蔽艺f。

然而他并沒有去找些吃的來，倒是出于安全考慮，找人來一起給我戴上腳鐐。從此，因為拖拽這9公斤重的累贅，我再也無法自如行走。戴好后，他默默拍打我的肩部，并讓那只手停留在那兒片刻。而后他斜坐在對面的一張椅子上，輕輕地抖腿，有時抓起鑰匙，來回地晃它。偶爾抬頭時，我會看一眼他左臉上那因為長滿粉刺而落下的大片紅斑，如今在紅斑上仍然殘留著一些丘疹和膿皰。興許因為這個，他才變得如此沉默?！袄霞夷膬旱?？”很久過后，他問。

“這你們不是知道嗎？”我說。

他不再說話。又過去很久，他起身，掏出手機(jī)看，為自己的事情唉聲嘆氣上一陣子。他跺跺腳。我看見他的皮鞋被雨水浸濕過。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雨以及有人為此懊惱。當(dāng)夜十二時，我被帶到訊問室。室內(nèi)漆黑一團(tuán)，只能依據(jù)黑暗里顯現(xiàn)出的一些更深的輪廓，判斷出里頭擺放著一些辦公家具。我被引到一張椅子上坐好。不久，我聽見啪的一聲，一盞應(yīng)該是供舞臺演出用的圓燈帶著高溫照過來。我的眼睛迅速閉上，要過很久才能睜開。我得說，在被訊問過程中，我始終被它干擾，否則我可以回答得更快、更詳細(xì)。而他們的本意也是想利用這盞燈讓我盡早地交代?！疤拱讖膶?，抗拒從嚴(yán)，知道嗎，孩子?！币幻昀系木熳谖覍γ妫f。通過窸窸窣窣的聲響，我知道他一直在吃一樣?xùn)|西，有時能聽出他在吐碎骨頭。沒有食物加熱后應(yīng)有的香味，因此我猜想他純粹是為著果腹。傳說中的公安工作就是如此，廢寢忘食，忽略妻兒。在訊問結(jié)束時，我才知他吃的是山德士上校家的烤翅。他的用意竟然是饞我。吃這么多冷卻后的油膩食物，不會拉稀嗎？我想。

訊問遲遲也不開始，而來自熱光的炙烤令我頭暈?zāi)垦?，汗卻出不來。有幾次我試圖去問什么時候可以開始，但這樣似乎不妥，正如女人不能對侵犯者說，你啥時候來強(qiáng)奸我??？他一直將那東西吃完，揉皺材料紙然后擦手，才慢悠悠地問（中間他還打了一個讓人聯(lián)想到史前巨獸剛蘇醒過來的肥嗝，一回憶起這聲丑陋的飽嗝，我就反胃）：“姓名？”此后是曾用名、年齡、出生年月日、籍貫、文化程度、民族、住址，等等。問得差不多了，他又問：“出生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呢？”我重新回答給他。

“你確信？”

“我確信。”

他還試圖讓我舉證說明我就是出生于這一年的，我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無可爭辯的事。后來我清楚他這么做是怕我還不滿18歲。他用牙簽剔著牙，直到我快要栽倒在地上——對我來說，沒有比趕快交代基本事實，然后去他們安排的床鋪上睡覺更為重要的事——他才說：“你應(yīng)該清楚頑抗是沒有用的。”

“我知道?！?/p>

“那你知道我們找你為什么嗎？”

我實在找不出比這還愚蠢的問題。我讓面頰偏離燈光的照射，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說：“我殺了孔潔，殘忍地殺了，殺了很多刀，血流成河?！?/p>

“記下來?！彼f。此時我才知道在我視覺的盲區(qū)坐著一名年輕的警察。根據(jù)鋼筆沙沙游走的聲音，能判斷出他們有著難以壓抑的興奮。我想為著使我順利交代，他們一定開過會，研究多項預(yù)案。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也許還有領(lǐng)導(dǎo)在會上如此強(qiáng)調(diào)。此后他們問啥我都搶著回答，包括如何騙取對方信任，如何實施殺害，如何處理現(xiàn)場，如何逃亡，等等。交代完這些，我提出喝水的要求。

“為什么殺她？”老者問。

“水，給我水。”

“你先回答，我們再給你水?！?/p>

我陡然感到這是一樁骯臟、可鄙的交易。對方究竟為何貪得無厭如此。他們再說“請講”時，我不理會，即使是有人送過來水，并親自旋開瓶蓋，要喂給我喝。老者說：“就是我們沒有你一句供述，但只要證據(jù)充分確實，照樣可以認(rèn)定你有罪并處以刑罰。”

“那就快些認(rèn)定吧?！蔽艺f。

老者這時氣惱得有點像是因受傷而不顧死活的大象，原本朝著桌面敲打鉛筆的一只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憤怒使他的底牌露出來，我以后和他打交道就比較有譜?？赡芩纳纤九袛嘁粋€人是否穩(wěn)重，是從資歷來看，而不是從這個人的素質(zhì)。為著保護(hù)已經(jīng)取得的成果，最終他還是選擇忍氣吞聲，朝年輕的警察揮揮手。后者拿著筆錄過來，一頁頁地翻給我看。我說不用。我簽字并伸出食指，往印泥里蘸蘸，留下飽滿的指印。他說最好還是要看看，我就在最后一頁寫上：都已看過，準(zhǔn)確無誤。

我被帶回作案現(xiàn)場還原作案過程時，發(fā)現(xiàn)家屬院宿舍樓外已拉上隔離帶。我不是太明白，既然門口有人站崗，為何還要在里邊設(shè)置警戒線？要在事情完結(jié)我被帶出來后，才省悟到他們的先見之明。待會兒我們再來說這件事。

這次回來，踏入曾成百上千次踏進(jìn)的院落，竟倍感陌生。我見到鄰人何老兒站在二樓的水泥欄桿之后。雖然雙手被銬，我還是勉力舉起它們。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向他打招呼。他當(dāng)然不會回應(yīng)，反而是蓄意地藐視向我。隔壁發(fā)生這么大的案件，人命也死了一條，他還住得下去，我挺想為他豎大拇指的。能看出，雖然警察自己認(rèn)路，從樓下到樓上的距離也不長，他還是很想引路。這種熱忱完全是出于對我的憎恨。然而又有一股自豪感阻止他這么去做，那就是一名軍人覺得自己比地方上的警察要正規(guī)和高級，他們以替后者服務(wù)為恥。警察打開我的腳鐐。我在當(dāng)初孔潔駐足仰視的地方停下，望向她望過的清虛之天。那里空空蕩蕩，啥也沒有。我想這或許是命運特意關(guān)照一名死者，要讓他在赴死前多看一眼什么吧。在我寓居過的房間，場景按我交代的布置妥當(dāng)，或者說，現(xiàn)場一直就不曾破壞過。粘在墻上的膠帶是補上的。我當(dāng)初使用的是綠色透明膠帶，現(xiàn)在他們買來米黃色的。這讓我隱隱感到不舒服。他們撳亮電燈，給我一個服裝店用的模特道具和一把塑料匕首，讓我開始。我說怎么開始，他們說開始?xì)⑷?。由于沒有褲兜，我將匕首咬在嘴間，想想不妥，又插在褲腰那兒，然后從后抱住道具，捂住它的臉。我長時間停在那兒，他們說，殺啊，你倒是殺?。?/p>

“它應(yīng)該在掙扎，很用力?！?/p>

“你自己晃它?！?/p>

我搖晃著它，對它耳語，而后扯來尺余膠帶，粘貼在它的嘴唇又將之剝離。如此，我猛然尖叫。他們驚愕失色，圍過來擒住我。我說：“這是受害人在尖叫?！?/p>

“這個步驟可以省略掉?！?/p>

“省略不了。”我說。

我重新尖叫，然后以自己的身份，表現(xiàn)得魂飛魄散，十分慌亂。我捂緊它的嘴唇，抽出匕首，刺向它的身體。很遺憾，柔軟的刀刃滑向一邊，但我還是本著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連刺數(shù)刀。而后我貓腰走向窗邊，撩開窗簾，觀望樓下動靜?；貋碇?，我朝著躺倒在地的道具一通刺扎。就是這會兒，我感覺到一種近乎癡呆的迷離。這種分神的情況我在河邊的洗衣婦那兒見過，有時她們高舉著捶衣棒卻不將它打下去，只是任自己發(fā)呆。自忖扎夠數(shù)后，我將模特道具倒放于洗衣機(jī)，說：“我使用的是一把彈簧刀，我記起來了?！?/p>

出來后，我看見院內(nèi)聚集有上百名群眾。他們都是聽說我回來，短時間趕來的，而且還有一些人正穿越哨兵徒勞的勸阻趕進(jìn)來。他們就像是看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又饑渴又貪婪地看著我一步步地走下樓。這是我以前當(dāng)學(xué)生所不能獲取的待遇。下來后，我半仰起頭，仿佛在回憶什么甜蜜的事，抿著嘴笑，并掃視向眾人。這種姿態(tài)惹怒一名長著鐵灰色頭發(fā)的中年人，他幾乎是騎在跟前人的背上，舉起枝條，要抽打我。我生怕他打不著，朝他迎去。那些站在他前邊的人，如同被神仙魔杖劃過的海水，朝兩邊迅即分開。

“打呀！”雖然有警察捉緊我的雙臂將我向后扯拉，我還是朝他怒喊，“你媽×的倒是打呀！”他站在那兒尷尬極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我瞅見枝條朝我揮來，在途中又收住。他臉色臊得通紅。我干干脆脆地朝他啐上一口。然后我被戴上頭罩，拖進(jìn)車內(nèi)。當(dāng)然，這件事以后會被當(dāng)作被告冥頑不化、不思悔改的實證出現(xiàn)在公訴人的材料中。

未幾，我又落回到初審時的老者手中。訊問地點是一間不小的會議室，正中布置有一張橢圓形的長桌，都能通過滑溜以至反光的紅漆桌面想象到有人曾手執(zhí)抹布在上邊吱吱有聲地擦拭。一名女警過來倒茶。她旋開老者的保溫杯，倒入開水，瞧瞧我，找來一只搪瓷茶缸，給我也倒上一茶缸。在老頭身旁靠后一點架著一臺攝像機(jī)，一名男子握著三腳架的把手調(diào)來調(diào)去，然后坐在門口。鏡頭對準(zhǔn)我。我并不害怕這玩意兒，卻恐懼于坐在我對面的曾被我藐視的老者。我在想，為什么他們在第一次訊問時就不直接讓這名老警察和我面對面，而是自以為是地在我和他之間架設(shè)一盞傻乎乎的圓筒大燈呢（而且為著迫使我早些交代，還讓我長時間挨餓）。我還沒見過有誰的目光比他的還冷酷犀利。我剛進(jìn)門時，他摘下墨鏡，只是盯上那么一眼，我便膝蓋發(fā)軟。所有我在父親、老師、校長、成人、穿制服的人那里遇見過的、被嚴(yán)酷對待的場景都浮現(xiàn)在眼前。完了完了，我感覺在劫難逃。此時，假若他命令我跳下樓去，我想我也不敢有絲毫違抗。后來我猜測，正是因為這雙目光太過灼人，為著不使同事和群眾感到不適，他才戴上墨鏡。

“抬起頭來，看著我?！彼f。

我抬起頭來，潦草地看向他粗糙的面部，而后又低頭看手銬間的連接軸。

“我讓你好好地看著我呢?！?/p>

我被迫去看他的眼睛，又被迫垂下自己的眼神。我的心都快要被搗爛了。

“愿意交代嗎？”他問。

“愿意?！?/p>

“愿意說嗎？”

