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思
玉露難入喉,笙簫奏離殤
◎岑思
張麗華入宮時不過十歲,本該是折花斗草無憂無慮的年紀,日復(fù)一日出落得愈加美麗后由著父母為她尋個好人家嫁了,從此和那人舉案齊眉過一輩子。何其平凡又幸福,可這流離亂世從來不許。
貧賤人家百事哀,張麗華長于微寒,父母兄長以織席為業(yè),十歲那年,家里無從度日,父母只好將她賣入宮中。一紙契約自宮門落下,從此前塵隔斷。
她被分入皇太子府中,因相貌清秀被安排做了太子良娣龔氏的婢女。龔良娣的份位并不高,卻因太子盛寵恩遇甚隆。張麗華年歲尚小,入宮時年長的宮女們便教導(dǎo)她要安分守己。于是她安安靜靜地當(dāng)著小宮女,每日灑掃端茶侍奉花木,宮人后妃們費盡心思爭寵,誰都不曾留意到她。
漸漸被人留意到是因她日漸出挑的美貌。碧玉年華不施脂粉,也足以讓那些受寵太久的妃子們坐立不安。龔氏要把她趕到宮中做苦役的地方,再美麗的一朵花移到腐土里,也開不過幾個春天。
她既悲且憤。為何上天如此不公?就因為龔氏年輕美貌,因為皇上寵她?她想起家中破落的茅屋,想起衰老貧病的父母,想起那日被賣入宮時墮入塵土的淚水。既然龔氏可以衣食無憂高高在上,把別人的命運握在手心,那她為何不能?
張麗華傾盡所有布置了一場“偶遇”。年輕風(fēng)流的太子正往龔氏殿里去,而廊下春光曼妙,杏花疏影里有美一人。那女子穿著婢女的衣服,光可鑒人的長發(fā)綰成髻,發(fā)上并無珠飾,只有杏花一枝。
她折花回身,一雙清澈的眸子泠泠地將他照進眼里,風(fēng)過處長袖漫卷,碧色的羅裙像是春水,而她亭亭曼立,是碧水里初開的一朵芙蓉。看見陳叔寶眼睛的那一瞬間,她的心終于落下。這場以美為劍,孤注一擲的戰(zhàn)爭,她贏了。
陳叔寶風(fēng)流浪蕩,當(dāng)即將她收入后宮,恩寵比龔氏更勝。陳叔寶喜歡連云的高樓,常常攬了美人登高共看。多年后,陳宮的老人還記得高樓上的那位夫人傾國傾城,只是在心里慨嘆,這些終究是不能長久的。
她學(xué)著畫眉施粉,女孩家對這些總是無師自通,眉化作長長柳葉,唇點成淡淡嬌紅,一張臉明麗媚人,含情凝睇的眸子像是湖上剛落了一場秋雨。他總說她最美的是那一頭如瀑青絲,綠云擾擾惹人憐,她便蓄得很長,用檀木梳輕輕梳著,像是梳過一灣清澈的溪水。寂靜的春日里,她倚在陳叔寶膝上,烏發(fā)如扇般垂散開來,香爐里的沉香熏得人慵懶不堪,他把玩著她的一縷發(fā),輕笑著開口,“美人在懷,不知歲月也。”
然而每天夜里她都覺得冷。陳叔寶性子風(fēng)流,總會收納更多的美人,再多情的一顆心分給這么多人也不夠,總會有新人笑舊人哭。
這東宮已足夠寂寥,聽說皇宮里更寂寞,人人都像飛蛾,努力貼近黑暗里唯一的一捧火。后宮總是變換著新的潮流,聽說太子喜歡輕薄的絹花,江南織工一月方織一匹的絹綢全被鉸做了花樣子,等這陣風(fēng)潮過了,人人皆梳高髻,那些絹花又全被委棄泥塵。
她覺得可笑又可悲,對著鏡子里那張愈發(fā)明艷照人的臉,忍不住掉下淚來。何必笑別人,自己不也是靠著妝飾這副皮囊去博陳叔寶的歡心?不過是她更清醒罷了,可是世間許多事都是愈清醒愈痛苦。
張麗華為陳叔寶生下兩個兒子,后來陳叔寶即位,她成了結(jié)綺閣里的貴妃。光陰荏苒,多少紅顏輾轉(zhuǎn)老卻后君恩寥落,她卻依舊盛寵如常。
陳叔寶居臨春閣,物物精致,為她設(shè)的結(jié)綺閣也是青玉為枕明珠做燈。這樣傳奇的樓宇也確實該住這樣傳奇的美人,她梳妝罷臨閣而望,春風(fēng)浩浩蕩蕩吹起結(jié)綺閣的簾幕,桃花萎謝柳枝綠濃,原來又是一年了。
陳叔寶心里滿滿的都是張麗華,昔日受寵的龔氏如今也不過是區(qū)區(qū)貴嬪,而陳叔寶的結(jié)發(fā)妻子沈皇后從未得過君心。沈皇后數(shù)次進言,勸他專心朝政,幾番下來陳叔寶暴怒,要廢了沈皇后立張麗華為后,卻因朝政要事耽擱了下來。
陳叔寶善度曲,常常召集文人作詞,他親自譜曲演奏,興起之時也會親筆填詞。月光疏朗之時,臨春閣前明燈燦燦,陳叔寶吹著笛子,盛裝的妃嬪們在階下臨風(fēng)而舞。
風(fēng)過華林,笛聲幽幽忽然變了一首新的曲子,《玉樹后庭花》泠泠而出,暢如春江,讓人想起高樓華圃,玉階下牡丹含露盛放。不知為何,曲子的尾音幽咽寂寥,像是高樓傾頹,一朝春老,牡丹落盡。
那支樂曲仿佛是亡國哀歌,不久楊堅率兵南下,建康城破,陳氏敗亡。陳叔寶驚惶無措,索性帶著她與眾妃嬪躲進了花苑的枯井里。
她知道這是無用的,隋軍搜宮,他們豈能逃得掉?她看著瑟瑟發(fā)抖的皇帝,忽然覺得嘲諷,他果然風(fēng)流成性,敗亡之際還不忘帶上美人,不知到底是憐香惜玉,還是不敢一人去死?
隋軍將他們從井里拉了出來,陳叔寶畏畏縮縮的樣子成了眾人的笑柄。那口井因為沾染了女子的胭脂香粉,后來便叫了胭脂井。陳叔寶與沈皇后被押解回了隋都,而她這樣妖顏媚主的禍水自然是留不得的,被判斬首青溪。
青溪春光還在,煙柳亭亭,埋骨此地也算不錯吧。臨斬之時,她聽著罵她的檄文,忽然仰天長笑。此生不怨,唯怨蒼天負我!為何人生來命數(shù)已定,為何她辛苦經(jīng)營一世最后換來此等結(jié)局?什么禍國妖姬、紅顏禍水,不過是男人們?yōu)樽约旱臒o能找的借口。
古來那些被稱作禍水的女子,有幾人不是皇帝的掌中玩物?若陳叔寶是楊堅那樣的皇帝,她的人生會不會改寫?父母為她取名張麗華,“麗華”二字正重了東漢那位開國皇后的名字,可陳叔寶不是劉秀,她也重復(fù)不了陰麗華的傳奇。
她這一生以美為刀劍,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卻要死在真正的刀劍之下??捎钟惺裁崔k法?刀劍的清光傷了別人,又如何不會傷到自己。從十歲入宮那年,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
臨刑之際,她驀然又想起那夜殿前的歌舞,想起那片哀怨的笛聲,原來皎皎月下的讖言早已注定。