“愿意?！?/p>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蔽艺f。

如果此時他重復(fù)上次的問題——我為什么殺害孔潔——我一定和盤托出，然而此時過來主持訊問的他的同事卻只是要求我重復(fù)作案的細(xì)節(jié)。他呢，取出一根煙，在鐵盒上蹾呀蹾，然后點著，將煙霧長長地吐向別處。我將那些事又講述一遍，短信，耳語，掙扎，膠帶，刀具，窗簾，洗衣機(jī)，他們不時點頭。老者閉著眼，一只手的指尖不時在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因為反復(fù)核實其中的細(xì)節(jié)，比如我是怎么握刀的，是正手還是逆手，也就是說刀刃是在虎口之上還是在小指之下，我感到極其厭煩。我討厭在一件事上磨來磨去，極其討厭。而他們，每次在我以為本次訊問即將走到終點時，總是抱來一堆新的材料，要求我配合核實。我也不知道，為何就這么幾天，他們就繁殖出如此多的材料。時間越拖越長。我感到憤怒：難道我是犯罪嫌疑人，就應(yīng)該天生地配合你們，你們想問到什么時候就問到什么時候嗎？難道這一切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誰賦予你們的這種權(quán)力？

我勉力敷衍他們。他們似乎也感覺到我的態(tài)度在變。當(dāng)負(fù)責(zé)筆錄的民警說還有呢，我高聲回答沒有啦沒有啦。此時一名他的同事走來，揪起我的耳朵，試圖給我一耳光。老者擺手，說：“咱們講道理?！苯又f：“你說你將她倒著放進(jìn)洗衣機(jī)，我想問你，為什么這樣？”

“不為什么?！?/p>

這時我已經(jīng)不那么害怕他的目光。每當(dāng)他盯過來，我就將臉偏向一邊，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tài)。我能進(jìn)步如此，也是因為想通一個問題：我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無法改變自己死亡的命運。既然都是要死，我有什么必要積極配合你們？

“好，我再問你，你從窗戶那兒回來，她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應(yīng)該死了?！?/p>

“你確信？”

“不能確信，但我感覺不是死了，也快要死了。”

“既然都已經(jīng)死了，你為什么還要在她身上插37刀？”

“多少刀？”

“37刀，你知道嗎，我們那白發(fā)蒼蒼的老法醫(yī)——董大姐，見過多少世面，從沒什么生理反應(yīng)，這次出完現(xiàn)場，竟然嘔吐不止，發(fā)起高燒。死者的血足足流滿半洗衣桶。她的脖子幾乎在洗衣機(jī)內(nèi)折斷。董法醫(yī)說她還從沒見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懷有這么大的仇恨。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對她這么仇恨嗎？”

“我并不仇恨她?！?/p>

“不可能?！?/p>

“真不仇恨?！?/p>

“既然不仇恨，那為什么還要這么殘忍地殺害她？”

“不為什么?！?/p>

他猛然將保溫杯蹾在桌上，一些茶水從杯蓋下溢出。他的同事嚇一大跳。他探過來身子，戳著我的鼻子說：“畜生，什么叫作不為什么？”我低頭，等待他下一步的發(fā)作。我是那么惶恐，連呼出來的氣息都在發(fā)抖，可是我知道，輸?shù)舻氖撬?。“你說呀！”他繼續(xù)用嘶啞的聲音喊。

“沒啥好說的?！蔽艺f。

他繞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掄起拳頭要揍我。我閉上眼。假如他揍我的左臉的話，我還會將右臉也送上去。他的同事趕來拉住他，說什么不要和這樣的人計較，和這樣的人計較有什么意思呢。很久過后他才平靜下來，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和別人閑聊，說是他有一位妻子，相濡以沫數(shù)十年，一朝去世，他沒有葬她，而是將她的骨灰壓制成念珠。說到此處他不時地擦眼角。我尋思既然如此膠漆相投，為啥不跟著共赴黃泉呢？然后他說他有一個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兒子，學(xué)習(xí)不好，不敢回家，在社會上混，被他抓回來狠揍，但是揍一下孩子就是揍一下自己。“疼啊?！彼f。又說：“揍完就覺得沒什么不可以原諒的，人生也沒什么過不去的事?！苯又L時間陷入在自己的情緒中，水汪汪地看著我，說：“我們應(yīng)該一起渡過這難關(guān)，孩子，對吧？”

“對的?！?/p>

“你真就和她有什么過不去的心結(jié)嗎？”

“沒有。”

“沒有，為什么還要插37刀？”

“你不懂?！?/p>

“是不是你喜歡她，而她不喜歡你？”

“不是?！?/p>

“或者，她過去羞辱過你什么的？”

“也不是?！?/p>

“那是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而是勇敢地直視他。他的臉陰沉得都能滴下什么東西來。他壓抑著滿腔的怒火走向文件柜，從那里取來一副相框。他的手顫抖著，說：“告訴我，他是誰？”

“我爸，我爹。”

這幅遺像原本擱在老家房子的五斗柜上。照相時，癌癥已經(jīng)在父親的身上顯形，臉瘦了一半，眼睛瘦不了，這樣就顯得它們好像大了一倍。我記得在病床上的父親，眼睛總是骨碌碌地轉(zhuǎn)，然后停住不動，讓人以為他就此撒手人寰。有時候在異地上床睡覺我會意外地發(fā)出呻吟，這聲呻吟聽起來是那么熟悉，然后要過很久我才能想出來這就是父親慣有的呻吟。在那個時刻我想到我和他是一模一樣的。

“你知道是誰供養(yǎng)你長大嗎？”老人家激動地說。我沒有回答?！笆撬！彼更c著遺像中的我的父親說。后者極力咧開嘴，露出恐怖的牙齒，做出展露笑容的樣子?！澳阒浪麨榱斯B(yǎng)你遭了什么罪嗎？”

“癌癥?！边@是他在回答自己。而后他講出一通可憐天下父母心之類的道理，并以一句話收尾：“你對得起他嗎？”

“挺對不起的?！蔽艺f。

此時他將臉轉(zhuǎn)向屋里的眾人，說：“你們說是不是，誰沒有一個父母，干出這樣的事對得起他亡父的在天之靈嗎？”那些他的同事愣著，接著此起彼伏地應(yīng)承。這種游戲太低級了。他又將遺像擺在我面前，要我對之悔過，并說：“你是不是多少可以和他掏掏心窩子呢？”

“不可以?！?/p>

那些他的同事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我深受鼓舞，微笑著強(qiáng)調(diào)：“不能?！庇谑俏铱匆娺@位二級警督倒向他一直坐著的真皮座椅，不停地說，畜生，畜生！我知道審訊就要結(jié)束。我對他的判斷基本沒錯，他缺乏耐性。

十二

進(jìn)看守所時，一名至少是副所長的警督親自將我收拘。他抓著一根形似舊時煙槍的帶邊把的警棍，用棍身捅著我胸前的肋骨，告訴我，來這兒就得跟這兒的姓?！岸畣?？”他說。“懂?！蔽艺f?！岸裁矗俊彼f。“跟這兒姓?！蔽艺f?！靶帐裁矗俊彼f。我不知如何作答。眼見他捋袖揎拳，要將我教訓(xùn)一頓，他的屬下，剛跟我宣讀在押人員依法享有的權(quán)利及應(yīng)盡義務(wù)條款的警員，扯住我的胳膊，提醒道：“姓洪啊?！庇谑俏艺f：“姓洪?！本接謫枺骸澳悄憬惺裁?？”這次我算反應(yīng)及時，說自己姓洪名某某，得到他的贊許。往后我知道這高墻之內(nèi)凡屬被管理者都姓洪，如洪海鵬、洪大明、洪建濤、洪官友。

我被安排進(jìn)第六監(jiān)室。進(jìn)去后，一半獄友不曾抬頭，即便抬頭也很快低下去；另一半則帶著分明的敵意和過于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肆無忌憚地瞧過來。從長相看，我就是他們心目中十足的童子雞。鐵門上裝有16根欄桿，據(jù)說自建所以來，一共有7名在押人員將頭卡在欄桿間，以至后來在造門時不得不造成像如今這樣欄桿安插得相對稠密的。窗戶經(jīng)常打開。盡管如此，我還是被一股又酸又臭的味道嗆得無法睜眼。我感覺我的睫毛在撲閃撲閃地飛，不禁想起多年前和父親一起去鎮(zhèn)上供銷社的那個下午。當(dāng)出納打開倉庫的大門時，我和我那來做活的父親聞到滿滿一倉庫尿素的味道。“就像當(dāng)胸被推了一把?！蔽业母赣H說。如今這間監(jiān)室的味道更為復(fù)雜和無情，混雜著口臭、腋臭、汗臭、屁臭、腳臭、滴答在內(nèi)褲上的尿臭、便池的糞臭、鞋臭、襪子臭、衣服臭、被褥臭、剩菜剩飯的餿臭，以及陰囊及其周邊因為潮濕被真菌感染后出現(xiàn)的騷臭。我聽見那種在胯襠的抓搔聲，望過去，事主恰好舉起指甲內(nèi)積滿灰色泥垢的手指嗅聞。在我落座后，他們逐漸平靜下來，要么沉默地坐著，要么痛苦地倒在通鋪上一動不動，試圖以此緩解來自暑熱的折磨。有一名年約五十的大漢赤裸上身，斜躺著，乜斜著眼看我。在他的左臂文有一艘青色的大船，下配翻騰的巨浪。腹部的贅肉層層堆積，宛如梯田，上邊有幾處疤痕。旁邊有一位戴眼鏡的，年齡二十多（后來我知道他被叫作雞崽），總是看看我，又看看他，每次看他，都會面帶笑容，而在目光撤下時，笑容也會頃刻消失。這名年輕人不停地?fù)u動一張疊好的報紙，以使那明顯是老大的大漢得到一些流風(fēng)的慰藉。我覺得這名年輕人就是動物里的豺狗，需要得到更大型動物的庇蔭，因此常討好于人。我以為這種缺乏自尊和安全感的人，才是最危險的人。那文身的大漢瞧著我，懶洋洋地抬起手，說：“等著瞧?！蔽翌H為忐忑地等了一下午。

晚上他們讓我吃上“十道菜”。有“金雞獨立”“蹲馬步”這樣的肢體動作方面的懲罰，也有“用鞋底抽臉”“給老大當(dāng)坐便器”等面對面的羞辱，最可氣的叫作“憶苦思甜”，要我端著用尿液浸泡著糞便的木桶，反復(fù)地嗅。對方有十幾人，我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他們喜眉笑眼，爭先恐后，沿用號子里口耳相傳下來的老節(jié)目，或絞盡腦汁地發(fā)明出一些新花樣，用以招待我這個新人。而為著維護(hù)管教的面子，他們也恰到好處地控制住聲量。整個過程類似于鬧洞房，有很下作的東西，不過后來只是徒具形式感。后來雞崽躍躍欲試還要加罰我時，不少人說算了算了。

隨后，那大漢——人稱金不換金哥——便來問我：“因為什么進(jìn)來的??？”

“殺人?！蔽艺f。

“殺了什么人？”

“殺了一個同學(xué)，根據(jù)他們的說法，我捅了37刀?！?/p>

“你還有理了?！?/p>

“沒理?！?/p>

“是誰說你捅了他37刀？”

“警察，說是通過創(chuàng)口計算出來的?！?/p>

“瞧瞧你，你可真厲害?！?/p>

他沉默片刻，又說：“沒想到你們這個年齡的，也做這樣的事?！边呎f著，邊將頭轉(zhuǎn)向那些獄友，“我說是吧？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p>

我不知道我的說法——“腸子流滿洗衣機(jī)，血也流了大半桶”——是否令他們滿意，總之當(dāng)天他們不再發(fā)問。也許是因為他們懲罰我懲罰得累了吧。當(dāng)夜，根據(jù)金哥安排，我睡在進(jìn)門靠右的通鋪的最外側(cè)，那里靠近便池。后來他們中一些軟弱的人看我，眼光就不一樣，既有些微的恐懼，又因為想到自己竟然恐懼于這樣一個年輕人，轉(zhuǎn)而故意加重對我的瞧不起。有時裝作很惡心。我的罪孽應(yīng)該是同室之中最重的。有時我被提審出去，他們會放下?lián)淇苏f：“我以我一個月前吃過的大白菜炒肉發(fā)誓，（他）又要挨打了。”而在我歸來時，他們又說：“我以我昨夜射在你干渴喉嚨里的一大泡精液發(fā)誓，（他怕是）響了?！彼^響了就是交代了。他們很早就交代一空，常常十幾二十天地沒人搭理。

我沒有告訴他們?yōu)楹我獨⒁幻瑢W(xué)，直到某夜，他們專門為此坐堂審問。在這事發(fā)生前不久，金哥雙手抓著欄桿，卑躬屈節(jié)，和管教聊天。“嬸兒，嬸兒”，他總是這樣大聲回答對方，后來我知道他說的是“是，是”。管教走后，他對著鐵門老老實實地鞠下一躬?！肮蛳??！彼麑ξ艺f。自進(jìn)來后我就表現(xiàn)得唯命是從，不愿招惹什么麻煩。我獨自承擔(dān)值日打掃的活兒，有時因飯食被他們奪去而不得不挨餓，有人說“傻卵，你是傻卵嗎？”我一般也回答“是，我是傻卵”。如今我也跪下，而且腰背挺直，不用他們來教。

“抽他。”

于是叫雞崽的年輕人捋好袖子，兩腿分立，彎下上半身，大力而快速（有一段時間簡直是加速度）地抽起我的耳光來。他左抽右抽，正抽反抽。直到他們喊“來喜了來喜了”！金哥雖示意住手，他還是意猶未盡，繼續(xù)打了十幾下。“知道為什么打你嗎？”金哥說。

“不知道?！蔽覔u著頭說，感覺鼻腔下早已溜出的又軟又滑的血水也跟著在搖晃。

“就你逞能?！苯鸶缯f。

“是啊，就你他媽逞能?！彪u崽說。

我還沒說話，他們涌來數(shù)人，七手八腳地揍起我來。其中一人摳緊我的下頜骨，使勁地朝后扳。我覺得就要死在他們手上。因此當(dāng)金哥問“為什么殺她”時，匆忙答道：“叔母，因為叔母?！?

“什么叔母？”

“我叔叔的老婆?！?/p>

“關(guān)你叔母什么事？”

“因為她瞧不上我?！?/p>

“她瞧不上你跟你殺同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想向她證明，我不是好惹的。”

他看看我，看看雞崽。雞崽讀懂他的意思，展開雙臂，半仰身子，夸張地笑起來。一時監(jiān)室內(nèi)群魔亂舞，眾人擺出各類淫穢的姿態(tài)與表情，與他們的大王應(yīng)和起來。到處是笑的浪聲，有如花兒開滿原野。他們覺得我的回答太為可笑，然而又對此十分滿意。就是拿一萬兩白銀來交換這個答案，他們怕是也不答應(yīng)。金哥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又問：“你完全可以殺你叔母啊，干嗎要殺同學(xué)？”

“叔母力氣大，不如同學(xué)好殺?！蔽艺f。

金哥伸出一根食指，輕蔑地判決道：“卵都沒用的東西?！币娝裆珖?yán)肅，雞崽緊張起來，眾人也一齊停住笑。短暫沉默后，又是金哥忍不住，幾乎是痛苦地在通鋪上翻滾著，笑起來。眾人于是跟著恣意地取鬧，有的人指點著說，“力氣大”“不好殺”，差點閉過氣去，有的人則不停地拭淚。我想起港片教導(dǎo)過的，將牙刷柄慢慢磨尖，然后殺掉對方。然而當(dāng)夜熄燈后，我便忍受不下委屈。按獄方規(guī)定，為防在押人員自殺，熄燈后，每個監(jiān)室每兩個小時安排兩名獄友值班。如今，那兩人與我相隔較遠(yuǎn)，且不停地打瞌睡。我提著開水瓶走向金哥。他睡的地方又大又寬，一人占三人的位置。他的鼾聲響若驚雷。只可惜經(jīng)過大半天的放置，那瓶膽內(nèi)的水已有些走氣。我將水倒在他臉上，而后將瓶體砸向他奮力抬起的頭上。我還試圖插瞎他雙目，只恨在黑暗中沒找準(zhǔn)位置，僅戳中他的臉。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幾乎要折斷。監(jiān)室內(nèi)出現(xiàn)騷亂。怕是一萬只蝙蝠和一萬只猴子也搞不出這樣的騷亂。殺人了殺人了！他們恐懼地喊叫著，然后不得要領(lǐng)地在狹小的監(jiān)室內(nèi)跑來跑去。有的人朝通鋪的下方擠去，有的人不停地拍打著鐵門。聽見這邊有動靜，余下的監(jiān)室也跟著喧嚷起來，一時沸反盈天。

我因此作為高危人物被關(guān)進(jìn)單間。我記得在管教拿著對講機(jī)跑去迎接所領(lǐng)導(dǎo)時，我跟那些注定要分別的獄友說：“我殺過一個人，已經(jīng)是死罪，再殺一個，無非還是死罪。你們就不一樣?！蔽蚁胱约涸谠V說時又認(rèn)真又幼稚，因為認(rèn)真而顯得越發(fā)幼稚的樣子一定讓他們印象深刻。那些武警目不斜視，背著槍站在門口。有幾名獄友說“管管啊”，他們只是笑笑。這表明他們認(rèn)為這不是他們分內(nèi)的事。

很快，我被再次提審。他們開門見山就說：“為什么說是你的叔母導(dǎo)致你殺人？”

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們說：“我們調(diào)閱了看守所方面對暴獄事件的調(diào)查報告。”

我想想，這也是對的，于是說：“我恨我的叔母?！?/p>

“恨她，為什么要殺孔潔？”

“我就是想讓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p>

從邏輯上說這狗屁不通。因此我補充道：“我就是想制造點什么給她帶去麻煩?！痹诳卦V叔母及鄰居何老兒——就像他們是勾搭已久的團(tuán)伙——如何慘無人道地殘害我的肉體和心靈時，兩滴淚水滑出我的眼眶。它們來得如此自然，竟使我覺得自己講的都是真的。我強(qiáng)調(diào)，叔母是一名有著小市民思想、小農(nóng)意識，信奉市儈哲學(xué)的婦女。看得出，原來松動的邏輯鏈因為這幾個詞而變得牢固一些。

后來我再沒見過金哥，因為我們的放風(fēng)時間是錯開的。不過據(jù)獄卒說，他的臉還是被燙傷，局部顏色形似午餐肉，粉撲撲的。我想金哥作為六監(jiān)室的政體，沒有垮臺，也搖搖欲墜了。

十三

以后，我被帶進(jìn)一間在播放音樂的民警辦公室。那樂章正進(jìn)入間隙，因此能聽見觀眾雜亂的咳嗽聲。樂聲響起時，我從河水般涌動的合奏中擇出鈴鼓的聲音單獨聆聽，正如在散開的煙花中看見火星，從通過的船隊中辨別出船只，視線緊盯其一，而感知其他的熙來攘往。樂章結(jié)束時，觀眾鼓掌，聲響之密集讓人想到頂棚上突降的暴雨。恰當(dāng)此時，門被推開，一位快要全禿的老人挨個向公家人鞠躬，說“要得要得”，走進(jìn)來。我細(xì)數(shù)他精心向后梳理的發(fā)絲，一共是14根。

他詢問我他應(yīng)該坐在哪兒。這不單是我入獄以來，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謙卑地請教我。我說那還不是隨您的便？他解釋只是不想給我?guī)韷毫?。他坐進(jìn)辦公桌里邊后，我知道他說得對。因為地形的原因，他僅僅只是坐在那兒，我便感受到他所帶給我的非凡壓力?！澳憧梢苑潘牲c兒?！彼f，“我既非警察，也非法官，不會在法律上制裁你，也不會對你作任何道德評判。我是一個64歲的老頭兒，而你只有19歲，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平等地位。我們可以交交心。我們能在這個特定的地方交心，是緣分?！蔽姨ь^，看見他墜沉的眼袋是如此之大，而說完話后久久保持的笑容又是那么猥瑣，便趕緊低下頭去。他讓我瞧了他的名片，是本市教育學(xué)會的副會長、省家庭教育研究會研究員?！斑@只是一個普通的身份?！彼f。然后掏出煙盒，瀟灑地抖出一根來，并替我張望外邊。我張嘴夾住，他又替我點火。我想起一部電影，一個人因為替囚犯點火而被對方用手銬勒住頸部，成為人質(zhì)?；饳C(jī)老也打不著，他一直耐心地打。我對他的印象好起來。

而后，他從皮包內(nèi)取出一沓活頁材料，舔著口水翻動，遇有用紅筆作過標(biāo)記的，便抽出來。我有幾次想扔掉香煙，然而又不舍得。不承想它的味道是如此地嗆人，喉嚨處竟感覺有些腫痛。可能這跟久未吸煙有關(guān)。煙霧在大把射入的陽光中繚繞，我想將這樣的景象吸收進(jìn)記憶里。關(guān)押我的囚室又潮又濕，很高的地方有一個洞口，白晝總是從那兒匆匆流逝。我聽見他將材料在桌面上蹾齊。他抬起頭，嗯哼著，聚攏左手的五指，說：“你認(rèn)為這件事是個別事件，還是社會普遍性事件？”

“個別事件?！?/p>

“嗯，它看起來是個別事件，但個別和普遍是對立統(tǒng)一的，普遍性寄寓于個別之中，我們必須找出這里邊的原因?！?/p>

我想你既然已有結(jié)論干嗎還要問我，后來我知道他一切的詢問都是如此，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誘使我對他的觀點予以承認(rèn)。還有，那些從他嘴里冒出的詞總是那么佶屈聱牙，然而又絕無任何營養(yǎng)，我不知他為什么要到這里，和我，一名死刑犯，顯擺這些東西。

“您說的是?！蔽铱偸沁@樣說。

后來他問到我5歲之前和誰一起生活，因此我知道他還是做過功課的。

“爺爺奶奶?！蔽艺f。

“你在他們身上得到什么？”

“愛。”

“是什么形式的愛？”

“溺愛?！?/p>

“溺愛到什么程度？”

我信口開河，講出許多感人的事，他快速記錄，有時示意我講慢一點。在聽講的間隙，他在材料上來回畫線，從那吱吱的響聲判斷，他就快要得出答案。唉，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知道一個人不可能對5歲前的時光留下多少記憶。后來我還向他敘述自己如何回到父母身邊，又如何離開，如何在鄉(xiāng)村、縣城和省會間轉(zhuǎn)學(xué)，如何因為各種壓力的堆積而走向崩潰的臨界點等事。

“離開以你為中心的生活環(huán)境，對你有利還是有弊？”

“弊大于利，弊大于利。”我說。于是我看見他比我更興奮。他說：“因此你殺了孔潔？”

“是的，正因為這樣，我殺害了一名女同學(xué)?！?/p>

他將筆重重戳在紙面上，然后站起來，有力地?fù)]手。正如指揮在樂章走向高潮時有力地做出終止的手勢。辭別時，他故作憂傷地說：“你啊，就是典型的失寵王子?！?/p>

“嗯，就是啊。”我說。

這名教育學(xué)專家并非唯一的好奇者。隔三岔五我就被牽出來，接受人們的“會診”。人類，我覺得叫猴子更好點，有一種奇特的天性，就是認(rèn)為別人不能解決的問題，自己一定能解決，別人不能揭示的真相，自己也一定能揭示，只有自己能。他們不會放過任何能證明自己優(yōu)越于同類的機(jī)會。當(dāng)然，來看守所的這些人也不盡是想當(dāng)然，有些看過我的書信、課本，有些來之前調(diào)查過我的同學(xué)、親戚和老師。在和我交談時他們似乎若有所得，有時會恍然大悟，如夢初醒，然而離去時卻一個個表現(xiàn)得更加糊涂。他們稱此案為“無由殺人案”。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每次被帶出監(jiān)室，都感覺是一次美妙的旅行。這樣的經(jīng)歷如果一一敘述，恐有誤你們的光陰，因此我只挑一宗來說——

那天來的是一位名聲響亮的記者兼主持人。我看過她幾期節(jié)目，因此當(dāng)她循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戅D(zhuǎn)過身來時，我大吃一驚。這是沒有防備的事。她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我，嘴角帶著微笑。我沒辦法不心潮澎湃，盡管在轉(zhuǎn)身之前，她還在令人恐懼地批評同事，不留任何余地，“我說過多少次，為什么每次還要我來強(qiáng)調(diào)呢？”他們站得筆直，低下頭——他們的頭低得是如此之深，以致我看不清他們的面目——正噤若寒蟬，聽候她的發(fā)落。

“瞧他們忙的，少帶了一件器材，幸好可以借到?！彼f。接著關(guān)切地問：“在這里待得慣不慣？”

“還成吧。”我說。

在他們調(diào)試鏡頭和燈架時，她走過來，自然而然地給我整理衣領(lǐng)，然而當(dāng)日在橙色馬甲之下我穿的是白色無領(lǐng)T恤，沒什么可整理的，但她還是提提我的領(lǐng)口。在走回屬于她的旋轉(zhuǎn)座椅前，她悄悄撫摸我的上臂并盡量讓那只手有所滯留。我被完全奴役了，她讓我干啥我都答應(yīng)。我對待那些男性專家和記者時所顯露出的拿腔拿調(diào)的氣勢，這會兒消失殆盡?！安灰舷胫R頭。”她說。

“嗯?！蔽颐嫔t地回答，眼睛盡量看著地面。

訪談開始前，我數(shù)次吞痰，嗯哼有聲，害怕待會兒聲調(diào)不合適，而她穿上銀灰色的小西裝，對著助理遞來的小鏡子左瞧右看，最后一次補妝。然后，現(xiàn)場的人聲陡然消失，只見她側(cè)身對著一臺攝像機(jī)念起開場白來（“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我們目前要講到的這起案件是再也合適不過的了，我們都知道，就在今年五月……”），她的語調(diào)低沉、冷靜，略顯抒情，帶有一股悲劇的色彩。我聽過后倍感傷心和憤怒。然而一想到作孽者正是自己，又羞愧起來?！澳敲淳烤故鞘裁慈酥圃斐鲞@一場血案，制造血案的原因又是什么？讓我們進(jìn)入一段廣告時間，然后開始對事件的當(dāng)事人進(jìn)行訪談?！彼┵┒?。隨后連人帶椅子旋轉(zhuǎn)過來，遞給我一張報紙，先前來訪的教育學(xué)家在接受報社記者采訪時談到，有三個原因?qū)е職⑷耍杭彝ソ逃氖?；高考的壓力；社會環(huán)境的不良影響。同時他認(rèn)為應(yīng)該用三句話來防范此類事件：了解和理解；細(xì)心和耐心；平等和對等。她念完這些，問：“你怎么看？”

“有點兒扯?！蔽艺f。

“大聲點兒。”她用唇語悄然說。

于是我大聲地說：“有點兒扯?！?/p>

“那么你認(rèn)為主要原因是什么，你自己認(rèn)為?！?/p>

剛才在說話時她的右手一直在飛舞，指間夾著一支紅色圓珠筆，隨著話音落下，那只手和筆懸停于半空，而她的頭微微側(cè)著，耳朵豎起。她在等待我說出答案。她就那么一直盯著我看，雖然眼球可能因為甲亢的原因有些鼓突，并且布有血絲。我還沒被人如此尊重過。啊，從她眼神里不斷釋放出一種親熱的光芒，表明她是如此地在乎我。她在準(zhǔn)備傾聽我，一名年紀(jì)比她小不少的階下囚，對這件事的看法。那一瞬間我感動至極，甚至想拉動椅子，湊近她。

“因為排解，我需要排解?！蔽壹鼻械鼗卮稹?/p>

“排解什么？”

“也不是排解，怎么說呢？”

我強(qiáng)迫自己按照邏輯的順序，慢慢講來。然而就在講述途中，因為場外一聲意外的爆音，我意識到她其實在走神。她一直看著我，不時頷首，可是當(dāng)爆音發(fā)出后，她驚了一驚，似乎是從睡夢中醒來。“接著說?！彼z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妥。這時一名男子小碎步跑來，呈上一張字條，她后仰著，有若女王，看過，然后和走出去的他極為默契地對視一眼。我感到上當(dāng)受騙，再也不想向她傾吐啥。我知道一旦從我這里撈取走答案，她就會毫不遲疑地離開，和這些同事逐一慶祝。他們碰杯時，我將被押回死牢，而且還得接受他們我是一個傻×的評價。

“排解什么？”她繼續(xù)問。

“不排解什么?！蔽艺f，“一開始我還覺得你挺像我表姐的。”她似乎很感興趣，再次伸頭過來，鼓勵我說下去。

“好了，我宣布采訪結(jié)束?！蔽艺f。

“別這樣啊，接著剛才的說?！彼f。

“沒什么好說的?！蔽艺f。

場面因此尷尬起來。這大概是她不曾預(yù)料到的。隨后她開始繞過這個問題發(fā)問：“寄居在叔母家里是種什么感覺？”

“我可以告訴你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并不總是充滿火星?！?/p>

“為什么沒有找到滅火器？”

“滅火器？”

“我指的是消除殺人沖動的滅火器?！?/p>

“不存在滅火器?！?/p>

“為什么？”

“因為整個土壤都在燃燒，即使有滅火器也無關(guān)緊要?！?/p>

“你就讓火著得更大？”

“我沒有讓它著得更大，是它必然會這么大?！?/p>

我一直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最后為了給這荒誕不經(jīng)的對話涂上一層神秘的色彩，我引用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老田里年年在產(chǎn)新谷”。

“是嗎？”她說。然后撇下我，舉起字條，對著鏡頭聲情并茂地念起來：

燦爛的花季怒放的美麗

忽然間變成如此的結(jié)局

我的心啊是多么多么地痛惜

孩子我不明白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聽見聽見媽媽帶血的哭泣

孩子我感到痛心

我真的真的不明白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人類自有詩歌以來，似乎未有一首能差過此首。

十四

我在號子里從未吃過魚，理由是怕有人借助魚刺升天。類似腰帶、匙子、繩索、布條這些東西，也早被扣留，我記得褲子里有松緊帶的也被抽出來。甭提鐵絲、釘子、針、碎玻璃等銳器。吃飯用的是透明的一次性塑料勺，類似于我們平時用來挖冰激凌的勺子?！袄系埽阋遣唤o我造成什么麻煩呢，我也就不給你造成什么麻煩?！惫芙陶f。

我所獨自擁有的監(jiān)室面積約6平方米，高5米，這使我以為自己是住在一根煙囪里?？拷咛庤徲幸粋€四方形的洞口，透過射進(jìn)來的幽幽光線可以判斷那里裝有兩根欄桿，窗戶朝外朝上開啟，即使有雨雪也飄不進(jìn)來。人道的是監(jiān)室內(nèi)設(shè)有可沖洗的便池，雖然它總是帶來類似于魚市的腥臊之氣。按規(guī)定，白天我得坐在床沿，以便巡邏者通過洞眼能看見我，而晚上睡覺時，也得朝著鐵門睡。我執(zhí)行得不是很好，因為即使是白天我也在睡大覺。醒來的時光，我常用一只拳頭抵著下巴頦兒，面對地面，保持思考的狀態(tài)，直到那只手感覺麻木。此時，我會用另一只手捉住這只手，緩慢地牽引、抖動，使血液恢復(fù)流通。在麻木消失的過程中會伴有一股刺癢，讓人倍感愉悅。我已經(jīng)不那么熱衷于手淫?？深A(yù)知的惡心要比可預(yù)知的興奮來得更強(qiáng)烈，而且興奮感也越來越短，有時陰莖只是象征性地抖動幾下。我想就是嚼別人嚼剩的已沒有任何水分的甘蔗渣，其索然無味也比不上如今這樣的自瀆。

一般說來，早餐提供的是一個花卷、一勺子粥及一點榨菜，午餐晚餐則是兩個花卷、一勺子有點油水的白菜。有時我會嘖煩有聲。聽到我的抱怨后，管教說：“你應(yīng)該感謝有這樣的伙食才是。如果有一天輪到你點菜，又有油爆大蝦，又有糖酥鯉魚，又有叫花雞什么的（啊，他這樣掐著指頭說時自己也陷入向往的情緒中），那也就意味著你的日子到了?！备鶕?jù)他的講述——他說話時總是帶有一股認(rèn)認(rèn)真真的勁頭，總像是在以性命發(fā)誓他講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屆時，無論是多壞的人，犯有多大的罪孽，都會得到人們自發(fā)性的同時是禮數(shù)不輕的尊重。道路被早早讓開，他在那些停下工作的人們飽含深情的關(guān)注中走向停在外邊的囚車?！八嗌俪袚?dān)了自己的那份命運，不是嗎？如今沒什么可欠的了?！惫芙陶f。

某日，因為念及江邊那座城市的孤兒以及他所害死的盲人的貓，我整日地玩起一種游戲，即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以一個瞎子的姿態(tài)生活。雖然寒舍面積很小，一切物品也存于記憶之中，我還是在試驗中不時地讓鼻子蹭到墻壁，感覺就像在黑暗中有人等著我，尋機(jī)就給我鼻子一拳。我一直沒有作弊。作為從光明世界過來的人，我很清楚這世界是由大小不一、參差多態(tài)的建筑物堆砌而成，是一座人們憑借視力在其中自如穿行的布滿小徑和彎道的迷宮。然而這種概念，在成為盲人幾分鐘后杳然消失，世界變成一片虛空，我處于虛空的中心，被遺棄和忘卻。我開始通過對聲音和氣味的捕捉，來重新掌握周圍的情況。由此我第一次聽見不知是從哪個管道傳來的嗡嗡的談話聲，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我能確定這是兩個人在商量一件秘密的事。我也聞見可能是百合花的濃郁花香，甚至還聞見一名囚犯肺內(nèi)的鐵銹味。我變得對那名瞎掉的鰥夫特別理解，知道他為何寵愛那只貓。正是它用靈活多變的腳步聲及叫聲，為他勘察出以他的宅邸為主的這個世界，每件事物所處的位置及其形狀。可以說它走到哪兒，就在他心里將哪兒擦亮。他總是在等待這只貓從各個方位朝他的膝蓋一躍。如今貓死了，他會不會還在撫摸它，直到雙手沾滿從腐爛的尸體內(nèi)生長出來的蛆蟲。

在暗淡的夢境，我?？匆娨环N可以說閃耀但絕不會傷眼的閃光。它使我想起攝像師為增強(qiáng)反光而讓人舉起的錫箔紙板?？诐嵉纳眢w布滿睡著的創(chuàng)口，然后隨著她的呼吸，那些創(chuàng)口次第打開，正如魚兒張開扇形的鰓蓋。有時我會不可避免地想起殺人時見到的涔涔流注的鮮血，最紅的時候它有紅墨水、紅燈籠、櫻桃、燒得正旺的炭火那么紅，這是吞沒一切，壓倒一切，有如巖漿在瘋狂攪拌、涌動和噴發(fā)的紅得沒辦法再紅的紅。每當(dāng)看見這種景色，我便抱住頭，向一位假定存在的主宰者承認(rèn)自己的兇行——它太過草率和無情——并認(rèn)為沒有任何后續(xù)的行為可以贖還這樣的罪孽。

有一次，我從睡夢中艱難地醒來，然而也只是在夢中醒來。我向管教訴苦，說自己越來越分不清“清醒”“半夢半醒”和“做夢”之間的區(qū)別?！袄系?，你成仙了?！彼沁@么對我說的。

十五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應(yīng)該惦記我的話，那就是我媽。我畢竟出自她的產(chǎn)道，是她身上的一塊肉。然而她遲遲不來。因此我想，我的行為帶給她極大的困擾，使她再難在鄰居間立足。但在某天，管教還是說，令堂來啦。我做好準(zhǔn)備，早早站在監(jiān)室門前，等待出去。之所以如此振奮，是因為每次離開沉悶的此地，我的胸腔內(nèi)都會感覺有陣陣的清風(fēng)穿過。

會見室由食堂改造。原屬餐廳一塊的，現(xiàn)在空空蕩蕩，不過仍能看見每張餐桌所遺留在地面的痕跡。我們這些在押人員待在原用于打菜的區(qū)域。一大塊玻璃擋著會見雙方。時間一到，大門猛地被拉開，也許說撞開更適合點兒，來自自由世界的人們伸展開雙手，呼喊著兒啊兒啊兒啊，凄慘地沖過來。只有咱媽是雙手撇在身后，腦袋搖晃著，好像在說不、不、不是我，羞赧地尋來。我被她笨拙的樣子弄得很沒面子。落座時，她頗為遲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在這樣的眼神里沒有看見預(yù)料中的怨恨及心疼，哪怕是偽裝出來的也沒有。她就是這樣，和過去一樣，略帶畏懼，愕然地看著我。她帶來幾個包子，每個都被掰開過。我像狗一樣將它們吃了。這會兒大堂內(nèi)到處是不歇氣兒的談話聲，嗡嗡一團(tuán)，我的耳朵與心靈無法從中覓到一處棲身之地。她屢次想說話，然而最終只是付諸一聲嘆息?！坝惺裁凑f的快說吧。”我感到心煩意躁。她猛然打抖，抬起頭來?！安徽f你來干嗎呢？”我接著說。她因此偏過頭去，任眼淚潸然流下。我看見她伸到我面前的雙手，手指略顯彎曲，沒辦法自如地抓攏，布滿繭子的掌心雖經(jīng)多次清洗，然而還是嵌入不少黑色的渣粒，其中一只手掌沾著一根短小的草莖。

“我去燒香拜佛，300米臺階，三步一磕頭硬磕上去的?！彼f。

“有什么用呢？”我說。

這樣沉默良久，她突然扯下頭上扎好的頭巾。這樣的舉動我們總能在那些含著極大委屈然而卻缺乏能力去分辨的鄉(xiāng)下女人或者聾子、啞巴那里看到。你瞧瞧，媽媽將頭巾朝案臺上一拍，因此我看見她的發(fā)根全是白的，綿羊、白鼠那樣的白，而發(fā)梢還有染黑的痕跡。上一次見到她，她頭上還只有一兩根銀絲。她的眼眶積滿淚水。

“怎么搞的？”我說。

“還不是為你一夜之間急出來的？我心里一團(tuán)糟，到現(xiàn)在還是一團(tuán)糟。”她說。

我們由此又無話可說，只是把余下的時間耗完。當(dāng)管教干部走過來時，她匆促地說：“你要好好聽話，服從管教。”

法院送來起訴書副本時，我才知自己坐監(jiān)已近四個月。他們說：“如果你不請律師，我們會給你指定一名?！?/p>

“那還不是隨你們的便。”我說。

他們又問我有沒有證據(jù)或證人需要列舉，我說沒有。不久律師來到，潦草地問我數(shù)個問題，然后不停地接打電話，他若是低下頭用手捂住電話細(xì)聲地說也好，他就是把自己當(dāng)自家人，仰首，喂喂喂，大聲叫喚著走來走去，試圖尋找到信號較好的地方。他說的是省城本地人的方言，滿屋子都是他的聲響。一名年輕的管教嘟囔著走進(jìn)來。我聽見我的律師對他說：“不許就不許，你態(tài)度就不能好點兒嗎？”隨后他們一人比一人聲音大地吵起來，以律師收拾好電話和材料，夾著公文包走人告終。律師邊走邊向后揮手。切，你娘——我想這是他要表達(dá)的意思。我為這件事略感遺憾。我畢竟是一條人命，然而為我辯護(hù)的律師只詢問到一半便走掉。不過想到一開始法院方面問我到底要不要一名律師，自己差點就予以拒絕，我心里也就平衡了。

審判日來臨后，我被帶向停在關(guān)押區(qū)外的囚車。我拖拽腳鐐，有如在湍流中逆著水勢那樣艱難而緩慢地行走。并不是我有意這么干，確實是因為這次徒步的路程太遠(yuǎn)，已經(jīng)超出體能承受的限度。警官打開腳鐐。這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擺脫這對9公斤重的東西的約束。我感覺雙腿忽然間輕捷無比，仿佛插上呼呼扇動的翅翼。當(dāng)日景色很好，從看守所樹枝上長出的深綠色的樹葉可謂泛濫，充足的光照制造出樹下褐色的陰影（只能是褐色而非灰色，灰色表達(dá)不出這樣光明的時刻）。能看見陰影下那有如咖啡粉的粒粒分明的塵土。如此清涼、靜謐和高貴，我不知怎么想到默然穿越天竺庭園的僧人。當(dāng)風(fēng)吹來，這些陰影疾速地晃動，嘩嘩地躁動不安，直到它們自己又重歸寧靜。那些押送我的人和往常一樣，毫無察覺甚至是愚蠢地路過這些景色，只是偶爾伸手擦一下混雜著蟲卵的汗流。而如果不是快要死了，我估計自己也難以從這尋常的植物里看出什么輝煌。

囚車駛出看守所后，我看見媽媽躲藏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后。我嘟囔道：媽媽、媽媽。我想聲音之所以如此之小，是因為當(dāng)眾叫媽讓人自覺羞恥。直到囚車開過去，她才閃身出來，揮舞雙手，喊叫著啥。我只聽見警官拉動槍栓的聲響。我一邊好奇地聽著這生平第一次聽見的聲響，一邊看著她無聲地大喊，朝汽車追來，直到身形越來越小，消失于一堆塵煙中。跟電視劇里演的他媽的一個樣。抵達(dá)中院后，兩名法警將我?guī)胍粋€小房間，坐在兩邊，將我看好。從他們的喉嚨里發(fā)出吞咽聲。因此我知道他們對即將要登陸的舞臺以及自己需要執(zhí)行的任務(wù)還是頗感緊張。隔壁就是審判庭。不時傳來皮鞋蹬過地板的聲響，我聽出其中一位是瘸子。他一邊自地平線艱難地升起自己的身軀，一邊和站在一旁等他過去的人打招呼。不一會兒庭內(nèi)安靜下來，有人彈響麥克風(fēng)，開始宣讀開庭規(guī)則，并請公訴人、辯護(hù)人、審判長、審判員入席。應(yīng)該是審判長在坐定后說：“傳被告人到庭?！币虼宋冶环ň茏「觳玻L(fēng)一般從猛然敞開的側(cè)門帶到被告席?？雌饋砦艺麄€人已經(jīng)癱軟，就快要不行了一樣。

法庭類似于小劇場，雖是白晝，室內(nèi)的燈光還是全開著。桌椅漆成鵝黃色。涼風(fēng)從空調(diào)機(jī)里徐徐吹來，令人心曠神怡。我的律師請求解除我的手銬，話說到一半，被審判長打斷（“知道了”），然而我的手銬并未因此解開。

旁聽席上坐著十來人。能感覺他們在打量我。進(jìn)來時我就看見一名中年婦人站著，雙手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身體前傾，眼神狠毒地看著我。因為對一種觸目驚心的丑陋的好奇，這會兒我禁不住又回頭瞅她一眼。她的皮膚是黑黃色的，蓄著長發(fā)，頂上掉發(fā)卻很厲害。額頭是那么狹窄，兩邊腮幫子又像石鎖一般穩(wěn)固而巨大。最為奇特的是她翻起的鼻孔。今天她穿著一件青花瓷印花連衣裙，短袖上別著黑紗。毫無疑問她就是孔潔的媽媽。我在電視上見過她的真容。只能說在錄制節(jié)目前她接受過十分有效的化妝，使觀眾意識到她是一位失去女兒的母親，而不是將注意力放在她的丑陋上。我很奇怪為什么是這么丑陋的女人生下孔潔來。錢鍾書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rèn)識那下蛋的母雞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在審理前，審判長問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問題。比如我的姓名、出生日期、民族，是否受過法律處分，什么時候收到起訴書副本，等等，然后說因為涉及被害人的隱私，案件不公開審理。我想人既已死亡，還要什么隱私？他又宣讀一份名單，被念及者有的起立，有的頷首。他告知我享有辯護(hù)權(quán)，并問我需不需要誰回避。我說：“不需要?！彪S即，按照程序，公訴人起立，照著起訴書念起來，有時為突出效果，他會在關(guān)鍵詞句上提高聲調(diào)。整體看他是利落的。接著是死者家屬代表上前宣讀一份附帶民事訴狀。他拿著紙的手不停地發(fā)抖，有些話讀錯，他便從這一句的開頭重讀。我沒怎么認(rèn)真聽，忽然聽到一句“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陰陽兩隔處”，頗感吃驚，不禁打起精神來。這時孔母插嘴，重申他們的訴求，就是一定要我賠償32萬元。也許是害怕有人會質(zhì)疑她是在借女兒的死亡斂財（你知道這樣下作的人還是有的），她吼叫道：“我就是想讓他破產(chǎn)，32萬元我可以分文不得，全捐給希望工程，我就是要將他整破產(chǎn)！”我聳聳肩，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破產(chǎn)不破產(chǎn)的。

審判長問我有什么說的。我說：“要說什么？”

“就是剛才公訴人宣讀的起訴書，你有什么意見？”

“沒有，完全屬實。”

這時我聽見庭內(nèi)回響起極具表演性的一聲嘆息。足有一秒多長。他將“唉”拆分為兩字：“癌”和“矣”。我們都聽見語音從第一個字抵達(dá)第二個字時所畫出的巨大弧線。我的律師輕敲桌面。很明顯，他是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然而他也沒說什么。審判長示意公訴人可以對我進(jìn)行訊問，后者與我核實多處細(xì)節(jié)后，說：“再沒什么可訊問的，事實如此清楚。”審判長望望旁聽席，孔母似乎是得到準(zhǔn)許，站起來，咆哮道：“你為什么殺害我的女兒？”我拒絕回答。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因為過度的氣憤而顫抖，鼻孔也在呼呼地噴氣。人們等她平靜下來。趁此機(jī)會，我舉起手。律師終于覓到用武之處，提醒審判長。審判長說請講。

“我能坐會兒嗎？”我說。此語一出，整個法庭騷動起來，好像這是多么大的罪過。審判長敲響槌子，卻并不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是可，還是不可，直到我認(rèn)為自己總歸是要死的，才一屁股坐下去。沒有誰提出異議。公訴人將法醫(yī)請進(jìn)來。唉，這個人在丑陋方面可以說和孔母不分伯仲。然而因為戴著眼鏡，兼之有一把年紀(jì)，便自然而然地有了權(quán)威的樣子。死因是全身遭受多處刀傷，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她如此宣布?？啄赴l(fā)出嗷的一聲悲號。仿佛為著迎合孔母，法醫(yī)渲染起當(dāng)日在現(xiàn)場的所見來，比如“地上、墻上、門上、窗戶上，到處是血”，“特別是還將孩子倒放進(jìn)洗衣機(jī)，頭朝下地放”?？啄敢贿厹I灑如雨下一邊隆重地點頭，不久昏厥過去。

下午庭審繼續(xù)。以孔母為首的一班人最后走進(jìn)法庭。他們中靠近外圍的一人，本職工作是攙扶孔母，路過我時，惡狠狠地瞅我，喀，朝地上吐痰。我也朝她腳下吐痰。她將腦袋偏過去。下午率先出場的是辦案民警。公訴人問他們是什么時候趕到現(xiàn)場的？民警答次日早上?？诐崑寢屌陌付?，說：“那你們是什么時候接到報案的？”

“我接到出警通知是次日早上?！?/p>

“我問你們是什么時候接到報案的？”

“這個我不清楚?！?/p>

“不清楚？哼，我告訴你，案發(fā)當(dāng)天傍晚我就報警了?！?/p>

審判長試圖勸她冷靜，卻不過是刺激她以更激動的聲調(diào)往下說，到關(guān)鍵時刻，為著奚落對方，她每說一句，就頓足擊掌一次：“今天我必須說，我當(dāng)晚6點就報的案，但是他們叫我24小時后再來報案，還說這種事我怎么能保證我女兒就不會自己跑回去呢。我說我女兒一向聽話，要回早就回了。是他們又說，你有完沒完，派出所是你們家開的嗎？你說出警就出警啊，你知道我們一天得處理多少事嗎？你知道我們警力一共只有多少嗎？你能不能不要在這里無理取鬧，不要再妨礙公務(wù)？我問你，這是不是你們說的？你們還說，同志，你也別以為是我們不接受你的報警，是法律不讓我們接受你的報警，法律讓我們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

那民警正要解釋自己是刑偵方面的，與孔母所去報警的派出所不屬同一部門，后者又自顧說起來：“今天我問在座諸位，法律到底有沒有這一條？你們到底是懂法的，你們告訴我，法律有沒有這一條？我當(dāng)時相信你們了，今天我女兒死了，這就是我相信的結(jié)果。我去學(xué)校找老師，老師比你們好多了，她翻通訊錄，給我女兒的同學(xué)一個個打過去。其中一個姓周的，追過我女兒，手機(jī)關(guān)機(jī)。我們一整夜都在找他。等找到時，天已經(jīng)亮了，是這個殺千刀的（說到這兒她用手指不停地戳我），是他叔母回家，看見一地的血，才報了警?？蓱z這時候我女兒早已死了。”

言及此處，她有如剛剛獲知兇訊，就愣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該怎么辦好。她的親戚要拉她坐下去。她甩開他們的手，指著民警說：“這事永遠(yuǎn)沒完，我要給書記市長寫信，我就不信沒有公道！”

這一幕讓我非常吃驚。就像事情歸根結(jié)底還是錯在民警，跟我倒沒什么關(guān)系。我很同情孔潔的媽媽。公訴人瞧見氣氛不對，讓民警退堂。我的律師壓根兒也沒想問他。

我的叔母本應(yīng)出庭，但公訴人只是宣讀一份對她的詢問筆錄。

往下是兩名哨兵先后出庭。這兩個老實頭都快哭了。他們穿著制服，然而列兵的軍銜卻沒有佩上。可能是身份被臨時褫革。我想在組織進(jìn)行審查時，他們一定想過要分辯什么，然而很快被打斷。他們不敢再提什么。只是紅著臉，等待那不知道有多重的處罰。他們捅的這個婁子，說輕點兒是對學(xué)院聲譽的破壞，說重點兒就是給全軍形象抹黑。一想到從班長、區(qū)隊長、隊長及教導(dǎo)員，一級級的，都要跟著自己受處理，不可避免地會恨到自己，他們就感到絕望和害怕?，F(xiàn)在他們就是帶著這種情緒，心事重重地出現(xiàn)在法庭上。前一名哨兵承認(rèn)有名女學(xué)生在其值崗期間進(jìn)入院落，后一名則說對此不清楚。公訴人問你們換崗的時間是不是下午三時，他們答是。公訴人因此指著我說：“我認(rèn)為這是一起有預(yù)謀的犯罪行為。”我說：“我沒說不是。”我的律師當(dāng)時正將一只腳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他重重地拍打自己，長嘶一聲，倒在座椅靠背上。

在辨認(rèn)彈簧刀等證物后，當(dāng)天的庭審宣告結(jié)束。法警將要帶離我時，孔母沖過來，張開長著銳利指甲的雙手，試圖挖走我的眼球。那跟上來的她的親戚，借解勸之機(jī)對我又掐又?jǐn)Q。我聽見一聲“快走”，就被幾名加入進(jìn)來的公家人和法警一起拖離現(xiàn)場。我聽見孔母在我的身后大喊，“女兒，我的女兒??！”

此案未經(jīng)數(shù)日，便告審結(jié)。律師建議作司法精神病鑒定，公訴人認(rèn)為我有殺人計劃，殺人后逃走，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審判長對此予以支持。數(shù)日后，我被帶回法庭。所有人跟隨審判長起立，聽他抑揚頓挫地宣讀審判書。好幾次我以為要結(jié)束時，他蘸蘸口水又翻向下一頁。最后，他宣告我犯有故意殺人罪等多項罪名，決定執(zhí)行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話音未落，法警一腳踢向我的腓骨，我不得不又展現(xiàn)出癱軟的樣子。之后，審判長又宣布，對于被害人家屬提出的附帶民事訴訟，法院考慮到被告人無經(jīng)濟(jì)來源和可供賠償財產(chǎn)，確無賠償能力，判令免予賠償?？诐嵉膵寢屩刂氐刈谧紊?。我想在請人寫訴狀時她根本就沒考慮到今天的局面，那時她滿腦子都是將我剝皮實草的想法。到這時，我才知道，法院既是她的，也是我的。

十六

兩天后，媽媽再次來探監(jiān)。此時我心中已微微有一種踏實感。判決既已作出，距執(zhí)行還會遠(yuǎn)嗎？我的死亡已經(jīng)提上日程。我很想知道他們會如何弄死我。可是媽媽卻對此橫加干預(yù)，一定要提起上訴。

“說啥我也要把你撈出來！”她這樣說時，眼睛瞇著，噴射出怒火，不一會兒又閉上眼簾，任鼻孔呼呼地出氣。她對一審的判決結(jié)果似乎缺乏心理準(zhǔn)備，還以為法院不會判我死刑呢?，F(xiàn)在結(jié)果出來，她就覺得這是一場針對她和她兒子的陰謀，里面充斥著不公（“這全都是因為我沒送禮啊?！彼f）。這會兒的她和過去有著霄壤之別。過去存在于她性格里的無用、懦弱等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蠻橫、亡命、賭氣這些東西?！澳闶俏业尼虒殻以谶@世上只有你這樣一個崽寶，懂嗎？”她對我說。

又過去兩日，她領(lǐng)來一名矮個子律師。她用食指戳戳?xí)姶翱谇安粠Э勘车男A凳，示意對方坐下，神態(tài)有如指揮下人?！拔也欢愀液⒆诱f?！彼f。律師于是說：“是這樣的，我們想替你向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但需要征得你的同意?！?/p>

“我不上訴。”

“為什么不，這是你可以享受的權(quán)利，為什么不享受？”

“我知道?！?/p>

“我介紹下，我姓史，叫史炎生，人們都知道我將三個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過。是不同案的三個人?！?/p>

“我知道，但是沒必要?！?/p>

于是我看見生育我的人朝那一塊厚厚的大玻璃自擊其頭。砰砰然。眼睛圓睜，臉部扭曲。不一會兒起來一個大包。那名律師似不愿參與這事，轉(zhuǎn)身就走，又見我那媽遽然撈住他的一條腿。她朝著他磕起頭來。我能說啥呢。我說好，好，我答應(yīng)?！拔宜麐尨饝?yīng)你還不行嗎？”我喊道。回到監(jiān)室很久，我都不能平息這股怒氣，發(fā)怒是因為我感覺到自己的意志得不到體現(xiàn)，同時媽媽又要去花一筆冤枉錢。不過后來就心平氣和了，如果這樣能讓她感到心安，那就沒什么不好。往后，史律師和咱媽總是仆仆風(fēng)塵地來，風(fēng)塵仆仆地走。一日，律師取出一份五年前由A縣人民醫(yī)院開具的診斷證明書，稱我因遭遇顱腦外傷，言語和行為出現(xiàn)癔癥、神經(jīng)官能癥等表現(xiàn)。我不記得有這件事?！澳阍俸煤孟胂耄俊甭蓭熣f。我完全想不起來?！斑@可能就是癥狀尚未消失的表現(xiàn)。”他說。而后他取出一份和“當(dāng)時主治醫(yī)生”的談話筆錄，上邊寫著：

問：這份診斷書是不是你寫的？

答：是我寫的。

問：情況屬實？

答：我看得出來，是我簽的字。

“現(xiàn)在應(yīng)該記起來了吧？”他問。

“還是沒有?！?/p>

對此我十分抱歉。于是他一直盯著我。他嘟囔道：“可是連人家醫(yī)生都記起來了啊，人家一天要瞧那么多病?！弊詈笏岢鼋ㄗh：“這樣吧，從現(xiàn)在開始，讓我來幫你記憶，我說什么，你都回答是，好不好？”我想也好。這樣我就擁有一部作為這個社會的受害者的凄慘的歷史。律師看來很滿意。走之前他問：“你能說出你為什么被送到醫(yī)院嗎？”我正拼命回憶時，他強(qiáng)調(diào)道：“是寒假路過夜宵攤時被人用磚頭拍了?！?/p>

“正是，正是?！蔽艺f。

“你要記得發(fā)生在你身上的創(chuàng)傷。”他這樣交代。

說實在的，一開始我就不信有什么奇跡。即使那史姓律師被人稱作“中原刑辯第一人”。不要以為一個人得的是晚期癌癥，就沒有醫(yī)院收治。同理，不要以為一個人犯的是死罪，就沒有律師來代理。但在某一天，當(dāng)律師告訴我，我甚至有只坐十年監(jiān)的希望時，我還是驚呆了。律師拿出一張紙，畫出一個火柴人待在囹圄內(nèi)，而后畫出多條突圍路線，比如尋求司法精神病鑒定，改實際年齡，尋求被害人方面原諒，強(qiáng)調(diào)有自首情節(jié)，等等，向我解釋這里面存在多種機(jī)會。

“我沒有自首。”我說。

“你有?！甭蓭煍蒯斀罔F地說，“第一，被捕時是你主動找到警察的；第二，被捕前你曾用三張人民幣抓鬮，其中有一條是自首，說明你有自首意圖；第三，你曾主動致電副班長李勇，匯報你的行蹤，對你這樣年齡的人來說，班長副班長就是最大的組織，你是在向組織交代自己的去向。”

“是我不想玩下去了。”

“不想玩了，向警察暗示自己藏身的地點，不就是自首嗎？”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還是讓我深刻懂得律師所說“事在人為”的含義。據(jù)他說，孔潔之母，在我媽媽的請求下，已經(jīng)答應(yīng)在庭上為我求情。代價是七十萬元。這些錢的一部分現(xiàn)保管于孔潔舅舅處，余款還在籌集，可能要等開庭前才能付清。“她怎么可能答應(yīng)呢，是我殺了她女兒啊，她還替我求情？”我說。我的律師是這么回答的：

“‘通過這些天人們主動向我講述的，在搬來此地后，您的言行舉止沒有一次不在表明您就是本地的楷模，他們都說您是正派的人、有教養(yǎng)的人，您和您的女兒都是很有教養(yǎng)的人。我這樣向孔媽媽說，‘正因為如此，我以及我的當(dāng)事人——正是她的兒子給您及您一家蒙上不幸的陰影——認(rèn)為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向您提任何要求，或者是建議。我的當(dāng)事人正在出售店鋪和辦理貸款，她自己已有的存款也都已經(jīng)取出。她不知道自己做這些能否補償您萬一。如果您還有別的什么要求——我認(rèn)為由您本人提出來會顯得更加正當(dāng)——我的當(dāng)事人也會傾心盡力地去滿足您。我的當(dāng)事人總是說：如果她兒子的死能換回您女兒的生命就好了，那么她寧可讓他去死。如果是她自己死也行，只要能換回潔潔的生命?！?

根據(jù)他的說法，我的媽媽在孔府門前跪拜終日，雖辱罵、毆打，不能驅(qū)走?？啄钢型境_出來向我媽頭頂吐了一口濃痰，再未表態(tài)。最后是孔家的親戚“實在看不下去了”，出來攙扶起我的媽媽。于是我媽和史律師便聽見從院內(nèi)爆發(fā)出一聲凄惶的喊叫：“你們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答應(yīng)了?！眿寢屵@會兒對律師說。

“話說到這份兒上，那就是答應(yīng)了?！甭蓭熣f。稍后他跟我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在我們需要你做的就是在法庭上懺悔，發(fā)自內(nèi)心，OK？”

“OK?！?/p>

“你保證？”

“我保證?！?h3>十七

5個月以后，二審由高院主持，在原法庭舉行。讓我感到好受一點的是，不會再有什么三審。這次的檢察官姓靳，身高一米八。臉部怕就有一尺。仿佛嫌它還不夠長，他將那容易塌陷的頭發(fā)向上梳，以摩絲定型?，F(xiàn)在，他坐在公訴人的椅子上，蹺二郎腿，快速翻閱案卷，不時用鉛筆在要點處畫線?？赡苁窃谧ゾo溫習(xí)。中間他連續(xù)打出哈欠，很遠(yuǎn)就能聞見他身上尚未散完的酒氣。都可以想到昨夜他在頻繁舉杯，又屢次地說：別價，明兒我不是還得上庭嗎？

在接觸我之前，他并不認(rèn)識我，然而他一來看守所提審，我就認(rèn)出他來。當(dāng)初在買下彈簧刀后，我曾路過他，想過他是不錯的下手對象。之所以沒動手，是因為考慮到孔潔是自己反復(fù)演算得出的結(jié)果，我得尊重自己的計劃。在提審時，他喜歡將馬臉湊過來，啥也不說，就是拿小眼睛看我。這使我很難不再想一次，當(dāng)初為什么不殺了他。殺他，也許取得的社會反響更大，對司法系統(tǒng)的刺激也更強(qiáng)烈，因為殺的畢竟是他們自己人，是一名年輕有為、正預(yù)備承擔(dān)更大工作責(zé)任的檢察官。然而正是我自己，又對這一想法予以否決：第一，我能殺他，但無把握殺死，說不定還要被對方制服；第二，即便殺死，也可能在逃跑時被抓獲。設(shè)若如此，我做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唉，一想及自己只能是在密室殺一名女人，而且是一名幾乎沒有反抗能力的柔弱女人，我就感覺自己是一名懦夫。在提審時，檢察官也是這么對我怒吼的：“你還是個男人嗎，你敢找個男的下手嗎？說實在的，我真瞧不起你這樣窩囊的殺人犯，你讓我感到惡心你知道嗎？惡心！”我想他是要在精神上對我施以重壓。

我的律師陳述上訴理由后，請求法庭出示法醫(yī)鑒定結(jié)論。那蓄著一頭濃密白發(fā)（很顯然還在美發(fā)店做過蓬松），戴著茶色眼鏡的女法醫(yī)被請來。在律師追問之下，她承認(rèn)沒有在死者的陰道內(nèi)提取到精液等物證?！笆堑模瑳]有?！彼f，“但這并不代表犯罪嫌疑人沒有強(qiáng)奸意圖，而且最后我們定的罪不也是強(qiáng)奸未遂嗎？”這一次的審理仍然不公開，但是旁聽席上坐著一撥來自警察學(xué)院的學(xué)員。顯然，法醫(yī)作為一名在職警察，其說法和他們所學(xué)習(xí)到的印成鉛字的理論構(gòu)成沖突，以至于他們本能地騷動起來。我的律師說：“在被害人已是巢中之卵、甕中之鱉、囊中之物——請原諒我做出這么粗鄙的比喻——的情況下，我的當(dāng)事人如有強(qiáng)奸意圖，就會實施強(qiáng)奸，并一定會留下痕跡。我想問，被害人到死是不是都是處女膜完整？”

“可是判別強(qiáng)奸并不一定是依據(jù)……”

“我只想知道，是，還是不是?！蔽业穆蓭熣f。

“是?！狈ㄡt(yī)說。

公訴人這時說：“強(qiáng)奸這一行為是被告在訊問材料里供認(rèn)過的。”我的律師迅速接口：“審判工作應(yīng)該重證據(jù)輕口供，設(shè)想，一名體重72公斤的青年男子，在面對手無寸鐵只有39公斤重的被害人時，想要強(qiáng)奸，怎么會強(qiáng)奸未遂？”

“這你得問被告人自己啊?！惫V人說。很快他就重重地一拍自己的額頭。我果然說：“我沒有任何強(qiáng)奸的意愿，也沒有實施過什么強(qiáng)奸行為?！蓖?nèi)嘩然。律師朝我贊許地看來，而后落座，他心里一定可美了。審判長問：“那你為什么在公安機(jī)關(guān)訊問你時交代有強(qiáng)奸行為？”答案是訊問的時間太長，而我想睡覺，說實在的，解釋自己并沒有強(qiáng)奸比承認(rèn)自己就是強(qiáng)奸，要更耗費精力。我正打算這么回答——我并不想讓公安機(jī)關(guān)落下刑訊逼供的罪名——公訴人站起來說：“下面的這個問題，不是以公訴人的身份問你的，它只是代表我個人的興趣。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就是：為什么你不打算強(qiáng)奸對方？”

我并不像我的律師所表示的那樣，認(rèn)為這個問題可笑。我先是說：“在孔潔來之前，我已手淫過，之所以這么做，就是避免自己對對方產(chǎn)生性欲?！彪S后我說：“這么做是為了一種純粹?！敝劣谑裁词羌兇猓V人似懂非懂。他不再追問，這使我頗感遺憾。隨后，我的律師取出一份由A縣四百余名群眾簽名的求情書，當(dāng)庭宣讀。他們認(rèn)為我生性老實，為人善良，對國盡忠，對家人盡孝，然而一朝罔顧同窗之情，置無辜者于死地，理應(yīng)為人唾棄，并接受法律之嚴(yán)懲。不過又念及我并非多次殺人、多次傷人的兇殘之徒，天良尚未喪盡，他們還是請求法院不要判我死刑。文書里有引用緹縈替父向漢文帝求情時所說的一句話：“（妾）切痛死者不可復(fù)生，而刑者不可復(fù)續(xù)，雖欲改過自新，其路莫由，終不可得?！甭蓭熢噲D一一讀出求情人的名字，被審判長打斷，他抖動紙張，表現(xiàn)出極為遺憾的樣子。我想他和咱媽一定帶去很多賄賂的財物，挨家挨戶地叩門。起先無人敢簽。他們便找那見錢眼開、視財如命的人突破，這樣收集來十幾個名字，其他人也就不再畏懼，不但自己簽，還招呼親朋好友齊來，以致律師不得不以手護(hù)紙，說“夠啦，夠啦，這就夠啦”。若以一人一百元計算，這次至少花出去四萬元。

律師往下又宣讀來自我叔母的聲明。她檢討自己作為一名省會本地人，對自鄉(xiāng)下前來投奔的侄子本能地感到嫌惡，認(rèn)為對方缺乏教養(yǎng)，不講衛(wèi)生，因而相處時不免會表現(xiàn)出敵意。她承認(rèn)自己在侄子殺人一事上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念完，律師當(dāng)庭展示叔母摁在聲明上的指印。但這一紙聲明系由律師操刀代筆無疑。隨后，律師走到我面前，擺出和我并非同伙的神態(tài)，嚴(yán)肅地說：“下面我問及你的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p>

“好?！?/p>

“你保證？”

“我保證。”

“你本來想殺的是不是你叔母？”

“可以這么說?！?/p>

“是不是？”

“是！”我大聲地回答。

公訴人提出抗議，審判長也為此提醒律師注意，然而此公已經(jīng)陷入自我設(shè)定的激情不可自拔。他一只手插在褲兜內(nèi)，另一只手舉到額前，食指不停地?fù)u晃。這樣閉著眼彳亍一陣子，他忽而反身問我：“為什么想殺她？”要過好一會兒我才背出來答案：“歧視?！?/p>

“什么歧視？”

“一個省城當(dāng)?shù)厝藢ν獾厝藷o所不在的歧視?！?/p>

“面對這種歧視，你是什么感覺？”

“感覺自己是賊，每天都被扒光衣服。”

“是不是很委屈？”

“是?！?/p>

然后他等著我哭。好幾次我抬起頭，瞧見他還在等待。隨后他要求我細(xì)致一點形容這種被歧視的痛苦，我腦子空白，不知如何回答。只聽他又說：“你們瞧，這種恥辱深重到羞于啟齒?！苯又麊枺骸白詈竽銥槭裁礆⒌牟皇撬俊蔽蚁胛抑圆粴⑹迥?，是因為此人不值得一殺。律師此時又回答起自己來：“因為你殺不過她，但是為著震懾她，同時也是為著給她制造麻煩，你將一名同學(xué)誘騙至她家里進(jìn)行殺害。這就是你幼稚可笑同時是荒唐的報復(fù)?！边@會兒只聽啪啪啪三聲，公訴人用厚厚的卷宗甩打起桌面來，審判長也敲響木槌，然而這完全不能阻止那已徹底進(jìn)入狀態(tài)的律師。他再次將左手插入褲兜，晃蕩著伸出的右手食指，來到池座前，細(xì)心地看向每一位前來旁聽庭審的學(xué)員警官，說：

“你們都是有罪的?！?/p>

接著是：“你們這些城里人、省里人或者說成年人，給這個至今仍是農(nóng)業(yè)戶口的鄉(xiāng)下孩子太多白眼和歧視，你們從來不曾承認(rèn)自己孤立過他，然而卻沒有一次向他敞開過自己的大門，無論是物理意義上的大門，還是你們的心門。對你們來說，沒有認(rèn)為他侵入你們的生活，沒有怪罪他，就覺得自己夠仁義的了。你們對他敬而遠(yuǎn)之。你們從來不會認(rèn)為自己和這個孩子殺人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然，現(xiàn)在你們一個個也不會原諒他。你們甚至想說，這個孩子殺人，正好證實了你們當(dāng)初的預(yù)言。這就是你們。你們！”

有時他會被自己過于理想的表現(xiàn)震住，以致不得不為此停頓數(shù)秒。而那些被他當(dāng)作社會或社會人的學(xué)員警官，則明顯不習(xí)慣自己所承擔(dān)的角色，一直表現(xiàn)愕然。其間公訴人不甘示弱，說：“即使我贊同你的觀點，我們所有人都是有罪的，那么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應(yīng)該將被告的叔母吊起來處死，是不是應(yīng)該將全社會所有人都拉出去槍斃，是不是應(yīng)該當(dāng)庭釋放被告，你們同意嗎？”

“我同意?！蔽业穆蓭熁卮鸬溃耙蝗f個同意！”

應(yīng)公訴人的一再要求，我的叔母還是被法院傳喚到庭。她出現(xiàn)時，低著頭，讓人看不清面目，雙腿沉重，幾十步的路程走了快一分鐘。公訴人請她復(fù)述當(dāng)日案發(fā)現(xiàn)場之所見，她明顯缺乏在這么嚴(yán)肅的場合發(fā)言的經(jīng)驗，汗如雨下，手不停發(fā)抖，剛講出幾句話人看起來就要不行了。公訴人暗示大家，她這還是在害怕當(dāng)時所目睹的。公訴人問：“辯護(hù)人說是因為你，才導(dǎo)致他（這時公訴人指指我）殺人行兇，你承認(rèn)嗎？”于是我的叔母大為驚駭，說：“不是?！狈路疬@樣說不足以令大家信服，她雙手一揮，以更大的聲音強(qiáng)調(diào)道：“根本不是！”她就這樣背棄律師、媽媽和她訂下的契約。

“到底是不是？”公訴人說。

“怎么可能呢？這么說也太不講良心了。是他媽媽將他交給我，我當(dāng)然有責(zé)任好好看護(hù)和管教。為了不影響他高考復(fù)習(xí)，我自己都搬出去住，你問他情況是不是這樣。他在我這里還增了5公斤體重?！?/p>

之后出庭的是鄰居何老兒。事情只有五分的，他添油加醋至十分。他講血差點流進(jìn)他的房間，而后又瞎謅出我平日干出不少壞事?！翱梢哉f壞事都被你干盡了。”他這么說時不惜伸出食指指向我。

“你打了我?！蔽覒嵖卣f。

“胡說！”

“你就是打過我，抵賴什么，你掐住我的脖子（這樣說時我舉起戴銬的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直罵我，而且一次次地?fù)澪业哪槪⑶阴呶业南ドw骨。為什么你當(dāng)時敢做，現(xiàn)在又不敢認(rèn)。你會打人了不起??！告訴你我本來是要殺你的，你知道嗎，我本意是殺你！”我這么吼起來。他只是對著我搖晃指頭，意思是不跟我計較。在他離開法庭時我問：“您的狗還好嗎？”要到快走出去他才回應(yīng)：“死啦?！?/p>

“請代我向它致哀?！蔽姨Ц呗曇粽f。

之后有逮捕我的民警出庭，他強(qiáng)調(diào)不少豺狼成性的江湖大佬在被捕時都會癱軟，流著淚要求見父母妻兒，唯獨我對此滿不在乎，顯得格外平靜?！斑@么大的事情，就只是要求吃一口麥當(dāng)勞。”

“是肯德基?！蔽艺f。

十八

總之，我的律師一旦在庭上提出情有可原的說法，公訴人便迅速站起表達(dá)罪不可恕的觀點。律師隨后出示一份摁有接生婆手印的出生證明，稱我如今還不滿18歲。公訴人認(rèn)為應(yīng)提起調(diào)查，調(diào)查范圍包括我的戶籍檔案、學(xué)籍檔案、鄰居的證言及我父母在18年前的活動，他說這不是一件難以解決的事情。同時他提醒律師，引誘證人作偽證會被判處徒刑。律師又陳述我有自首情節(jié)，公訴人表示不能采信，因為他自始至終都看不出我對這件事有什么悔意。史律師又如慣常那樣，靜靜地甚至是哀求地看著我，意思是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但我覺得當(dāng)場表演一段懺悔，并不符合自己的意愿。公訴人問：“你是不是到現(xiàn)在也不感到懺悔？”這甚至是在幫我，但我偏過頭去，閉上眼。我不知道自己傳達(dá)出去的意思是煩躁還是痛苦?！澳銥槭裁粗鲃尤フ易ゲ兜拿窬俊甭蓭焼?。公訴人對這個問題表示抗議，然而審判長卻并未批準(zhǔn)他的抗議?！盀槭裁?？”律師重復(fù)問。

“因為我堅持不下去了?！?/p>

“你是不是想自首？”看得出律師十分焦慮。

“是?！眮碜晕业幕卮鹨彩制D難。在這過程中我一直看著墻角處所立的有如在滲血的大理石柱。門被拉開，孔潔的母親從走廊深處走來。在她的眼前有一條不存在的線，她的前后腳先后踏上這根線。她就是這樣挺直著背、快步同時是莊重地走來。她們這一代里有一批城里婦女就是這樣，非常注意腳下的分寸，以與鄉(xiāng)下人區(qū)別開，到死都是如此。她今天還是穿著那件藍(lán)色青花瓷印花連衣裙。可能因為這些天還在哭泣，她的眼袋發(fā)腫。當(dāng)她來到臺前，從那個小方包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文書時，我就知道她想干嗎。她摁了幾次，才將搭扣摁好。而后將這個血紅色的小包放在椅子上。她站著打開稿紙，瞧瞧審判長，準(zhǔn)備開始宣讀。大家靜靜地看著。我想起在我的故鄉(xiāng)有一家陶瓷廠（后更名陶瓷有限公司），經(jīng)營狀況欠佳，有時會有異鄉(xiāng)的采購員到來，留下一張訂單。那些亟待工資進(jìn)賬的工人早早將采購員選定的瓷器搬上車廂，以粗繩捆綁，系好，反復(fù)扯拉，確保萬無一失。都是用出口工藝做的高檔賓館瓷。有一條鐵路貫穿縣城。運送瓷器的車輛緩慢地駛上環(huán)城路，然后穿過鐵路橋下的橋洞。那一天，有四名青年，一人費力抱起一塊鞋盒那么大的水泥磚，來到橋上，在運瓷卡車的車頭剛鉆入橋洞時，準(zhǔn)確地將磚塊從生銹的護(hù)欄上推下去。那種連續(xù)發(fā)出的碎裂聲真是讓人開心，然而讓人更開心的是，我們在心里還聽見司機(jī)、幾十名燒瓷工，包括他們的廠長——這些中老年男人——在當(dāng)天正午所迸發(fā)出的哭聲。他們用雙手按著額頭和太陽穴，久久沉浸在厄運的打擊之中。這是一種純粹的邪惡。這種邪惡，現(xiàn)在，在西經(jīng)路38號，在這間法庭，像從冬睡中蘇醒過來的蛇，在我心中強(qiáng)健地扭動起來。

在念這份《一個母親為了另外一個母親所提出的求情書》時，孔母不時抬頭看一眼審判長，偶爾為看清楚字，還會將眼睛湊近稿紙。有兩次她將“長”（zhang）念成“長”（chang）。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次她發(fā)揮得比哪次都好。聲調(diào)和情感控制得都很好。我記得有一回叔叔曾經(jīng)將單位一次會議的主持詞帶回家修改，在那份文件上清楚地注明著“此處應(yīng)停頓”“停頓，帶頭鼓掌”等字樣。我想在史律師為孔母撰寫的這篇演講詞里，也會有類似的提示，比如“掏出紙巾作拭淚狀”。書記員是名姑娘，雖然已經(jīng)哭過，眼眶里仍然積滿淚水，正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偶爾這名書記員還會抽動一下鼻子。旁聽席上有些學(xué)員正張開雙手（就像要捕捉小雞一樣），等待著，隨時準(zhǔn)備著鼓掌。我的律師仰著頭，閉眼，靜心聆聽。有如一名作曲者在感受歌唱家演唱自己的作品，他跟著自己所書寫的旋律輕輕晃動腦袋。連公訴人，那必欲置我于死地的人，也飽含同情地看著這位后來他將表贊“展現(xiàn)出人類罕見而高貴的寬容精神”的母親。就在這會兒，我高聲說道：

“夠了，這不就是一場買賣嗎？”

這么說時，我自己也吃了一驚。然而我很快就感受到一種自由。整個人隨之松弛，微微冒出汗來。我不用再接受什么約束，所有的約束都已被我扔下。我感到對不起的是媽媽，我知道在散庭后她一定會焦急地趕向正走出來的律師，當(dāng)她聽說這一消息時也一定會發(fā)出凄慘的號叫，這意味著她失去一切——唯一的兒子以及自己畢生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所交換來的僅有的財產(chǎn)。然而我再也忍受不下這樣一味往下的妥協(xié)與遷就。他們，審判長、書記員、公訴人、辯護(hù)人、死者的母親、法警、坐在旁聽席上的在校警員，都赤裸著身體，藏身于一塊幕布后，面色凝重，眼神悲傷，信以為真地上演一出讓人難以反抗和掙扎（就像蟲蛾粘上蛛網(wǎng)那樣難以反抗和掙扎）的自欺欺人的大戲。是我，果斷，或者說一把拉下這塊幕布?？啄缚奁荛_。那份潔白的求情書分幾張在她身后飛起。公訴人陰鷙地看著我。律師走向?qū)儆谒呐R時辦公桌，也就是辯護(hù)席，有條不紊地蹾齊文件——這些文件曾被他按照輕重緩急的順序編好號，反映著整個辯護(hù)戰(zhàn)役的戰(zhàn)術(shù)——然后將它們?nèi)匕妇泶?。他還提前與公訴人握手。反映出一種場上是敵人，場下是朋友的職業(yè)素養(yǎng)，或者說是惺惺相惜的東西。而后他坐在那兒，連看也不看我。

不一會兒，不知是由誰開的頭，旁聽席上傳來有節(jié)奏的響聲。他們一邊喊一邊拍打著鵝黃色的扶手。

啪啪啪，“死刑?！?/p>

啪啪啪，“死刑。”

啪啪啪，“死刑?！?/p>

啪啪啪，“死刑?！?/p>

我回應(yīng)以：“立即執(zhí)行。”

審判長隨后問律師還有什么需要陳述的，他說也許有必要對我進(jìn)行精神病司法鑒定，但這要看我自己的意思。他幾乎是以一秒鐘五六個字的速度念完A縣人民醫(yī)院開具的診斷證明書，醫(yī)學(xué)辭典關(guān)于癔癥和神經(jīng)官能癥的學(xué)理解釋，兩名政法大學(xué)教授在報上就此案應(yīng)進(jìn)行精神病司法鑒定的表態(tài)支持，等等。隨即公訴人取出若干現(xiàn)場勘查照片及死者的照片，向出席審判的人員包括我展示。最終他取出一份報告，聲情并茂地宣讀，我聽見這樣一些詞：窮兇極惡、喪盡天良、無視國法、草菅人命、手段極其殘忍、后果極其嚴(yán)重、社會危害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在他宣讀完后，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掌聲讓我想起朝大地疾奔而去并砸在自行車停車場頂棚上的暴雨。審判長最后問我還有什么陳述的，我本想說，孔潔并不是一個固定的目標(biāo)，我本來也想過殺死公訴人的。但想想又覺得說出來沒啥意思，我便搖搖頭。后來若非那可憐的披著長發(fā)的婦人再度返回法庭，并朝我撕心裂肺地咆哮（“你為什么獨獨要殺我的女兒？”），我也不會將這個謎底給揭開。在聽到這個還算令人驚愕的謎底后，那名審判長——我一直欽佩他在整個審判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冷靜態(tài)度——溫和地責(zé)備我：“你是不是會感到有一些不妥？你從來就沒有反思過這樣是不對的嗎？這樣的不對不會造成你內(nèi)心的不安嗎？”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真的很想回答他：“您說得對，非常對，有時我會覺得整件事做得不太對，或者說太不對。非?；奶啤Ｈ欢铱梢愿嬖V您，讓我感覺不安的不是孔潔死了，而是這件事并不像起初設(shè)想的那樣具有一種洗練的美感。在實施這件事后，我沒有聽見內(nèi)心深處對它發(fā)出的驚嘆。事情不像想象的那樣有意思?！?/p>

“我之所以殺害您的女兒，是因為您的女兒漂亮、善良、有才華、前途無量，同時身世可憐，早早地失去父親，她就是您和你們大家的心肝肉?！蔽艺f，“我看過報紙雜志，知道一些兇案之所以受到關(guān)注和重視，是因為受害人是大學(xué)生、兒童或者年輕女性，是社會的心肝肉。一名長相普通的女性被害，往往會被報道為花季女子、妙齡女子、美麗女子。長相普通的人尚且如此，像孔潔這樣接近完美的女性就更會被渲染了。我怕你們渲染得不夠，還在尸體上捅37刀。我就當(dāng)著你們的面，將活在你們心中最高處的人，最舍不得的人，像一件瓷器那樣從樓上的窗臺推下去，摔個粉碎，讓你們內(nèi)心涌現(xiàn)出空前的悲傷和仇恨。而這么做，只是為了讓你們在追捕我時確保一種力度——人要多，甚至還得有狗——好讓我感受到一種緊張感。您說得太對了，我就是為了逃亡而殺人。從我自身出發(fā)，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任何充實的可能。我只能依靠你們。你們來追我，我負(fù)責(zé)跑。我們一起來玩這個追捕的游戲。唯有這樣，我的生命才能感受到一點充實?！?/p>

在這中間，我也解答過他們的一些疑問，我認(rèn)為有些問題是可笑的，比如我是不是因為難以承受高考的壓力，從而以殺人這一行為來逃避重壓？我的答案是我的叔叔是學(xué)院的學(xué)管辦主任，我進(jìn)大學(xué)是一件不需要太操心的事。比如我為什么不去殺何老兒或者我的叔母？我的答案是這可能是助人為樂?！拔以詾榫綍种院愕貙ξ冶３肿凡兜母邏簯B(tài)勢，可惜他們越來越懈怠，因此可以像我的律師說的那樣，最終我選擇了投案自首。”我說。

庭審結(jié)束后，我被帶到一間新的監(jiān)室。二審結(jié)果很快下來，不出意外。我知道關(guān)于我的死刑報告會在市中院、省高院和最高人民法院之間逐級上報，經(jīng)過復(fù)核、報請、核準(zhǔn)等一系列“必要”的程序，最終會返回市中院。也許還要等幾個月，也許還要等一年，也許是槍決，也許是注射，就看管教啥時候讓我點菜了。他們可能會以一種他們習(xí)慣的方式，或者說讓大家感到安然和妥當(dāng)?shù)姆绞?，來解釋這起殺人案?！耙粋€人僅僅因為無聊，想玩兒貓和老鼠的游戲，便殺害掉另一個人。”這種事無論怎么說，都讓人難以接受。雖然它切切實實地存在過。

我為這件事多次制定過計劃，最終它被濃縮為四句話：

目的：充實；

方式：逃亡；

手段：殺人；

資金：一萬。

言盡于此。

原載《作家》2016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王小王

本刊責(zé)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